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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影子之舞

快樂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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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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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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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沃克兄弟的放牛娃

快樂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11092 2018-03-18
晚飯後,爸爸問我:“要不要去散步,看看湖還在不在?”我們把媽媽留在餐廳的燈光下做針線活。她正在幫我做開學的衣服。為了給我做衣服,她拆掉了自己的一件舊衣服,一條花格羊毛裙。因為要裁剪、搭配得巧妙一點,只好叫我沒完沒了地試衣服。站著,轉身,燥熱的羊毛鬧得我汗流浹背,渾身發癢。不識好歹的小孩兒。弟弟待在床上。他睡在前門廊頂頭狹小的封閉陽台上。有時候,他跪在床上,臉貼在紗窗上,淒厲地嚎叫:“給我一個圓筒冰激凌!”不過,我連頭也不回:“你該睡覺了!” 我和爸爸慢慢地走在長長的,坑坑洼窪的馬路上。燈光通明的小店外頭,銀樹牌冰激凌的廣告牌矗立在人行道上。這兒是圖柏鎮,是休倫湖畔的一個老鎮。楓樹陰遮住了一部分街道。樹根擠裂了人行道,把路面高高地抬起來,裂紋像鱷魚,在光禿禿的空地上爬伸開來。穿襯衫、穿汗衫的男人,戴圍裙的女人,都坐在門外。我們不認識他們,但只要有人點頭打招呼,似乎要說:“今天晚上真暖和”,我爸爸就也點點頭,說句類似的話。孩子們還是在玩。我也不認識他們,因為媽媽把我和弟弟都關在自家的院子裡。她說他太小了,不能離開院子,所以我得看著他。看見他們傍晚時分玩的遊戲,我也不至於難過,因為他們的遊戲亂七八糟,各自為政。孩子們隨心所欲,一個或者兩個,分散在陰沉的樹陰底下,孤立成島,各居一隅。他們孤獨的遊戲和我每天忙的事也沒什麼區別,在地上堆鵝卵石,用樹枝在地上寫字,而已。

我們把這些院落和屋子都甩到了身後,經過一座窗戶已經被塵土封住的工廠,一家高大的木門到了晚上就上鎖的木料場。小鎮消失在一堆廢棄的棚屋和一個小型垃圾站的後頭。人行道也不見了。我們走在一條沙路上,身邊全是牛蒡草、車前草,還有各種各樣的無名野草。我們到了一塊空蕩蕩的場地裡。其實這兒是一塊景觀地,垃圾都清除乾淨了,還有一張後背缺了一塊板條的長椅,可以坐下來看看湖水。夜晚陰暗的天色下,湖水通常是灰色的,地平線黯淡無光,並沒有落日的景象。湖水沖刷著沙灘上的石頭,聲音靜謐。再遠一點,通往小鎮中心的方向,則是一段延展的沙路,一條水滑道,一些漂浮在安全游泳區周圍的救生圈,一個搖搖欲墜的救生觀望台。還有一座長長的暗綠色建築,像座帶頂棚的長廊,大夥兒都叫它長亭。每到星期天,這裡就坐滿了農場主和他們的妻子,一個個身著呆板僵硬的衣服。之前,我們住在鄧甘嫩時,長亭是我們熟悉的地方,每年夏天我們都會去湖邊三四次,每次都要來這裡,看看長亭,或者去碼頭看運糧的船隻。那些年代久遠的船隻鏽跡斑斑,在水面上顛簸前行,我們甚至納悶這樣的船是怎麼穿過防波堤的,更別說怎麼到達威廉姆堡了。

流浪漢們就在碼頭附近閒蕩,某些傍晚也會偶爾步入漸漸退去的沙灘,爬上一條男孩子們開闢的彎彎曲曲,時隱時現的小路,在乾涸的樹林裡停下腳步。他們和爸爸說了什麼,爸爸被他們嚇一跳。我太緊張了,沒聽清楚他們說什麼。爸爸說他也沒有錢。 “要是你願意,我幫你卷根菸吧。”他這麼說,小心翼翼地把煙草抖落在一張薄薄的菸紙上,舌頭飛快地輕舔一下,封起來,遞給流浪漢。流浪漢接過煙草,走了。爸爸自己也捲了一根,點上火,開始抽煙。 他告訴我北美五大湖的歷史。如今休倫湖所在的位置,他說,曾經是一塊平坦的陸地,一片一望無際的廣闊草原。然後,從北方來的冰雪緩緩地推進,深入低地。就像這樣——他給我看他的手。他伸開的手指按在我們坐著的地上,地面堅硬得像岩石一樣,一點痕跡也沒留下來。他說:“藏在古老的冰冠身後的力量可遠遠超過我這隻手。”後來,冰又回去了,縮回了它的北極,冰的手指留在了自己挖出的深洞裡,於是冰變成了湖,成就了今天的樣貌。對於流逝的時間來說,湖還年輕。我試著讓自己看著面前的大草原,看見正在漫步的恐龍。不過,我甚至沒法想像在有圖柏鎮以前,印第安人居住時期的湖岸。我們擁有的,只是如此微小的時間份額,這個事實讓我驚駭,但爸爸對此卻很平靜。有時候我覺得,世界存在了多久,爸爸就在我家裡生活了多久。其實,相比這個地方有人居住的歷史,他活在地球上的時間,僅僅比我長一點點而已。他對時代的了解,對那個汽車和電燈還不曾存在的年代的了解,也不比我多多少。這個世紀剛開始的時候,他也沒在世界上。等這個世紀結束的時候,我已經垂垂老矣,老得不知道還活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喜歡想這些。我希望湖永遠都是這樣的湖,永遠有浮標標記的安全游泳區,還有防浪堤和圖柏鎮的燈火。

爸爸在沃克兄弟公司當推銷員。這家公司的業務幾乎都在鄉下,在偏僻的農村。陽光、波爾橋、轉彎口,這些地方都是沃克公司的業務範圍。我們以前住的鄧甘嫩不包括在其中,因為它離城市太近了。這一點讓媽媽感覺分外地慶幸。他推銷咳嗽藥,鐵劑,雞眼藥,輕瀉劑,女人治內分泌紊亂的藥物,漱口水,香波,擦劑,藥膏,做清涼飲料的濃縮檸檬、橘子和木莓汁,香草香精,食物著色劑,紅茶,綠茶,薑汁,丁香,還有其他香料和老鼠藥。他有一首歌,其中有這麼兩句: 媽媽的看法是,這首歌一點意思也沒有。小販的小曲兒。爸爸就是個小販,一個敲人後院廚房門的小販。去年冬天之前,我們有自己的營生,一座狐狸養殖場。爸爸養銀狐,然後把銀狐皮賣掉做斗篷、手籠和外套。價格降了,爸爸還是希望第二年的價格好起來,然後又跌了。他堅持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最後,再也不可能撐下去了。我們欠了飼料公司一屁股債。我聽到媽媽好幾回對奧利芬特太太抱怨。奧利芬特太太是媽媽唯一還能說說話的鄰居。在這個世界上,奧利芬特太太也是個走跌的人。作為一個老師,她嫁給了一個看門人。我媽媽說,我們把一切都投進去了,但什麼也沒有換回來。那些日子,很多很多人都說這樣的話,不過,我媽媽沒時間關心全國的痛苦,只關心我們的。命運把我們扔進了貧民的街道。我們以前也是窮人,但這不是一回事,貧窮和貧窮也並不一樣。承受這一切,她覺得,只能保持尊嚴,心懷酸楚,卻絕不妥協。沒有腳爪托起的浴缸,沒有沖水馬桶,反正這樣的浴室也並不能給她什麼安慰。水龍頭里沒有水,人行道不路過家門口,沒有瓶裝牛奶,甚至,沒有兩家電影院,沒有維納斯餐館,沒有伍爾沃斯連鎖店(舒適的店堂裡,鳥兒在風扇習習吹過的角落裡歌唱;綠色的水箱裡,指甲大小的魚兒如同月光一般明亮),她都不在乎。

下午的時候,媽媽經常步行到西蒙家的雜貨店。她帶我一起去幫她提東西。她穿上精緻的外衣,海軍藍的,上面有透明的,纖小的花朵,裡面穿的是她海軍藍的襯裙,還要戴一頂白色的草帽,帽子往腦袋一邊壓下來。我穿上剛鋪了報紙在後門台階上漂白的白色鞋子,把我的頭髮做成濕濕的長卷兒(因為頭髮要是乾了,就會很快蓬鬆開來),用一根硬邦邦的大髮帶系在我的腦袋上。晚飯後和爸爸出門,就和這副打扮完全不同了。還沒走過兩幢房子,我就感覺,我們成了全世界的笑柄,就連馬路邊粉筆寫的粗話都在嘲笑我們。媽媽似乎沒注意,她走路的姿勢像正在逛商店的淑女。她像個淑女一樣去購物,路過她身邊的是衣裙寬鬆,不繫腰帶,胳膊下面都撕開了口子的家庭婦女。我也是她精心打扮過的,那倒霉的鬈髮,招搖的髮帶,洗得乾乾淨淨的護膝和白襪子,都不是我想要的。要是她當眾叫我,我甚至會痛恨自己的名字。她的聲音那麼響亮,清脆,驕傲,故意裝出和街上的其他媽媽都不一樣的腔調。

媽媽有時會帶回家一塊冰磚,算是給我們的特別優待。簡單的三色冰激凌。家裡沒有冰箱,我們要把弟弟叫醒,立刻吃完。我們就在永遠被隔壁家的房子擋住光線的餐廳裡吃。我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把巧克力留到最後,希望等弟弟的盤子空了,我的盤子裡還有剩下的。然後媽媽就會試圖模仿我們當初住在鄧甘嫩時的對話,回到弟弟剛出生的時候。那是我們最早,最為舒適的日子。那時候,她會給我一點茶喝,杯子裡加大量的牛奶,和她杯子裡的差不多。我們坐在屋外的台階上,面對水泵,丁香樹,以及遠處的狐狸圍欄。她沒法控制自己不提那時候。 “你記得我們把你放在雪橇上,讓少校拉你跑嗎?”少校是我們家的狗,我們搬家的時候,留給鄰居養了。 “你還記得放在廚房窗戶外頭的沙盒子嗎?”我裝作記不清楚了,小心不讓自己掉進感傷這類多餘的情緒裡去。

媽媽有頭疼病,經常得躺在床上。她躺在弟弟狹窄的小床上,逼仄的封閉陽台籠罩在沉重的層層樹枝之下。 “我看著這些樹,會覺得自己在家裡。”她這麼說。 “你需要的是新鮮空氣,開車到鄉下兜兜風。”爸爸說。他的意思是和他一起出門,走沃克兄弟公司的推銷路線。 媽媽可不喜歡這麼開車到鄉下兜風。 “能帶我去嗎?” “你媽媽也許想要你在家試衣服。” “我今天下午不可能做衣服了。”媽媽說。 “那我帶她去吧。我帶他們兩個去,你休息一下。” 我們怎麼了,怎麼把我們帶走算是讓她休息?不過沒關係。我高興地找到弟弟,讓他先去上廁所,然後帶他上車。我們都沒戴護膝,頭髮也沒打卷。爸爸從屋子裡拎出兩隻沉甸甸的灰色行李箱,裡面裝的全都是瓶瓶罐罐。他把行李箱擱在後座上。他穿著白色襯衫,在陽光下鮮亮奪目,係了領帶,褲子是輕便的,是他夏天穿的一套西裝的褲子。他還有一套葬禮穿的黑色西服,伯父去世後留給他的。他戴了一頂淡黃色的草帽,一身銷售員的裝束,襯衫口袋裡還別了鉛筆。他又回去了一次,可能是和媽媽說再見,問她是不是肯定不想去。她說:“不用了,謝謝,我只想閉著眼睛躺一會兒。”隨著車倒出車道,一種對奇遇的渴望油然而生。因為這種小小的渴望,我們沒覺得顛簸。上了馬路以後,炎熱的空氣開始移動,成了一陣微微的風。沿著爸爸認識的小路出了小鎮,路邊的房屋越來越少,也越來越陌生。這個下午,等待我們的,除了在蔫蔫的農莊里的灼熱時光,大概還有鄉村小店的逗留,三個冰激凌筒,或者瓶裝汽水,也許還有爸爸的歌聲?他自己作詞作曲的那首,還有名字,“沃克兄弟的放牛娃”,大概是這樣開頭的:

尼德·菲爾茲是誰?爸爸接的是這個人的班,顯然。要是果真這樣,他現在應該真的死了。爸爸的嗓音有種悲傷的喜悅感,讓他的死亡聽起來像是無稽之談,像是喜劇裡的不幸事件。 “多麼希望回到里奧格蘭德河畔,走過黑漆漆的沙石。”爸爸一路幾乎都在唱歌。就連這會兒,出了小鎮,過了橋,一個大轉彎拐上公路,他也還是嘰嘰咕咕,哼著小調,實際上是找調子,準備即興創作。我們沿著公路,路過一個浸信會教友的營地,就是聖經度假營的時候,他脫口而出了: 弟弟信以為真,起身跪在窗口看湖面。 “我沒看見有浸信會教友。”他抱怨說。 “我也沒看見。”爸爸回答說,“我說了,他們都在水底。” 一離開公路,就沒有鋪好的路了。灰太大,我們只好搖上車窗。地上空蕩蕩的,平坦坦的,燒焦了。農戶家後頭的樹林一片陰冷,烏黑的松樹樹陰如同沒有人下水的池塘。我們在一條漫長的小徑上顛簸不已,終於到了路的盡頭。沒有什麼地方能比這裡更不好客,更荒涼了。高大的農舍連油漆都沒有漆,門前的雜草叢生,也不曾修剪過。綠色的百葉窗拉了下來。一推開樓梯上的門,發現它通往的方向,除了空氣什麼也沒有。許多人家都有這種門,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問爸爸。爸爸說,這門是夢遊的時候用的。什麼?哦,是這樣,萬一你做夢的時候要出來夢遊,可以從這裡走出去。我這才明白他在開玩笑,惱羞成怒。他總是這樣。不過弟弟執著地認為:“要是他們真的從這裡走,會摔斷脖子的。”

1930年代,這樣的農舍,這樣的下午,對我而言,就代表了那個十年。正如爸爸的帽子,他明亮的帶火焰圖案的領帶。我們那輛踏板寬大的汽車,是很久之前就風光不再的埃塞克斯。農莊里停了不少這樣的車,遠比我們的舊,但沒有我們的髒。有的已經不用了,車門也掉了,座位被拿到走廊上用了。除了狗以外,看不見什麼活物,雞或者牛,都沒有。狗兒們都在陰涼的地方躺著,做著夢,斜攤開來的身體飛快地起伏。我爸爸一開車門,它們就起來了。他只好和它們說話:“乖孩子,男孩子吧,一個老男孩。”它們安靜了下來,回到自己的陰涼處。他知道怎麼讓動物們平靜。他曾經需要控制脖子被夾子扣住的絕望的狐狸。以一種親切的聲音對付狗,用另一種快活的,昂揚的聲音來叫門。 “嗨,你好,太太,我是沃克兄弟公司的,你今天還好嗎?”門打開了,他就消失了。他不讓我們跟著他,甚至不讓我們下車。我們只能等,猜他都說些什麼。有時候,為了逗媽媽笑,他會裝作是在某家農舍廚房的樣子,把樣品一個個地攤開:“現在,好了,太太,寄生蟲給你惹了不少麻煩吧,我的意思是,你家孩子的頭皮。這些讓人毛骨悚然的小東西,爬到了你最愛的家人的腦袋上。通常因為禮貌,大家都不好意思提……光用肥皂是不行的,煤油的味道又不好聞,不過呢,我這裡有……”或者是,“相信我,我整天都坐著開車,深知這些藥丸的價值。自然緩解。對老人來說,這個問題挺普遍,畢竟活力不如以前啊……老奶奶,你怎麼樣?”他在媽媽鼻子底下揮舞那個不存在的藥盒,終於,她心不甘情不願地笑了。 “他不會真的這麼說吧,是不是?”我問。她回答說,當然沒有,他就是太紳士了。

汽車一個院子接一個院子地開過去,眼前出現破舊的車、水泵、狗、一個個灰色的穀倉、倒塌的棚屋,還有不再轉動的風車。田野裡看不見男人,如果男人還下地干活的話。孩子們也在很遠的地方,不是沿著乾涸的溪流玩去了,就是找黑莓去了。也許他們藏在屋裡,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悄悄地打量我們。因為出汗,車座變得滑溜溜的。我煽動弟弟按喇叭,我自己想這麼幹,不過不想挨罵。他更清楚怎麼脫身。我們玩視覺大發現遊戲,但是找不到多少顏色。穀倉、棚屋、房子、廁所都是灰色的,院子和田野都是褐色的,狗則不是褐色的就是黑色的。生鏽的汽車上有繽紛的色斑,我費盡全力分辨出了紫色,或許是綠色。我還在門上剝落的油漆上認出了栗色,或者黃色也不一定。識字遊戲更好玩,可惜玩不了,弟弟年齡太小,還不會拼寫。總之,遊戲玩不下去了,因為他宣稱我發現的顏色不漂亮,想讓自己多來一把。

有一幢屋子的門全是關著的,不過有汽車停在前院裡。爸爸敲門,吹口哨,叫道:“嗨,有人嗎!沃克兄弟公司的推銷員!”但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這座房子沒有走廊,光禿禿的。爸爸站在一塊傾斜的水泥板上。他轉身去穀倉找。穀倉一定是空的,因為隔著穀倉能看到天。終於,他彎下腰,提起行李箱,恰恰就在這時候,樓上的某扇窗戶開了,窗台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壺,傾斜,裡面的東西潑下來,濺在了外牆上。窗戶並不是恰好在爸爸頭頂上方,所以大概只有幾滴濺到他身上。他提起行李箱,不慌不忙地朝汽車走過來。他沒有繼續吹口哨。 “你知道裡面是什麼嗎?”我問弟弟。 “尿。”他笑了又笑。 開車前,爸爸捲了一根煙,點上。窗戶“啪”地關上了,百葉窗也拉上了。我們連一隻手或者一張臉也沒看見。 “尿,尿,”弟弟欣喜若狂地唱,“有人潑尿下來了!”“別告訴你媽媽。”爸爸說,“她不喜歡這種玩笑。”“你會在你的歌裡唱嗎?”弟弟很好奇。爸爸說不會,不過他會想想怎麼編進歌裡去。 隔了一會兒,我意識到,我們沒有朝任何一條小路拐彎,看起來也不像要回家。 “這是去森夏恩的路嗎?”我問爸爸,他回答道:“嗯,不是。”“那我們還在你負責的地盤嗎?”他搖頭。 “我們在開快車。”弟弟欣喜地說。這會兒,我們的車在一個個乾巴巴的泥坑上彈來彈去,行李箱裡的瓶瓶罐罐撞來撞去,發出歡快的叮噹聲。 另外一條小路上,一座也沒有刷過油漆的房子,在太陽的暴晒之下變成了銀色。 “我覺得這不是你的地盤。” “確實不是。” “那我們來這里幹什麼?” “你會知道的。” 屋子前,洗乾淨的衣服曬在草坪上,一個矮小結實的女人正在收衣服。我們的車停下來時,她目光嚴峻地看了我們一會兒,彎腰又撿了兩條浴巾,塞在她胳膊下的籃子裡,才朝我們走過來。她用一種平淡的聲音問:“你們迷路了?”既談不上歡迎,算也不上不友好。 我爸爸慢慢地下了車,說:“我猜沒有吧,我是沃克兄弟公司的推銷員。” “喬治·高里才是我們這裡的沃克兄弟公司推銷員。”這個女人說,“他剛來過,這還不到一個星期呢……哦,我的上帝,”她急促地說,“是你。” “沒錯。直到上次照鏡子的時候,我還是我。”爸爸回答道。女人把她面前的浴巾全撿起來,緊緊地抱在懷裡,用浴巾抵住她的胃,好像胃疼似的:“我怎麼也沒想到是你。你還告訴我你是沃克兄弟公司的推銷員。” 爸爸謙卑地回答說:“要是你希望見的是喬治·高里,我很抱歉打擾了你。” “看看我,我剛準備收拾雞舍,你大概以為我是找藉口,不過是真的。我不是每天都打扮成這樣的。”她戴了一頂農民的草帽,陽光穿過草帽,針針點點地落在她臉上。她穿了一件肥大的工作服,衣服上到處都是污漬,腳上是跑鞋。 “車裡是誰,是你的孩子嗎?” “嗯,我希望,也相信他們是我的孩子。”我爸爸回答,告訴她我們的名字和年齡,“來吧,你們出來吧。這位是諾拉·克羅寧小姐。諾拉,你最好告訴我,你依然單身嗎,還是丈夫這會兒正躲在柴房裡?” “要是我有丈夫的話,也不至於把他藏在那兒,本。”她說,他們一起笑了起來,她的笑顯得有些生硬,似乎生氣了。 “我穿得像個流浪者,你大概覺得我不體面吧。”她說,“來吧,躲躲太陽,進屋去。屋裡涼快。” 我們穿過院子。 “抱歉帶你走這條路。不過自從爸爸的葬禮之後,前門就再也沒開過。我想大概鉸鏈掉下來了。”我們上了門廊的台階,進了廚房。那裡是真涼快,高高的天花板,當然百葉窗拉下來了。簡單,乾淨的老式房間,磨損的油地氈上了蠟,盆栽的天竺葵,水桶和舀水的勺,圓桌上蓋了擦得乾乾淨淨的油布。儘管屋里幹淨,所有的東西表面都擦洗過,屋裡還是有一股淡淡的酸味,也許是抹布,也許是舀水的錫勺子,或者是油布,甚至有可能是老太太。屋裡有一位老太太,就坐在鐘架下面的安樂椅上。她朝我們的方向微微抬了抬腦袋,問:“諾拉?有人來了?” “瞎了。”諾拉用解釋的語氣飛快地對爸爸說,然後回答說:“你猜不出來是誰的。媽媽。你聽聽他的聲音。” 我爸爸走到她面前,彎下腰,滿懷期望地說:“下午好,克羅寧太太。” “本·喬丹。”老太太毫無意外地說,“你已經很久很久都沒來看我們了。你是不是出國了?” 爸爸和諾拉互相看了看。 “他結婚了,媽媽。”諾拉歡快地說,頗有些挑釁的意味,“結婚了,還帶了兩個孩子來,孩子都在呢。”她把我們往前拽。她說我們名字的時候,我們分別碰了碰老太太乾燥冰冷的手。瞎了!我第一次如此之近地看一個瞎子。她的眼睛閉著,眼瞼垂了下來,裡面似乎沒有眼球,只有兩個洞。從一個洞裡流出來一滴银白色的液體,是藥水,還是奇蹟般的淚水? “我得去換件體麵點的衣服。”諾拉說,“和媽媽說會兒話吧,這對媽媽來說是件大喜事兒。我們很少有客人來,是吧,媽媽?” 老太太平靜地說:“沒人能認得這條路了。以前住在附近的老鄰居們,很多都走了。” “哪裡都這樣。”爸爸回答道。 “你太太呢?” “在家。她受不了熱天,天熱她就難受。” “好吧。”這是個習慣,鄉下的老人說“好吧”,意思其實是,“真的嗎?”有一絲額外的禮貌和關心。 諾拉的古巴式鞋跟沉重地踩在樓梯上。當她再次出現時,渾身的花。媽媽從來沒有這麼花哨的衣服,棕色的底,綠花和黃花,是某種沙沙瑟瑟的薄縐綢面料,沒有袖子。她的胳膊很粗,每一塊皮膚上幾乎都能看見細小的黑斑,就像麻子似的。她的頭髮是黑色的,短短的鬈髮,髮質粗糙,牙齒非常白,看上去很健康。 “我以前從來不知道還有綠色的罌粟花。”爸爸看著她的衣服說。 “什麼沒見過的你都覺得稀奇。”諾拉回答道。她走動的時候,一股強烈的古龍水的味道飄了過來。衣服一換掉,她的聲音也隨之變化,彷彿更友好,更青春洋溢了。 “但這不是罌粟花,只不過是花罷了。你去幫我抽些涼水,上好的涼水,我給孩子們做點喝的。”她從碗櫃裡拿出一瓶沃克兄弟的濃縮橘汁來。 “你告訴我你是沃克兄弟的推銷員!” “這是真的,諾拉。要是你不信的話,可以去我車裡看看,車裡還有樣品呢。我負責的地區就在南邊。” “沃克兄弟?真的?你替沃克兄弟賣東西?” “千真萬確,伯母。” “我們一直聽說你在鄧甘嫩養狐狸。” “我以前是養狐狸,不過,我在這一行的運氣已經耗光了。” “那你現在住哪裡?你出來賣東西有多久了?” “我們搬到圖柏鎮了。我在這一行,哦,嗯,兩三個月吧。能讓我們不至於餓死,差不多把死神擋在院子籬笆外頭吧。” 諾拉笑了起來:“好了。我想有份工作,你應該算很走運了吧。伊莎貝爾的丈夫在布蘭特福德,已經失業很久了。我覺得,要是他不趕緊找到工作,我就得把他們全家都接到這裡來養了。跟你說實話吧,我可真不想這樣。我和媽媽生活就夠緊巴的了。” “伊莎貝爾結婚了,”我爸爸說,“穆里爾也結婚了?” “她沒有,她在西邊一所學校教書。她有五年沒在家了,我想她大概找到更好的辦法把假期消磨掉了。要是我是她,我也這樣。”她從桌子抽屜裡拿出了一疊照片,給爸爸看,“這是伊莎貝爾的大兒子,已經上學了。這是小的,在嬰兒車裡。穆里爾,和她的室友在一起。這個人,以前和她約會過。喏,這是他的車。他就在離這裡不遠的一家銀行工作。這是她的學校,有八個班,她教的是五年級。”爸爸搖了搖腦袋:“我對她沒什麼印象了,就記得她上學的時候很害羞。我去見你的時候,偶爾在路上碰見她。她一句話也不說,連天氣不錯這樣的招呼也不回答。” “她現在已經不這樣了。” “你們在說誰?”老太太發問了。 “穆里爾,我說她沒以前那麼害羞了。” “去年夏天她回來了。” “沒有,媽媽,回來的是伊莎貝爾。伊莎貝爾全家去年夏天都來了。穆里爾在西部。” “哦,我說的就是伊莎貝爾。” 沒一會兒,老太太就睡著了,腦袋歪向一邊,嘴巴張著。 “對不起啊,這麼儀容不整的,人老了。”她給她媽媽蓋了一塊阿富汗披肩,叫我們去前面的房間說話,在那兒說話不會打擾她媽媽睡覺。 “你們兩個,”我爸爸說,“是不是想到外面玩?” 外面有什麼可玩的?反正我想待在屋裡。前面的房間比廚房有意思多了,雖然裝飾更少。這裡有一台留聲機,一架腳踏風琴,牆上掛了一幅馬利亞的圖片。耶穌的媽媽,我只知道這些。畫像的背景是明亮的藍色和粉紅色,錐形的光環圍在她腦袋四周。我知道只有羅馬天主教徒的家裡才有這種畫像,那麼,諾拉肯定就是教徒了。我們不了解羅馬天主教徒,從來沒有熟悉到可以到人家家裡去參觀的地步。我想起來了,住在鄧甘嫩的時候,奶奶和蒂娜姑姑經常說哪些人哪些人是天主教徒。某某人是踩鏟子用錯腳的異教徒。她們是這麼說的。她是踩鏟子用錯腳的異教徒。她們也會這麼說諾拉吧。 諾拉從腳踏風琴上面拿了一個瓶子,裡面還有一半東西,她把東西倒進兩個玻璃杯,就是她和我爸爸喝完了橘子汁的空杯子裡。 “留在這裡生病的時候喝?”我爸爸問。 “絕對不是。”諾拉回答,“我從來不生病。我留著,就是因為我留著。一瓶就能喝很久了,因為我不在乎自己一個人喝。嘿,祝你好運!”她和我爸爸都喝了。我知道是什麼了。威士忌。媽媽告訴過我,爸爸從來不喝威士忌。現在我看見他是喝的。他喝威士忌,他談起一些人,這些人的名字我從來都沒聽說過。不過,一會兒,他就提到了我知道的事兒。他說起人家往窗戶外頭倒夜壺。他說:“想想,我站在那兒,熱情洋溢地叫喊,哎呀,女士,我是沃克兄弟公司的推銷員,有人在家嗎?”他大叫大喊,咧嘴大笑的樣子很是荒誕,先是以一種喜悅的期待神情抬頭看著,等著,緊接著,猛然一閃,用胳膊抱住腦袋。他的樣子彷彿是在乞求憐憫——其實他根本沒有,我當時都看見了。諾拉笑了起來,笑得和弟弟當時一樣樂不可支。 “肯定不是這樣的!沒一句真話!” “哦,女士呀,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們沃克兄弟公司有英雄排行榜的。你覺得可笑,真讓我高興呀。”爸爸陰鬱地說。 我怯生生地求他:“唱支歌吧。” “什麼歌?原來你成了個超級歌星呀?” 爸爸尷尬地說:“得了,是我開車時胡編的。開車的時候打發時間,編一些節奏韻律啥的。” 不過,幾經催促,他還是唱了。唱歌的時候,他用一種抱歉的滑稽表情看著諾拉。她笑得太厲害了,他只能停下來幾次,等她笑夠了再繼續唱,因為她把他也逗笑了。然後他又說了幾段推銷員的演說辭。諾拉手臂交叉,笑的時候雙臂就壓在她碩大的胸脯上,說:“你看你瘋瘋癲癲的,你就是這德行。”她看見弟弟朝留聲機裡面探頭探腦地看,跳起來走了過去,“我們聊得熱鬧,把你忘記了,是不是很討厭呀?你是不是想要我放唱片?你想來張好聽的唱片吧?你會不會跳舞?你姐姐會不會跳?她會跳舞嗎?” 我回答說不會。 “像你這種年紀的姑娘,而且還長得這麼好看,竟然不會跳舞!”諾拉說,“現在就是學的時候了,我打賭,你一定能跳得很好。來來來,我放一張以前我跳舞用的吧,就連你們的爸爸在他也跳舞的日子裡,也跟著這張唱片跳過,是吧?你們的爸爸很有天賦的!” 她把留聲機蓋子放了下來,出其不意地抱住了我的腰,抬起我的胳膊,開始推著我往後走。 “就這樣,好,他們都是這麼跳舞的。跟著我走。看,這隻腳。一,一,二。一,一,二。真不錯,很好,不要看腳!跟上腳步。對了,明白了吧,多簡單啊。你一定能跳得很好的。一,一,二,一,一,二。本,看看呀,你女兒在跳舞!” 當你擁我入懷中,輕聲細語。輕聲細語,在沒有人能聽見的地方…… 繞著油氈,一圈又一圈,我一腔的自豪,專心致志。諾拉一直在笑,輕快地轉動,她奇異的興奮把我包圍了。她散發出威士忌的味道、古龍水的香氣,還有汗水的氣味。她胳膊下面,衣服已經濕了,微小的汗珠沿著她的上嘴唇往下淌,懸掛在貼近她嘴角的,柔軟的黑色汗毛梢上。她帶著我在爸爸面前旋轉,把我轉得腳步趔趄。明顯,我完全不是她說的機靈的學生。終於,等她放開手,我已經累得氣喘吁籲了。 “和我跳舞。本。”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跳得更糟。諾拉,你不是知道嗎?” “我從來沒這麼覺得。” “你會這麼覺得的。” 她站在他面前,彷彿充滿希望似的,雙臂張開。她的胸脯,剛才還讓我覺得尷尬,因為溫暖,而且還碩大。這會兒,她的胸脯在寬鬆的花衣服下起伏不止,她的臉因為剛才的活動和喜悅而閃閃發光。 “本。” 爸爸低下頭,靜靜地說:“我不跳。諾拉。” 她只好走開,把唱片取了出來。 “我能一個人喝酒,卻沒辦法一個人跳舞。”她說,“除非,我比我自己以為的還要瘋。” 我爸爸笑了:“諾拉,你沒瘋。” “留下來吃晚飯吧。” “嗯,不行的。我們不能麻煩你。” “沒麻煩。我會高興的。” “再說,他們的媽媽會擔心的。她會以為我把車開到溝裡去了。” “嗯,這倒也是。” “我們已經佔用了你很長時間了。” “時間。”諾拉譏諷地說,“你會再來嗎?” “能來的話,我會來的。”爸爸回答道。 “帶上你的孩子們。還有你太太。” “會的。”爸爸說,“要是我能來的話。” 她送我們朝汽車走過去,他又說:“你也來看看我們吧,諾拉。我們就住在林蔭道,左手進去,就是朝北走,第二個門,貝克街東面。” 諾拉沒有重複路怎麼走的話。她穿著她那一身輕柔的衣服,亮麗的裙子,站在車邊。她碰到了擋泥板,在擋泥板的灰塵上留下了一個難以覺察的記號。 回家的路上,爸爸沒有給我們買冰激凌,也沒有買汽水。不過,他進了一家鄉村小店,買了一包甘草糖。他和我們分了這包糖。踩鏟子用錯腳,我想起這句話。以前這句話從來沒有讓我覺得這麼悲傷,這麼黑暗,這麼不合情理過。爸爸也沒叫我回家別提,不過他的心事重重,他遞給我們甘草糖時的心不在焉,讓我明白,有些事不能提。也許是威士忌,也許是跳舞。至於我弟弟,不用擔心,他什麼也沒注意。他至多可能記得瞎了眼的老太太,聖馬利亞的畫像。 “唱歌。”弟弟命令爸爸說。爸爸黯然回答說:“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我想不出來了。你看著窗外,要是有兔子,告訴我一聲。” 所以,爸爸開車,弟弟看著窗外找兔子。我感覺到爸爸的生命從車裡飛了回去。這是下午的最後時分,天色漸漸變暗,變得陌生,彷彿一幅被施了魔法的風景畫,當你望著它,它看起來熟悉,平凡,而又親切,但一轉身,就變成了一種你永遠也無法理解的東西,有著各種各樣的天氣,以及根本無法想像的距離。 接近圖柏鎮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暗了。正如往常一樣。湖邊的夏夜,幾乎永遠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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