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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重想像

快樂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9200 2018-03-18
瑪麗·麥奎德來了,我裝作不記得她了。這似乎是最明智的反應。她說:“你連我都不記得,估計你是什麼也不會記得了。”似乎讓這個話題過去了,不過隨即又補了一句:“我敢打賭,去年夏天你沒去你奶奶家。我肯定你連這個也不記得了。” 叫我奶奶家,就連那個夏天,爺爺還活著的時候,也叫奶奶家。爺爺自己縮在一個房間裡,就是前頭最大的臥室,窗戶裡面裝了木頭百葉窗,起居室和餐廳也是這樣的百葉窗,其他的臥室裝的都是普通百葉窗。另外,走廊擋住了光,便於爺爺整天都能躺在昏暗的光線裡。他雪白的頭髮,洗過後還做了護理,幾乎和嬰兒的胎毛一樣柔軟。還有,他的睡衣,他的枕頭,都是白色的。他在房間裡像是一座孤島,人們靠近他的時候變得小心翼翼,同時卻也是毅然決然的。身著制服的瑪麗·麥奎德是房間裡的另一座孤島。大部分時間,她都一動不動地坐在風扇旁邊,風扇似乎已然筋疲力盡,攪動空氣的模樣彷彿是在攪拌濃湯。她待的地方,要是想看書或者織毛衣什麼的,肯定嫌暗,所以她只是在那兒等著,呼吸,發出來的聲音如同風扇的聲響,充滿了蒼涼的,一種無法描述的控訴的聲音。

那時候我太小了,所以被放在嬰兒床裡睡覺。在家裡我不睡嬰兒床,不過,在奶奶家,給我準備的就是這個。床放在門廳對面的房間裡,裡面沒有風扇,沒有屋外那麼燦爛。這座屋子的外頭,是一片開闊的田野,在陽光之下,彷彿水面炫目的光輝,給拉下來的百葉窗添了一道道閃電般的裂縫。誰能睡著?媽媽,奶奶,姑姑們的聲音,此起彼伏,來回重複她們每天都要叨來叨去的話。她們的聲音在走廊上,在廚房裡,在餐廳裡。媽媽用一把黃銅把手的刷子,把餐廳的白布清理了。還有,圓桌上方垂下來的燈具上那些不亮的沉甸甸的奶油色玻璃花,也清理過了。每一頓飯都在這屋裡吃,在這裡燒,來這裡拜訪、談話,屋裡甚至有人在彈鋼琴,彈琴的是我最小的姑姑伊迪斯,她還沒有結婚。她用一隻手彈鋼琴,唱著歌兒:妮塔,胡安妮塔,南邊的月亮輕輕地落下來。這裡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屋子的天花板非常高,中間有大量陰暗的空間是浪費的。每當我躺在嬰兒床上,燥熱得難以入睡時,我就看著屋頂空蕩蕩的,污跡斑斑的牆角。我能感到——雖然並不確切知曉,房子裡的其他人也一定能感到——潮濕炎熱的空氣中死亡的氣息,就像一小塊神奇的冰。而瑪麗·麥奎德穿著她漿洗過的白色制服,等待。她自己就像座冰山,巨大,陰沉,憤怒,等待,呼吸。我把責任歸咎在了她身上。

所以,我裝作把她忘掉了。她沒有穿白制服,白制服也並沒有讓她變得不危險。不過至少說明,她的力量施展的時候還沒有到來。在戶外的陽光之下,沒有穿白衣服,她就顯出渾身的雀斑,但凡能看見的地方,全都有雀斑,好像麥片撒在她身上了。她的頭髮是天然的銅黃色,閃閃發亮,彎彎曲曲地盤在頭頂。她的聲音刺耳,粗啞,而抱怨則是她每天日常的談吐。 “我就得整天一個人來洗這個嗎?”她在後院沖我嚷嚷。我跟她走到晾衣服的陽台上,她嘆了一口氣,放下擱了濕衣服的籃子,“把夾子遞給我。一次遞一個。遞上來給我。這麼大的風,我不該出來的。我支氣管已經有問題了。”我仰著腦袋,像一隻被拴在她身上的動物,給她一個接一個地餵夾子吃。門外是寒冷的三月天,她看起來沒那麼肥碩了,氣味也淡了不少。在屋裡,我永遠會聞到她的氣味,就連她很少進去的房間都有。是什麼氣味呢?像金屬,又隱約像某種香料,或許是丁香?她最近牙疼。或者像我感冒的時候,往胸口擦的配方藥水。有一次我跟媽媽說,媽媽說:“別犯傻了,我什麼氣味也沒聞到。”所以,我就再也沒提口味。對,也有一種口味。瑪麗·麥奎德準備的食物都有這種味道,或者說但凡她在場的時候,我吃的東西就有這種味道。我早飯的麥片粥、中午的烤土豆,還有在後院她給我吃的麵包片、黃油、紅糖。這是一種奇怪的,咬到沙子般疙疙瘩瘩的,陰沉的味道。我爸爸媽媽怎麼會不知道呢?不過是出於他們自己的某些原因,裝作不知道罷了。而這,我一年前並不知道。

她把衣服都晾好了,就開始泡腳。她的腿筆直,像從熱氣騰騰的盆裡鑽出來的排水管,圓滾滾的,兩隻手分別擱在兩個膝蓋上。她彎下腰對著熱氣,發出疼痛或者是滿足的嘆息。 “你是護士嗎?”我問。媽媽說她是護士。所以我這個問題像在挑釁。 “是的,我是護士,我真希望我不是啊。” “你也是我的姑姑?” “要是我是你姑姑,你就應該叫我瑪麗姑姑,對不對?但你沒這麼叫,是不是?我是你家的表親,是你爸爸的表妹。這就是他們為什麼找我,沒去找別的護士的原因。我是個職業護士。家裡總有人生病,我就要照顧他們,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我懷疑。我懷疑真的有人會請她。她來了就做她自己喜歡的飯菜,重新擺放東西以方便她來用,然後抱怨說工作負擔重,在屋子裡釋放她的氣味。再說,要是她不來,我媽媽就不會整天跟床拼了。

我媽的床支在餐廳,省得瑪麗·麥奎德爬樓。媽媽梳兩條粗粗的麻花辮,雙頰發黃。她的脖子暖暖的,永遠都散發出一股甜葡萄的花露水味道。不過,她層層衣服下的身體,則成了一些碩大而又脆弱的,神秘兮兮的部位,舉動艱難。她以一種第三人的語氣,鬱鬱寡歡地形容自己說:“小心,別傷到媽媽,別坐在媽媽腿上。”每回,她只要一說媽媽,我就渾身發冷,像提到耶穌的名字一樣,一種悲慘以及羞愧感頓時貫穿了我全身上下。這個“媽媽”,我真正的,有一個溫暖的脖子的,脾氣暴躁的,能賜予安慰的人類媽媽,在我們之間豎起了一道永久的,受傷的幻覺。她如同耶穌一般悲傷,俯視我的一切邪惡罪行,而我自己還不知道會不會犯下這些罪行。 媽媽替一個阿富汗人織方巾,各種紫色的圖案。方巾掉在床單被褥裡,她也不在乎。只要一完工,她就把它們忘記了。她還忘記了自己講的故事。塔樓裡的王子。一個王后被砍頭的時候,把小狗藏在了自己的裙子底下。還有一個王后把毒藥從她丈夫的傷口吸吮出來。還有她自己小時候的故事,對我來說,陌生的時代彷彿都是傳奇。她把自己託付給了瑪麗。她像個孩子一般嗚咽:“瑪麗,幫我揉揉背吧,我都要急死了。”“瑪麗,你能幫我倒杯茶嗎?要是我再喝點茶,我覺得我能跳到天花板上,就像個大氣球一樣。你明白嗎,我的要求就這麼多了。”瑪麗的笑聲短促:“你,你想跳到哪裡去?你哪兒也去不了。要讓你動一動,還得有台起重機吶。現在趕快吧,喝吧,反正你只會更糟,不會更好了!”她噓噓地叫我下床,開始拽床單,動作一點也不溫柔。 “你把你媽媽累壞了吧?這麼好的天氣,你打擾你媽媽幹什麼?”我媽媽說:“我想她是寂寞了吧。”一個虛弱又虛偽的辯詞。 “她在院子裡不會比在這裡更寂寞。”瑪麗回答道,語氣帶著她特有的傲慢、含糊和惡毒。 “穿上你的衣服,出去!”

自從她來了以後,爸爸也變了。他進屋吃飯的時候,她總是守候在那兒,幾個玩笑就讓她膨脹得像只牛蛙,面露凶相,臉色通紅。她把生白豆放進他的湯裡,硬得就像鵝卵石,站在一旁等著看他會不會好脾氣地把這些豆子吃掉。她把什麼東西粘在他水杯底下,看起來像只蒼蠅。她給他的叉子,上面的刺少了一根,裝作她自己根本沒留意似的。他把叉子往她身上砸過去,沒砸中,卻把我嚇了一大跳。媽媽和爸爸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們總是安靜嚴肅地談話。但在爸爸家,就連大人也拿橡膠蟲子或甲殼蟲惡作劇。他們總是叫體型肥胖的姑媽們坐搖搖晃晃的小凳子,叔叔伯伯則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放屁,嘴上還說著:“喔,堅持住!”一臉驕傲的樣子,彷彿他們剛吹了一首複雜難學的小曲兒。就連問問他們的年齡,他們都要說上一段冗長的廢話。所以,一和瑪麗相處,爸爸就恢復了自家的態度,就像他回到他的家裡,吃的是一堆堆烤土豆、臘肉、厚麵餅,喝的是從馬口鐵壺裡倒出來的又黑又濃,口味像藥水的茶水。他感激地說:“瑪麗,你知道男人該吃什麼!”接下來的一句是:“你不覺得你應該找一個屬於自己的男人去餵養嗎?”這句話的結果是,飛過來的不是叉子,而是抹布。

他調戲瑪麗的話總是和丈夫有關。 “今天早上我替你想了一個人。”他會這麼說,“我不是和你開玩笑,你要好好考慮一下。”她緊閉嘴唇,發出幾聲冷笑,隨之噴出一股憤怒的喘息。她的臉紅了,紅得不是一般二般,身體在椅子上猛然抽搐,壓得椅子發出嚇人的轟轟聲。勿庸置疑,她享受這些玩笑。這些不合情理的荒謬婚配,肯定會被我媽媽說成是殘酷的玩笑。對一個老姑娘開男人的玩笑,殘酷,沒有禮貌。不過,在爸爸家裡,他們一直拿這個話題取笑她。還有別的可說的嗎?她越陰鬱,越粗鄙,越不堪忍受,他們的玩笑就越多。在這種家庭,他們說你“敏感”,就是缺點了,正如他們對我媽媽的評價一般。所有的姑姑、堂兄弟姐妹和叔叔伯伯們,對任何針對個人的殘酷、魯莽,早已經鍛煉得心如鐵石了,甚至似乎自己擁有的瑕疵或者失敗,要是能夠博得大家笑聲一片,應該倍感驕傲。

晚飯的時候,屋裡暗下來,儘管白天的時間已經拉長了。那時候我們還沒有電。後來很快就通電了,大概是第二年的夏天。不過那會兒,桌子上有一盞酒精燈。爸爸和瑪麗·麥奎德在火光中投下了巨人般的身影,他們腦袋的影子隨著談話和笑聲笨拙地搖來擺去。我沒看他們人,我看著他們的影子。他們問:“你在做什麼美夢?”其實,我沒有做夢,我在試圖明白面前有什麼危險,解讀侵犯的跡象。 我爸爸說:“你想跟我去看陷阱嗎?”爸爸沿著河岸佈置了一條誘捕麝鼠的陷阱路線。他年輕的時候,常常花好幾天,好幾夜,甚至好幾星期在叢林裡待著,沿著瓦瓦娜什的溪流來來回回。那個時候不光是抓麝鼠,還有赤狐、野生水貂、貂鼠,所有入了秋,皮毛就變得昂貴的動物。春天唯一能抓到的就是麝鼠。他結婚以後安定下來以務農為生,只留了這一條線,即使這條線也只存在了幾年。這一年大約是最後一年了。

我們穿過田地。這塊田去年秋天用犁翻過了。犁溝上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但其實不是真正的雪花,只是一層輕而薄的冰渣,就像結了霜的玻璃,腳後跟一踩,便分崩離析了。這塊地位於下山的緩坡之上,通往河邊的岸灘。一些籬笆牆已經被沉重的積雪壓塌了,我們跨過去就行了。 爸爸的靴子走在前頭。對我而言,他的靴子是獨一無二,格外熟悉的,彷彿是他本人的一個信號,如同他的臉。當他脫掉靴子,靴子就擱在廚房的角落裡,散發出一種綜合了肥料、機油、黑泥漿的氣味,腐爛的碎屑一條條鑲嵌在靴底上。它們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他們只是暫時分離,它們在那兒等著他。它們有一種頑固的,毫不妥協的表情,甚至還有些冷酷。我想這種冷酷,和隨時準備開玩笑的機敏以及謙恭的態度一樣,都是爸爸外表的一部分,是他的臉上渾然天成的搭檔。冷酷也不會讓我害怕。爸爸總是會回來的,從我們並不知曉的地方,回到我和媽媽身邊。

比如說一隻麝鼠在陷阱裡。開始,我看見它在水邊浮動,像一種什麼熱帶的東西,黑壓壓的蕨類植物似的。爸爸把它拉上來,毛髮便不再飄動,而是粘在了一起。蕨類植物變成了一條尾巴,連著一個老鼠的身體,滑溜溜的,還在滴水。它的牙齒露了出來,它的眼睛在頭頂,死氣沉沉,呆滯陰暗,像洗過的鵝卵石一樣閃著光芒。爸爸晃蕩它,它急速打轉,冰冷的河水雨點一般落了下來。 “一隻漂亮的老老鼠。”爸爸說,“這是一隻老鼠王,這麼大,你看它的尾巴!”然後,大概是覺得我害怕了,或者只是想給我看看樣品的真正魅力,看看完美的機械設備,他把陷阱從水中拎出來,和我解釋怎麼用。老鼠的腦袋立刻就被拖了下去,仁慈地溺死了。我沒明白,也不是太在乎。我只想摸一摸它浸泡在水里的僵直的身體。這是一個死亡的證物。但是我卻不敢。

爸爸拿出幾個冬天裡起了皺的黃苹果,放進陷阱當新誘餌。他把老鼠的屍體扔進了掛在他背上的大黑口袋,樣子像畫裡走街串巷的小販。他切蘋果的時候,我看著那把削蘋果皮的小刀。刀鋒細長,閃亮。 接著,我們沿著河往下走。瓦瓦娜什河的水位很高,奔流沖激。水流的中間,被陽光照耀到的地方一片銀光粼粼,河水如同飛箭一般穿梭,匯集成滾滾的洪流。這就是波浪。我想。我覺得,波浪是一種和河水並不全然相同的東西。正如風和空氣並不是一種東西,也有自己的形狀一樣。河岸陡峭、打滑,這時節,排成行的柳樹依然光禿禿的,彎著腰,看起來和小草差不多虛弱。河水的動靜並不喧囂,倒有幾分幽深,彷彿這些聲響來自遠方,來自河流中間的深處。在某些個隱匿的地方,水流從地下咆哮著,滾滾而出。 河水蜿蜒,我失去了方向感。我們在陷阱裡找到了不少老鼠,都拎了出來,搖晃,扔進口袋,重換誘餌。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腳,越來越冷,不過我沒告訴爸爸。我沒法和他說,而且他也永遠不會告訴我小心一點,離水遠一點。他覺得理所當然,我自己應該有足夠的理智,不至於掉到水里去。我也沒有問我們走了有多遠,沒有問他的陷阱到哪裡結束。隔了一段時間,樹林就被我們甩在了後頭,下午的陽光也暗了下來。片刻,我突然想了起來,從我們家院子看見的,就是現在我們在的這片樹林。一座扇形的山從樹林中間升起。冬天的時候,山上都是光禿禿的樹,在天空的映襯下,看起來就是一些細瘦的樹枝。 這會兒,我們所在的河岸上不再是柳樹,而是一片茂密的灌木叢,比我的個子還要高。爸爸下水的時候,我在小徑上停下了腳步,差不多是站在離河邊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他朝陷阱彎下腰,我就看不見他了。我慢吞吞地往四周看。我看見了什麼東西。更遠點的地方,往岸上更高一點的地方,一個男人正在往下走。他無聲無息地穿過灌木,動作輕巧。可能他正沿著一條小路走,但是我看不見。開始,我能看見他的上半部分,他的腦袋。他膚色陰暗,高高的前額光禿禿的,長髮披在耳後,雙頰上佈滿了深深的皺紋。在灌木稀疏的地方,其他部分也能看見了。他的雙腿修長,靈活,細瘦,穿著土褐色的迷彩服。他手裡拿著的東西被陽光照得發亮。是把斧頭,或者是短柄小斧。 我沒有跑去提醒爸爸,也沒有叫他。這個男人抄了條近道,繼續走到河邊。大家常常都說嚇得一動不動,我就被釘在了原地,彷彿被一道閃電擊中。讓我震撼的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熟識感。我沒有意外,這樣的情景並不會讓人意外。你知道這樣的事情永遠都有,發生得自然而然,進展得微妙,輕鬆,不急不忙,彷彿起初,此事源於你自己的願望,希望有個最終的結果,一種可怕的結果。這樣的男人,我這輩子只見過一個。在一座大廳裡,黑漆漆的盡頭,他躲在角落的門後頭。所以,我現在看見他,我只是等著,如同老照片裡的孩子,在陰暗的正午天空之下,渾身通了電似的,一頭燃燒的頭髮,孤兒安妮般灼熱的眼睛。這個男人穿過灌木,一路溜下去,朝爸爸的方向去了。我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會有別的可能,更別提抱著希望。我以為只會有最糟糕的結果。 爸爸還不知道。他站直身體的時候,這個人離他三英尺不到,正好擋住了我的視線。靜悄悄的片刻之後,我聽到爸爸的聲音,平靜,並且親切。 “喬,你好嗎?嗯,喬,好久沒見到你了。” 這個人一句話沒說,只是緩緩地走近爸爸,仔細地看著他。 “喬,你認識我的。”我爸爸說,“我是本·喬丹,我出來查查陷阱。今年河裡可有不少好老鼠,喬。” 男人用不信任的眼神,飛快地掃了一眼爸爸剛放過誘餌的陷阱。 “你應該拉條線,自己待在線外頭。” 沒有回答。男人拿著他的小斧頭,在空氣裡輕輕地劈來劈去。 “這季節已經太晚了。河水已經退下去了。” “本·喬丹。”這個人突然開口了,費了這麼半天勁,讓他說話彷彿和跳窗戶一樣難似的。 “我以為你早認出我來了,喬。” “我不知道是你,本。我以為是賽拉斯家的人。” “哦,我都告訴你了,是我。” “他們老是跑到這裡來,砍我的樹,弄倒我的籬笆。你也知道,我已經受夠了。就是他們幹的。” “我聽說了。”爸爸回答道。 “我不知道是你,本。我沒想到是你。我帶了斧頭來。我就是想嚇嚇他們。要是知道是你,我就不帶了。你跟我去看看我現在住在哪裡吧。” 爸爸叫我:“我今天帶孩子一起出來的。” “喔,你們兩個都來吧,來暖和一下。” 我們跟在這個男人身後。他還是拿著斧頭,漫不經心地晃著他的斧頭,爬上了斜坡,走進了樹林。樹林裡的空氣冷颼颼的,腳底下是真正的雪,冬天留下來的雪,有一英尺到兩英尺深。繩子在樹幹上繞了一圈又一圈。一個奇特的陰森森的地方,奇特如呼吸製造的暖意。 我們從樹林裡鑽了出來,走在一片枯草地上,從一條小路岔到另外一條稍寬的小路上。有什麼從地裡冒了出來,是一個朝一邊傾斜的屋頂,沒有頂點。屋頂上伸出來一根加蓋的管子,煙從裡面飄出來。我們順著形似階梯的路走下去,進了一個地窖。就住在這裡,一個加了屋頂的地窖。爸爸說:“看起來你把它整理得挺適合你自己住的,喬。” “挺暖和的。這樣藏在地底下當然暖和。我想,再蓋座房子有什麼意義呢?他們既然能燒一次,就會再燒一次。再說,我要房子乾什麼?這裡的地方已經夠用了。我收拾得挺舒服的。”他站在最底下的台階上,開了房門,“小心碰頭。我不是說大家都應該住在地洞裡,本,雖然動物都住在地洞裡。總之一般來說,動物做的事,都是有意義的。不過,結了婚的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笑笑,“至於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呢。” 地窖並非完全晦暗,裝了老式地窖的窗戶。微弱的,灰濛蒙的光從外頭灑了進來。他點亮煤油燈,把燈擱在了桌子上。 “喏,現在你們能看清楚了。” 只有一間房間,地上鋪著的木板並沒有釘在一起,只是用木板鋪了一條可以走的路。類似平台的地方擱了一個爐子。桌子,沙發,椅子,甚至還有個碗櫃,幾塊厚厚的,臟兮兮的毛毯,這種毯子一般是放在雪橇上,或者給馬蓋的。也許,要是這兒氣味沒這麼難聞(煤油味兒,尿味兒,泥土的味道,空氣裡陳舊霉變的味道),我會覺得這種地方也是我自己想要安身的地方。它就像我自己冬天的時候,用雪堆起來的屋子。再用木柴棍搭起家具。像很久以前我在家裡走廊下搭的屋子。那塊從不曾被太陽照耀,也不曾被雨水淋濕的佈滿灰塵的古怪地面,成了我的地板。 不過,我還是保持警惕的。我坐在灰塵遍布的沙發上,裝作什麼都沒在看。爸爸說:“你這裡真溫暖舒適啊,喬。這就對了。”他坐在桌子邊,桌子上擱著那把斧子。 “你應該在化雪之前來看看,除了煙窗什麼也看不見。” “你一個人待在這裡不寂寞?” “不會。我從來不是怕寂寞的人。而且,本,我還有隻貓。貓哪裡去了?喔,他在這裡,爐子後面。也許他不太喜歡有客人。”他把貓拽了出來,一隻碩大的褐色公貓,長了一雙鬱鬱不樂的眼睛。 “給你看看他會幹什麼。”他從桌子上拿下來一隻小碟子,從碗櫃裡取出一個有金屬螺蓋的玻璃瓶,把什麼東西倒在碟子裡。他把碟子放到了貓面前。 “喬,貓不喝威士忌的吧?” “你等著看吧。” 貓站起來,不自然地舒展了一下身體,不懷好意地朝周圍望瞭望,低下腦袋喝了。 “純威士忌。”我爸爸問。 “我打賭,你以前沒見過。大概以後你也沒機會見了。不管什麼時候,這隻貓都喜歡威士忌,不喜歡牛奶。事實上,他已經不喝牛奶了,他忘記那是啥了。你想喝點嗎,本?” “不知道你從哪裡弄來的酒,我的胃不見得有你的貓那麼好。” 貓已經喝完了。他從碟子旁邊走開,等了一會兒,縱身一躍,落地時搖搖晃晃,不過也沒摔倒。它來回地搖晃,爪子在空氣裡刨了幾下,絕望地喵喵直叫,然後朝前衝過去,一直溜到了沙發底下。 “喬,你要再這麼幹,貓會掛掉的。” “這對他沒壞處,他喜歡。來,讓我們看看,給小姑娘吃什麼?”什麼也不吃,我希望。但是,他拿過來一罐聖誕糖果。這些糖似乎是化過以後又凝固了,然後又化過,所以彩色的花紋都變形了。糖有股指甲味兒。 “賽拉斯家的人老是來煩我,白天來,晚上也來。他們一直騷擾我,晚上我都能聽到他們在屋頂的動靜。本,你要是碰到賽拉斯家的人,可以告訴他們,我等著他們。”他拿起斧頭,砍在桌子上,砍破了本已經破爛的油布。 “我還有一把鳥槍。” “也許他們不會再來了,永遠也不會騷擾你了,喬。” 男人咕噥了一聲,搖了搖頭:“他們永遠不會住手的。不會的。他們不會停手的。” “試試吧,別再注意他們了。他們一累,就會走了。” “他們會把我燒死在床上。他們以前就想這麼幹。” 我爸爸什麼也沒說,只是用手指在刀刃上試了一下。沙發底下,貓還在喵喵叫,用爪子撓,不過似乎幻覺發作的痙攣越發無力了。我太累了,寒冷之後的暖和,外加無法忍受的困惑,我睜著眼睛就睡著了。爸爸把我放了下來。 “現在你該醒了吧?站起來。看,一袋子老鼠呢,我沒法背你回家。” 這時候,我們在一座蜿蜒的山頂上,我就是在這裡醒來的。天已經黑了。被瓦瓦娜什河汲幹的鄉間盆地,就在我們面前。還沒有長出樹葉的樹叢,像一塊發綠的灰色污跡。一片枯黃的田野那邊,常青樹林經過一個冬季,顯得晦暗模糊,破敗蕭條。其他一些土地經過去年的翻犁,再被一層層的雪慢慢清洗過後,顏色更加沉著(就像幾個小時之前,還是白天的時候,我們路過的田野)。遠處能看見微小的柵欄和一群群的棕色穀倉。房屋四下散落,顯得微不足道。 “那是誰家的房子?”爸爸手指指向遠方,問。 我們家的,過了大概一分鐘,我明白了。我們繞了半個圈子,走到了冬天的時候沒人能看見的這一邊。從十一月到來年四月,前門就不開了,邊邊角角都塞了抹布和紙片,擋住從東邊吹來的風。 “這是下山的路,還不到半英里,你自己走回去就行了。很快我們就能看見餐廳的燈了,你媽媽就在那兒。” 路上,我問:“他為什麼拿著斧子?” “嗯……聽著,”爸爸回答道,“你在聽我說話吧?他拿著斧子,但是沒打算傷害人。這是他的習慣,他習慣帶著斧子到處走。不過,在家裡不要提這件事。不要告訴媽媽,也不要和瑪麗說。誰也不要說。她們會嚇壞的。我們沒嚇壞,她們就未必了。說了沒用,沒好處。”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什麼你不要說?” 我回答:“斧子。” “你沒有害怕吧?你害怕嗎?” “沒有。”我積極地回答,“誰想燒死他,還要燒掉他的床?” “沒人。除非他自己這麼幹。上一回就是他自己幹的。” “賽拉斯家是什麼人?” “什麼人也不是。”我爸爸說,“沒有這號人。” “我們今天替你找了個合適的人,瑪麗。哦!我真希望我們把他帶回家來呀。” “我們以為你掉進瓦瓦娜什河了。”瑪麗·麥奎德迅速地回答,馬上就把我的靴子和濕襪子剝了下來。 “喬·菲彭就在樹林那頭。他快樂地生活在一塊沒有人的土地上。” “他!”瑪麗炸開了,“我可知道他!他把自己的房子都給燒了!” “沒錯。現在他沒房子,但過得挺好,住在一個地下洞裡。你會像土撥鼠那樣安逸的。” “我打賭,他住進自己的臭屎堆裡了。好吧。”瑪麗遞給爸爸晚飯。他則告訴她喬·菲彭,帶屋頂的地窖,地上舖的木板。他省略了斧頭,但說了威士忌和貓。對瑪麗來說,這就夠了。 “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應該被銬起來。” “也許吧。”爸爸回答道,“不過,我還是希望他們不要那麼早抓住他。老喬啊。” “吃你的飯。”瑪麗朝我彎下腰來。剛開始,我都沒發現自己不再害怕她了。 “看看她,”她說,“眼珠都快掉出腦殼了。她一直在場,都看到了吧?難道他也讓她喝威士忌?” “一滴也沒有。”我爸爸回答說。他隔著桌子,平靜地看了看我,就像童話故事裡,孩子們看見自己的爸爸媽媽和可怕的陌生人達成了協議,然後發現了真相,明白自己的恐懼只是無端的猜測。剛剛從絕無僅有的驚險中逃跑,他們拿起刀叉,謙遜而又端莊地想,從此之後要快樂地生活。我就是這樣的狀態,心懷秘密,感覺茫然,內心卻又充滿了力量。我一個字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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