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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謝謝讓我們搭車

快樂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8858 2018-03-18
表哥喬治和我坐在一家名叫波普咖啡的餐館裡,這是在靠近休倫湖的一個小鎮上。室內光線昏暗,燈還沒有開。不過,在落了蒼蠅的,微微發黃的草莓聖代和西紅柿三明治剪紙中間,貼在鏡子上的告示還是能看清楚的。 “別打聽,”喬治讀道,“要是我們知道,我們就不會在這裡了。”還有:“要是你閒著沒事兒乾,不如去找個適合你的鬼地方。”喬治什麼都要大聲念出來,不管是海報、公告,還是緬甸刮鬍水的廣告詞:“教堂灣,人口一千七百人,公路布魯斯出口。我們愛我們的孩子。” 我想知道這是誰的幽默感,給大家看這種告示。我想,也許是收銀台後頭的那個男人。波普?咬著一根火柴,看著外頭的馬路,也不看別的,就看著有沒有人被人行道上的裂縫絆了一下,或者車胎爆了。也許波普只是在自嘲。紮根一般地坐在收銀台後頭,體型龐大,冷嘲熱諷,漠不關心,怎麼看也不像會做這種事。甚至不用這樣,也許只要來回走走,開車逛一圈,去一些地方,這個地方就能證明它的荒謬。在小鎮上,你可以看見往窗外瞅的人們,坐在台階上的人,你能從他們的臉上看見這樣的判斷。他們臉上的事不關己,漠不關心是如此之強烈,彷彿他們已經承受了足夠的幻滅,並且,暗暗以滿足的心情保持著他們的幻滅。

這裡只有一個女服務員,一個矮矮胖胖的姑娘。她靠在櫃檯上,正在摳自己手指甲上的指甲油,把拇指上的指甲油剝得差不多的時候,她就把大拇指擱到自己的牙齒上,專心致志地前後磨。我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沒理我們。大概兩三分鐘後,她把手指放下來,一邊打量手指,一邊說:“我也想知道呢,等你們發現呢。” “好吧。”喬治回答說,“我叫你米奇怎麼樣?” “我不介意。” “你讓我想起了米奇·魯尼。”喬治說,“餵,這鎮上的人都到哪兒去了?大家都跑到哪裡去了?”米奇背過身子,開始喝咖啡。看起來,她不打算再和我們講話了,所以喬治有點神經質的不安,就像他被強迫要安靜下來,被強迫一個人待著一樣。 “餵,這鎮上,連姑娘都沒有了嗎?”他說話的表情,簡直是憂鬱。 “這裡沒有姑娘,沒有跳舞的地方,或者其他什麼?我們在這裡誰也不認識,你不願意幫我們一點忙嗎?”

“舞廳往下走,在海灘邊。勞動節關門。”米奇冷漠地說。 “沒有別的舞廳?” “威爾遜學校外頭,今天晚上有舞會。”米奇回答道。 “老式舞會?我不去老式舞會。所有人都跑過去,那種以前在教堂的地下室辦的舞會。哦耶,大家轉起來,我可不喜歡。美好的教堂地下室。”喬治的語氣帶著無來由的怒氣,“你不會記得的,當時你太小了。” 這時候,我剛剛高中畢業,喬治已經在百貨公司的男鞋部工作了三年,這就是區別。不過,我們都還沒操心回城的事兒。我們現在在一起,是因為我們出其不意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相遇。我有一點錢,喬治則身無分文。我有我爸爸的車,喬治以前的車沒了,以後的車還沒有來,這事兒讓他一直有點暴躁,不太高興。不過,他不得不重新考慮這些讓他不開心的事兒。我能感覺到,他在製造一種自足的良好感覺,老朋友的感覺,假裝我是一個老男人,一個好孩子,一個真正的人物,不在乎這麼複雜的角色有沒有衝突。儘管如此,當我看著他溫柔的,笨頭笨腦的,金發碧眼的英俊模樣,就不會多想了。他有性感的粉紅色嘴唇,經常的困惑給他的額頭添了些驚異和惱人的紋路。我能想像出他老了以後會是什麼樣。

碰到他之前,我開車去湖邊接我媽回家。她參加了一個女人的湖畔休假營。她們在營地靠喝果汁,吃白軟乾酪來減肥,清晨在湖里游泳。這種休假顯然是有宗教目的的,因為那兒還有一個小禮拜堂。我的姨媽,喬治的媽媽,也在那兒。我到了大概一小時,喬治也到了。他不是去接他媽媽回家的,而是去問她要錢的。他和他爸爸關係不太好,而且他在男鞋部賺的錢也不多,所以經常身無分文。他媽媽說,要是他肯留下來過一夜,第二天陪她去教堂,就借給他一些錢。喬治就同意了。然後我和喬治就開車跑了,沿著湖邊開了有半英里遠,到了這個小鎮。我們以前都沒來過這個小鎮。喬治說這裡有豐富的私酒和大把的姑娘。 這是個連柏油路都沒有的小鎮,寬闊的沙石路面,光禿禿的院子。只有耐寒耐旱的東西,比如黃的紅的旱地金蓮花,捲曲的褐色葉子的丁香花,能從乾裂的地面鑽出來。房子和房子之間的距離遙遙,每座屋子後頭都有自己的水泵、棚屋以及廁所,大部分都是木頭蓋的,刷成了綠色、棕色、黃色。這裡的樹,都是粗大的柳樹,或者白楊樹,它們精緻的葉子積著灰土。小鎮的主幹道兩邊都沒有樹,只有一塊塊光地,長著高高的野草、蒲公英和薊類植物。商店建築之間是開闊的鄉村。鎮公所大得驚人,塔樓上有一座漂亮的大鐘,塔樓的紅磚在小鎮褪色的白色木牆之間格外的耀眼。大門邊的告示說,這兒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死難戰士紀念堂。我們在外頭的飲水處喝了水。

我們在主幹道上開著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喬治說:“什麼垃圾!”然後說:“嗨,看看這個!喔,也不是太好。”路上的人都要趕回家吃晚飯了,商店的影子氣勢磅礴地落在地上,我們於是進了波普咖啡館。 “哎呀,這鎮上就沒有別的飯店了嗎?你看見別的飯店沒?”喬治說。 “沒看見。”我回答道。 “我去過的其他鎮子,”喬治說,“窗戶外頭掛著豬,實際是從樹上掛下來的。不是這裡,上帝!我猜現在的季節太晚了。” “你想去看場戲不?” 門開了。一個姑娘走了進來。她走上台階,坐在一條長凳上。走路的時候,裙子搖來擺去。她長了一張昏昏欲睡的長臉,沒有胸,頭髮捲曲,臉色蒼白,幾乎可以說醜陋。但是,她渾身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性的光環。喬治頓時愉快起來,儘管也沒有非常愉快。他說:“沒關係,夠了。緊急情況嘛,危急情況嘛。”

他走到櫃檯那頭,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開始攀談。過了大概五分鐘,他們一起朝我走過來了,女孩在喝一瓶橘子汽水。 “這是愛德萊德。”喬治說,“愛德萊德,愛德萊德,甜蜜的愛德萊德呀。我叫她甜蜜的愛,甜蜜的愛。” 愛德萊德只顧吸她的吸管,根本沒理會。 “她沒約會。”喬治說,“甜心,你沒約會吧,是不是?” 愛德萊德搖了搖頭,動作非常之輕。 “你和她說的話,她一半都沒在聽。”喬治說,“愛德萊德,甜蜜的愛,你有沒有朋友?你有沒有年輕的,可愛的小姑娘朋友願意和小伙子出來?你,她,和男人?” “看情況。”愛德萊德回答道,“你們想去哪兒?” “你說哪裡就去哪裡。開車去。也許去歐文桑德。”

“你有車?” “是啊,是的。我們有車。來吧,你肯定有男人喜歡的可愛小姑娘。”他用手臂摟住這個女孩,手指搭在她衣服上,“出來吧,我們帶你看看車。” 愛德萊德說:“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可能願意來。和她約會的那傢伙已經訂婚了。他的未婚妻來了,待在他那裡。他住在湖邊,他爸爸媽媽的房子……” “哦,好吧,這是個有趣的故事。”喬治問,“她叫什麼名字?來吧,走,咱們去接她。你想坐在這裡喝一晚上的汽水?” “我喝完了。”愛德萊德回答說,“她也可能不會出來。我不知道。” “為什麼不出來?她媽媽晚上不讓她出門?” “哦,她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愛德萊德說,“不過有幾次她不想出來。我不知道。”

我們出了門,上了車。喬治和愛德萊德坐在後座。從咖啡館沿著主幹道只過了一個街區,車經過一個瘦削的金發女孩身邊,她穿了一身家常衣褲。愛德萊德叫道:“停車!就是她!洛伊絲!” 我靠路邊停車,喬治的腦袋探出窗戶,吹口哨。愛德萊德叫她,女孩毫不猶豫,從容不迫地走了過來。愛德萊德對她解釋的時候,她笑了,談不上熱情,只是禮貌。喬治一直在說:“快,上車,來吧,我們上車再談。”女孩笑,根本沒看我們一眼,讓我驚訝的是,過了一會兒,她打開車門,鑽進了車裡。 “我沒什麼事兒。”她說,“我男朋友不在。” “是這樣?”喬治說。我從後視鏡裡看見愛德萊德給了他一個不高興的警告表情。洛伊絲似乎沒聽到他的話。 “最好開車到我家去一下。”她說,“我剛出來買可樂,所以只穿了家常衣服。最好到我家停一下,我換件別的衣服。”

“我們去哪裡?”她問,“我看看我要換什麼衣服。” 我回答道:“你想去什麼地方?” “好吧,好吧。”喬治說,“萬事之首就是我們要先喝一瓶,然後再決定去哪裡。到哪兒買酒?”愛德萊德和洛伊絲都說知道,然後洛伊絲對我說:“我換衣服的時候,你可以進屋等我,要是你願意的話。”我掃了一眼後視鏡,想,她大概已經和愛德萊德有了默契。 洛伊絲家有一張舊沙發,就在門廊上,幾塊毯子掛在扶手上。走在院子裡時,她走在我前頭。她淡淡的長發扎在脖子後面,皮膚上的雀斑如同遍布的灰塵,但顏色不深。就連她的眼睛,色彩都是淡淡的。她冷淡,瘦小,蒼白。她的嘴巴看起來有種嘲弄,也有明顯的莊重。我估計她大概和我差不多大,可能還稍長幾歲。

她打開前門,以一種清楚的,卻又不自然的腔調說:“很高興介紹你認識我的家人。” 狹小的前屋地板上鋪了油地氈。窗戶上掛著印花的紙窗簾。光滑的躺椅是尼亞加拉瀑布的圖案,躺椅上擱了一個靠墊,上面印著“給媽媽”。一個黑色的小加熱爐,蓋了一個夏天用的紗罩。大花瓶裡放的是紙折的蘋果花。一個清瘦的高個子女人進了房間,用毛巾擦手,順手把毛巾扔在了椅子上。她的嘴裡全是青白色的陶瓷牙,脖子上掛著長長的繩子,晃來晃去。因為洛伊絲的通告那麼突然,那麼別有用心地變成了傳統方式,我只能和她問好了。我困惑她是不是誤解了約會的意思,以為喬治策劃的約會是為了這個。我並不這麼覺得。我覺得她的臉看上去並不無知。她看起來經驗豐富,鎮定沉著,心懷敵意。也許她這麼做,只是為了嘲弄我,把我變成一幅約會漫畫:傻笑的男孩小心翼翼地進了前廳,等著認識好姑娘的家人。但有點離譜。她連看都沒好好看我一眼,就一邊答應和我出去,一邊故意讓我難堪。她為什麼要費這心呢?

洛伊絲的媽媽和我一起坐在躺椅上,她開始和我攀談,解釋我的約會。我留意到屋裡的味道,狹小空間內的陳腐味道。床單、油炸食品、清洗劑以及藥膏的味道。還有灰塵的味道,儘管屋裡也沒有多少灰。洛伊絲的媽媽說:“停在外頭的車不錯。你的車?” “我爸爸的車。” “哦,多可愛的車!你爸爸有這麼好的車。我一直覺得,這樣的車誰都想要。我沒時間搭理那些內心充滿忌妒的人。我覺得它就是可愛。我相信你媽媽要是喜歡什麼,就直接出門去商店買回來。新衣服,新床單,新水罐,新鍋。你爸爸幹什麼的?他是醫生,律師,還是什麼工作?” “他是個會計師。” “哦,坐辦公室嗎?” “是的。” “我的弟弟,就是洛伊絲的舅舅,在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公司倫敦辦事處。他在那兒的職位相當高,我知道。” 她開始告訴我洛伊絲的爸爸是如何在工廠的一場事故中喪生的。我注意到一個老太太,也許是奶奶,站在門口。她不像其他人那樣瘦,而是像塌方的布丁一樣鬆弛,沒有形狀。淡淡的褐色斑點一攤攤地化在她的臉上、胳膊上;濕潤的嘴角長了一叢毛。屋裡的某些味道彷彿就來自她的身上。這是一種隱隱的腐爛味道,就像有某種黑暗的小動物死在了走廊下面。這些味道、邋遢的模樣、傾訴的聲音——這種生活有我從不曾了解過的東西。這些人的某些東西,我想,連我的媽媽和喬治的媽媽也是不知道的。就連喬治也一無所知。而這些人,卻生來狡詐、悲戚、世故。 關於洛伊絲的爸爸,我沒聽進去多少,除了他的腦袋被砍下來以外。 “掉下來了,你想想,滾到了地上!棺材不能打開。那是六月,天氣太熱。鎮子上的人都在花園準備葬禮,摘院子裡的繡線菊、鐵線蓮。我想,這件事兒應該是這個鎮子出過的最最嚴重的事故了。” “去年夏天,洛伊絲有一個不錯的男朋友。”她說,“他常常帶她出去,有時候也在這裡過夜,都是他家人不在度假屋,他又不想一個人待在那兒的時候。他給孩子們帶糖來。就連我,他也會帶禮物。上面的那個瓷象,可以在裡面種花的,就是他送給我的。他還幫我修好了收音機,我再也不用送到店裡去修了。你家里人在這裡有沒有度假屋?” 我說沒有,然後洛伊絲就進來了。她穿了一件黃綠色的衣服,硬邦邦的,閃閃發亮,簡直像聖誕節的包裝紙。她穿了高跟鞋,戴著萊茵石,為了掩飾雀斑,撲了一大堆暗色的粉。她媽媽興奮了。 “你喜歡這衣服嗎?”她說,“她千里迢迢跑到倫敦去,買了這件衣服。不是在這裡買的!” 我們走出去的時候,必須經過老太太身邊。她看著我們,突然認出來的表情。她凝膠般的淡色眼睛裡,有一種毫不動搖的神色。她顫抖著張開嘴,臉朝我探過來。 “你和我孫女兒,想幹什麼就乾什麼,只要你喜歡就好。”她的聲音蒼老,語氣強硬,就是鄉下婦人的粗糙嗓門兒,“不過你得小心點。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洛伊絲的媽媽把老太太拉到身後,笑了起來,她揚起眉毛的時候,皮膚緊緊地繃在額頭上,“沒關係。”她裝腔作勢地對我說,做了一個心煩意亂的鬼臉,“沒關係,返老還童而已。”笑容凝固在她的臉上,皮膚被笑容往後拉。似乎所有的時候,她都在傾聽自己大腦里永無休止的喧囂和躁動。我跟著洛伊絲出去,她抓住了我的手。 “洛伊絲是個好姑娘。”她輕聲地說,“開心點,別讓她難過哦。”她飛快地擠了擠眼睛,樣子頗為古怪。我猜她的本意是調情取樂吧。 “晚安!” 洛伊絲生硬地走在我前頭,她薄紙一般的裙子沙沙作響。我說:“你想去跳舞,還是什麼?” “不一定。”她回答道,“我不在乎。” “喔,你穿成這樣……” “星期六晚上我都穿成這樣。”洛伊絲回答道。她的聲音飄向我,低低的,語帶諷刺,隨後便笑了。我在她身上看見了她媽媽的影子,粗鄙,而且歇斯底里。 “哦,天哪!”她悄悄地感嘆。我知道她指的是屋子裡的事兒,我不知道還能怎麼反應,就也跟著笑。所以我們笑著回到車上,彷彿我們是朋友似的。其實不是。 我們驅車出了小鎮,到了一家農舍,一個女人賣給我們一個威士忌瓶子,裡面裝的是渾濁的家釀酒,這種東西我和喬治以前都沒有喝過。愛德萊德說這個女人也許會讓我們用她的前屋,但事實上她不願意,因為洛伊絲。當這個女人從她頭戴的男帽底下悄悄打量我時,對洛伊絲說了一句:“換一個就當休息了,嗯?”洛伊絲沒說話,冷著臉。然後這個女人說,要是我們今天這麼硬邦邦的,她的前屋就不太適合我們了,我們最好還是回樹林去。我們走在小路上準備回車裡時,愛德萊德一直說:“有些人就是開不起玩笑,是吧?一點沒錯,硬邦邦的,說得對……”我把酒遞給她,她才安靜下來。我知道喬治不在乎,因為她的注意力轉移到這件事上,就不會再想著開車去歐文桑德了。 我們把車停在小路盡頭,坐在車裡喝酒。喬治和愛德萊德比我們兩人喝得多。大家都沒說話,只是把瓶子傳過來傳過去。這酒和我以前喝的任何酒都不一樣,喝下肚子後,人昏昏沉沉的,除了讓我作嘔以外,根本沒有其他感覺。我有點沮喪,覺得自己不可能喝醉了。每回洛伊絲把酒瓶傳回來給我,都要說一句“謝謝你”,這種過分的禮貌,包含了微妙的不屑。我用胳膊摟住她,其實也不太想這麼做,我想知道到底怎麼了。姑娘躺在我的臂彎裡,輕蔑,順從,憤怒,不善言語,遙不可及。相比去撫摸她,我更想和她說說話。但是,這不可能。對她來說,談話可不是摸摸碰碰的小事兒。同時,我也意識到,我應該更進一步了。現在不再是第一階段,應該進入第二階段了(因為我知道在車里相互勾引的慣例。有序地進行每個步驟,並沒有那麼容易把握)。我幾乎希望和我在一起的是愛德萊德。 “你想散散步嗎?”我問。 “整個晚上,你只提了這麼一個好主意。”喬治從後座回答我。 “別急。”我們下車時,他說。他和愛德萊德低聲地笑著:“別急著回來。” 洛伊絲和我沿著樹叢邊一條貨車的車轍散步。月光照亮了田野,寒冷,有風。現在,我想報復了。於是,我輕聲地說:“我和你媽媽談得挺多。” “可以想像。”洛伊絲回答道。 “她告訴我你去年夏天約會的男人。” “今年夏天。” “現在看已經是去年了。他已經訂婚了,是不是?” “是的。” 我可不打算就這麼放過她。 “他喜歡你,”我問,“對吧?他喜歡你吧?” “不對吧。我會說,他喜歡過我。”洛伊絲回答道。我覺得,她的腔調有故意強調的挖苦,她已經醉了。 “他喜歡過媽媽,對孩子們也不錯。不過,他不喜歡我。喜歡我?”她反問,“這是什麼意思?” “哦,他和你約會……” “他只是夏天的時候,和我一起到處走走。湖邊的男人都這樣。他們來了,找一個姑娘一起跳跳舞,到處走走,過個夏天。他們一直都這樣。” “我怎麼會知道他喜歡不喜歡我呢?”她繼續說,“他說我永遠是個賤貨。你必須對這種男人感恩戴德,否則他們就說你是個賤貨。” 引了這種話出來,我吃了一驚。我問:“你喜歡他嗎?” “哦,當然了!我應該喜歡。難道我不應該嗎?我應該跪下來,感謝他。我媽媽就是這麼幹的。他送給她一個臟兮兮的廉價大象……” “他是你的第一個?”我問。 “第一個穩定的。你是這意思嗎?” 不是這意思。 “你多大了?” 她想了一下:“我快十七歲了。人家會相信我已經十八歲,或者十九歲了。我以前裝過一次,在一家啤酒屋工作的時候。” “你在學校念幾年級?” 她看看我,有點驚訝的樣子:“你以為我還去學校?我兩年前就不去了。我在鎮上一家手套廠工作。” “肯定是違法的。你退學。” “哦,要是你爸爸死了什麼的,你就能得到一張特別許可證。” “在手套廠做什麼?”我問。 “哦,我操作一台機器。就像縫紉機一樣。我很快就能算計件工資了,掙的錢多一點。” “你喜歡這工作?” “哦,不能說我愛工作。工作就是……你的問題真多。”她說。 “你介意嗎?” “我沒必要回答。”她的聲音又洩了氣,再次平淡下來,“除非我高興。”她掀起裙角,裹住自己的雙手,“刺果兒粘在我裙子上了。”她說,“這件是我最好的衣服了。會不會留下印子?慢慢地拔下來,不會把絲拽斷吧?” “你本來就不該穿這衣服。”我問,“你穿這衣服幹什麼?” 她搖晃她的裙子,一顆刺果掉了下來。 “我不知道。”她說著,把裙子拉開。僵直的,閃閃發光的面料。她帶了一絲醉酒後的滿足感:“我想給你們男人看看!”她的話,彷彿是怨恨突然的小小爆發。她醉了,用拇指壓住鼻子,做出蔑視的姿態,腳尖撐在地上打轉。這一切給她帶來的滿足感,現在確認無疑了。她傻乎乎地站在那兒,嘲諷地展開裙子:“我有一件仿造的開司米毛線外套,花了我十二塊錢。”她繼續說,“我買了一件皮毛外套,錢要一直付到明年冬天。我有一件皮毛外套……” “真不錯。”我回答道,“皮毛外套是可愛的東西,我覺得誰都想要。” 她鬆開裙子,手掌摑在我臉上。我一下就輕鬆了。自始至終,我們都能感覺到彼此之間的對抗情緒。我們面對面地站著,兩人都有點醉了。我們都盡力保持自己的警惕。要么她再奮力過來扇我,要么我抓住她,回她一記耳光。我們要一決雌雄,解決我們之間的敵意。但是,緊張的時刻過去了,我們放鬆了呼吸,並沒有及時行動。下一個片刻,便用不著費心擺脫相互的憎恨了,也沒有去設想怎麼從這個階段到下一個階段,我們就接吻了。對我來說,這樣的親吻是第一回,沒有預謀,沒有猶豫,也沒有過分倉促,更沒有通常的曖昧不清以及隨之而來的失望。她在我懷裡笑得花枝亂顫,又開始繼續我們剛才的對話,彷彿中間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 “不是很好笑嗎?”她說,“你知道嗎,整個冬天,所有的姑娘都在說去年夏天,不停地說,說,去年夏天,那些男人。我打賭,你們這些男人,早就把她們忘記了,大概連名字都想不起來……” 但是,我再也不想說了,我發現她又有了一種新的力量,和她的敵意大抵相當的一種力量,實際上就是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裝出客觀而冷淡的模樣。片刻後,我輕聲問:“我們去什麼地方?” 她回答說:“過了這片田地,有一個穀倉。” 這片鄉村她熟悉。她以前來過這裡。 午夜後,我們開車回鎮上。喬治和愛德萊德在後座上睡著了。我想洛伊絲沒有睡著,儘管她一直閉著眼睛,什麼也沒有說。我在哪裡看到過“動物傷感”,我想告訴她這句話,但隨即想到,她不懂拉丁文,大概會以為我自命不凡,盛氣凌人。後來,我希望我說過。她會明白是什麼意思的。 完事後,隨之而來的是身體的倦怠,寒意,疏離。摘掉身上的干草,整理好自己,一連串毫無關聯的行為後,鑽出穀倉的時候,發現月亮已經下山,而平坦的茬地仍然在那兒,還有白楊樹,群星。發現自己還是一樣的自己,冷得渾身顫抖。我們開始了這麼一趟輕率的旅程,現在,安靜地站在這裡。回到車裡,發現那兩個人手腳攤開,坐在車裡睡著了。這就是,傷感。這就是傷感。 輕率的旅程。事實如此。因為這是第一次,因為我有一點醉了嗎?不是。其實是因為洛伊絲。有關愛的行為,有些人只能走一小段路;另外一些人,則可能走很遠,他們能夠做更大的妥協,如同神秘主義者一般。洛伊絲便是個愛的神秘主義者,她這會兒坐在車座上,距離遙遠的另一端,神情冷淡,容裝不整,將自己徹底地封閉起來。我想和她說的一切,都只能在自己腦海裡空蕩盪地格格作響。下次再來看你,懷念,愛,這些詞兒,我一個也說不出來。我們之間的距離,讓這些話顯得那麼不真實。我想,到下一棵樹之前,我要和她說話。到下一根電線桿之前。但我終於還是沒有。我的車越開越快,實在是太快了,小鎮越來越近了。 街燈的光亮在前方黑暗的樹影裡開放。後座上開始騷動。 “現在幾點了?”喬治問。 “十二點二十。” “我們肯定把酒全喝光了吧?我不舒服。哦,救世主,我感覺實在不爽。你感覺如何?” “挺好。” “好?嗯?感覺像今天寫完了作業,嗯?你是不是這麼感覺的?你睡了沒?我睡了。” “我沒睡著。”愛德萊德昏昏沉沉地說,“我的腰帶呢?喬治,哦,還有,我的另一隻鞋呢?今天可是星期六晚上,這會兒還算早呢,是吧?我們可以去吃點東西。” “我不想吃了。”喬治回答道,“我要睡覺了。明天要早起,和我媽去教堂。” “耶,我知道。”愛德萊德以一種不信任的語氣說,不過她幽默感還不算太差,“不管怎麼樣,你可以給我買個漢堡包。” 我已經開到了洛伊絲家附近。直到車停下,洛伊絲都沒有睜開眼睛。 她又坐了一會兒,雙手用力拉裙子,努力把裙子拽平。她沒有看我。我挪過去吻她,但是,她似乎輕輕往後縮了一下,讓我感覺自己最後的姿態,終究還是欺騙,矯揉造作。她不喜歡這樣。 喬治問愛德萊德:“你住哪裡?你住的地方近嗎?” “近,半個街區。” “好的。那你在這裡下車怎麼樣?我們今天晚上得回家的。” 他吻了吻她,兩個姑娘都下了車。 我發動了汽車。我們開始倒車。喬治在後座上舒舒服服地打算睡覺。然後,我們聽見車後,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亮的,粗糙的女孩子的嗓音,淒涼,讓人感覺很不舒服:“謝謝讓我們搭車!” 不是愛德萊德。是洛伊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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