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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辦公室

快樂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9712 2018-03-18
某天晚上,我在熨裙子的時候,我人生的解決方案突然跳進了我的腦海。很簡單,不過,大膽而且奇特。我去了起居室,我丈夫在看電視,我說:“我覺得我應該有間辦公室。” 就連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這想法是異想天開。我要辦公室幹什麼?我已經有座房子了,這座房子舒適、寬敞,還能看見海。房子裡有相宜的空間,用來吃,用來睡;幾間浴室,有和朋友說話的地方。我還有花園。家裡不缺地方。 也不全然如此。對我來說,如此開誠佈公實為不易。我是個作家。聽起來不太對。太自以為是了,不過是個冒牌貨,至少並不令人信服。再試一下,我要寫作。聽起來是不是好一點?我想試試寫作。更糟。虛偽的謙虛。那,怎麼辦? 沒關係。無論如何,我說出來了。我的話為它們自己贏得了沉默一片的空間。說出口之後的敏感時段。但是,大家都是體貼的,沉默很快就被友好的聲音所表示的關切吞沒了。各種各樣的讚嘆。真棒。對你是好事兒啊。哦,誘人的好主意。他們頗有興致地打聽,你要寫什麼?虛構的小說。這一回,我輕而易舉地克服了羞恥感,甚至語氣還有一絲尖刻。我並非一貫如此。每一次,明顯的焦慮都會被機敏的圓滑措辭安撫下去,消滅了——不管怎麼樣,現在,我的回答把他們準備好的安慰之詞一掃而空。現在,他們只好回答:“哦,這樣。”

就是這樣,我想要一間辦公室。我對丈夫說,我要在辦公室裡寫作。我立刻意識到了,這似乎是個苛刻的要求,算是難得的一回自我嬌縱。大家都認為,寫作,需要的只是一台打字機,或者一支筆,一疊紙,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這些東西臥室的角落都有。但現在,我又想要一間辦公室。 而且,連我自己都不確定,我想在辦公室裡寫作,我能不能真的靜下心來這麼做。也許我會坐下來,盯著牆發呆;其實這樣的前景對我而言,也不算太煞風景。我喜歡的,其實是這個詞聽起來的感覺,“辦公室”,自信,安寧,有方向,而且還挺重要。不過,我不想告訴丈夫這些感覺。恰恰相反,我發表了一通非常形而上的詳盡解釋,我大抵記得是這樣的: 對一個男人來說,房子用來工作挺合適。他把工作帶回家,為此還特意清出一塊地方給他工作。為了盡可能地配合他的需要,房子的佈局要重新安排。誰都能看出來他的工作存在。沒人指望他接電話,也不會指望他能找到找不到的東西,或者孩子哭了他能起來看看,更不會盼著他去餵貓。他完全可以關上房門。我說,想想吧,要是一個媽媽關上了房門,而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她就在門後頭。為什麼孩子們都會覺得這樣對待他們太粗暴?一個女人,坐著那裡,看著空氣,看著一片鄉村的田野,但她的丈夫並不在這片田野中,她的孩子也不在,人們就會覺得這是違反人類天性的。所以,房子對女人的意義和男人不一樣。她不是走進屋子,使用屋子,然後又走出屋子的那個人。她自己就是這房子本身,絕無分離的可能性。

(這些都是真話。不過通常情況下,每每爭論的時候,我都會擔心自己不應該這樣說,把話說得太過斷然,太過情感用事。某些時候,也許是漫長的春天的夜晚,天上下著小雨,氛圍憂傷,花叢裡只有索然無味的球莖。想去海上漂流,光線又太暗了。我推開窗戶,感覺到房子彷彿怕得縮回了樹林之中,灰泥,以及其他簡陋的建築材料,包括這屋子裡的生命,都已經退去,將我一個人留下來,暴露在外,兩手空空,卻感到一種強烈的,無拘無束的顫動,自由且孤獨的顫抖。艱難,不過對我來說,正好是完美的時機來承受。於是我知道了,我的一生是如何受到保護,如何被保護所牽累。在這麼漫長的歲月之中,我是如何被溫暖所限制的。) “去看看吧,要是你能找到一間不算貴的話。”我丈夫只說了這麼一句。他和我不一樣,他並不真的需要解釋。別人的心,都像一本合上的書。這是他常說的話,並不覺得遺憾的樣子。

即使這時候,我也沒有覺得這事兒能辦成。也許在心的深處,我自己也覺得這是不合理的願望,並不應該被滿足。要是我要的是一件貂皮外套,一條鑽石項鍊,就容易得多了。這些都是女人應該得到的東西。孩子們聽說了我的計劃之後,表現出強烈的懷疑和漠不關心。不過,我去了購物中心,那兒離我家有兩個街區遠。我注意到這裡已經有兩個月了,不過沒有想過適合不適合我。其中一座樓上有兩個窗口掛了幾塊出租的牌子,是一家藥店和一家美髮沙龍。當我走上台階的時候,有一種完全不現實的感覺。當然了,租用辦公室算是一項複雜交易,並沒這麼簡單:不只是要在空蕩蕩的房門上敲兩下,等人家答應。租辦公室必須要辦理很多手續。而且,還要很多錢。 結果是,我連門都沒敲。一個女人拖了一台真空吸塵器從一間空辦公室裡出來,用腳把吸塵器往前踢,走向了走廊另一頭一扇敞開的門。這扇門顯然通往位於建築後部的一座公寓。她和她的丈夫住在這套公寓裡,他們姓麥利。實際上,這座樓就是他們的,就是他們要出租辦公室。她對我說她剛剛吸塵的房間,適合當牙醫的辦公室,我不會感興趣的。不過,她可以帶我看看另一間辦公室。她去放吸塵器,拿鑰匙,叫我在她的公寓裡等她。她的丈夫,她嘆了一口氣,說,他不在家。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嘆氣。

麥利太太一頭黑髮,是個精緻的女人。她的模樣應該是四十出頭,儘管不修邊幅,卻依然散發出隱隱約約的動人魅力。鮮亮的口紅畫的那道纖細的唇線,透露出女性化的專斷氣息。粉紅色的羽毛拖鞋裡,是一雙柔軟的,胖胖的腳。她有一種搖擺不定的被動,疲憊,無語的憂慮氣質,透露出來的,是對某個男人的密切關注,而這個男人,時而精力充沛有魄力,時而任性頑固,絲毫也不獨立。我一眼便看了出來,立刻便決定,這種看法一點也不能說出來。不過,我估計她肯定沒孩子,生活的壓力,或者不管是什麼壓力,讓她沒法要孩子。這一點我沒有猜錯。 我在房間裡等她。這個房間明顯同時做起居室和辦公室。我注意到的第一樣東西是模型船。大型橫帆船,快速帆船,瑪麗皇后號,一個個模型擱在桌子上、窗台上,以及電視機上。沒有放船的地方,則擺了盆栽植物,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有時被視為“男性化”象徵的裝飾品——陶瓷鹿頭、銅馬、碩大的煙灰缸,都是用各種沉甸甸的、有紋路的、閃閃發亮的材料做的。牆上的相框裡放了各種各樣的照片和榮譽證書之類的東西。有一張照片是獅子狗和牛頭犬,一個穿男裝,一個穿女裝,一副對這種友愛姿態感覺很無聊的尷尬,底下寫的是“老朋友”的字樣。但不過實際上,在這個房間裡,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張肖像照,這張照片擱在鍍金的相框裡,有自己的燈光。這是張英俊的中年男人照片,他一頭金發,坐在一張書桌後頭,穿了一套西裝,看起來相當的成功,健康,並且和藹可親。也許又是後知之明,我突然覺得,這張照片上的男人也有明顯的不安,有這個男人對自己扮演這種角色的不信任,彷彿他不得不充分地,堅持不懈地展現他的形象,而每個人都知道,這樣的展現通向的也許是災難。

不用管麥利家的人了。總之,我一看見辦公室,就想要它。它比我真正需要的空間更寬敞。它被分隔出來的格局,非常適合當醫生辦公室。 (我們本來有個按摩醫師,不過他走了。麥利太太以一種抱歉,卻不透露任何信息的方式說。)這間辦公室是冷色調的,沒有任何裝飾,白色摻了一點點灰,以消除眼睛的疲勞。既然這裡現在沒有醫生,麥利太太自己也告訴我,已經有段日子沒有醫生來租了,我提議二十五美元一個月。她說她得和她丈夫商量。 我第二次來的時候,建議被接受了。我見到了麥利先生本人。我對他解釋說,其實我已經和他太太解釋過了。我說我不打算在通常的辦公時間用辦公室,而是周末用,或者晚上用。他問我用來幹什麼。我第一反應是,我是不是應該告訴他我是做速記的?不過我還是告訴了他。

他以一種不錯的幽默感表示理解:“哦,你是個作家。” “嗯,是吧,我寫作。” “那麼,我們會盡量讓你在這裡過得舒服。”他慷慨地說,“我自己也是一個熱衷於種種業餘愛好的人。這裡的船模型都是我有空的時候自己做的。對耐力很有好處。人都需要用什麼事兒來鍛煉鍛煉耐力。我敢說,你也是這樣。” “有一樣的地方。”我立刻同意他的看法,甚至感覺頗為如釋重負,因為他對我行為的看法,是如此不求甚解,如此的包容。至少他沒有問我,而我本來以為他要問的是,那麼誰來照顧孩子,丈夫同意沒有。十年,也許已經十五年了,歲月讓這個照片中的男人柔化了許多,胖了。照片中的那個他消失了。他的臀部和大腿如今已經積攢了驚人的脂肪,讓他只要一動,就會發出聲響來,皮肉輕輕地沉澱下來的動靜。一種女家長式的,沉重的不自在。他的頭髮和眼睛都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容貌也變得模糊不清,和藹可親的強者表情早已瓦解,變成了渾濁的謙卑,以及天長日久的猜疑。我沒有看他。我沒有想到,因為這間辦公室,我有責任了解更多的人。

週末的時候,我搬了進去,沒有叫家人幫忙,雖然他們會很樂意幫忙。我帶了一台打字機、一張輕便的小桌子、一把椅子。還有一張小木頭桌子,把電爐、水壺、速溶咖啡罐、調羹和一個黃色的杯子都擱在了上面。就這麼多了。我心滿意足地計劃,一干二淨的牆面;種種必需品給我帶來的並不算昂貴的尊嚴。東西不多,還省了我打掃、清洗、擦拭的麻煩呢。 對麥利先生來說,這樣的景象談不上怡人。我安置下來沒一會兒,他就來敲門了,說他要和我解釋清楚幾件事——要把外頭房間的燈摘下來,因為我用不著;還有暖氣片,怎麼用窗戶外頭的遮陽篷之類的。他四下走動,把所有東西都看了一遍,以一種神秘兮兮,而且憂傷不已的神態說,對一個女士來說,這裡絕對不算舒服的地方。

“對我來說夠好了。”我說,沒能表現出我希望告訴他的氣餒。因為我一直有一種傾向,想要安慰我毫無來由就不喜歡的人。或許不是毫無來由,只是自己不想知道原因罷了。有的時候,我處心積慮地表示自己的恭敬態度,傻乎乎地希望他們走開,讓我一個人待著。 “你需要一把坐著舒服的椅子,你可以坐在上面等待靈感。我地下室有把椅子,我媽媽去世以後,所有東西都放在那兒了。角落裡還有一卷小地毯,用起來還挺好的。我們可以把這個地方裝飾一下,讓你感覺更像家。” 我說,但是,說真的,我並不希望這裡像家。 “要是你想掛窗簾的話,我可以付材料錢。什麼地方都需要顏色來點綴,否則我擔心你坐在這地方,會生病的。” 哦,不用了。我說,笑了起來,我不會的。

“要是你是個男人,就不一樣了。女人喜歡舒適一點。” 於是,我站起身來,走向窗口,透過軟百葉窗的縫隙,俯看星期六空蕩蕩的街頭,躲開他那張面露責難而又脆弱的胖臉。我試著讓自己用一種冷淡的腔調,這種腔調我在自己的心裡聽過無數次,但從懦弱的嘴裡說出來卻艱難無比:“麥利先生,請不要再打擾我了。我說過了,這樣適合我。我想要的東西都有。謝謝你告訴我燈的事兒。” 結果挫敗不堪,幾乎讓我慚愧。他回答說:“我絕無希望打擾你的夢想。”一種演講的精確態度,表現的是冷淡的惡劣心情,“我只是為了你的舒適,提了幾個建議。要是我知道打擾你了,早就走了。”他走後,我覺得好多了,甚至勝利讓我感到幾分興奮。不過,這麼輕鬆就做到了,還是讓我有點羞愧。我告訴自己說,反正遲早都要打擊他,開始就做更好。

下一個星期,他又來敲我的門。他逾常的謙卑表情,幾乎讓我覺得是嘲弄,不過也有相反的感覺,他的謙卑是真的。我沒把握了。 “我不會佔用你一分鐘以上的時間。”他說,“我一點都不打算讓自己招人討厭。我只是想告訴你,上一回我很抱歉,我冒犯了你,所以我向你道歉。這是給你的一個小禮物,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 他帶來的是一種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濃密的,光滑的葉子,花瓶用銀色的、粉紅色的錫箔紮住,顯得很奢侈。 “放這裡吧。”他把這瓶植物放在房間角落裡,“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好的感覺。我會自責的。而且,我想,也許她不要家具,不過一株漂亮的小植物又怎麼樣呢?它能讓人豁然開朗。” 這一回,我不可能告訴他說,我不想要這盆植物。我討厭室內盆栽。他告訴我怎麼照顧它,多長時間澆一回水,之類之類。我謝了他。除此以外,我沒什麼能做的了。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在他的歉意和禮物背後,他對自己的做法有清醒的意識,而且還頗感滿足。他還在說“不好的感覺”、“冒犯”、“道歉”之類的話,我試著想打斷他,想告訴他,我對自己的生活有清楚的界定,有自己的範圍,不會輕易讓什麼好的感覺、壞的感覺破壞它。我和他之間,坦率地說,根本沒有必要有任何感覺。但這對我來說,簡直是一個無望的任務。我怎麼能公開反對這種親密的願望呢?再說了,閃閃發光的紙包著的小植物,確實讓我迷惑。 “寫得怎麼樣了?”他問,彷彿要把我們令人遺憾的不同之處都隱藏起來。 “哦,和平常差不多。” “嗯,要是你想寫的東西寫光了,我這裡還有一大桶呢。”停頓。 “不過,我猜我在這裡,只會浪費你的時間。”他的語氣中有一種讓人討厭的輕浮。這是一個試探,結果我沒通過這個試探。我笑了笑,目光停留在那株華麗的植物上,回答說,沒關係。 “我剛剛想到在你之前租這個房間的人了。一個按摩師。你可以寫一本關於他的書。” 我擺出一副傾聽的姿態,雙手不再撥弄鑰匙。要是說怯懦和偽善是我的兩大缺點,好奇顯然就是第三個。 “他在這裡開業,做得很不錯。唯一的問題是,和我們列下來的按摩所合同比較比較,他改動實在是太大了。他把左邊和右邊都改了。他搬走以後我進來看,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隔音板!整個房間都隔了音,所以他改動房間的時候,沒人聽見。就是你坐在這裡寫作的房間。 “我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有一天一位女士敲我的門,想問我要一把備用鑰匙進他的辦公室。他不讓她進去,特意鎖了房門。 “我猜測,他大概只是厭倦了給她的特殊待遇吧。我想,他覺得這種事兒已經耽誤得太久了。你也知道,幾年也就差不多了。他是個年輕男人,有個不錯的年輕老婆,還有兩個漂亮的孩子,是誰都喜歡。這是世界上最猥瑣的事兒了。” 片刻之後,我才算明白。他告訴我這些事,不僅僅是簡單的閒話,而是他以為,作家會特別有興趣的。淫蕩和寫作,在他心目中,有一種曖昧的美妙關係。總之,這種觀點如此的熱切,如此的幼稚,我受了打擊,覺得自己在浪費精力,所以懶得反駁他。現在我已經明白了,為了自己,也不能去傷害他。覺得一點小小的粗暴就可以解決問題,這是個巨大的錯誤。 第二件禮物是個茶壺。我堅持說我只喝咖啡,叫他把茶壺送給他太太。他說茶對耐力有好處,他一看見我就知道了,我是個神經敏感的人,和他一樣。茶壺是鍍金的,還有玫瑰花。我知道這茶壺並不便宜,儘管極端的難看。我把它放在桌子上。我還要繼續照顧那株植物,它在我房間的角落裡欣欣向榮,看著真是猥瑣。但我也不知道還能怎麼辦。他給我買了一個廢紙簍,奇形怪狀的,前前後後八面都寫著中國字。他給了我一個泡沫橡膠靠墊放在椅子上。我鄙視自己,竟然向他的這些訛詐屈服。我並不是真的可憐他,只是因為我做不到掉臉走開,我無法逃避他一心諂媚的渴望。他知道我的忍受是他花錢買來的,所以他必定痛恨我。 現在,當他在我的辦公室逗留的時候,講的是他自己的故事。我有種想法,他告訴我他自己的生活,大約是希望我寫下來。當然,也可能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以前就曾告訴過無數人,而我卻迫切需要他的故事。他的一生由一系列的災難組成,當然人生一般大抵如此。他信任的人辜負他,他依賴的人拒絕他,他關心過資助過的朋友背叛他。其他人,僅僅是些陌生人,過路人,也要以各種各樣虛構的創造性手法,搭上自己的時間無償地折磨他。甚至,有時候,他的生命都受到嚴重的威脅。另外,他太太也很棘手,她的健康情況糟糕,而且性情不穩定,他該怎麼辦?你知道這有多艱難,他攤開雙手說,但是,我活著。他看著我,指望我回答我明白。 我開始踮著腳尖上樓,試圖擰鑰匙時不發出任何聲響。當然很傻,因為我肯定沒辦法給打字機裝上消聲器。實際上,我真的考慮用速記的辦法來寫,希望他把那個邪惡的按摩醫師的隔音板給我。我把我的問題告訴了丈夫,他說這根本不是個問題。告訴他你很忙,他說。但事實是,我告訴過他。每一回他上門拜訪,總是用一樣小禮物,或者一件小事兒來武裝自己。他問我今天怎麼樣,我說我今天很忙。哦,那麼,他隔著門安慰自己,我不會耽誤你很久的。而且,正如我所料,他知道我心裡想什麼,我多麼虛弱地希望擺脫他。他知道,卻沒有時間關心。 一天晚上,我回家以後,發現我把一封打算寄出去的信丟在辦公室了,於是回去拿。我在馬路上就看見辦公室的燈亮著,然後,我就看見他在我的桌子前彎著腰。當然了,他晚上進我的房間,看看我寫的都是什麼!他聽到我在門口,我進來的時候,他趕緊拿起我的廢紙簍,說他進來幫我打掃衛生。他立刻就出去了。我什麼也沒說,我渾身顫抖。因為憤怒,也因為滿足。找到一個理由,真是奇蹟,這是一個幾乎不堪忍受的安慰。 下一回,他再敲我的門,我就把門從裡面鎖上了。我聽到他的腳步,他親熱的哄騙之詞,我繼續大聲打字,不過並沒有不停地打,所以他知道我聽到他的聲音了。他叫我的名字,彷彿我在和他開玩笑。我咬住嘴唇,不讓自己應聲。一如繼往,不理智的罪惡感困擾了我,但是我依然繼續打字。這一天,我看見植物也已經枯了,隨它去了。 對之後的事情,我沒有心理準備。我發現房門上貼了一張便條,上面寫著,如果我去他的辦公室,麥利先生將感激不盡。我立刻就去了,以便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他坐在自己的桌子前,身邊是各種各樣模糊的權威跡象。他隔著一段距離打量我,彷彿被迫以一種全新的,令他難過的,責備的目光來看我。他表現出來的局促,似乎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了我。他說話的語氣有一種造作的勉強。他一開口,說的是,當然,他收留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個作家。 “我沒有因此擔心什麼,儘管我早就听說過藝術家、作家這類人的種種事蹟。這些事蹟並沒有給我留下鼓舞的印象。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兒。” 這聽起來很新鮮,我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講什麼。 “你來了,你對我說,麥利先生,我想要一個寫作的地方。我相信了你。我給了你。我沒問什麼問題,我就是這樣的人。不過,你清楚地知道我的想法,還有我想了解的東西。” “想了解什麼?”我問。 “還有你的態度,也讓我不放心。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拒不答理別人。這可不是一個正常人的表現。要是沒什麼要躲躲藏藏的話,用不著這樣。更別說一個年輕女人,說自己有丈夫有孩子,卻跑得遠遠的,把自己的時間花在咔嗒咔嗒的打字上。” “不過,我不覺得……” 他抬起一隻手,做出原諒的手勢:“現在,我要說的是,請你坦率地對我開誠佈公,我覺得我值得這樣的態度。你用這間辦公室有沒有其他目的,你有沒有不經同意,把你的朋友,或者連朋友都不是的人叫來看你……”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還有,另外一件事兒。你自稱是個作家。好吧,我讀過不少東西,從來沒見過你的名字。難道你用筆名寫作?” “沒有。”我回答道。 “好吧,當然,我知道,肯定有些作家的名字我確實沒有聽說過。”他和藹可親地說,“這個問題就算了吧。你以你的名譽擔保,在你佔用的這間辦公室裡,不會再有欺騙或者諸如此類的其他事端。” 不知何故,我的怒火遲遲未發。一種愚蠢的,難以置信的感覺妨礙了我的表達。我能做到的只是站起來,走到走廊上去。他的話餘音未了地跟在我身後,還有鎖門的聲音。我想,我得走了。但是,當我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坐下來,看著我自己的工作,我又想我是多麼喜歡這個房間,我在這里工作得多麼好。於是我決定不能被逼走。我覺得,畢竟,我們之間的鬥爭已經走到了死局裡。我可以拒絕開門,拒絕看他的便條,碰到他時拒不說話。我的房租提前付過了,要是我現在走,看起來他也不會退給我錢。我決心不在乎。在此之前,我每天晚上都要把稿子帶回家,防止他偷看。現在看來,似乎這種防範措施都是在貶低自己。就算他看了,又何妨?難道比黑暗中,一隻老鼠爬過我的稿紙更嚴重嗎? 幾個回合之後,我又在門上看見了便條。我每回都不想看,但每回都看。他的指控越來越具體了。他聽到我屋裡的響動。他太太要午睡的時候,我的動靜影響她的休息。其實,我除非是周末,從來不會在下午來辦公室。還有,他在垃圾裡發現了一個威士忌酒瓶。 我對按摩醫師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明白麥利先生的人生傳奇是如何建立的,並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當便條變得越發惡毒以後,我們的私人碰面便沒有了。有一兩回,我在走廊上看見他佝僂的,汗流浹背的背影消失。慢慢的,我們的關係進入了一種純屬虛構的白日夢階段。他用便條譴責我,說他和五號的人關係很好。五號是鄰社區的一座咖啡屋,我估計他這麼說是出於某種象徵主義目的。我覺得不會有什麼事情再發生了,便條會繼續,內容大概會越變越怪誕,因此也就越發不會影響我了。 星期天的上午,他再次敲我的門。大約是十一點鐘的時候,我剛進門,脫掉了外套,把水壺放在電爐上。 這次,是另外一張面孔了。疏遠,神聖不可侵犯,閃爍著一臉發現了罪行證據的強烈快感之光,讓人渾身發冷。 “我問一下,”他激動地說,“你不介意跟我去一趟走廊吧?” 我跟他去了。盥洗室的燈開著。這間盥洗室是我的,沒有別人用,不過他沒給過我鑰匙,所以門一直是開著的。他在門前停下了腳步,把門一推,眼睛垂下來,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氣。 “這是誰幹的?”滿腔的悲痛。 梳洗台和臉盆上方的牆上,遍布各種線條畫,還有那類常常在海灘的公共洗手間看到的評論。我在小時候生活的那個小鎮的市政廳洗手間裡也見過這樣的東西。是用一管口紅畫的,通常也都是如此。我想,前一天晚上肯定有人來了,也許是一夥少年,他們星期六晚上總是在購物中心附近巡遊閒蕩。 “本來就該上鎖。”我冷淡而又堅定地說,彷彿藉此就能擺脫這個局面,“夠亂的。” “顯然。在我看來,都是些淫穢的話。也許對你的朋友來說,只是玩笑。對我來說不是的。別告訴我這是藝術作品。一大早,推開自家的門,看見這樣的東西,真是件喜事兒。” 我說:“我覺得口紅能擦掉。” “哦,我只能慶幸我太太沒看見這種東西了。讓女人心煩,結果可真美好。現在,為什麼不把你的朋友們叫來,讓他們拎著桶和刷子來這裡聚會?我也正好見見這麼有幽默感的人。” 我轉身就走,他笨拙地擋住我的路。 “我不覺得還有什麼疑問。這些圖案怎麼跑到我牆上來的,很清楚了。” “要是你想說的是,我和這些東西有關,”我語氣平淡,疲憊不堪,“你肯定是瘋了吧。” “那麼它們是怎麼來的?這是誰的盥洗室?嗯?誰的?” “門又沒上鎖,誰都能進來。也許昨天晚上我回家以後,街上哪個孩子上來幹的,我怎麼會知道?” “明明是大人把孩子教壞了,還把什麼都推到孩子頭上,真是可恥。這件事兒倒是值得你思考。你知道吧,有一部法律,叫《反誨淫法》,適用於這種情況,我估計文學也包括在內。” 我記憶中,這是第一次,我下意識地深深呼吸,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緒。我真想宰了他。我還記得,他的臉看起來多麼令人作嘔,皮膚鬆軟,眼睛幾乎都閉上了,鼻孔是張開的,為了嗅一嗅美好的正義氣味,勝利的氣味。要是沒有這件蠢事,他就沒有機會贏了。但是,他現在有機會了。也許,他在我的臉上看見了一種讓他失去勇氣的表情。在這種重大勝利的關鍵時刻,他竟然退回牆腳,開始說,實際上,事實上,他也並不是真的覺得我這人會做這樣的事,更可能是我的某個朋友幹的——我進了自己的房間,甩上了門。 水壺發出可怕的尖叫,幾乎都已經燒乾了。我搶一般地把它從電爐上拿了下來,拔下插頭,在狂怒之中,哽咽地站了一會兒。等情緒過去,我做必須要做的事。把打字機和紙放在椅子上,折起了輕便桌,擰緊了速溶咖啡罐,把它和黃杯子、調羹都放進了當初搬它們用的大包裡。包一直折疊著放在架子上。我孩子氣地想報復那株植物。植物和花茶壺一起,放在屋子的角落裡,還有他送的廢紙簍、墊子。對了,我忘記說了,墊子後頭藏著一把塑料鉛筆刀。 我帶著東西下樓,朝自己的汽車走過去。麥利太太來了。自打第一天以後,我幾乎沒見過她。她看起來並不意外,而是頗為冷靜,一臉聽天由命的樣子。 “他認錯了。他不該這樣的。” 她拿起我裝咖啡和杯子的包。她那麼平靜。我感覺到,怒火離開了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有趣的沮喪。 我還沒有找到其他的辦公室。我想哪天我要去試著找找,不過還沒來得及。至少,我要等到那幅情景漸漸淡化的時候。現在它在我心裡,還是清清楚楚的。儘管在現實中,我從來沒有看見這樣的場面。麥利先生,帶著他的抹布、刷子,還有一桶肥皂水,以他特有的笨拙姿勢刷牆。他的笨拙是故意的。他面朝梳洗台艱難地彎下了腰,傷心地喘著粗氣。他的心裡,又在編造一樁離奇的,背信棄義的故事,但是無論怎麼敘述都不盡如人意。而與此同時,我在字斟句酌,覺得自己有權利擺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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