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快樂影子之舞

第13章 去海濱

快樂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9916 2018-03-18
地圖上,這個地方叫黑馬,不過這裡其實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家商店,三棟房子,一座公墓,一間屬於一個已經燒毀的教堂的出租馬車棚屋。夏天的時候,這個地方很熱,馬路上沒有樹蔭,附近也沒有溪流。房子和商店都是紅磚房,日曬雨淋的褪了顏色,變成了薑黃。煙囪和窗戶旁邊,用了隨意的白色或者棕色磚來裝點。屋子的後頭是長滿了馬利筋草、秋麒麟草以及碩大的紫薊花的田野。去穆斯科卡湖區以及北邊林區的人們會經過這裡,他們也許會發覺這蔥鬱的風景漸漸地稀薄、平淡,逐漸消退的田野間露出岩石磨損的棱角,幽深悅目的榆樹林和楓樹林被一片稠密卻不甚宜人的樺樹、白楊、雲杉和松樹的林子取代——在午後的炎熱中,路盡頭的尖樹變成藍色,透明,消隱在遠方,彷彿一眾幽靈。

梅躺在商店後頭裝滿了箱子的房間裡。夏天她就在這屋睡覺,樓上實在太熱了。黑茲爾睡在前屋的長沙發椅上,聽廣播聽到大半夜;外婆還睡在樓上,狹小的房間裡塞滿了大家具,掛滿舊照片,屋裡有一股熱烘烘的油布味道,還有老太太的羊毛襪味道。梅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她很少這麼早起床。大部分清晨,她都要等到腳下的地板映上陽光,農場主的牛奶車嘎嘎吱吱地經過公路,外婆腳步急快地穿梭在店面和廚房間,把咖啡壺和一鍋厚熏肉放在爐子上。經過梅睡覺的舊沙發時(沙發坐墊仍然有一股淡淡的松針和土壤味道),外婆會機械地猛然一抽被單:“快起來,起來。你是不是想睡到晚飯?外頭有人加油。” 要是梅不起來,相反卻抱緊被單氣惱地嘀咕,外婆下次路過時,就會帶一勺冷水,澆到外孫女的腳上。梅立刻就跳起來,擋在臉上的長發甩在了背後,睡覺的慾望讓她變得慍怒,但還不至於憤怒。她接受外婆的規矩,正如她接受暴風雨,接受胃疼,並且有一種牢固的,基本的確信,認為這種事兒都會過去的。她把胳膊從袖子裡抽出來,在睡袍下面穿上所有衣服:她十一歲了,正是又瘋又端莊的年齡。這時的她拒絕在屁股上種牛痘。要是穿衣服的時候,黑茲爾或者外婆進屋來,她就會憤怒地大叫大喊,因為她以為她們之所以這麼幹,不是為了取樂,就是為了取笑她的隱私感。她出門去,給汽車加油,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徹底醒了,餓了;她吃了四五片夾了果醬、花生醬和培根的吐司三明治。

但是,今天早上她醒來的時候,後屋才剛剛亮,光線只夠她勉強看清箱子上印的字。她看見海因茨番茄湯,金山谷杏子。她開始自己私密的儀式:把字母分割成三個一組,要是拼出來的和原來的意思一致,那麼今天就有好運。她在拼的時候,彷彿聽到了什麼動靜,似乎有人在院子裡走動,一種巨大的不安立刻從腳心升起,抓住了她的身體,讓她蜷起腳趾,伸開腿,直到碰到了沙發的一頭。有一種感覺在她的身體裡穿行,彷彿要打噴嚏時大腦裡的感覺。她盡量安靜地起身,小心翼翼地走過後屋的素地板——那地板踩上去有沙礫感、有彈性,朝廚房粗糙的油氈走過去。她穿了一件黑茲爾的舊棉布睡衣,衣服在她的身後翻滾出柔和的幽幽的線條來。 廚房裡空蕩蕩的。鐘在水池上方的架子上機警地滴答著。有個龍頭永遠都在滴水。碗布折成的一個小墊子,就放在龍頭下面。一個熟透了的黃西紅柿幾乎擋住了鐘,前面還擺了一罐外婆的假牙用的牙粉。五點四十。她朝紗門走過去,經過麵包箱的時候,一隻手自覺地伸進去,拿出兩個肉桂麵包來。她看都沒看就放進了嘴裡。麵包已經有點乾了。

這個時間的後院看起來頗為古怪,潮濕,陰冷:田都是灰的,沿籬笆生著的灌木亂蓬蓬地掛滿蛛網,都藏了許多鳥兒;天空蒼白,素淨,平滑地佈著光的羅紋,邊緣則是紅暈,如同一隻貝殼的內側。她很高興黑茲爾和外婆沒能看見這一切。她們還在睡覺。還沒人談論今天;它的純淨令她驚訝。她有一種微妙的預感,預感到自由和危險,彷彿一道橫過天空的晨曦。屋角的木料堆就是她聽到的輕微枯燥的咔嗒聲傳來的地方。 “誰在?”梅嚥下一嘴的麵包,大聲問,“我知道你在那兒。”她說。 外婆用她的圍裙包了幾根引火的干木條出來了,發出一種私密的莫名其妙的聲音,令人惱火。梅看見她過來,沒覺得意外,倒是有一種奇怪的失望,這失望似乎自當下的一刻薄薄地漫延至她人生的每一處,從過去到未來。對她而言,似乎她去的每個地方,外婆都提前去過了;她發現的任何東西,外婆都已經知道了,要么這發現也許毫無價值。

“我以為有人在院子裡。”她辯解說。外婆看看她,就彷佛她是只煙囪,隨後徑直進了廚房。 “我沒想到你起這麼早。”梅說,“你起這麼早幹什麼?” 外婆沒回答。你說什麼,她都聽見了,但除非她高興,否則就不回答。她開始生爐子,今天她穿了一條印花裙,藍色的圍裙擦來擦去,肚子附近已經髒了,套了件沒釦子、開線、沒染顏色的毛線衫。這件毛線衫以前是她丈夫的。腳上是一雙帆布鞋。儘管她想讓自己整齊利落,可是身上的衣服仍然在晃蕩。因為她的身材已經沒有哪件衣服能正好了,她扁平而又瘦小,除了那像懷孕四個月的小山一樣的肚子,可笑地橫在皮包骨頭的胸脯下。她的腿疙疙瘩瘩,一點肉都沒有。她的胳膊是褐色的,遍布青筋,如同鞭痕一般蜿蜒曲折。相對身體而言,她的腦袋顯得碩大,而且還把頭髮緊緊地盤在頭頂。她看上去彷彿一個營養不良,頗有敵意的聰明嬰兒。

“你回去睡覺。”她對梅說。梅反而走到廚房的鏡子前開始梳頭,用手指捲髮梢,看能不能變成向裡卷的齊肩發。她記得今天尤妮·帕克的表姐要來。要是外婆不會發現的話,她就要去拿黑茲爾的髮捲做頭髮。 外婆把前屋的門關了,黑茲爾在裡面睡覺。她倒空了咖啡壺,添了水和新鮮咖啡,從冰箱裡拿出一罐牛奶,聞了聞,確定還沒有壞掉,然後用調羹把兩隻螞蟻從糖碗裡舀了出來。她用自己的小捲菸機捲了一根香煙,坐在桌子前看昨天的報紙。咖啡還沒有煮好,她是不打算再和梅說話了。她調好了火爐的風門,現在,房間幾乎和白天一般亮了。 “要是想喝的話,自己倒一杯。”她說。 一般外婆會說梅太小了,不適合喝咖啡。梅給自己選了一個漂亮的杯子,杯子上印的是綠色的小鳥。外婆什麼也沒說。她們坐在桌前喝咖啡。梅穿著她長長的睡衣,覺得自己享受了恩典,感到局促。外婆環視廚房,看著污跡斑斑的牆和日曆,彷彿要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她的表情狡猾而心不在焉。

梅閒談一般地說:“尤妮·帕克的表姐今天來,叫希瑟·蘇·默里。” 外婆根本就沒留心。她隨即問:“你知道我多老了?” 梅回答說:“不知道。” “好吧,猜猜。” 梅想了想,說:“七十?” 外婆好久都沒有說話,梅以為這大概是她們對話的又一個死胡同。她主動提供信息:“希瑟·蘇·默里是高地的舞蹈演員,她從三歲就在那裡表演了。她也參加各種各樣的舞蹈比賽。” “七十八。”外婆回答道。 “沒人知道,我也沒告訴過別人。沒有出生證明。沒領過養老金。也從沒領過救濟金,”她想了一會兒,“也沒住過醫院。我銀行里有足夠的錢給自己下葬。墓石這種事兒,都是慈善捐助,或者親戚們壞掉的良心搞出來的。” “你想要墓石乾什麼?”梅悶悶不樂地回答,手指在拉油布上的一個洞。她不喜歡這樣的對話。這讓她想起三年前,外婆對她耍了一個惡毒的花招。她從學校回來,發現外婆躺在後屋的沙發上,就是現在她睡覺的沙發。外婆躺在那兒,雙手垂在兩邊,臉色如同凝固的牛奶,眼睛閉著,一臉純粹的、打不破的漠然。梅先試著說了聲“餵”,然後叫“外婆”,多少還是平常語氣,外婆一貫生機勃勃而焦躁的臉上的肌肉都沒動一下。梅再叫她,聲音越來越恭敬,“外婆”。她彎下腰都沒聽到最輕微的呼吸聲,她伸出手想碰碰外婆的臉頰,卻因為她冰冷、衰老、深凹的雙頰上某種細微的、令人不安的東西停了下來。接下來,她開始哭,焦慮而短促,就像一個人在沒人能聽到的地方哭。她不敢再叫外婆的名字,不敢碰她,同時卻也不敢將視線挪開。但是,外婆睜開了眼睛,沒抬胳膊,也沒抬頭,她看著梅,一臉假裝的令人憤慨的無辜,眼神裡閃過一絲古怪的勝利的火花。 “這裡不能躺嗎?”她說,“你這麼膽小,羞不羞啊。”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想要。”外婆回答說。梅試著把一隻肩膀從睡衣寬鬆的領口聳出來,外婆冷冷地說:“去穿衣服。除非你覺得自己是哪位埃及王后。” “什麼?”梅看著自己的肩頭,把人曬脫皮的太陽弄出來的斑點看起來真刺眼。 “哦,哪位埃及王后,我聽說埃及王后要去參加金凱德交易會。” 梅回到廚房的時候,外婆還是在喝咖啡,饒有興致地看城市版的廣告,似乎她今天不開店,也不做早飯,一天什麼事兒也不干似的。黑茲爾也起來了,正在燙她工作穿的裙子。她在金凱德的一家商店工作,離這裡有三十英里遠,所以每天都要早起。她試圖說服她媽媽把商店賣掉,到金凱德去生活,那兒有兩家電影院,很多商店和飯館,還有一家皇家舞廳。但老太太死活就是不鬆口。她跟黑茲爾說,去吧,你愛住哪裡就住哪裡去。不過,大約總有某些理由,黑茲爾沒有真去。她今年三十三歲,是個萎靡不振的姑娘,頭髮漂了白,長了一張機警的長臉,歪著臉,帶著怨恨,因為有點斜視,就更明顯了,一隻眼睛任性地斜到一邊。她有一隻箱子,放滿了繡花枕套、浴巾、銀餐具。她買了一套碟子,一套銅底鍋,都放在箱子裡。而她和梅,還有老太太,三人一起繼續用缺口的碟子吃飯,她們用的鍋已經破破爛爛的了,放在爐子上都東搖西晃。

“黑茲爾結婚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只差一樣。”老太太這麼說。 黑茲爾開車跨過整個鄉間,和那些也在金凱德工作或者教書的姑娘們一起去跳舞。星期天早上,她起床的時候總是略帶宿醉,就著咖啡吃阿司匹林,穿上她的印花絲裙開車去公路那頭的唱詩班。她媽媽嘴上一邊說她根本沒信仰,一邊打開商店的門,賣給旅客們汽油和冰激凌。 黑茲爾打著哈欠把燙衣板掛了起來,溫柔地揉搓她模糊的臉。老太太大聲地讀:“高大勤勞男子,三十五歲,欲求生活習慣良好,不吸煙不喝酒熱愛家庭生活的女性為友。非誠勿擾。” “哦,媽媽呀。”黑茲爾說。 “什麼叫非誠勿擾?”梅問。 “正值壯年的男性,”老太太不留情面地繼續讀,“覓無負擔的健康女性為友,來信請附照片。”

“夠了,媽媽。”黑茲爾說。 “什麼叫負擔?”梅又問。 “要是我結婚了,你怎麼辦?”黑茲爾陰森森地說,表情倒有一絲滿足,叫人氣惱。 “想結婚,你隨時。” “我有你和梅。” “哦,繼續吧。” “好吧,我會的。” “嗯,去吧。”老太太反感地說,“我自己會照顧自己,我一直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她還想說許多話,這種演講確是她闡述此生的標誌,但是,當她興沖沖地回想起那個畫面以後——它就像孩子的蠟筆劃一樣鮮亮質樸,呈現出如此奇妙的失真感,她閉上眼睛,彷彿困擾於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困擾於一種對一切是否存在過的合理的質疑。她用湯勺敲打桌子,對黑茲爾說:“哎,你肯定沒有做過我昨天晚上這種夢。”

“我反正不做夢。”黑茲爾回答說。 老太太坐在那兒,敲著她的湯勺,眼神空洞地望著爐子前頭。 “我夢見我在一條馬路上走,”她說,“走著走著,路過西蒙家門口,我覺得有云彩遮住了太陽,感覺冷了,好像是。所以我抬頭看,看見一隻大鳥,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鳥兒,跟這個爐子一樣黑。它就在我的頭頂上,在我和太陽中間。你夢見過這種事兒嗎?” “我什麼夢也沒做過。”黑茲爾語氣驕傲地說。 “記得我起紅疹子睡在前屋的時候做過的噩夢吧?”梅說,“你記得那個噩夢嗎?” “我談的可不是什麼噩夢。”老太太說。 “我覺得,屋裡有人走來走去,戴著花帽子。走得越來越快,帽子都混在一起了。除了花帽子,他們的其他地方都看不見。” 外婆伸出舌頭,舔掉粘在嘴唇上的煙末,起身掀開爐蓋,往火裡吐了一口痰。 “我還是告訴穀倉的牆算了。”她說,“梅,往火裡添幾根柴禾,我來煎幾塊鹹肉。今天不能讓爐子一直燒了,我可受不了。” “今天要比昨天熱。”黑茲爾鎮定地回答,“我和洛伊絲商量好了,今天不穿襪子。皮布爾先生要是敢說一個字,我們就要說,你以為他們僱你來幹什麼,難道就是叫你走來走去,看我們的大腿?他會尷尬的。”她漂白的頭髮縮進了上衣裡,發出了一聲寂寥的咯咯笑聲,彷彿鍾意外地響了一下,然後戛然而止。 “哼。”老太太回答說。 下午,梅、尤妮·帕克,希瑟·蘇·默里,一起坐在小店前的台階上。中午時分,雲層就把太陽擋住了,但這會兒,天氣似乎反倒更熱了。聽不到蟋蟀的叫聲,也聽不到鳥的啾鳴,不過,有一點微弱的風。燥熱的、滯緩的風從鄉間的草叢吹來。因為是星期六,難得有人來店裡買東西,汽車經過小店,都往市裡的方向開去。 希瑟·蘇說:“你們這些小孩兒有沒有免費搭過車?” “沒有。”梅回答。 尤妮·帕克兩年來一直是梅最好的朋友。尤妮說:“哦,梅家里人不會讓她去免費搭車的。你不知道她外婆,她什麼也不讓。” 梅在泥地上拖著腳慢慢地走,用腳後跟踩平一座蟻丘,說:“你也不行。” “我可以,”尤妮回答,“我想幹什麼都行。”希瑟·蘇瞅著她們,目光頗為苦惱:“好吧,你們這會兒想幹什麼?我的意思是說,你們這些小孩想幹什麼?” 她的頭髮貼著腦袋剪得短短的,黑色,拳曲,粗糙。她塗了蘋果味口紅,看起來好像腿毛也刮過了。 “我們去公墓。”梅悶悶地回答。她們就是這樣的。她和尤妮幾乎每天下午都坐在公墓裡,因為那裡有一個陰涼的角落,沒有別的小孩子打擾她們,她們可以大膽講話,不會被聽到。 “你們要去哪兒?”希瑟·蘇強調地又問。尤妮皺著眉頭看著她們腳下的土地:“哦,不去,我討厭那個笨蛋公墓。”有時候,她和梅會花一下午的時間看墓碑,找她們感興趣的名字,給這些埋在地下的人編故事。 “天,別讓我起雞皮疙瘩。”希瑟·蘇說,“真是熱得可怕,對不?要是在家,我估計我會和女朋友一起去游泳。” “我們可以去三號橋游泳。”尤妮回答。 “在哪兒?” “沿著這條路下去,不算遠,半英里。” “這麼熱的天走過去?”希瑟·蘇問。 尤妮說:“我騎自行車帶你。”她對梅的語氣裡洋溢著分外的快樂和熱情。 “你騎你的自行車,一起去吧。” 梅想了一下,走上台階進了小店。店里白天總是陰沉沉的,也非常熱,牆上掛了一座大木頭鐘,還有幾個裝滿小甜餅碎屑、軟橘子和洋蔥的筐子。她走到後頭,外婆坐在冰激凌製冷櫃旁邊的凳子上,製冷櫃的上頭是巨大的發酵粉招牌,貼滿了閃閃發光的金屬薄片,看上去像聖誕卡似的。 梅問:“我和尤妮、希瑟一起去游泳,行嗎?” “你去哪裡游泳?”外婆不露傾向的語氣。她明明知道只有一個地方可去。 “三號橋。” 尤妮和希瑟進屋來了,站在門邊。希瑟·蘇朝著老太太的方向露出禮貌而圓滑的笑容。 “不行,不能去。” “水不深。”梅說。 老太太神秘地咕噥著什麼。她坐在那兒,彎著腰,胳膊肘撐在膝蓋上,大拇指抵住下巴。她甚至連頭也不抬一下。 “為什麼不能去?”梅頑固地問。 外婆沒有回答。尤妮和希瑟·蘇站在門邊看著。 “為什麼不能去?”她又問,“外婆,為什麼不行?” “你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男孩們都會去。我以前就說過,你得長大才能去。”她的嘴緊緊地閉上了,臉上的線條是那麼難看,彷彿在掩飾某種滿足;這會兒,她抬起頭看著梅,直到看得梅因為憤怒和羞恥臉色通紅。她自己臉上則顯出頗有興趣的神情。 “讓其他人追在男孩後頭跑吧,看看她們能得到什麼。”她從沒有看一眼尤妮和希瑟·蘇,但是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們轉身出了小店。梅聽到她們跑過了油泵,暴發出一陣狂野的幾乎不顧一切的笑聲。老太太彷彿沒聽到似的。 梅沒有說話。她正在黑暗中探究辛酸的一種全新程度。她覺得外婆也不相信她自己的理由,但她並不在乎,只是把這些理由從包裡亮出來,惡毒地揮來舞去,想看看能造成什麼破壞而已。外婆說:“希瑟小姐,是叫這個名字吧,我早上看見她從巴士上下來的。” 梅穿過後屋、廚房,出了小店,到了後院。她在水泵邊坐了下來。從水泵的噴水口接下來的舊木頭水槽已經發霉變綠了,通向乾草叢裡一片冰冷的泥漿地。她坐在那裡,過了一會兒,看見一隻大癩蛤蟆,相當老,相當累,她覺得。癩蛤蟆在草叢裡啪啪地跳來跳去,她用雙手堵住它的路。 她聽到紗門關上的聲音;她沒有回頭看。她看見外婆的鞋子,外婆那神奇的腳踝穿過草地,向她走過來。她一隻手抓住癩蛤蟆,另一隻手撿起一根小樹枝,開始一下下戳它的肚子。 “住手。”外婆說。梅扔掉樹枝。 “把那可憐的傢伙放開。”外婆又說。她非常緩慢地鬆開手指。空氣沉悶的下午時光,她能聞到外婆身上獨有的氣味。外婆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面前。這種氣味,像老去的、發軟的蘋果皮的味道,甜膩膩的,腐爛的,滲透了更為日常、更為強烈的肥皂氣味,燙過的棉布衫味道和煙草味道,她隨身總是帶著菸葉。 “我打賭,你不知道,”外婆大聲說,“你肯定不知道,在店裡的時候我有了什麼念頭。”梅沒有回答,而是低下頭,興致盎然地開始撥弄腿上的傷疤。 “我想,我可以賣掉商店。”外婆語調一點沒變,大聲地繼續說下去,彷彿在和一個聾子說話,或者在和上天說話。她看著遠處高高低低的松藍色地平線,以一個老太太特有的姿勢把圍裙抓在手裡,說:“你和我坐火車去看劉易斯。”劉易斯是她的兒子,住在加利福尼亞,她已經有二十年沒見過他了。 這下,梅只能抬起頭來,看看外婆是不是在開玩笑。老太太總是說,遊客都是傻瓜,總以為別的地方好,其實最好還是待在自己家裡。 “我們一起到海濱旅遊。”外婆說,“不會花很多錢的。我們晚上也可以坐著。路上帶點吃的。你最好自己收拾想吃的東西,你知道自己想吃什麼。” “你太老了。”梅殘忍地回答說,“你都七十八了。” “像我這種年紀的人,有的是千里迢迢趕回家鄉的,到處都是。你可以看報紙。” “你可能會發心髒病。”梅回答道。 老太太說:“那可以把我裝在裝萵苣、西紅柿的車裡,冰凍起來用船送回家。”這時候,梅似乎看見了海濱,看見了漫長的沙灘曲線,彷彿湖灘,只是更長、更亮一些。海濱,這個詞,讓她心底生出了一種清涼和欣喜之感。但是,她不相信這些感覺。她不明白,外婆什麼時候答應過她什麼好事兒呢? 一個男人站在店門口喝檸檬酸橙汁。這是一個小個子中年男人,因為炎熱,肥胖的臉閃著光。老太太把她的凳子挪到了前面的櫃檯那兒,坐在那里和他說話。梅背對他們,從前門望出去。雲層陰暗,整個世界充斥的是衰老的、風塵僕僕的、一點也不宜人的光線,彷彿不僅來自天空,也來自單調的磚牆、白色的路面、瑟瑟作響的灰色樹葉、悶熱的風中啪啪晃動的金屬廣告牌。從外婆跟著她到後院開始,她彷彿感覺有什麼不一樣了,有什麼東西在裂開;是的,她在這個世界上看見了新的光明。她感覺自己的身上有種東西,也許是力量,似乎她自己的敵意中有了一種不為人知的、尚未開發的新力量。她想把這種力量保留一段時間,讓它如同她手心裡的一枚冰冷的硬幣那樣翻轉。 “你是和哪個旅行公司來的?”她外婆問。男人回答說:“瑞格公司。” “週末他們讓員工回家嗎?” “我現在不是出差。”男人說,“至少可以說,我不是替瑞格公司出差。可以這麼說,我是為自己的事兒旅行。” “哦,是這樣。”老太太的語氣分明透出一種不管別人閒事的態度,“你看看這天氣,就要下雨了嗎?” “可能吧。”男人說著,喝了一大口檸檬酸橙汁,把瓶子放了下來,用手帕把嘴擦乾淨。他是那類無論如何都要說點私事兒的人;實際上,他就沒別的事兒可說。 “我要去看個熟人,他在他的度假屋。”他說,“他嚴重失眠,這七年來,沒有一天能好好睡覺。” “嗯。”老太太回答。 “我去看看我能不能幫他治好。失眠症,我有過成功的幾例。當然不是百分之百。但已經很好了。” “你還是醫生?” “不是,我不是。”小個子男人愉快地回答,“我是個催眠師。業餘的。我只認為自己是個業餘愛好者。” 老太太一句話沒說,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這種注視沒有讓他感到不快,他在店前走來走去,把東西撿起來,用自我滿足的活潑表情看著這些東西:“我肯定,你這輩子沒人告訴你自己是個催眠師。”他以玩笑的語氣對老太太說:“我和別人長得沒什麼不一樣,是吧?我看上去很馴良的。” “我不相信這種事兒的。”她回答。 他只是笑。 “你說不相信,什麼意思呢?” “什麼迷信我都不信。” “女士,這不是迷信,這是活生生的事實。” “我知道是什麼。” “嗯,很多人觀點都和你一樣,不信的人多得驚人啊。可能你沒看過兩年前發表在《文摘》上的文章吧,就是關於這個話題的。我要是帶在身上就好了。”他說,“我知道,我治好了一個人的酒癮,我治好了長各種各樣的疥瘡和皮疹的人,還治好了他們的壞習慣。神經質。我不是說我一定能治好所有人神經質的壞習慣,不過有些人,我可以告訴你,他們對我感激不盡呢。感激不盡啊。” 老太太雙手按在頭上,沒有吭聲。 “怎麼了,老太太,你是不是不舒服?頭疼嗎?” “我很好。” “你怎麼給這些人治病?”梅大膽地問。儘管外婆總是告訴她:別讓我抓住你在店里和陌生人說話。 小個子男人殷勤地轉身說:“年輕的女士,我催眠他們。我用的是催眠術。你是不是想讓我解釋一下什麼叫催眠術?” 梅並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是什麼意思,臉刷地就紅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看見外婆盯著她看。老太太抬起頭,看著梅,彷彿就算全世界都著了火,她都不會管,甚至連著火這個事實都不會和他們說一聲。 “她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外婆說。 “哦,很簡單。”男人是直接對梅說的,聲音異常輕柔,一定是因為他覺得這樣更適合孩子,“就是你讓人家睡覺,不過他們並沒有真正睡著。明白嗎,小甜心?你和他們說話,聽——聽著,你可以深深地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發現那些就連他們醒著的時候也許都不再記得的事兒,發現他們隱藏的焦慮、恐懼,給他們帶來麻煩的東西。是不是很神奇?” “我不會讓你對我這麼幹的。”老太太說。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你沒法對我這麼幹。” “我打賭,他做得到。”梅說。她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嘴一下就合不攏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一次又一次,她眼睜睜地看著外婆和外面的世界對抗,並不是出於驕傲,更多是因為一種堅定的、基本的信念,她相信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就是會贏。這是第一次她好像看到外婆有輸的可能。她在外婆的臉上而不是在小個子男人的臉上看見的。她覺得這個男人必定是個瘋子,她已經想笑了。這種想法讓她驚慌不已,讓她有一種煩人卻無力抵抗的興奮。 “嗯,你不試試怎麼會知道呢。”男人彷彿開玩笑似的回答。他看著梅。老太太下定了決心,輕蔑地說:“對我來說,無關緊要。”她把胳膊肘壓在櫃檯上,雙手捧著自己的腦袋,彷彿要把什麼壓進腦袋裡:“請珍惜自己的時間去吧。” “你應該躺下來,好好放鬆一下。” “坐著……”有一會兒,她似乎喘不上氣似的,“我坐著就夠了。” 男人從她們店裡的一堆擺件裡拿下來一個開瓶器,然後走到櫃檯前面,站住了,不急不忙的樣子,當他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自然,但是又有稍許變化,變得和緩而冷靜。 “我知道你反對,我也知道是為什麼。因為你害怕。”老太太發出抗議,也許是警告的聲音,他輕輕地舉起手。 “你害怕。”他說,“我想給你看,我打算讓你看見,沒什麼可怕的。沒什麼值得害怕,沒有。我只是想讓你的眼睛盯住我手上這塊發光的金屬。對了,就這樣,盯著我手上發光的金屬。看著它。別想,別怕,告訴你自己,沒什麼可怕的,沒什麼可怕的……”他的聲音低了下來,梅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了。她靠在擱了軟飲料的冰箱上。她想笑,忍不住要笑出來。她看著這個男人多少有點邋遢的後腦勺,還有他圓溜溜的、抽搐的、白晃晃的肩頭。不過,她沒有笑,她還要等著看外婆的反應。要是外婆認輸了,那麼無異於地震或者洪水的騷亂,會動搖她生活的基礎,賦予她極大的自由。老太太眼睛眨也不眨,馴服地、直勾勾地盯著男人手中的開瓶器。 “現在,我希望你告訴我,”他說,“你是不是看見了,你看見了嗎?”他俯下身體看她的臉,“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看見……”老太太的臉上,碩大的、冷淡的眼睛,以及堅硬的、粗暴的表情,和他自己的差不多。他停下,往後縮。 “咳,怎麼回事兒?”他問道。不再是催眠的腔調,而是正常聲音。實際上,比正常的聲音還要尖利,梅一下就驚得跳了起來。 “怎麼回事兒?女士,來來,醒醒。醒醒啊!”他說著,扶住她的肩搖晃。老太太的臉上還有無法克制的譏誚,她撲倒在櫃檯上,發出沉重的響聲。幾包面巾紙散落下來,泡泡糖和蛋糕上的裝飾品全掉在了地上。男人手中的開瓶器也掉了下來,他驚恐地看了梅一眼,喊道:“不關我的事兒!以前從來沒這樣過!”他跑出小店,沖向自己的車。梅聽到他發動了汽車,她跟在後頭跑出去,彷彿想叫“救命”,或者是“停停”。但她什麼也沒有叫出口,她站在汽油泵前的塵埃中,張大了嘴。反正他也不會聽見她的聲音了。他從車窗裡伸出手來拼命地搖,表示什麼他都不會同意的。車子咆哮地向北開走了。 梅站在店外,公路上沒有別的車,一輛也沒有。黑馬空蕩蕩的。剛才天上下起小雨,雨點一滴滴地打在她身上,濺在地上。終於,她往回走了,坐在小店的台階上。這裡也擋不住雨,不過天氣熱,她不在乎。她盤起腿,坐在那兒看著公路。現在,她可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了。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平坦、靜默,可以接近的世界。她坐在那兒,等著,等她不能再等下去的時候到來,到那時,她會再站起來,走進小店。這會兒,因為下雨,店裡比平時更暗了。她的外婆,橫撲在櫃檯上,死了。而且,她贏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