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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紅裙子,1946年

快樂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8222 2018-03-18
媽媽在給我做裙子。整個十一月,我每次從學校回來,她都在廚房裡,被裁剪成片的紅色天鵝絨和一片片紙樣包圍著。她用的是老式踏板縫紉機,放在窗前方便看清楚,這樣她也可以看看外頭,目光越過收割後的田地和光禿禿的菜園,看看路上有誰走過。很少能看到什麼人。 天鵝絨不那麼好處理,面料滑,而且我媽媽選擇的式樣也不容易。她不是好裁縫。她只是喜歡做東西,這就完全是兩回事兒了。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可以,她就想省略疏縫和熨平。至於精雕細琢的裁剪,鈕扣孔的完工修整,接縫的包邊針腳,她一點也不會引以為豪,我姨媽和外婆就很以此為傲。和她們不一樣的是,她從靈感開始。先是一個勇敢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念頭,然後,她的愉悅便每況愈下。第一,她可能永遠找不到合適她的紙樣。這不奇怪,沒有什麼現成的紙樣配得上在她腦海裡怒放的靈感。我更小的時候,她給我做過一件蟬翼紗花裙子,高高的維多利亞式領口,鑲著參差不齊的花邊,配有一頂寬邊女帽。還有蘇格蘭花呢披肩,天鵝絨夾克衫,繡花村姑衫,配上大紅的裙子和黑色花邊緊身馬夾。我順從地穿上這些衣服,在我尚未了解這個世界的觀點的時候,我感覺還挺快樂。現在,我明智多了,我想要的衣服,是像我的朋友朗妮那樣,從比爾商店買的衣服。

我必須試衣服。有時候,朗妮和我一起從學校回家,她坐在沙發上看著我試。媽媽輕手輕腳地在我旁邊打轉,我很尷尬,媽媽的膝蓋嘎嘎作響,還有她重重的呼吸。她對自己咕噥不已。在家裡,她既不穿束胸,也不穿長襪;她穿著楔形高跟鞋和短襪,腿上佈滿一塊塊藍綠色血管。我覺得她蹲下來的姿勢不知羞恥,甚至傷風敗俗;我試圖不停地和朗妮說話,盡量不讓她注意到媽媽。朗妮表情鎮定,有禮貌,一副心懷感激的樣子。有長輩在場的時候,她通常都這麼偽裝。他們從來都不知道,她會嘲笑他們,她是個殘酷的模仿秀愛好者。 媽媽把我拖來拖去,大頭針刺疼了我。她逼我轉身,她叫我走路,她讓我站直別動。 “你覺得怎麼樣,朗妮?”她嘴裡咬著大頭針問。

“很漂亮。”朗妮誠懇地回答,態度溫和。朗妮的媽媽已經去世了,她和爸爸一起生活。她爸爸很少關照她,我覺得,這種生活讓她容易受傷,不過也是一種恩賜。 “要是我能做出來的話,應該很漂亮。”媽媽回答說,“嗯,好吧。”她語氣誇張地說著,站了起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憂傷的嘎嘎聲,再長嘆一聲:“我懷疑她不領情啊。”她激怒了我,這種話當著朗妮的面說,彷彿朗妮和她一樣是大人,只有我是孩子。 “站直了。”她說著,從我頭上把用大頭針別起來的衣服拽下來。我的腦袋被天鵝絨蒙住了,身體露出來,只穿了一件學校的舊棉布連身襯衣。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沒有經驗的大笨蛋,手腳笨拙,渾身疙疙瘩瘩的。要是我像朗妮那樣就好了,小巧,蒼白,瘦弱,她一出生就有先天的心臟缺陷。

“嗯,自從我上中學以後,沒有人再給我做衣服了。”媽媽說,“我給自己做,沒有新衣服也過得去。”我擔心她又開始講她的故事,步行七英里到鎮子裡,在一家寄宿公寓找到一份餐桌侍應的工作,才上了高中。媽媽的故事一度吸引過我,現在已經變得像情節劇一樣,脫離時代,讓人厭煩。 “有一次,人家送了我一件衣服。”她說,“米色的開司米羊毛,前面是品藍色的開襟。珍珠母鈕扣很可愛。我真想知道,它現在怎麼樣了?” 我終於能脫身了,和朗妮一起上樓到我的房間去。屋裡很冷,但我們就待在那裡。我們談班上的男孩子,按座位一排排地談,“你喜歡他嗎?哦,那麼有一半喜歡嗎?你討厭他?要是他請你出去,你會去嗎?”沒人請我們出去。我們十三歲,進中學只有兩個月。我們做雜誌上的問卷,想看看我們有沒有個性,會不會受歡迎。我們看文章,學怎麼化妝,怎麼強調優點,第一次約會怎麼對話,要是男孩子過分了該怎麼辦。我們還看了絕經期的性感缺失,墮胎,為什麼丈夫要到外頭尋求滿足。我們不做作業的空閒時間,大部分都用來收集、交換和討論性方面的信息。我們約好了什麼都要告訴對方。但是有一件事兒,我沒有說過。舞會,中學的聖誕舞會,媽媽正是為此給我做新衣服,也正因為如此,我不打算去了。

在學校,我一分鐘也沒有舒暢過。我不了解朗妮的想法,每到考試前,她就手腳冰冷,心跳加速,但我所有時間幾乎都在絕望。當我在課堂上提問,不管是什麼樣的小問題,我的聲音不是短促尖利,就是嘶啞顫抖。我被迫走到黑板前的時候,堅定不移地相信裙子上有血跡,即使在一個月時間內都不可能真有血跡。一用黑板圓規,我的手就出汗打滑。玩排球的時候,我沒法打球;要到別人面前做個什麼動作時,我的本能就是不去。我討厭商務課,因為必須要用一根筆直的筆在紙上畫線,畫成賬簿,老師從我的背後看見的都是脆弱的線條東搖西擺地擠在了一起。我討厭科學課,我們一個個坐在長凳上,坐在刺眼的燈光下,身後是堆放了陌生的、易碎的儀器的桌子,這課是校長教,他聲音冷淡,帶著自我欣賞的腔調——他每天早上都要朗誦經文,將羞辱強加於人是他的天賦異禀。我討厭英語課,因為男生都在教室後頭賭博,而那位矮矮胖胖、輕聲細語的年輕女老師,在前頭微閉雙眼朗讀華茲華斯的詩歌。她威脅他們,懇求他們,臉都紅了,聲音簡直和我的差不多。他們語帶諷刺地道歉,只要她再開始朗讀,就擺出痴迷的姿態,一臉狂喜,閉上眼睛,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有時候她的眼淚都掉下來了,也無濟於事,她只能狂奔到走廊上去。隨後,男生們便發出哞哞的叫囂聲,女生們發出渴望的笑聲。當然,我也笑了,這些聲音會繼續折磨她。這種時候的教室總是充滿了殘酷的狂歡氣氛,讓軟弱、猜疑的人,比如我,陷入恐慌情緒。

但是,學校裡真正的事情不是商務課,也不是科學或者英語課,是別的東西給了生活以緊迫感和光彩。濕冷的老教學樓,地下室裡搖搖晃晃的牆,黑漆漆的盥洗室,死去的皇室成員和失踪的探險家的照片,充斥著性競爭的緊張興奮感。在這種氣氛中,儘管做著巨大成功的白日夢,我有的卻是徹底失敗的預感。必須要出點什麼亂子,我就可以不去參加舞會了。 十二月到了,下起了雪,我有了主意。開始,我想的是從自行車上跌下來,扭傷踝關節。我騎車回家,走在車轍深深、路面被凍得堅硬的鄉間小路上,我試了好幾回,可是太難了。不管怎麼樣,我的喉嚨和支氣管似乎比較虛弱,為什麼不讓它們暴露一下?我開始夜裡起床,把窗戶推開一點。我跪在床頭,風,有時候夾雜著雪花,撲向我裸露的喉嚨。我把睡衣上面的釦子解開。我對自己說,“凍得發青”,跪在那兒,閉上眼睛,想像自己的胸和喉嚨變成藍色,挨凍的時候血管在皮膚下變成的灰藍色。一直待到自己再也忍不下去了,就從窗台上握一把雪塗在胸口,再扣上睡衣的釦子。雪會在法蘭絨底下融化,我穿著濕衣服睡覺,這應該夠糟糕的了。早上,我一醒來,就清了清嗓子,試試看疼不疼,咳嗽一下權當試驗,再憧憬地摸摸額頭,看看燒不燒。沒用。每天早晨,甚至包括舞會的那天早晨,我都挫敗地起了床,身體十分健康。

舞會那天,我用鐵髮捲做頭髮。我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做過頭髮,因為我的頭髮是自然彎曲的,不過,今天我需要一切可能的女性化儀式來保護自己。我躺在廚房的沙發上,讀《龐培的最後時光》,希望自己身在龐培。我永不滿足的媽媽,正在給裙子縫白色的花邊領口,因為她覺得這衣服看起來太像大人了。我看著時間流逝,覺得這一天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沙發上頭的牆紙是益智解謎遊戲圖,還有我和弟弟得支氣管炎時的塗鴉作品。我看著它們,熱切地希望自己能回到童年的安全中。 我摘下髮捲,不管是自然卷的,還是人工卷的,都被燙彎了,密密麻麻地冒出來,閃閃發亮,亂蓬蓬的一堆。我把頭髮打濕,梳,用髮刷反复地刷,沿著臉頰用力地拉。我塗了粉,熱辣辣的臉上突兀地白了一片。媽媽拿出她的古龍玫瑰香水,讓我在胳膊下面噴一點,這種香水她自己也沒用過。她幫我把衣服拉鍊拉上,把我拽到鏡子前頭。公主裙的式樣,小腹勒得非常緊。我看見我的胸部在硬邦邦的新束胸下面神奇地凸起。孩子氣的荷葉衣領下,竟然是成熟的證明。

“好啦,我想拍張照片。”媽媽說,“我真為這身衣服自豪。另外,你能不能謝謝我?” “謝謝你。”我回答。 我打開門,朗妮說的第一句話說是:“上帝,你的頭髮怎麼了?” “我做了一下。” “看起來像祖魯人。哦,別急,給我一把梳子,讓我把前面的頭髮卷一下。看起來好多了。這髮型看起來老了。” 我坐在鏡子前,朗妮站在我身後幫我梳頭。媽媽似乎離不開我們。我希望她走開。她看著髮捲漸漸成形,說:“你真是個奇才啊,朗妮。你以後應該當美髮師。” “我也想過。”朗妮回答說。她穿了一件淡藍色的縐綢裙,腰上有裝飾性的褶襉飾邊和蝴蝶結。就算我的裙子沒有荷葉領,比起她的來,也算不得成人化。她的頭髮,精緻得如同髮夾廣告上的姑娘。我私下一直覺得朗妮不算漂亮,因為她牙齒畸形。但是現在看起來,不管她牙齒畸形不畸形,她時髦的衣裳,精緻的頭髮,讓我覺得自己多少像個怪物木偶,被塞進一團紅色天鵝絨裡,眼睛大睜,頭髮狂亂,頗有點精神譫妄的意思。

我媽媽跟著我們走到門口,衝著外面的夜色叫:“再會!”這個詞,通常是我和朗妮道別用的,從她嘴裡說出來顯得荒謬又淒涼。她用這個詞,真讓我憤怒,所以我沒有回答。朗妮歡快地回頭叫道:“晚安!”算是對她的鼓勵。 體育館裡聞起來有鬆樹和香柏的味道,折出凹槽的紅色和綠色紙風鈴從籃圈上垂下來,濃密的綠色樹枝將高大的木柵窗藏在了身後。高年級的學生似乎都是一對一對來的,有些十二年級、十三年級的女生,帶來了已經畢業的男朋友,他們已是鎮上的商人了。這些年輕男人在體育館裡抽煙,沒人能阻止他們,他們是自由的。站在身邊的女孩,偶爾把手輕輕地搭在他們男子漢氣的衣袖上,表情厭倦,冷淡,迷人。我真希望自己也是這樣的。她們的舉止彷彿她們,大姑娘們,真的是在出席舞會,而我們這些人,在她們身邊穿行,隱約地張望,就算不至於讓人看不見,看見也不過是死氣沉沉的一群罷了。當第一支舞曲,保羅·瓊斯的一首歌開始的時候,他們沒精打采地走動,互相看著笑,彷彿迫不得已來參加一個大半已經忘卻的兒時遊戲。朗妮,我,還有其他九年級的女生,手握著手,渾身顫抖,緊跟其後,一擁而上。

外圈的人經過身邊,我甚至不敢看他們,生怕看見沒有禮貌的催促。音樂停了,我待在原地不動。我半抬起眼簾,一個名字叫梅森·威廉姆斯的男孩正在勉強朝我走過來,開始和我跳舞,幾乎沒有碰到我的腰和手指。我兩腿下面空空的,胳膊直哆嗦,講不出話來。梅森·威廉姆斯是學校的傑出人物之一,他打籃球,玩曲棍球;經過走廊的時候,神情是高傲的沉默,以及肆無忌憚的鄙視。對他來說,和我這麼無足輕重的人一起跳舞,簡直像被迫背誦莎士比亞,根本是污辱。對此,我們的感覺一樣敏銳。看,他正和他的朋友們交換沮喪的目光。他引領我,跌跌絆絆地朝舞池邊上走去。他的手離開我的腰,放下了我的手。 “再見。”他說。他走了。 花了一兩分鐘,我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他不會再回來了。我自己站到了牆邊。體育老師精力充沛地從我旁邊跳過去,她被一個十年級男生摟著,朝我投來好奇的一瞥。她是學校裡唯一會說“社會適應”這種詞彙的老師。我擔心如果她看見了,被她發現了,也許會當眾要求梅森·威廉姆斯和我跳完這支舞。對於梅森的行為,我一不生氣,二也並不意外,在學校這個小小的世界裡,我接受他的位置,如同接受自己的位置。我明白他也不過是現實的做法。他天生是個英雄,而不是學生委員會那種一心要在學校取得成功的類型,這類人倒是有可能周到,他們屈尊俯就地和我跳完一支舞,我的感覺也不會好一點的。再說,我也不想讓更多人看見。我討厭大家看著我。我開始咬自己的大拇指。

音樂結束的時候,我加入一群女生,一起朝體育館的盡頭走過去。裝作什麼也不曾發生,我對自己說。裝作舞會剛剛開始。 樂隊再次開始演奏。我們這頭舞池裡密集的人群一陣騷動,人迅速地少了。男孩子過來了,女孩子去跳舞了。朗妮也去了。我旁邊的另一個女孩也去了。沒有人邀請我跳舞。我記得我和朗妮看過一篇文章,文章說,快活!讓男孩們看見你的眼睛火花閃爍,讓他們聽見你的笑聲!易如反掌,顯而易見,但大部分姑娘都忘記了!真的,我確實忘記了。我的眉毛緊張地擠在一起,樣子一定又驚恐又難看。我深深呼吸,試圖讓自己的臉放鬆。我微笑。不過,我覺得荒唐,眼前沒人自己卻在笑。我觀察舞池裡的姑娘,那些受人歡迎的姑娘,她們都沒笑,她們中的大部分錶情懶散陰沉,大概從來都不會笑。 女孩子們繼續走進舞池,有一些大約是絕望了,就和女孩子跳。不過,大部分還是和男孩子跳。肥胖的姑娘,臉上長膿皰的姑娘,有一個沒好衣服穿的可憐姑娘只穿了一件毛線衫配了一條裙子就來參加舞會了,她都被人領走了,越跳越遠。為什麼選擇她們,不要我呢?為什麼別人都有人請,唯獨我沒有呢?我有紅色天鵝絨裙子,我的頭髮捲成了波浪,我用了除臭劑,噴了香水。祈禱。我想。我不能閉上眼睛,但至少可以自己在心裡一遍遍地默念。求你,和我跳,求你。我的雙手在背後緊緊相握,這是比手指交叉更有用的姿勢,朗妮和我經常用這個手勢祈禱數學課不要上黑板。 沒用。我擔心的一切成了事實。我被剩下了。定有某種神秘的原因,沒法改變的原因,比如呼吸的氣味難聞,也不像臉上長膿皰那樣可以掩飾。這個原因大家都知道,我自己也知道,我自始至終都知道。只是我一直不那麼肯定,我希望自己錯了。確定的感覺從體內升起,彷彿一陣噁心。我匆匆忙忙走過一兩個姑娘身邊。她們和我一樣,被剩下了,我衝進洗手間,把自己藏在小隔間裡。 我就待在裡面,不時有跳舞的女孩進來,又飛快地出去了。衛生間有許多小隔間,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待在裡面不出來。一首首舞曲過去了,我聽著我喜歡的樂曲,但是沒有我的份兒。我再也不想試了。我只想躲在這裡,誰也不要見,自己回家。 有一回,當音樂響起的時候,有人在我後面一個隔間,衝了很長時間的水,洗手,梳頭。她大概覺得很有意思,竟然有人在裡面待了那麼長時間。我最好還是出去洗手,也許我洗手的時候她就走了。 是瑪麗·福瓊。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她是女子運動協會的干事,永遠名列光榮榜,總是組織活動。這次舞會,她也參與了組織工作。她到所有的班級來,問有沒有人誌願佈置舞廳。她大概十一年級,或者十二年級。 “這里挺舒服,涼快點。”她說,“我來涼快一下。實在太熱了。” 我洗完了手,她還在梳頭。 “你喜歡這個樂隊嗎?” “不錯。”我其實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很意外,一個高年級女生,竟然這種時候和我搭訕。 “我不喜歡。簡直受不了。不喜歡樂隊的時候,我就討厭跳舞。聽聽,簡直是支離破碎。這樣跳舞還不如不跳呢。” 我也梳頭,她靠在洗手槽前,看著我。 “我不想跳舞,也不太想待這裡。我們出去抽根菸吧。” “哪裡啊?” “來,我帶你去。” 洗手間的盡頭有一扇門。門沒有鎖,通往一間放滿了拖把和提桶的儲藏室。她讓我扶著門,讓門開著,洗手間的光能灑進來,然後她摸到了另一扇門的把手。這扇門後抵達的是黑暗。 “不能開燈,會有人看見。”她說,“這是大樓管理員的房間。”我想起來了,運動員總是比其他同學更了解教學樓;他們知道學校的東西都放在哪裡,永遠從未經許可嚴禁出入的門出來,渾身漫不經心的大膽氣息。 “看清楚你在哪裡。”她說,“那邊頂頭有樓梯,上樓梯就是二樓的儲藏室。門鎖著,不過樓梯和房間中間有一個隔斷,所以,要是我們坐在台階上,就算有人進來了,也看不到我們。” “不會聞到煙味兒嗎?”我說。 “嗯,好吧,活著就有危險。” 樓梯上頭有一扇高高的窗戶,從窗戶裡透進來一點點光線。瑪麗·福瓊的包裡有香煙和火柴,我以前沒有抽過煙,除了我和朗妮自己卷的煙,用的是從她爸爸那裡偷來的紙和煙末,煙卷中間開裂。這種煙好多了。 “我今天晚上來只有一個原因。”瑪麗·福瓊說,“因為我負責佈置會場,所以我想看看,你明白吧,大家都進來以後會場是什麼樣子,有什麼效果。否則乾嗎這麼麻煩呢?我又不是男生狂。” 藉著高高的窗戶透進來的光線,我看見她細瘦的面孔,輕蔑的表情,臉上有粉刺留下的疤痕,牙齒往前突出,讓她看上去像個大人,居高臨下。 “大部分女孩都這樣。你發現了嗎?你完全可以相信,這個學校是男孩狂的姑娘最大的聚集地。” 我感激她對我的關注,她的陪伴,還有她的香煙。我回答說,我也這麼想。 “就像今天下午,今天下午我讓她們掛鈴鐺,還有那些破爛,她們就爬上樓梯,和男孩鬼混。她們可不在乎什麼佈置,不過是藉口。她們這輩子的唯一理想就是和男孩鬼混。據我所知,她們就是一群白痴。” 我們聊起了老師,還有學校的其他事兒。她想當體育老師,因此她必須上大學,但是她的父母沒有錢送她上大學。她說打算自己打工來解決這個問題,反正她要做一個獨立的人。她會到餐廳打工,夏天的時候,她可以乾農活兒,比如摘菸葉。聽著她說話,我感覺彷彿自己敏感的不快時期已然過去了。她和我一樣,我們承受了相同的挫敗感。我明白了。只是她精力旺盛,並且尊重自己,她已經開始計劃自己要做的事兒。她將來要摘菸葉。 音樂有一段時間沒有再響了,她們到外頭去吃油炸圈餅、喝咖啡,我們待著說話,抽煙。音樂再響起來的時候,瑪麗說:“我們還要待在這裡嗎?我們去拿外套,走吧。我們可以到李家小店喝杯熱巧克力,舒舒服服地說說話,對吧?” 我們摸索著走過管理員的房間,手裡還有煙灰和煙屁股。我們在儲藏室停下腳步聽,確定衛生間裡沒有人。我們回到了燈光下,把煙灰扔進馬桶。我們只能出去,穿過舞池,才能到大門邊的衣帽間。 一首舞曲恰恰開始。 “繞到邊上走。”瑪麗說,“沒人會看到我們。” 我跟在她身後,沒有看任何人。我也沒找朗妮。朗妮也許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總之不會像以前那麼好了。她就是瑪麗稱為“男孩狂”的那種姑娘。 我發現,我不再那麼害怕了。現在,我決心再也不管舞會,不等任何人來挑選我,我有自己的計劃。我再也不需要微笑,不需要為了好運氣打手勢。已經沒關係了。我要去喝熱巧克力,和我的朋友。 有個男孩對我說了句什麼,他攔在我面前。我想他大概是說我掉了什麼東西,或者我不應該從這條路走,或者是衣帽間鎖著之類。我沒明白他是請我跳舞,他只好又說了一遍。他是我們班的雷蒙德·波廷,我這輩子都沒和他說過話。他以為我答應了,將手放在我的腰上,我幾乎想也沒想,就開始跳舞了。 我們走到了舞池中間,我在跳舞。我的腿不再顫抖,我的雙手也沒再出汗。我和一個請我的男孩一起跳舞。沒有人叫他請我,他完全不必請我,但他請了我。我自己會相信嗎,這確實對我毫無影響,可能嗎? 我想,我應該告訴他,搞錯了,我正打算要走,我要和女朋友一起去喝熱巧克力。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我的表情有一些微妙的變化,我終究毫不費力地變成了嚴肅的、心不在焉的表情,就是那些被選中的跳舞的姑娘的表情。這便是瑪麗·福瓊從衣帽間望出來時看見的我的臉。她的圍巾已經圍在腦袋上了。我的手搭在男孩肩上,朝她做了個無力的揮手動作,向她表示抱歉,告訴她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也告訴她不要等我了。然後,我的頭轉向其他方向,等我再看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雷蒙德·波廷送我回家,哈羅德·西蒙斯送朗妮回家。我們大家一起走到朗妮家的街道拐角。男孩子們為曲棍球爭論,朗妮和我都插不上嘴。然後,我們分成兩對,雷蒙德和我繼續討論剛才和哈羅德未盡的話題,他似乎一點都沒留意他在跟我說話,而我說了一兩次:“嗯,我不知道,我沒看過。”沒過一會兒,我決定只回答:“嗯嗯嗯嗯。”他好像只需要這個答案。 他說的另一件事兒是:“我沒想到你住得這麼遠。”他吸了吸鼻子。寒冷讓我也有點流鼻涕,我的手指在口袋裡的糖果包裝紙中翻找,終於找到了破爛的舒潔面巾紙。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給他,不過,他吸鼻子的聲音也實在太響了,所以最終我還是說:“我只有這一張,可能不太乾淨,也許有墨水。不過可以撕成兩半,我們都能用。” “謝謝。”他說,“絕對可以用。” 這麼做挺好的。我想。走到我家大門口,我說:“好了,晚安。”他也說:“好的,晚安。”他傾向我,快速地吻了我一下,吻在我的嘴角,那感覺彷彿這就是他的工作。然後,他回城了。他不知道他是我的救星,他把我從瑪麗·福瓊的世界,帶回了普通人的世界。 我繞房子一圈,走到了後門,我想,我跳了舞,有個男孩陪我走回家,還吻了我。這都是真的。我的生活並不壞。我路過廚房窗口,看見了媽媽。她坐在那兒,雙腳搭在烤箱敞開的門上,她在喝茶,卻沒有用茶托。她坐在那兒,只是為了等我回家,告訴她舞會怎麼樣。我不會告訴她,我永遠不會說。不過,當我看見等待的廚房,看見媽媽褪色的佩斯利花呢和服,看見她困乏卻堅持等待的表情,我就明白了,我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沉重的義務,要快樂,我差點就沒有盡到義務,每一次都可能弄砸,都不能讓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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