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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森林

幸福過了頭 艾丽丝·门罗 12844 2018-03-18
羅伊做家具,也給舊家具拋光,他還接別的活兒,比如把斷了腿、掉了橫檔,或者其他沒法再用的桌子椅子翻新。如今,這個行當已經沒多少人了,所以他接的活兒很多,忙不過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願意僱人幫忙,藉口是政府會逼他辦一堆繁瑣的手續,但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他習慣了一個人工作——他自從離開部隊以後,就一直是自己做這個工作,他簡直沒法想像身邊一直有個人在轉悠。要是他和妻子莉有個兒子的話,兒子耳濡目染,也許會對這活計感興趣,等年紀夠大,就理所當然地到他的店裡幫忙。即使有一個女兒也行。他曾經想培養妻子的侄女黛安娜。黛安娜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總是圍著他晃蕩,看著他工作。後來,她結婚以後還幫他打過下手。她是突然結了婚,那時候十七歲。她和她丈夫都需要錢。但是她懷孕了,脫漆劑、木材著色劑、亞麻籽油、上光劑和木頭煙塵的氣味讓她噁心。總之,她是這麼告訴羅伊的。她告訴了他太太真正的原因:她丈夫覺得這工作不適合女人。

所以,現在她有了四個孩子,在一家老人院的廚房工作。顯然她丈夫覺得這工作適合女人。 羅伊在房子後頭的棚屋里幹活兒。工棚取暖靠的是一座燒木頭的火爐。為了給這座火爐添加燃料,他有了另外一個愛好。這個愛好很私密,卻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但並沒有人知道他這麼重視。或者說,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兒對他有多重要。 鋸木頭。 他有一輛四輪驅動的卡車、一把鏈鋸,以及一把八磅重的很鋒利的斧頭。他在樹林裡待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砍來的柴火自己都用不完,後來只能去賣掉。如今的房子,一般都是起居室有座壁爐,另外一座爐子在餐廳,家庭遊藝室則擺一座火爐。大家希望每時每刻都有火,而不僅僅是開酒會、過聖誕節的時候。 他一開始去樹林時,莉常會擔心。她害怕他在樹林裡有什麼意外,也怕他誤了正事兒。她不是覺得他會馬虎應付差事,而是擔心時間表的問題。 “你不會想讓人家失望吧,”她說,“人家希望什麼時候來拿,都是有理由的。”

她認為他的生意是一種義務,他在幫大家解決問題。當他提價時,她會覺得尷尬。其實他也尷尬。她用自己的方式想辦法告訴大家,材料漲價了,他吃不消了。 她有工作的時候,他還不算困難。她去上班,他就去樹林,在她到家以前返回。她在鎮上的牙科診所當接待員和會計員。她覺得這工作不錯,因為她喜歡說話。牙醫也覺得不錯,因為她出生在一個忠誠的大家族,他們絕不會讓別人關照他們的牙,除非這個人是她的老闆。 她的親戚們,姓博爾的、姓耶特爾的、姓普爾的,原來附近有很多家。或許本來就是因為莉希望住在他們中間。這個家族並非永遠喜歡互相陪伴,但是確實喜歡人多。一到聖誕節、感恩節,一間屋子至少得塞二三十個人;就連普通的星期天,他們也能應付一打人——看電視、說話、做飯、吃飯。羅伊喜歡看電視,喜歡說話,喜歡吃飯,但不喜歡同一時間做兩件事情,更別提同時做三件事兒。所以,他們星期天在他家聚時,他就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早早去工棚,用鐵木或者蘋果木燒火,隨便哪種都行,不過蘋果木有種香甜安逸的氣味。外面的空地上擱了個架子,放的是著色劑和油漆。他永遠會擱一瓶黑麥威士忌。屋裡也有。夥伴分享他的酒他也不在乎。不過,他自己在工棚倒一杯的時候,會覺得味道好一點。就像沒人在旁邊說這煙味道真不錯時,煙的味道也感覺好一點。他修理家具或到樹林去時從來不喝酒,只有星期天屋裡全是人的時候喝。

他這樣一個人走開,不會有什麼麻煩的。親戚們一點也不覺得受怠慢。他們對羅伊這種人不怎麼感興趣。他不過是和家裡某個人結婚的人,甚至連個孩子也沒貢獻出來,和他們不一樣。他們體型龐大,滔滔不絕。而他則短小精悍,沉默寡言。他的太太莉總的來說是個隨和的女人。她就喜歡羅伊這樣子,所以不會因為他的表現感覺抱歉,絕不會責怪他。 他們兩個人都覺得,在某種意義上,與那些為孩子焦頭爛額的夫妻相比,他們對彼此更為重要。 這個冬天,莉一直生病,流感沒有好過,還有支氣管炎。她覺得她把大家帶到牙科診所的所有細菌都吸收了,所以辭了工作。她說反正已經有點厭了,她想把時間用在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上。 但是,羅伊從來不知道她想幹什麼。她旺盛的精力突然崩潰,一直沒能恢復。而且,這似乎給她的性格帶來一種深遠的變化。客人讓她心神不安,她的親戚則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覺得說話很累,也不想出門。她把家裡照顧得還是很好,但是每做一件雜事兒都要休息,簡單的家務就能花上她一整天時間。她對電視節目的興趣大半沒了,儘管要是羅伊開了電視,她還是會看。她也失去了她那圓潤愉快的體型,變得枯瘦、毫無身段可言。那種溫暖,那種熱情,就是以前讓她顯得好看的神采,從她的臉上、從她褐色的眼睛裡被抽走了。

醫生給她開了藥,她卻不知道這些藥對她有沒有用。她的某個姐妹帶她去了一個整體醫療實踐者那裡,光諮詢費就花了三百塊。她也不清楚好點沒。 羅伊懷念以前的妻子,懷念她的玩笑、她的活力。他希望以前的她回來,但他無能為力。他只能對現在這個性格陰沉、無精打采的女人保持耐心。有的時候,她的手在自己的面前揮舞不停,好像有蜘蛛網,或者是被荊棘纏住了。問她是不是視力不好,她回答說好得很。 她不再開車了。羅伊去樹林,她也什麼都不說。 黛安娜幾乎是唯一一個還繼續來拜訪的人。黛安娜說,有一天,她可能突然就好了,或者,好不了了。 醫生也是這麼說的,只是措辭要謹慎得多。他說,讓她吃的藥能預防她陷進過於低沉的情緒裡。羅伊想,多低沉才算過於低沉?你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嗎?

他有時在樹林裡能發現鋸木廠砍伐過的地方,他們把樹冠還留在地上。有的時候,森林管理處的人來過了,給一些樹圍上標誌,有生病的樹、彎掉的樹,或者他們認為不適合當木材的樹。比如說,鐵木不適合用作木材,山楂樹和藍山毛櫸也不行。他發現了這樣的樹叢,就會和林子的主人聯繫,討價還價;要是達成協議,就可以去砍樹了。一般這些事情在現在這種晚秋時節做,就是十一月或者十二月初,因為這是賣木柴的季節,也是卡車開進樹林的最好時機。如今的林場主已經不像在當初那個他們自己砍伐和拖運的年代了,不大會給自己修一條便於車行的小路。如今車子通常得從田野裡開過去,一年只有兩個季節可以這麼開——田地播種之前,收割之後。 收割之後的季節更好,地面因為霜凍而堅硬。今年秋天,木柴需求量比以往大,羅伊每星期都要來兩到三次。

大部分人靠葉子來分辨樹種,或者看樹的形狀、大小。不過,走在葉子已經掉光的叢林裡,羅伊根據樹幹來分辨。鐵木重,是可靠的木柴,它的樹皮是棕色的,表面粗糙,樹幹又矮又壯,但是,它的樹枝末端則是光滑的,而且明顯地發紅。樹林裡,櫻桃是最黑的樹,它的樹皮是一片片的,形狀別具一格。要是親眼看見這裡的櫻桃樹長得有多高,大家都會大吃一驚。它們一點也不像果園裡的櫻桃樹。這裡的蘋果樹和果園的蘋果樹倒是更接近,不算太高,鱗狀樹皮不像櫻桃樹那麼明顯,顏色沒有那麼黑。梣樹則是一種有軍人風度的樹,樹幹上長了類似燈芯絨的棱紋。楓樹的樹皮是灰色的,表面不規則,陰影變成了黑色的條紋,有時能交叉出長方形的大體形狀,有時也不能。它容易遭到無心的忽視,對隨處可見、非常平凡的楓樹而言,倒也相宜。多數人想到樹,一般想到的都是這種樹皮。

山毛櫸和櫟樹則是另外一回事兒。雖然它們沒有現在幾乎已經消失的大榆樹的可愛造型,但它們有自己與眾不同的特點。山毛櫸光滑的樹皮是灰的,像大象的皮膚顏色,人們經常在這種樹皮上刻自己的名字。一年一年過去了,時日漫長,字跡變寬,從細小的刀痕漸漸長成了黑斑,最終這些字變得模糊不清,寬度遠遠超過了長度。 樹林裡的山毛櫸能長到一百英尺高。在空地上,它們自由生長,寬度和高度長得差不多,但是在樹林裡,它們迅速地拔高,頂端的樹枝會突然來個大拐彎,看起來和鹿角似的。但是,這種趾高氣揚的樹有一個弱點,木頭紋理是扭曲的,從樹皮的紋路上就可以看出來。所以,它會斷,要是風大了,就倒了。而櫟樹在這個國家則不是太普遍,沒有山毛櫸常見,但很容易認出來。相比之下,楓樹是最普通的,是後花園裡必不可少的樹。櫟樹則永遠像是故事書裡的樹。彷彿所有的故事都是這樣開頭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樹林”,而樹林裡全都是櫟樹。這要歸功於它們黑亮、精緻的鋸齒狀葉子。不過,葉子落光的時候,它們一樣具有傳奇色彩,到那時候,你會看見它們厚厚的、鬆軟的樹皮,灰黑的顏色,複雜的紋路,以及拳曲得奇形怪狀的樹枝。

羅伊覺得,只要你知道要幹什麼,一個人去砍樹也不會有危險。你打算砍一棵樹,第一件事就是估定重心,然後砍一道七十度的楔口,重心要恰恰在楔口之上。楔口的方向當然決定了樹將倒下的方向。然後,再從對面砍讓樹終於倒下來的一斧。這一斧不是和楔口相連,而是要和楔口的最高點平行。就是說要把樹砍斷,把樹重心的末端留下,樹的重量都壓在重心上,從這裡下手,樹肯定倒。樹倒下的時候最好不要影響其他的樹枝,但有時候沒辦法完全做到。要是樹倒在另一棵樹的枝條裡,也沒辦法開著卡車用鍊子拖出來,就只能從底下砍成一段一段的,直到樹冠自己掉下來。要是砍斷的樹幹落在自己的枝條中,那麼就只好砍大樹枝,直到砍斷托住樹幹的枝條,樹幹才會掉到地上來。這些樹枝可能壓力太大,彎得像弓,那麼需要的技巧就是,砍斷樹枝,讓樹幹滾離你的方向,不讓樹枝重重地反彈到你身上。樹幹安全地掉下來之後,把樹幹砍到爐腔的長度,再劈成幾塊。

有時也會出意外。某些古怪的木頭塊用斧頭劈不開,只能把它們放在地上,用鏈鋸鋸開。這麼鋸出來的細條狀木屑和鋸末會被運走。還有,一些山毛櫸或者楓樹必須要從邊上切開。就是說,一大塊圓木頭,沿著四邊的年輪切,差不多切成方形,就容易劈了。有的時候木頭腐爛,年輪之間長了真菌。通常來說,木材的韌性如大家所料,樹幹堅硬,樹枝就差一些。一部分在開闊處成長的寬大樹幹,比在叢林中間成長的細長樹幹要更為堅硬。 充滿了意外。但你可以有所準備。要是你準備好,就不會有危險。他曾想過和妻子解釋,解釋砍樹的過程、其中的意外,以及分辨方法。不過他不知道怎麼解釋她才會有興趣。有時,他會後悔沒在黛安娜小的時候把這些知識傳授給她。現在,她再也不會有時間聽了。

另外,從某種程度來說,他對木頭的想法也太私密了——貪婪,還有揮之不去的執著。在別的方面,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貪婪的人。但是,因為想著某株漂亮的山毛櫸,他可能失眠好幾個晚上,想著它有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好,有沒有隱藏不為人知的毛病。他會想這個郡裡還有他從沒見過的林場,它們就在農場的後頭,私田的後方。要是他開車沿著公路走,穿過樹林,他會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生怕自己錯過了什麼。即使是他完全用不上的,他也有興趣。比如說,有片藍山毛櫸太纖細、太瘦弱,根本不值得他操心。他看見高處的深色棱紋斜佈在淡色的樹幹上,都記得是在哪裡。他想把見過的每一片林地都變成他心裡的地圖。他也許會舉例說林地的實際用途,以此證明地圖的合理性,但這理由不完整。 第一場雪後的第二天,總之差不多是這個時候,他到一片樹林裡去看系標誌的樹。他已經和林場主說好了,他可以來這裡了。這片樹林的主人叫蘇特。 樹林邊上有個非法垃圾場。大家都把垃圾倒在這個隱匿的地方,不願意帶到鎮垃圾所去。鎮垃圾所的開放時間不方便,地點也不太方便。羅伊看見有個東西在裡面晃動。一條狗? 但是,一會兒,一個身影站直了。他發現是一個人,穿了一件骯髒的外套。是珀西·馬歇爾,他在垃圾堆裡閒逛,東翻西找。有時候,在這里或者那裡能找到價值不菲的舊瓶罐,或許還有銅壺;但這回似乎並非如此。珀西並不是個知識豐富的拾荒者,他可能只是找找自己能用的東西。不過,這座垃圾山堆滿了塑料瓶罐、撕破的紗窗,以及露出填塞物的床墊,很難找到什麼東西吧。 珀西一個人住,就在離這兒幾英里的十字路口的木屋裡。他不住,那房子也是空的。他沿著公路走,沿著溪流走,穿過城鎮,自己和自己說話,有時扮演一個流浪的笨蛋角色,有時則扮演一個精明的本地人角色。這種營養不良、骯髒、邋遢的生活,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曾經試過去郡裡的流浪者之家,但他受不了那裡的日常生活安排,也受不了那兒全是老人。很早之前,他有過一個相當不錯的農場,但是,農場主的生活太單調,於是他開始了一路下滑的職業生涯,販賣私酒,入室行竊,隔一段日子就在監獄裡待一陣。大約十年前,他有了養老金,又一路上行,生活多少有了些保障。他的照片和有關報導甚至還在地方報紙上登過。 最後的另類。本地的自由精神坦露的經歷和視角。 他費力地爬出垃圾山,彷彿覺得有義務要說幾句話。 “你打算把樹運出去?” 羅伊回答:“可能。”他以為珀西也許希望他捐些柴禾。 “那麼你得快點。” “怎麼了?” “這個地方就要簽合同了。” 為了滿足他,羅伊只好繼續問他要簽什麼合同。珀西愛說閒話,但不喜歡撒謊。至少,對他真感興趣的事兒,他不撒謊。比如,交易、繼承、保險、擅闖私宅,總之是各類和錢有關的事兒。要是以為,從來不費心去賺錢的人也從來不會費心想錢,那就錯了。這讓那些以為他是一個流浪哲學家、只愛懷念古昔的人感覺很意外,儘管如果有必要的話,他也可以滔滔不絕地談哲學話題。 “我聽說過這傢伙。”珀西的回答拖泥帶水,“我在鎮上的時候。不知道。好像這個人開了一家鋸木廠,和河畔酒店簽了合同,要給酒店提供一個冬天的柴禾。一天一捆。他們燒這個。一天一捆。” 羅伊問:“你從哪裡聽說的?” “啤酒店。嗯,我隔一段時間都要去一趟啤酒店的,不過從來不超過一品脫。那兒的人我都不認識,不過他們也不會喝醉。就是談談哪裡有林場。說的就是這個林場,蘇特家的。” 羅伊上個星期才和林場主談過,他以為這樁買賣已經敲定了,正打算做通常的收尾。 “那可是一大堆木頭。”他輕鬆地說。 “是啊。” “要是他們想全要的話,那可得要許可證。” “肯定了。除非有鬼。”珀西更高興了。 “沒我什麼事兒了。我能做的都做了。” “當然,你能做的。” 回家的路上,羅伊忍不住一直在想這件事兒。他自己時不時也賣柴禾給河畔酒店。不過,現在他們肯定是決定要一個穩定的供應商了,而他不是這個人。 他也在想怎麼把這麼多木頭都拉出去。現在已經開始下雪了,能做的就是在真正的冬天來臨之前,把木材都拉到開闊的田野裡。必須要盡快拖出來,堆在一起,先鋸開,然後再劈。要拉出來的話需要一台推土機,或者至少是一輛大型拖拉機,得先開一條進去的路,然後用鏈條把木頭拖出來。還需要一群幹活的人,這些活兒一兩個人是不可能幹完的。這是規模作業。 所以,這供應商一定不是他這種自己經營的業餘作坊,應該是一家大型企業,有全套裝備,是從外頭來的。 羅伊談的時候,埃利奧特·蘇特沒提過這樁事兒,一點都沒有透露過。但很有可能,他們談過以後,才有了這樁大生意,於是蘇特決定忘掉羅伊的非正式合同,讓推土機進來。 晚上,羅伊想要打電話,問問是怎麼回事兒。但他又覺得,要是林場主人真的改變主意了,那他也沒辦法。口頭協議沒什麼可堅守的。這傢伙可以直接叫他走開。 對羅伊而言,最好的辦法是當作沒有聽到珀西的話,也從來沒聽別人提過,去林場,在推土機來到之前盡快運走自己想要的樹。 當然,也有這樣的可能性:都是珀西弄錯了。他的樣子不像只是為了讓羅伊不高興,就瞎編了個故事。不過,他還是有可能弄擰了的。 但是,羅伊越想越覺得是真的。他的心裡總是看見推土機,看見鏈條鎖住的木材、堆在田野裡的木頭、拿著鏈鋸的工人。如今都是這樣。大規模的。 這個故事對他造成影響,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不喜歡河畔酒店。河畔酒店位於帕瑞格瑞河畔,是一家度假酒店。它原本是座老磨坊的遺跡,離珀西·馬歇爾住的十字路口並不遠。實際上,珀西住的房子,還有那裡的土地都歸酒店所有。原來的規劃是把這房子拆了,但酒店的客人無所事事,喜歡沿著大路走下去,給這座被遺棄的房子、破舊的農具、翻倒的四輪馬車,以及沒用的水泵拍幾張照片。珀西願意的時候,也可以給他拍照片。還有些客人來寫生。客人們來自遙遠的渥太華、蒙特利爾,他們毫無疑問以為自己到了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 當地人去酒店,都是為了來一頓特別的午餐,或者是晚餐。莉也和牙醫、牙醫太太、牙科保健師、保健師丈夫一起去過一次。羅伊沒去。他說他不願意去吃賠本兒的飯,即使是別人買單。但他不清楚這是不是他討厭酒店的理由。他並非完全反對花錢買享受的觀點,也不反對別人從喜歡花錢的人手裡賺錢的想法。不用否認事實:酒店的古董家具翻新重裝,請的不是他——根本沒請當地人;但是,就算是請他去,他也可能拒絕,因為他已經有太多的活兒了。莉問他對酒店到底有什麼意見,他能想出來的唯一理由是,黛安娜申請過那兒的工作,她想當服務員,他們不要她,說她超重。 “哦,她本來就超重,”莉回答,“她現在還超重。她自己都這麼說。” 沒錯。但羅伊還是覺得,這些傢伙都是勢利小人。唯利是圖的勢利小人。他們在蓋新樓,應該是一座老式商店、一座專門用於演出的老式劇院。他們燒柴就是為了演出。一天一捆。現在,某個開推土機的操作員就要把樹林夷平,平得像小麥田。這就是那類你一想就明白了的專橫規劃,你知道他們能做到的掠奪。 他告訴了莉他聽說的事兒。他還是會告訴她。這是個習慣。不過,他現在也已經習慣了,她實際上根本不會留心聽,所以他也沒留意她回答沒有。這回,她的回答是重複他的話。 “沒關係。反正你有足夠的活兒了。” 他早料到是這樣的結果,不管她好沒好。答非所問。不過,妻子不就這樣嗎——丈夫可能也一樣——百分之五十的時候? 第二天早上,他在一張折疊翻板桌上工作了一會兒。他打算在工棚裡待一整天,有兩樣活兒要交工了。中午,他聽見黛安娜的汽車消音器的動靜,往窗戶外頭看了看。她是來帶莉去看足底按摩師的。她覺得這對莉有好處,莉也不反對。 不過,她卻朝工棚過來了,沒進家門。 “好吧?”她說。 “好啊。” “辛苦地工作?” “一貫辛苦。”羅伊說,“給你提供個工作機會?” 這是他們對話的程序。 “我有工作了。聽著,我來這裡是想讓你幫一個忙。我想問你借卡車。明天,帶老虎去看獸醫。我沒法用汽車,它的體型太大了。我討厭要你幫忙。” 羅伊說沒問題。 帶老虎去看獸醫。他想。這可真夠累的。 “你不用卡車嗎?”她問,“我的意思是,或者你用汽車?” 既然今天要把活兒乾完,他自然是原打算第二天早上去樹林的。他現在決定,他今天下午去樹林。 “我幫你加好油。”黛安娜說。 那麼,他自己也要記得加好油,以防萬一。他剛想說:“你知道,我想出去,因為正好有點事兒,所以我老在想……”不過,她已經去找莉了。 等她們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他立刻收拾好了東西,鑽進了卡車,往昨天那地方開去。他想順路停車問問珀西,但最終覺得還是沒用。表現出這麼濃厚的興趣,只能讓珀西開始杜撰。他又想和林場主談一談,但是結論和昨天一樣,還是算了。 他把車停在進樹林的小路上。這條小路很快就消失了,在此之前他便拐了彎。他四處走走看看。樹看起來和昨天沒什麼區別,沒看出任何破壞計劃的跡象。他隨身帶了鏈鋸和斧子,他有種感覺,覺得要趕緊。要是有人來了,要是有人問他在幹什麼,他就說林場主同意的,他沒聽說過別的買賣。另外,他還要說,他會繼續砍下去,除非是林場主親自來讓他出去。要是真這樣,他當然得走。不過,這種事兒大概不會發生,因為那個蘇特是個胖子,屁股沉得很,並不常常在自己的土地上轉來轉去。 “沒有許可……”羅伊自言自語,像珀西那樣,“我要看白紙黑字。” 他在對一個他根本沒有看見的陌生人說話。 通常來說,樹林的地面要比周圍的土地更加崎嶇不平。羅伊一直以為,這是因為樹倒下,把泥土也拔了起來,然後就在原地慢慢地腐爛。樹木堆積腐爛的地方成了一座土丘,樹根把泥土拽出來的地方則成了洞坑。不過,他從哪裡看到過——應該就是最近,他真希望自己還記得是哪裡——真正的原因是很久以前形成的,就在冰河時代之後。當時地層之間結了冰,就把泥土往上推,形成一個個小土丘,如今在北極地區也是這樣,那里土地還沒有消失,形成的土丘還在。 這回發生在羅伊身上的事兒,是最為普通的,也是最難以置信的。它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在叢林裡漫步的恍惚的空想家身上,發生在任何一個呆呆地盯著自然美景觀賞的度假者身上,發生在任何一個以為樹林就是用來散步的公園的人身上,發生在穿著便鞋卻沒有穿靴子,也沒有留心看地面的人身上。羅伊鑽進樹林上百次,這事兒從來沒有發生在他身上,連差點發生也不曾有過。 已經下了一會兒小雪了,地面和落葉都開始打滑。他的一隻腳滑了一下,扭傷了。然後,另一隻腳猛地踩進了蓋著雪的灌木叢中,地面遠比他想像得低。他走路太粗心了,幾乎是跌了進去。這些地方,本應該是小心翼翼地試著踩踩看,要是附近有更合適的地方,連試都用不著試。即使如此,又怎麼樣?他沒有重重摔一個跟頭,一頭摔進土撥鼠的洞裡面。他失去了平衡,心不甘情不願地晃了晃身體,甚至可以說,懷疑地。然後,他跌倒的時候,那隻滑倒的腳基本上被壓在另一條腿的下面。摔下來的時候,他把鋸子反對著自己,把斧子也拋了出去。不過,拋得不夠遠,斧子把手重重地打在他扭傷的腿上。鋸子拽他過去,不過,好在他沒有直接跌在它身上。 他覺得自己跌倒的樣子幾乎像是慢動作。深思熟慮,精心設計的動作。他本可能摔斷肋骨,但是沒有。斧子把手可能飛起來,打在他臉上,但是也沒有。他還可能砍傷自己的腿。他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沒有立刻如釋重負,而是沒敢馬上就相信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因為這一切開始的方式——他滑了一下、踩進灌木叢、跌倒的方式——這麼愚蠢、笨拙,這麼難以置信,簡直不知道會有什麼荒誕後果。 他開始讓自己站起來。雙膝都受傷了。一隻膝蓋被斧子把手砸傷了,另外一隻重重撞在地上受傷了。他抱住一棵小櫻桃樹的樹幹——本來櫻桃樹也可能會抽打他的腦袋。他慢慢地抬起身體,試著把全身的重量壓到一隻腳上,另一隻滑倒扭傷的腳壓在身下,只是碰了碰地面。花了一分鐘,他成功了。他彎下腰去撿鋸子,差點又摔倒。疼痛從腳底升起,一直衝到他的腦門。他忘記了鋸子,站直身體。不知道疼痛從何而來。腳?他彎腰的時候把重量壓在這隻腳上了?疼痛縮回到腳踝。他盡力伸展這條腿,考慮著腳的情況,異常小心地在地上試了試,試著把重量壓上去。鑽心的疼痛。他不願意相信會有這麼疼。他不願意相信自己會被疼痛打敗。腳踝一定不只是扭傷了,韌帶肯定拉傷了。難道斷了嗎?它在靴子裡,看起來和另一隻沒受傷的腳踝沒什麼不一樣。 他知道自己必須要忍。他只能適應它,走出樹林。他不停地試,但是什麼進步也沒有。他沒法把重量壓在上面。肯定斷了。斷裂的腳踝。這只是小傷。老太太在冰上滑倒,也會摔斷腳踝。他很幸運。一隻斷掉的腳踝,一個小傷。然而,他一步也邁不出去。他沒法走路了。 他終於明白了,要想回到卡車裡,他不得不放棄他的鏈鋸、斧子,用手、用膝蓋爬出去。他盡量讓自己輕輕地伏下去,沿著自己的腳印拖動身體。現在,他的腳印已經蓋上了一層雪。他想檢查一下口袋,看看鑰匙在不在,把口袋的拉鍊拉上。他把帽子從頭上抖落,隨它掉在地上,因為帽舌擋住了他的視線。現在,雪落在他光著的腦袋上。不過不是太冷。一旦覺得爬行也是一種移動的辦法,它也確實不算太壞了。就是說,儘管對他的手、對他尚好的膝蓋來說不容易,但至少不是不可能。他現在足夠小心,緩慢地把自己拖過灌木叢,穿過小樹叢,爬過了起伏的圓丘。他經過一個斜坡,原本是可以滾下去的,他也沒敢——他還得小心地護著自己受傷的腿。他很高興自己沒有走過沼澤地,他很高興自己沒有耽擱就動身回去——雪越來越大,他的腳印就快給蓋住了。沒有腳印,視線又和地面平行,他就很難判斷到底是不是回去的路了。 一開始,他都不能相信這種狀況是真的,現在卻已經變得越發自然了。貼近地面,用雙手、雙肘和一隻膝蓋前進。試試看這段木頭有沒有爛掉,然後,拖著身體趴在上面,用肚子壓住它。他的手上全是腐爛的落葉、灰土以及雪泥。他不能戴手套了,否則抓不住東西,也沒法清楚地感覺到地面的東西,他只能露出冰冷、擦傷的手。他已經不再為自己感到驚訝了。他也不再想留在那裡的斧子和鏈鋸,儘管一開始,他簡直沒辦法讓自己從它們身邊爬開。他沒怎麼想事故本身。無論如何,它已經發生。這件事已完全不顯得不自然,也不至於讓人沒法相信了。 前面有一個相當陡峭的坡要爬,到坡下的時候,他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已經爬了這麼遠了,他鬆了一大口氣。他把手伸到夾克里暖和了一會兒,一隻一隻輪流取暖。不知道怎麼著,他想起黛安娜穿的那件不合身的紅色滑雪夾克,他決定她的生活是她的,操心這些沒用。他也想起了他的妻子看電視的時候裝腔作勢的笑。她的寂靜。至少她吃得飽,穿得暖。她不是拖著腳爬在路上的難民。還有更糟的,他想。有更壞的。 他開始上坡了,用他的雙肘撐住,還有他疼痛的,但是還能用的膝蓋。他繼續前進。他咬住牙,彷彿咬牙能防止他滑下去似的。他抓住能抓得到的根,或者他看見的不太堅固的莖。有時候,他抓的東西斷了,他就往下滑。他停下來,繼續一英寸一英寸地往上爬。他一直沒有抬起頭來看還得爬多遠。要是他假裝這個坡永遠沒有盡頭,萬一爬到了頂,就算是一份額外的禮物、一個意外的驚喜了。 花了很長時間,不過,最後他終於把自己拽上了平地。透過樹的間隙、飄落的雪花間隙,他看見了卡車。他忠誠的老朋友是一輛紅色的舊馬自達,它奇蹟般地仍然在等候。已經到了平地,這讓他重新燃起了對自己的期望。他撐起身體,那隻受傷的膝蓋輕輕地、輕輕地挪動。他戰栗地抬起沒有受傷的那條腿,拖動另一條腿,像醉漢一般搖搖擺擺。他試著單腳跳。效果不好,他會失去平衡的。他試著將一部分重心轉移到受傷的腿上,動作輕柔。疼痛讓他知道還是不可能。於是,他又回到以前的姿勢,爬行。但他沒有直接穿過樹林朝卡車的方向爬,而是轉了彎,朝他知道的腳印方向爬。等他找到了地方,他加快了速度,以彌補失去的時間。他沿著堅硬的印記爬。在白天陽光的照耀下,地面已經化成了泥漿,現在又再次開始凍結。這對他的雙手和膝蓋來說,實在很殘酷。但是與之前他爬的路線相比,已經輕鬆了許多,那條路,他一看就頭昏眼花,精神崩潰。他能看見前頭的卡車。卡車也在看著他,等著他。 他應該能開車。還算幸運,受傷的是左腿。現在,伴隨欣慰而來的除了一大堆的麻煩以外,還有最糟糕的那個問題。誰幫他去拿斧子和鏈鋸?他怎麼告訴別人它們在哪裡?再過多久雪會把它們蓋住?他什麼時候能重新走路? 沒用。他把這些念頭拋出腦海,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看卡車。他又停下來休息,暖暖手。現在,他可以戴手套了。但是,已經這時候了,為什麼還要毀了手套呢? 一隻大鳥從樹林中飛了出來,他伸長脖子去看是什麼鳥兒。他想是只鷹,但也有可能是只狂鳥。要是狂鳥,應該會以為自己撞大運了,會盯住他,看看他是不是受傷了? 他等它轉回來,要是看到它飛的樣子、它的翅膀,他大致就知道是什麼鳥兒了。 他這麼等待的時候,他看見鳥的翅膀、發現它的確是狂鳥的時候,對過去二十四小時一直在他腦海裡縈繞的事兒,他也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卡車在移動。什麼時候發動的?他看見大鳥的時候?一開始,只是輕微的動靜,地上的車轍顫動了一下——也有可能只是幻覺。可是,他聽到了引擎聲。車走了。難道就在他思緒紛飛的時候,有人鑽進了車裡?還是車裡一直有人?他肯定鎖了車的,鑰匙還在身上。他又摸了一下口袋的拉鍊。有人就在他的眼前把他的車偷走了,沒用鑰匙。他在自己蜷縮的地方大喊、揮手,彷彿這樣有用似的。不過,車子並沒有轉向回車道並開遠,而是沿著他的足跡一路顛簸,直接朝他開了過來。這會兒,開車的人在鳴喇叭,聲音不像是警告,而是慶賀。然後,車子放慢了速度。 他明白了是誰。 唯一還有一套鑰匙的人。也只可能是這個人。莉。 他努力用一條腿站起來。她跳下卡車,跑出來幫他。 “我摔了一跤,”他喘著粗氣告訴她,“這是我這輩子乾過的最蠢的事兒。”然後,他才想起來問她怎麼會過來的。 她說:“哦,我又不會飛。” 乘小汽車來的。她說。聽她的語氣,就好像她從來沒有放棄開車。她開車過來,把車留在了公路上。 “這一路地面太軟。”她說,“我還以為會被困住,不過沒有,泥漿又凍了。 “我看見卡車就過來了,開了鎖,坐在車裡。我看見下雪,覺得你很快就要回來了,不過我倒是沒想到,你是用膝蓋和手回來的。” 也許是因為走過來,也許是因為太冷,她的臉色發亮,聲音也變尖利了。她蹲下來,看了看他的腳踝,說他的腳腫了。 “可能更糟。”他回答。 她說,今天她本來一點也沒擔心。她沒擔心,結果反而是應該擔心。 (他懶得告訴她,這幾個月以來,她看上去其實什麼也沒擔心過。)她沒有一點點不祥的預感。 “我只是趕來告訴你一件事兒,我實在迫不及待要告訴你。”她說,“那個女人給我治療的時候,我突然想到的。然後我就看見你在爬。我就想,我的天哪。” 什麼想法? “哦,想法。”她回答,“嗯,好吧,嗯,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我以後再告訴你。我們先去把你的腳治好。” 什麼想法? 她的想法是,珀西聽說的事兒根本就不存在。珀西確實聽到一些傳說,但其實不是外人拿到了砍伐許可證,其實他們說的就是羅伊。 “因為埃利奧特·蘇特喜歡說大話,我知道這一家人。他的太太是安妮·普爾的姐姐。他到處吹牛說他拿到了大生意,添油加醋地說。剛開始可能說的就是你,最後變成了河畔酒店的永久供應商,一天一百捆。有人在喝酒的時候聽到別的客人說,最後傳到了你這裡。你已經得到了合同——我的意思是,你們已經達成協議了……” “好吧,聽起來挺蠢的……”羅伊說。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不過,你想想……” “聽起來是挺蠢的,不過,五分鐘之前,我也是這麼想的。” 事實正是如此。當他仰望狂鳥的時候,正是這個念頭跳進了他的腦袋。 “你也想到了。”莉的笑聲中帶著滿足,“和酒店有關,但是關係不大,這種傳說最後都變成大話。越來越誇張的大錢的故事。” 就是這樣。他想。他聽到了自己的想法。他內心的所有騷動都回來了。 狂鳥沒有再來。帶鏈鋸的男人們不會在這裡濟濟一堂。梣樹、楓樹、山毛櫸、鐵樹、蘋果樹都安全了,暫時都安全了。 莉用力扶著他,累得氣喘吁籲,不過還是勉強能說話:“英雄所見略同。” 現在不是提醒她她的變化的時候。就像不要向站在梯子上的人報告好消息一樣。 他站起來的時候腳撞了一下,被攙扶著進了卡車的客座。他呻吟。要是只有他一個人,呻吟就不一樣了。不是因為他想把疼痛戲劇化,他只是用這種方式對他的太太描述一下這種疼痛。 或者只是送給他太太的禮物。因為他知道,要是她的活力回來了,他也不會有自己當初想像得那麼糟糕了。呻吟可以掩飾他的需要,至少能當成藉口。當然了,他自然會警惕的,他不知道她是永遠好了,還是只是曇花一現。 但,就算是永遠的,即使全好了,依然會有別的問題。有些損失會使收穫變得不甚清晰。即便他有足夠的精力,這些損失他仍然是羞於承認的。 天色陰暗,還有濃密的雪,他只能看見第一排樹。今天早些時候,他經過這裡時,冬天的夜幕還沒有降臨。不過,這會兒他才注意到,他才發現,以前來樹林的時候,他錯過了一些東西。樹林竟然這麼糾纏不清,這麼稠密,這麼隱秘。它不是一棵樹,然後另一棵樹,而是所有的樹在一起互相支持,互相幫助,然後編織成一樣東西。在你不知不覺之中發生的一種變形。 這片樹林還有個名字。這個名字在他的心裡溜溜達達,進進出出,他幾乎要抓住它了,但是還沒有。是個大詞兒,聽起來不太吉利,不過,無關緊要。 “我把斧子丟了。”他機械地說,“我把斧子丟了。” “丟了就丟了,我們可以找個人拿回來。” “汽車在這兒。要不你去開汽車,讓我開卡車?” “你瘋了吧?” 她的聲音顯得心不在焉,因為她正在倒車,進回車道,慢慢的,但也不是太慢。車子在車轍上顛簸,不過保持住了平衡。從這個角度看後視鏡,讓他很不習慣,所以他搖下了車窗,伸著脖子看。雪落在他臉上。他不光是要看看她倒車;車子裡的暖意讓他有點糊塗,他要讓自己清醒清醒。 “放鬆。”他說,“對。慢點。好了。不錯,幹得不錯。” 他說話的時候,她也在說話,說醫院什麼的。 “……讓他們給你看看。最重要的事情先來。” 據他所知,她從來沒有開過卡車。她開得很棒。 森林。原來這個詞兒是森林。根本不是一個奇怪的詞兒。不過他從來沒用過這個詞兒。只是因為它有一種正式的意味,所以他通常不會這麼措辭。 “荒無人煙的森林。”他說著,彷彿要給什麼戴帽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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