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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亮麗家園

快樂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7033 2018-03-18
瑪麗坐在富勒頓太太后門的台階上,和富勒頓太太說話。實際上,是在聽富勒頓太太說話。富勒頓太太賣雞蛋。瑪麗要去伊迪斯·黛比家參加生日聚會,順便過來付雞蛋錢。富勒頓太太自己從來不上別人家拜訪,也不會請人到自己家來,不過,一旦有事成了藉口,她就喜歡說話。瑪麗發現自己在刺探鄰人的生活,正如當初,她也曾刺探外婆和姨媽的生活一樣——明明知道的,裝作不知道,去問一些她早就听說過的故事。用這種辦法,每次能想起來的片段都會稍許不同,內容,意思,色彩,從而從一些半真半假的道聽途說中獲得簡單的事實。在此之前,她都已經忘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些人的生活可以這樣窺得。如今的她,很少和老人聊天。她身邊的大部分人和她的生活差不了多少。她們的生活還沒來得及整理,這樣的事,那樣的事,也都不能確定是不是值得嚴肅對待。富勒頓太太就不會有這種懷疑,不至於提出這類問題。怎麼可能不嚴肅對待?比如,在某一個夏日,富勒頓先生那輕鬆的,寬厚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從此再沒有回來。

“我不知道這件事兒。”瑪麗說,“我一直以為富勒頓先生去世了。” “他不至於比我死得早。”富勒頓太太坐著,挺直了後背。一隻莽撞的普利茅斯洛克雞在底層的台階上漫步,瑪麗的小兒子丹尼好奇地跟在它身後攆。 “他就是走了,上路旅行去了。他就是這樣的人。也許北上,也許往南走去了美國。我不知道。總之沒有死。要是他死了,我會感覺到的。他還沒老呢,你明白嗎?沒我這麼老。他是我的第二個丈夫,比我年輕。這個事實,我從來沒有隱瞞過。富勒頓先生出現之前,我就住在這座房子裡,養了我的孩子們,葬了我的第一個丈夫。喔,有一回,在郵局,我們站在一起,都在售票窗口旁邊。我去把一封信塞進郵筒裡,結果隨身的包就丟在那兒了。富勒頓先生就在我後頭,有個姑娘叫他,哎,你媽媽把錢包忘在這裡了。”

瑪麗笑了,以此回應富勒頓太太強度過高,著實令她生疑的笑聲。富勒頓太太已經老了,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她比大家以為的年齡更老一些。看上去,她的頭髮還是毛茸茸的,還是黑的,衣服總是鮮豔歡快的樣式,廉價商店裡買來的胸針別在鬆散的毛線外套上。她的眼睛像李子一樣烏黑,覆蓋著一層淡淡的,死氣沉沉的光,彷彿一切都會在她的眼裡沉沒,而這雙眼睛自己,則永遠都不會改變了。她面容上的生命力在鼻子和嘴巴上。它們不停地抽搐、悸動,從雙頰拉下無數扭曲的線條來。每個禮拜五,她到周圍的人家送雞蛋的時候,總是會捲了頭髮,用一束棉花做成的花朵系在寬鬆的外套上。她的嘴唇也畫過了,成了一條細長而突兀的紅線。她不會讓自己像一個生活混亂的悲苦老太太,出現在新鄰居的門口。

“以為我是他媽媽。”她接著說,“我沒在乎,大笑了一通。不過,我跟你說,那是夏天,有一天他沒去上班,搬了架梯子,爬到家裡的黑櫻桃樹上幫我摘櫻桃。我出來晾衣服,看見一個人,以前沒見過的男人,手裡提著我丈夫遞給他的櫻桃桶,而且毫不猶豫地坐下來,吃我桶裡的櫻桃。這是誰啊?我問我丈夫。他說,就是一個過路人。我說,要是你的朋友的話,就留下來吃晚飯吧。他說你說什麼啊,我以前都沒見過他。然後我就沒再說話了。富勒頓先生過去和那個人說話,一起吃我打算做餡餅的櫻桃。不過,我丈夫和誰都能說上話,不管是流浪漢還是耶和華的見證人,反正誰他都聊,所以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 “那傢伙走了大概只有半小時,”她說,“富勒頓先生就穿著他的灰夾克衫,戴著帽子出門了。我得到市裡見個人。我問,多久?不太久。就這樣,他走上馬路,朝老電車的方向走了。那時候,我在樹叢裡,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穿這樣的外套,肯定很熱吧?我說。就在這時候,我明白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怎麼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他喜歡這裡。他還說過要在後院養栗鼠。男人的心思啊,就算和他生活在一起,也不會知道。”

“很久以前的事兒嗎?”瑪麗問。 “十二年了。兒子們想讓我把這裡賣掉,搬到公寓去。但我不同意。那時候,我還有一群母雞、一隻母羊。多多少少都像養了寵物。有段時間,我還養了一隻樹狸當寵物,餵牠口香糖吃。我說啊,丈夫們也許來了又去,但你住了五十年的地方,是另一回事了。算是和家里人開玩笑。另外其實我也想,萬一富勒頓先生回來了,他肯定會先到這裡來,他不知道別的地方啊。當然了,他可能也不知道怎麼找到這裡了,現在的變化太大了。不過,我總有個念頭,他可能失去了記憶,記憶恢復了就會回來了。有過這種事的。 “我不是抱怨,有時候我覺得,男人吧,要走,要留,都合情合理。我也不在乎什麼變化,比如開始做雞蛋生意了。但我不會去給人看孩子。總有這個人,那個人,來請我照顧孩子。我告訴他們,我有自己的房子住,也照顧了自己的孩子,不至於永遠都要照顧孩子吧。”

瑪麗想起了生日聚會,站起來叫她的小兒子。 “我想,明年夏天,我可能要賣我家的黑櫻桃。”富勒頓太太說,“你要是要,就來摘,一盒五毛錢。我這把老骨頭,已經爬不上去了。” “這可太便宜了。”瑪麗微笑,“比超市里便宜太多了。”富勒頓太太對超市降低雞蛋價格已經懷恨在心了。瑪麗從煙盒裡搖出最後一根煙,留給了她,說包裡還有一盒。富勒頓太太很喜歡煙,但是只能出其不意地給她,否則她是不會接受的。用照顧孩子的錢償還菸錢,瑪麗想。富勒頓太太如此不肯通融的性格,倒是讓她感覺頗為愉快。每回從這裡出去的時候,瑪麗都覺得自己彷彿是在路障中穿行。這座屋子和它周圍的環境,都顯得是那麼的自給自足。花園和菜園錯綜複雜的佈局似乎是恆久不變的。蘋果樹、櫻桃樹、用金屬線加固的雞舍、漿果地、木頭鋪就的步行道、木料堆,還有大量給母雞、兔子或者山羊準備的簡陋而陰暗的小棚子。這塊地方,沒有開放的規劃,也沒有乾脆的設計,初來乍到的人完全看不懂秩序。當初的偶然就這麼變成了最終的形態。一切已成定局,固若金湯,所有日積月累留下來的東西都似乎必不可少,就連走廊後頭的洗衣盆、拖把、睡椅彈簧,以及一疊舊警察雜誌都有了屬於自己的地盤。

瑪麗和丹尼沿著馬路走。這條馬路在富勒頓太太的那個時代還叫威克斯路,不過在如今的地圖上,標的是石南花大道。這個地區叫花園宮,所有街道的名字都是以花命名的。馬路兩邊的土地都還是裸露的,排水溝裡流水滿噹噹的,敞開的溝上橫搭了一塊塊木板,一路鋪開的木板就通往新蓋的房子門口。這些白色的,嶄新的,閃閃發亮的房子,在這塊開裂的土地上,肩並肩,排成長長的一行又一行。她一直以為這些房子都是白色的,其實當然了,不完全是白的。外牆刷了灰泥,上了牆板。粉刷層是白色的,牆板都塗上了藍色、綠色、粉色和黃色的圖案,所有顏色都鮮亮而活潑。去年的這個時候,也就是三月份,推土機開到這兒,清理了這裡的小樹林、再生林,還有山林裡的參天大樹。沒隔多久,這一排排的房屋便從巨石、殘破的大樹樁,以及一個個不可想像的隆起的土堆之間站了出來。開始時,這些房子還不太真實,在寒意料峭的灰暗天色裡,只有新搭的木製框架。不過,接下來裝了屋頂,黑色的,綠色的,藍色的,紅色的,然後外牆,壁板,窗戶。窗戶上都貼著廣告標記,幕麗玻璃,法蘭西硬木板材,房子越發真實起來。每逢週末,未來的主人們便出現了,在屋子周圍的泥漿裡腳步沉重地走來走去。這些房子裡住的都是像瑪麗、她的丈夫和孩子這樣的人。他們並沒有多少錢,但是希望富有起來。花園宮,這個地方在對地址有所領悟的人心裡自有位置。它沒有鬆山那麼昂貴,但比惠靈頓公園更為理想。這裡的浴室很漂亮,三面牆都是鏡子,舖的是瓷磚,管道也是彩色的。廚房的碗櫥是輕型樺木,或者桃花心木。廚房和餐廳拐角的照明裝置都是銅的,花架是磚砌的,和起居室和客廳的壁爐相配。所有的房間都寬敞明亮,地下室也乾燥,一切都是如此的完美無瑕。優點已然清晰,每座房子的表情都驕傲地指出了這一點。這些看起來一模一樣的房子,沿著公路站成了一溜儿,坦率而又平靜地互相凝視。

今天是星期六,所有男人都在自家房子附近忙忙碌碌,挖排水溝,蓋假山,清理樹枝灌木然後堆起來燒掉。他們一邊勞作,一邊互相競爭,比拼體力。他們以前也沒做過這類事,都不是靠體力勞動吃飯的男人。禮拜六,禮拜天,他們整天都在體力勞動。這樣下去一兩年後,就會有綠色的庭院、石頭牆、美觀的花床、裝飾性的灌木叢。現在的地面挖起來肯定很艱難,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都在下雨,不過這會兒天色已經放亮了,雲層破開,露出了一縷細長的三角形天空。天的藍色仍然是冷淡的,羸弱的,這就是冬天的色彩。在這群屋子的後頭,路的一邊種著笨重而勻稱的松樹,什麼樣的風都吹不彎。這些樹隨時都會被砍掉,因為這裡要蓋一排購物中心,賣房子的時候就是這麼承諾的。

在這個新區的框架之下,還可以看到些別的,那就是老城區了。荒涼的老城區就在山腳下。之所以被稱為城區,是因為那裡有通往森林的有軌電車,屋子也有編號,沿著河岸則有城市的公共建築。不過,像富勒頓太太家那樣的老房子,都已經被沒有修剪過的樹叢,或者一叢叢野生的黑櫻桃、懸鉤子樹隔開了。這些倖存下來的老房子,濃煙從煙囪中升起,外牆沒有粉刷過,也沒有修補,顯示出歲月長短不同的沉積來。這樣的房子都是被簡陋的棚屋、成垛的木料、堆積的肥料以及灰色的木柵欄包圍的。在含羞草大道、金盞花大道和石南花大道新蓋的大房子中間,經常還能看見這種屋子——陰沉沉的,被圍困著。它們的無序和突兀、不協調的屋頂角度和斜坡,透露出某種近似原始的氣息,與這些街道格格不入。

“她們說什麼?”伊迪斯問,添了點咖啡。她在自家的廚房裡。生日聚會之後狼藉一片。蛋糕、盒裝果凍、動物臉形狀的餅乾。一個氣球從腳底下滾了過去。孩子們已經吃飽了,為照相擺過姿勢了,也熬過了生日的遊戲。現在,他們到後頭的臥室或是地下室去玩了。他們的父母在喝咖啡。 “她們在那兒說什麼呢?”伊迪斯問。 “我沒聽見。”瑪麗捧著空空的冰激凌杯子說。她走到水槽邊的窗戶跟前。雲層的縫隙更大了,陽光從中射了出來。屋裡似乎太過悶熱了。 “在說富勒頓太太的房子。”伊迪斯說著,急匆匆地去了起居室。其實瑪麗知道她們在說什麼。鄰居們的對話,如無意外發生,任何時刻都會岔到這個話題上,再一次掉進讓耳朵生老繭的抱怨之中,逼得她只好絕望地看著窗戶外頭,或者盯著自己的膝蓋,想方設法找出幾句漂亮的解釋,中止這個話題。她沒有成功。她還得回去。大家都在等冰激凌。

一群鄰居家的女人坐在起居室裡,心不在焉地抱著自己孩子的氣球。因為住在這條街的人家的孩子都還小,又住在一起,大家都覺得聚聚挺好的,所以大部分的生日聚會都會是媽媽和孩子們一起參加。這些每天都會見面的女人,今天都戴上了耳環,穿上了裙子,套上了尼龍襪,化了妝,做了頭髮。還有一些男人也在。史蒂夫,就是伊迪斯的先生,以及他請來喝啤酒的男人們。男人們都穿著勞動服。剛剛談到的話題,則是少數幾個男人女人都感興趣的話題之一。 “要是我住她隔壁,我告訴你我怎麼辦。”史蒂夫表情愉快而溫和,顯然在期待隨後的笑聲,“我把孩子帶過去,讓他們帶上火柴。” “哦,可笑。”伊迪斯回答道,“這個笑話真老。你在開玩笑,我卻得努力做點什麼。我都給市政廳打過電話了。” “他們說什麼?”瑪麗·羅·羅斯問。 “喔,我說,他們至少可以讓她刷刷牆,或者把那些棚屋推掉一些。他們說不行,做不到。我說對這種人,肯定應該有現成的條例吧。他們說他們明白我的感受,他們非常抱歉……” “沒有條例?” “沒有。” “但是,那些雞,我覺得……” “哦,對,他們不會讓你我養雞,但是她嘛,就有特殊許可。我忘記是怎麼回事兒了。” “我以後再也不買她的雞蛋了。”賈妮·英奇說,“超市更便宜。再說,誰在乎要什麼新鮮?還有,我的天吶,那個味道。我和卡爾說,我知道我們住在邊遠地區,但怎麼也沒想到,我們隔壁就是家畜棚。” “街對過可比住隔壁更糟糕。我都納悶,我們幹嘛費半天勁要景觀窗。每次家裡來客人,我都想把簾子拉上,別讓人家看見我家對面是什麼東西。” “得了,行了。”此起彼伏的女人聲音中,史蒂夫突然插了嘴,“我和卡爾想告訴你們,要是我們能把道路的事兒辦妥,她就得走。簡單,合法。這就是巧妙之處呀。” “什麼道路的事兒?” “我們正在準備。我和卡爾正在準備這件事兒,已經準備了好幾個星期了。不過,我們以前都不想說,怕辦不成。你說吧,卡爾。” “哦,道路許可。就是這樣。”卡爾說。卡爾是一個房產銷售員,長得結實,態度認真,躊躇滿志的樣子。 “我想到可以這麼解決,就去了一趟市政廳,查了一下。” “什麼意思,親愛的?”賈妮以一種妻子的腔調,語氣輕鬆地問。 “就是說,”卡爾回答道,“按規定可以給我們修條路,這個規定一直都有。因為一個地方建好了,必然要通一條路。他們大概沒想到,大家高興從哪裡走,哪裡就成了路,她的房子,還有七八堆東西,正好擋在我們的必經之路上。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市政廳通路。反正我們是要一條路的。這樣,她就得搬走。這是法律。” “法律。”史蒂夫流露出讚許的神態,“多麼聰明的孩子。房產人都是聰明孩子。” “她能得到什麼?”瑪麗·羅·羅斯問,“我看見這房子就噁心。不過,我還是不想看見別人住進救濟院。” “哦,會付給她錢的。遠遠超過實際價值的錢。看,這是為了她好。她得到了錢。這房子她既不能賣,也沒法送人呀。” 瑪麗開口之前,放下了咖啡杯。她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既不要感情用事,也不要哆哆嗦嗦。 “不過,你們想沒想過,她在這裡住了很久了。我們大部分人還沒生出來的時候,她就已經住在這裡了。”她拼命地想找一些別的話,比現在這些話更保守,更理智的話,她不能讓這群意志堅定的人留下這樣的印象:她的話淺薄,浪漫主義。這樣或許就把自己的辯論毀了。但她沒有什麼辯論。她就是花一個晚上,也找不到任何一句話反對他們的說法。這些戰無不勝的說法,現在,正在從四面八方向她侵襲。棚屋。扎眼。骯髒。私有產權。價格。 “你真的覺得能把自己的私有產權也弄得這麼破敗的人,還需要我們來考慮她的權利和主張?”賈妮覺得丈夫的計劃受到了攻擊,發出了質問。 “她在這裡待了四十年了。現在我們來了,”卡爾回答,“所以,她的時代已經走了。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你想想,這棟房子壓低了這條街每一座房子的價格。我做這行,我知道。” 另外一些聲音也參與進來了。他們說什麼都不太重要了,既然話裡已經充滿了獨斷的自信,而且還怒氣沖衝。這一切,都是他們的力量,他們已經成年的證明,他們自我能力的證明,他們嚴肅態度的證明。憤怒的情緒在他們之間蔓延,在他們的聲音中散發,如同一股狂熱的洪流席捲了他們。對這個即將採取的行動,他們作為房主相互讚美,就像醉酒的人互相讚美一樣。 “我們現在已經爭取到每一個人了。”史蒂夫說,“用不著一家一家跑了。” 這時候已經是晚飯時間了,外頭的天色暗了。大家都準備回家。媽媽們在幫孩子們扣釦子。孩子們不太高興,手裡緊緊抓著他們的氣球、口哨、裝滿軟糖的紙籃子。孩子們不再打打鬧鬧,幾乎已經不再注意別的孩子了。聚會已然潰散,大人靜了下來,感覺到疲憊了。 “伊迪斯,伊迪斯!你有鋼筆嗎?” 伊迪斯拿來一支鋼筆,道路申請書在他們手中傳來傳去。卡爾清理掉黏著冰激凌污蹟的紙盤子,在餐廳桌子上起草了這份申請書。大家一邊說著再見,一邊機械地籤上自己的名字。史蒂夫的表情還有些慍怒,卡爾一手壓著紙站在旁邊,一副辦事的姿勢,不過充滿了自豪。瑪麗跪在地板上,和丹尼的拉鍊鬥爭了半天,然後站了起來,穿上外套,理了理頭髮,戴上手套,隨即又摘了下來。她再也想不到什麼能做的了,於是走向餐廳的桌子,那是通往大門的必經之路。卡爾把筆遞給了她。 “我不能簽字。”她回答。她的臉刷地紅了,聲音戰栗。史蒂夫碰了碰她的肩。 “出了什麼事兒,親愛的?” “我不覺得我們有這個權利。我們沒有權利。” “瑪麗,你不在乎這裡的環境嗎?你也住在這裡呀。” “哦,我,我不在乎。”嗯,這真是奇怪。想像之中,每當你支持什麼的時候,總是會聲音洪亮,而周圍的人被你驚醒,感到羞愧不安。但,在真實生活裡,他們卻都笑得別有意味。你立刻就會明白,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讓自己變成大家下次一起喝咖啡時的笑料。 “別擔心,瑪麗,她銀行里有錢。”賈妮說,“她肯定有。有一次,我想叫她幫我照顧孩子,她的唾沫都濺我臉上了。她確實不是一個可愛的老太太,你也清楚。” “我知道她不可愛。”瑪麗回答道。 史蒂夫的手還擱在她的肩上。 “哎,你覺得我們是什麼人呀,一群妖魔鬼怪?” “大家不是為了好玩想趕她走。”卡爾說,“這很不幸,我們都知道。但我們得為社區著想。” “沒錯。”瑪麗回答道。但是,她把雙手塞進了外衣口袋,轉身對伊迪斯說謝謝,謝謝你的生日聚會。她突然想到了,他們是對的,為了他們自己,不管為了什麼,這都是他們必須做的。富勒頓太太老了,她的眼睛已經死了,沒什麼能觸動她了。瑪麗出了門,和丹尼走在路上。她看見一間間起居室的窗簾都已經拉上了。各種各樣的花朵,葉子,幾何圖案,把房間和夜色隔開。戶外已經很暗了,白色的房子模糊不清。雲彩分裂,散開。一股濃煙從富勒頓太太家的煙囪裡冒出來。花園宮的姿態,白天時是如此自信,到了晚上,彷彿就縮成了一片黑色的,原始的山腳景色。 起居室裡的種種聲音已經煙消雲散了。瑪麗想。如果真的煙消雲散了,他們的計劃也將被遺忘,一切都會順其自然的。但是,這些人都是成功的人,他們都是良民。他們想給自己的孩子一個家,遇見困難他們會互相幫助。他們打算成立一個社區——社區,一說起這個詞,他們彷彿在其中發現了現代社會的某種恰如其分的神奇力量,絲毫沒有犯錯誤的可能性。 現在,你什麼也做不了,除了把手插進口袋裡,保留一顆不打算服從的心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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