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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孩子的遊戲

幸福過了頭 艾丽丝·门罗 21086 2018-03-18
我猜想,之後家裡會有一場談話。 真傷心,真可怕。 (我媽媽。) 本應該有監督的。輔導員到哪裡去了? (我爸爸。) 要是我們再一次經過黃色的房子,也許我媽媽會說:“你記得嗎?記不記得你以前多害怕這房子?可憐的小東西。” 我媽媽有種習慣:對我在遙遠的嬰兒時代的種種毛病,她總是抓住不放,甚至可以說,如數家珍。 如果你還是個孩子,每一年,你都會變成一個不同的人。通常都是在秋天,當你丟掉暑假的困惑和懶散回到學校,升了一級的時候。這是你記錄變化最為明顯的時光。在此之後,你就不會記得哪年哪月在變化了,但是變化仍在繼續,完全一樣。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過去會從你身邊溜走,走得如此輕鬆,完全是自動流失。場景常常還未消失,已然不再相干。然後突然一個急轉彎,某樣東西遍地開花、處處湧現,想要得到關注,甚至還想要你做點什麼。雖然顯而易見,實在沒什麼可做的。

馬琳和沙琳。別人都以為我們絕對是雙胞胎。那幾年流行給雙胞胎起壓韻的名字,邦妮和康妮,羅納德和唐納德。另外,沙琳的帽子和我的很配。這種叫苦力帽的帽子是寬大的低頂圓錐形草帽,用一個結或者鬆緊帶系在下巴上。這個世紀後期,這種帽子在電視上越戰的鏡頭里就很常見了。西貢街頭騎自行車的男人戴著它們,走在路上的女人也戴著它們,她們的身後是被轟炸的村莊。 可能在那個時代——我是說我和沙琳露營的時候——大家說到亞洲苦力,不會覺得這種說法有什麼不妥,說黑鬼,或者說像個討價還價的猶太人,也不會覺得有問題。我那時十幾歲,還不會聯想這些詞彙的背景文化。 我們有這樣的名字,戴這樣的帽子,所以第一輪點名的時候,我們喜歡的輔導員——快活的梅維斯指著我們說:“嗨,雙胞胎。”我們還沒來得及解釋,她就已經在點別人的名字了。我們喜歡梅維斯,但是,我們更喜歡漂亮的輔導員保利娜。

不過在點名之前,我們就注意到對方的帽子,互相有了好感。否則的話,我們中至少一人,甚至可能兩人都會把全新的帽子摘下來,準備塞到床底下,聲稱是媽媽逼我們戴的,我們自己不喜歡,諸如此類的話。 我挺欣賞沙琳,但我不知道怎麼和她交朋友。夏令營的女孩,除了少數幾個稍微大一點以外,都是九到十歲的年齡。在這個年齡,大家已經不再像六七歲的女孩那麼容易交朋友、那麼容易出雙入對了。我只是簡單地跟在幾個女孩子後面,她們和我是一個鎮的人,但沒有一個是有特殊之處的朋友。我們進了一間還有空床的小木屋,我把自己的東西扔在棕色的毛毯上,聽到身後一個聲音在問我:“請問,能不能把我的雙胞胎姐姐旁邊的床讓給我?” 是沙琳。不知道她在和誰說話。木屋大概能住下二十多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回答,“當然行”,就搬走了。

沙琳用了一種奇特的腔調,逢迎、玩笑、自嘲,還有一種引人注意的興奮,如同鳴鐘的顫音。很明顯,和我相比,她不是一般地自信。她不是相信那個女孩一定會搬走,也不是強硬地說:“我先來的。”(如果她是那種家裡疏於教育的女孩——有些女孩就是這樣的,她們來這裡是由國際獅子會付的錢,或者是教堂支付的,反正不是她們的父母——她可能會這麼說:“趕緊上廁所去吧,省得屎拉在褲子上。反正我是不會走的。”)不是這樣的自信。沙琳的自信是,她相信她想要別人做什麼的時候,大家都希望這麼做,而不僅僅是同意她的要求而已。我本也有機會拒絕她,我可以說,“我不想當什麼雙胞胎”,然後不理她,收拾自己的東西。但是,當然了,我沒這樣。如她所料,我的感覺是受寵若驚。我看著她興高采烈地把包裡的東西倒了出來,有些東西掉在了地板上。

我只找到一句話說:“你已經曬黑了。” “曬黑太容易了。”她回答。 一開始是找我們的不同之處。我們討論後發現,她曬了變黑,而我曬了就會長雀斑。我們的頭髮都是褐色的,不過她的顏色深一點。她的頭髮是波浪形,而我的頭髮則茂密如樹叢。我比她高半英寸,而她的手腕和腳踝粗一些。她的眼睛偏綠,而我的眼睛偏藍。我們一直熱衷於觀察彼此的不同之處,甚至把後背的痣和能看見的雀斑都列在了表格里,還有第二根腳趾的長度(我的第二根腳趾比大腳趾長,她的則短一些)。我們詳細地回憶了從小到大得過的病,種種意外事故,身體有沒有什麼部位修補或切除過。我們兩個的扁桃腺都摘除了——在那個年代,這是種普遍的預防手段——我們都得過麻疹、得過百日咳,都沒得過流行性腮腺炎。我拔過一顆上犬齒,因為它擋住了其他的牙。她的拇指被窗戶夾過,所以半月痕不完整。

我們把身體的歷史和特徵都整理完了以後,就開始講故事——家族的戲劇性事件、故事,以及區別所在。她是家裡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孩。而我是唯一的孩子。我有個姑姑,高中的時候死於脊髓灰質炎。她有個哥哥加入了海軍。那是戰爭年代,所以我們在營火晚會上會唱《永遠的英格蘭》、《橡樹之心》、《統治吧,不列顛尼亞》,有時候會唱《永恆的楓葉》。我們生活的背景,是空襲、戰爭、沉船,雖然距離我們很遙遠,但是每天都在發生。每隔一段時間,不遠的地方也會有那麼一回軍事襲擊,很嚇人,又很莊嚴、很刺激。要是我們鎮或同一條街的某個男孩死了,他住的房子就算沒有掛花圈,沒有黑色的布簾,也會有一種特殊的沉重氣氛。使命完成,塵埃落定。儘管房子裡可能什麼特別之處也沒有,也許只是門口路邊停了一輛陌生的車,表明有親戚來,或者是牧師來這個失去親人的家裡坐一坐。

夏令營的一個輔導員在戰爭中失去了她的未婚夫。她佩戴著他的表。我們認定是他的表,就別在她的外套上。我們倒是願意為她難過,關心她,不過她嗓門尖利,頤使氣指,連名字都讓人討厭。阿爾瓦。 我們生活的另外一個背景是宗教。在夏令營,這個背景本來應該要強調的。不過,因為是加拿大聯合教會負責這裡,所以不像浸信會或聖經基督教會那麼喋喋不休,也不會像羅馬天主教會甚或英國國教會,有那麼多正式的認可儀式。大部分女孩的父母都屬於加拿大聯合教會。不過那些由教會付錢的女孩子,可能不屬於任何教會。聯合教會用的是它最為親切的民間方式,我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對我們的要求只有晚上祈禱,吃飯時唱聖歌,還有每天半小時的特殊談話。這種談話就叫聊天,早餐以後的聊天。不過,即便是聊天的時候,也很少提上帝或是耶穌,說得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誠實品質、友好性情、純潔思想,要我們承諾長大以後不抽煙、不喝酒。沒有誰對此提出過異議,也沒有人中途退場,因為我們早就習慣了這種談話,而且溫暖的陽光下,坐在長椅上也蠻舒服的,一大早,我們還不想跳進水里,都嫌冷。

我和沙琳的這些事兒,即使是成年的女人也會做。也許她們不會互相數後背上的痣,不會去比較腳趾的長度,不過當她們相遇,感覺到彼此之間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惺惺相惜時,她們也會感覺到需要,需要了解重要的信息、重大的事件,不管那些事件是公開的還是私密的,以此填滿兩人之間的所有空白之處。如果她們感覺有這樣的溫暖和渴望,那麼她們幾乎不可能厭倦。不管說的是什麼瑣事和傻事,她們都會一起笑,也會笑她們揭露的自私、欺騙、吝嗇,以及純粹的惡。 當然,一切都需要非凡的信任。不過,這種信任的建立,可以只在片刻之間。 我曾經觀察過。圍坐在營火邊,攪拌樹薯粥的時候,或者因為傳說有野獸,剝奪男孩子們說話的機會,讓他們去樹林放哨的時候,這些漫長的時段就是開始的時間。 (我是個受過正規訓練的人類學者,雖然比較差勁。)我觀察了,但從來沒有參加過這種女性之間的秘密交換。也並非全然如此。有時候好像需要這麼做,我也裝作自己在參加。但是對方永遠能發現我的裝腔作勢,變得既茫然又警惕。

通常和男人交往,就不至於這麼謹慎。他們並不指望這樣的交換,對這種交換絕少有真的興趣。 我說的這種和女人的親密關係,不是情慾的,也不是情慾的最初階段。情慾的關係,我在青春期前也經歷過。情慾的關係,也會有信任,也許還會有謊言,可能會走向遊戲,總之不管有沒有性玩笑,都會有一段熱火朝天的短暫興奮,緊隨其後的則是不舒服、拒絕承認,以及厭惡。 沙琳告訴過我她哥哥的事兒,不過說的態度是一種真實的厭惡。就是參加海軍的那個哥哥。她去他的房間找她的貓,他正在對他的女朋友幹這種事兒。他們根本不知道她看見了。 她說他上上下下,啪啪啪啪。 你的意思是他們在床上互扇耳光?我問。 不是。她回答。是他的那東西進進出出的時候,啪啪啪啪。下流。噁心。

他光溜溜的白屁股上還有疙瘩。噁心。 我告訴她的是維爾娜。 回到我七歲的那年,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座當時我們叫作拼連住房的屋子裡。那時候,連棟式住宅這個詞可能還沒有。總之,那座房子不是平均分割的,維爾娜的外婆租了後面的房間,我家租的是前面的房間。房子很高,光禿禿的,很難看,刷的是黃色的漆。我們住的小鎮太小了,人口加起來也沒多少,不用劃分居民區。不過,實際上是有分區的,我覺得,我們的房子恰好位於體面地區和年久失修的地區的分界線上。我說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正好是經濟蕭條的最後時期。當然了,我估計那時候沒人知道經濟蕭條這個詞。 我爸爸是個老師,他的工作穩定,但是錢很少。我們另一頭的街道漸漸消失,那條街的房子屬於那些既沒有穩定工作,也沒有錢的人。維爾娜的外婆顯然有點錢,因為她說起領救濟的人,用的是十分輕蔑的語氣。我媽媽肯定和她爭論過,說那不是他們的錯。不過沒用。這兩個女人算不上親密的朋友,不過,有關怎麼安排使用晾衣繩,她們的態度真誠而友好。

這位外婆的名字是霍姆太太。有一個男人時不時來看望她。我媽媽說他是霍姆太太的朋友。 不過,實際上,每次他來的時候,媽媽都不讓我出門玩,所以我沒什麼機會和他講話。他長什麼樣子我都不清楚,不過我認識他的車,車是深藍色的福特V-8。我對車特別有興趣,可能是因為我家沒有車。 然後,維爾娜就來了。 霍姆太太說維爾娜是她的外孫女,我們沒有理由懷疑。但是,從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們中間隔著的那代人存在。我不知道是霍姆太太去把她接回來的,還是她的朋友用V-8把維爾娜送來的,總之,那是夏天,還沒有開學的時候,她出現了。我不記得她告訴過我她的名字,一般情況下,她不是個健談的人,我肯定也沒有問過她。從最早的時候起,我就對她有一種強烈的反感。在那時,我對其他人無論如何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告訴媽媽我恨她。媽媽問你為什麼要恨她,她對你做什麼了? 可憐的東西。 孩子用恨這個詞來表達各種不同的感受,意思也許是他們嚇壞了。嚇壞了的意思不是他們擔心挨打。拿我自己的感覺來舉例吧,當你走在人行道上,一些大男孩喜歡騎自行車攔住你,沖你發出恐怖的怒吼。你害怕的不是對身體的傷害。好像我對維爾娜的恐懼,差不多是對詛咒或者陰暗企圖的恐懼。這種感覺,小孩子都會有,也許是因為一座房子的樣子,也許是因為一根樹幹,更多時候或許是因為霉爛的地下室、幽深的衣櫥。 她比我高很多,不知道她比我大多少。也許是兩歲,三歲?她瘦得皮包骨頭,骨架子那麼小,腦袋也那麼小,讓我想起蛇頭來。細密的黑髮平滑地蓋在這顆腦袋上,遮住了前額。我覺得她臉上的皮膚很暗沉,很像我家舊帆布帳篷的蓋布。她顴骨突出來的樣子,就像蓋布被風吹得鼓起來的樣子。她的眼睛永遠都在斜視。 不過,我相信,大家看見她的時候,不會覺得她的模樣有什麼地方特別招人討厭。實際上,我媽媽說她楚楚動人,或者說幾乎算得上楚楚動人。 (比方這麼說:“真可惜啊,她本來可以長得楚楚動人的。”)但僅僅就我媽媽從她的一舉一動中看到的而言,也沒法反對這種說法。她比她的實際年齡小得多。這是一種拐彎抹角的說法,指的是維爾娜還沒學過讀書寫字,也不會滑冰、打球,另外,她嗓音粗啞,而且不會壓低自己的嗓門,她的措辭奇怪地斷斷續續,好像這些詞兒結成了塊兒,卡在她的喉嚨裡。 她干擾我、毀掉我自己玩的遊戲的辦法,不是一個小女孩,而是個大女孩的辦法。一個年齡不小,但是沒有經驗、沒有權利,什麼都沒有的女孩,只有寧死不屈的決心,以及絲毫不明白自己並不受歡迎的無能。 孩子理所當然是一群保守得可怕的人,他們當機立斷地反對一切邊緣的、反常的、難以駕馭的東西。我是家裡唯一的孩子,備受溺愛,當然,也備受訓斥。我笨拙、早熟、羞怯,有自己私密的規矩和憎惡。我甚至討厭維爾娜頭髮上不停掉下來的賽璐珞髮夾,還討厭她老是想塞給我的紅綠條紋的薄荷糖。她會試圖追趕我,硬把這些糖塞到我嘴裡,以她獨特的斷斷續續的發音方式,吃吃吃吃傻笑個不停。直到現在,我還是不喜歡薄荷的味道。還有,我不喜歡這個名字,維爾娜。這個希臘名字是春天的美女的意思。我覺得它聽起來和春天沒什麼關係,也不像青草地,不像花環,不像穿薄紗裙的姑娘,更像一抹頑固的薄荷污漬、綠色的黏液罷了。 我也不相信媽媽是真的喜歡維爾娜,因為她天性中有些許偽善,還因為她決心不讓我快活,就裝作同情維爾娜。她要求我友善。開始,她說維爾娜不會待太久的,暑假一結束,她從哪裡來的,就回哪裡去。後來,維爾娜根本沒打算回哪裡去,她又告訴我一個令人欣慰的消息,說我們自己很快就搬家,友善的日子不長了。實際上,這時候距離我們真正搬家還有一年。最終,她耗盡了耐心,說我讓她失望,她從來沒有想到我的天性原來如此刻薄。 “她生來就是這樣,你怎麼能攻擊她長的樣子?這是她的錯嗎?” 這種話對我沒有意義。要是我有足夠的辯論技巧的話,我會說我根本沒有攻擊維爾娜,我只是希望她離我遠一點。不過,我本來就是在攻擊她,用不著質疑這到底是不是她的錯。不管我媽怎麼說,我的這種態度,其實多多少少和我住的地方、我生活的年代裡,周圍沒有說出口的看法是和諧的。即便是大人們,他們的笑容裡都藏有一種無法克制的滿足感,以及理所當然的優越感,每當他們說某人“太簡單”、“少根筋”的時候,我都能看見這種表情。我相信我媽媽就是這種人。私下覺得。 我開學了。維爾娜也上學了。她進了一個特別班,在學校操場邊上一幢特別的樓裡。這幢樓是鎮上學校最早的教學樓。不過在那個年代,沒人有時間研究城市志,沒幾年這樓就被拆掉了。樓裡面有一塊用牆隔出來的空間,讓學生休息時間聚在一起玩。那幢樓的學生,早晨上學比我們晚半個小時,下午放學比我們早半個小時,所以課間休息時,沒人會去騷擾他們。不過,因為他們都攀在牆上,看我們普通學校的操場到底有什麼,擠得太厲害的時候就會出事兒,會用尖叫、揮舞棍棒之類的嚇唬他們。我從來沒走近那地方,幾乎沒見過維爾娜。我是在家裡被迫應付她。 剛開始的時候,她站在黃房子的角落裡,看著我,我裝作不知道她在那兒。後來,她走進了前院,在我家的台階上佔個位置。她在那兒,我要是想去廁所,或者我冷了,就非得經過她身邊不可,而且還很近,很可能會碰到她,也許她會來碰我。 我從來沒見過哪個人能在一個地方待那麼長時間,而且眼睛只盯著一樣東西。常常盯的是我。 我有一個鞦韆,鞦韆掛在楓樹上,盪鞦韆的時候,我的臉要么衝著房子,要么衝著大街。也就是說,要么我和她面面相覷,要么她的目光讓我若芒刺在背,她甚至有可能過來推我一把。她老是推我一個趔趄。不過,這還不是最倒霉的。最倒霉的是,她的手指戳在我背上,真像一支支冰涼的針管,直接穿透了我的外套和里面的衣服。我還有一個遊戲是堆葉子、蓋房子。就是我用耙子耙,或者用手抱,總之設法把楓樹的落葉堆到一起,然後把樹葉拼成房子的圖樣。這裡是起居室,那裡是廚房,那一堆鬆鬆的是臥室裡的床,等等等等。這個遊戲不是我發明的。學校的看門人把落葉全部耙走燒掉以前,課間休息的時候,女孩子們都在操場上蓋房子,她們堆出來的房子更豪華,有時候甚至還會有點裝飾。 開始時,維爾娜只是看我在幹什麼,她永遠斜著眼睛的表情,在我看來,是一種莫明其妙的優越感。她憑什麼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後來就到了她行動的時候了,她走過來,抱起一團樹葉,大概是因為她自己也在猶豫,或者就是手笨,葉子漏得滿地都是。她抱起來的葉子,不是擱在一邊備用的那堆,而是從我房子的牆上抱走的。她把牆抱在懷裡走了幾步,扔進我整潔有序的房間裡。 我沖她大喊大叫,叫她住手。她彎下腰,想把她扔下來的樹葉重新抱起來,但沒辦法聚攏,乾脆又拋撒下來,等葉子全落到地上,她就開始傻乎乎地亂踢。我沖她吼,一點用也沒有,或許她把我的吼叫當成了鼓勵。於是我只好低頭朝她衝過去,正好頂在她肚子上。我沒有戴帽子,所以我的頭髮就碰在了她的羊毛衫或者是外套上。我的感覺是,我的腦袋撞在了一個堅硬而又臃腫的肚子的剛毛上。我喊叫著跑回家。我媽媽聽完之後說的話更讓我發瘋:“她只是想玩,但不知道怎麼玩。” 第二年秋天,我們搬進了另一座平房裡,我再也不用經過那座黃房子了。黃房子總是讓我想起維爾娜,似乎它也學會了她斤斤計較的算計,恐嚇似的斜視。黃顏色似乎正是侮辱的色彩,而那扇並沒有坐落在中間的前門,添了一分殘疾的感覺。 我們住的平房和這座黃房子只隔三個街區,就在學校邊上。我既然逃離了維爾娜,就忘記了小鎮的大小和生活的複雜性。有一天,我和學校一個同學在街上迎面碰到了她,我才明白這並不是真的,不全是真的。這回應該是我們誰的媽媽派我們跑腿做什麼事兒。我沒有抬頭看,不過我相信,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聽到了吃吃的笑聲,也許是高興,也許是因為認出了我。 同學的話頓時讓我覺得可怕。 她說:“我以前覺得這是你姐姐。” “什麼!” “我知道你們住在一起,所以覺得你們肯定是親戚。至少是堂姐妹。你們不是?不是堂姐妹?” “不是。” 特殊班上課的老樓沒通過安全檢查,不能再用了,鎮裡就租用了聖經禮拜堂,學生們去那裡上課。聖經禮拜堂恰好就在我家的街角,過了馬路就是。維爾娜上學有兩條路可以走,她選擇了那條經過我家的路。而且,我家的房子離人行道只有幾英尺遠,所以,實際上,她經過的時候,影子都會落在我家的台階上。要是她願意,她可以把鵝卵石踢到我家的草坪上。除非我家的百葉窗拉上了,否則她就可以偷窺我家的客廳和門廳。 特殊班的上課時間這時候和普通學校一樣了。至少早晨一樣的,下午放學還是會早一點。學校也許覺得,他們在禮拜堂上課,就不會和普通學生擠在一條路上了;所以,這時候,我就可能在上學路上遇見維爾娜。我隨時隨地都看著她可能出現的方向,只要一看見她,就躲回家裡去,藉口說忘帶什麼東西,或者說鞋子磨腳、我得找一塊橡皮膏,再或者說我頭上的髮帶鬆了之類的。我不至於傻到說看見維爾娜了,我媽媽會說:“那又怎麼了?你怕什麼?她會吃了你?” 又怎麼樣呢?有污染?會感染?維爾娜看起來挺乾淨,挺健康。而且,基本上她也不可能上來就罵我、揍我、拽我的頭髮。不過,只有大人才會笨到以為她沒什麼力量。力量,再說了,這種力量也是特別針對我的。她的眼睛盯住的是我。至少我這麼覺得。彷彿我們之間有一種默契,這種感覺無法形容,也沒法解決。這種感覺固執得如同愛情一般,儘管在我看來,絕對更像仇恨。 我想,我討厭她,正如有人討厭蛇,有人討厭毛毛蟲,有人討厭老鼠,有人討厭鼻涕蟲。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理由。她確實不會對我有什麼實際的傷害,不過,她能擾亂你的五臟六腑,讓你痛恨自己的生活。 告訴沙琳維爾娜的故事時,我們的聊天已經很深入了。除非游泳或者睡著的時候,我們才停得下來。維爾娜成了我的祭品,雖然並不是這麼拿得出手,相比沙琳哥哥抽動的、疙疙瘩瘩的屁股,沒有那么生動活潑、讓人噁心。我記得我和沙琳說,維爾娜的可怕之處,我沒法描述清楚。不過緊接著,我就開始描述,我感覺,我描述得應該還算不錯,因為為期兩週的夏令營就要結束的一個中午,沙琳衝進了食堂,臉上閃爍的是恐懼,以及一種奇怪的興奮。 “她就在這裡。她在這裡。就是那個女孩。那個可怕的女孩。維爾娜。她就在這兒。” 午飯吃完了,按規矩我們要收拾東西,把我們的盤子、碟子擱在廚房的架子上,然後當天值日的姑娘會拿走去洗。然後,我們會去糖果店排隊,糖果店每天中午一點鐘開門。沙琳剛剛就是回宿舍拿錢去了。她是個富人,因為有個企業家爸爸,所以她就馬馬虎虎,把錢隨隨便便放在枕頭里。我除非是游泳的時候,錢都是貼身放的。所有付得起錢的女孩子午飯後都要去糖果店買糖,把討厭的甜點味道清理掉。我們明明知道甜點難吃,但還都非要嚐嚐,想確認味道有沒有我們想得那麼噁心。木薯布丁,爛糊糊的烤蘋果,黏糊糊的奶油凍之類。所以,我第一眼看見沙琳這種表情的時候,我以為是她的錢被偷了。不過轉念一想,這種倒霉事兒不至於讓她的臉扭曲成這樣,她眼裡的震驚分明是種喜悅。 維爾娜?維爾娜怎麼會在這裡。認錯人了吧。 這天應該是禮拜五。夏令營還有兩天時間。我們還有兩天就要走了。最後我們才明白,夏令營也有個特殊營。在這裡他們也還是特殊的。他們過來和我們一起度過最後的周末。人不算太多,估計總共也就二十個,也不全是從我們小鎮來的,還有附近其他小鎮的。沙琳剛想清楚地告訴我怎麼回事兒的時候,一聲哨響,輔導員阿爾瓦跳到了椅子上,朝我們講話了。 她說,她知道我們肯定會盡責盡力地歡迎觀光客,也就是夏令營的新營員們。新營員帶來了自己的帳篷和自己的輔導員,不過,她們會和我們一起吃飯、游泳、遊戲,也要參加早晨的聊天。她說,她肯定我們會把這場相遇當成交新朋友的機會,語氣裡有我們已經熟悉的警告和叱責。 這些新來的人花了一會兒時間支帳篷,安排床位。有些人明顯毫無興趣,跑開了,輔導員只好連吼帶叫,把這些傢伙抓回來。這段時間我們正好自由活動,是休息時間,我們到糖果店買了巧克力、甘草糖、太妃軟糖,躺在舖位上吃。 沙琳一直說:“想想,想想。她在這裡啊。我簡直沒法相信。你覺得她是不是跟踪你?” “可能吧。”我回答。 “你覺得我能不能把你藏起來呢?” 我們在糖果店排隊的時候,我一直低著頭,讓沙琳擋在我前面,不讓附近的特殊營員看見我。我飛快地偷看了一眼,我看見了維爾娜的後背。她垂下來的、蛇一般的頭顱。 “我們應該想辦法讓你喬裝打扮。” 根據我說出來的故事,沙琳大概以為維爾娜主動騷擾我。我想這也是真的吧,除了她的騷擾沒有這麼顯眼,比我能說出來的更加隱秘以外。現在,我就讓沙琳這樣想吧,反正這麼想會讓她更興奮。 因為我和沙琳一直處心積慮、躲躲藏藏,所以維爾娜並沒有立刻發現我。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和其他特殊營的新營員一樣昏頭昏腦,不知所措,努力想搞明白自己到底來這里幹嗎。沒一會兒,她們就被帶到海灘的另一頭去上游泳課了。 晚飯時,我們在餐桌前唱歌的時候,她們排著隊進來了。 再後來,她們平靜地各自走開,散落在我們中間。她們全都戴著寫了名字的牌子。坐在我對面的那個叫瑪麗·埃倫,類似這個名字吧,她不是從我們小鎮來的。不過,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看見維爾娜在隔壁桌,她比同桌的女孩都高。不過感謝上帝,她和我坐的是同一個方向,所以吃飯的時候不會看見我。 她是那一桌最高的,不過也並沒有我記憶裡那麼高,沒有高得扎眼。大概是因為過去的一年,我的個子長得飛快,她也許已經不長了。 吃完飯,我們站起來收拾盤子。我一直低著頭,一眼也沒朝她的方向看。不過,我還是知道什麼時候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什麼時候她認出了我,什麼時候她笑了,她嘴角下垂露出微笑,她的喉嚨發出那種古怪的吃吃聲。 “她看到你了。”沙琳說,“你別看。別往那兒看。我站在你們中間,走吧,往前走就是了。” “她也朝這裡來了?” “沒有。她站在原地,一直盯著你看。” “笑?” “有點。” “我不能看她,太噁心了。” 剩下的一天半,她會怎麼迫害我?沙琳和我一直在用這個詞,實際上,維爾娜甚至根本沒有靠近我們。迫害。聽起來像是大人的法律腔。我們始終處於守望的狀態,彷彿我們被跟踪了,或者只是我被跟踪了。我們試圖把握維爾娜的動向,沙琳和我匯報她的態度、她的表情,等等等等。有兩次,我自己也冒險去打量她,不過得沙琳先告訴我:“好啦,現在她不會注意你的。” 這兩回,我看見的維爾娜都略微顯得沮喪,或者說慍怒、困惑?就像大部分特殊營的孩子一樣,她很茫然,不清楚自己在哪裡,她在這里幹什麼。有幾個孩子——當然,其中沒有她——跑到海灘另一頭的懸崖上,鑽進了全是松樹和杉樹的樹林裡,引發了一陣騷亂。還有幾個沿著通往公路的沙石小徑就打算出發了。所以輔導員召集我們開了個會,要我們看好我們的新朋友,因為我們比我們的新朋友熟悉這個地方。沙琳又捅了捅我的肋骨,當然,並不是因為她覺察到維爾娜有什麼變化,信心沒了、身材變矮了之類的消息,她只是持續匯報,匯報維爾娜狡猾的表情、邪惡的神態、討嫌的外表。也許沙琳說得對,維爾娜看見了沙琳,看見了我的新朋友、新保鏢,一個陌生人的出現是某種信號,告訴她一切都已經改變,她不再可以確定了。這種意識壞了她的心情,儘管我沒看見她心情不好。 “你沒告訴我她的手。”沙琳說。 “她的手怎麼了?”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長的手指。她要是雙手掐住你的脖子,肯定能掐死你。肯定行。你說,晚上和她住在一個帳篷裡,有多恐怖呀。” 我說確實挺恐怖的。 “不過,和她一個帳篷的全都是白痴,不會注意的。” 最後一個禮拜天,發生了一種變化,夏令營的感覺完全不同了。並沒有激烈的事件,餐廳的鐘也在通常的開飯時間敲響,飯菜不比平時更好,也沒有更糟。休息時間到了。然後是遊戲時間,游泳時間。糖果店照常營業,我們也像往常一樣,聚在一起聊天。不過,你還是可以感覺到一種心神不寧、心不在焉的氣息,連輔導員都是這樣的。她們沒有像平時那樣,一堆斥責或者鼓勵的話就堆在舌尖準備著,而是大約會花上一秒鐘時間盯著你看,似乎在努力回憶自己平時會怎麼說。其實,這種變化自打特殊營到來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她們的出現改變了營地的氣氛。以前這裡是真正的夏令營,有自己的規則,還制定了獎罰制度,和學校或孩子們生活的任何環境一樣。而他們來了,每個角落都開始崩塌,充分暴露了它只不過是臨時的。表演而已。 是否因為我們看見特殊營員的時候,就想她們是不是真正的營員,然後發現其實根本沒有真正的營員?部分如此吧。不過,還有一部分是因為,夏令營就快結束了,夏令營的作息制度就要瓦解了,爸爸媽媽快來接我們回到日常生活裡去了,輔導員也要回去做她們的普通人,也許她們甚至不是老師。我們正處於一個即將被拆散的階段,這期間的友誼、敵人、競爭,在過去的兩個禮拜里活躍的一切,都要被拆散了。誰能相信這所有的一切,僅僅是兩個星期? 沒人知道該怎麼說,但是沒精打采的氣氛在我們中間蔓延,這是一種厭倦的壞脾氣,就連天氣表現的也是同樣的感受。過去的兩星期應該不是每天都陽光燦爛、無比炎熱,不過我們的印像大半是如此。而現在,禮拜天的早晨,不一樣了。禮拜天的早晨我們不是聊天,是祈禱。我們在外頭祈禱的時候,雲彩暗了。溫度沒什麼變化。要是非說有變化的話,應該是這一天的熱量更多。不過這一會兒,像是暴雨就要來了,而且,寂靜無聲。輔導員們,還有禮拜天特意從附近小鎮開車過來的牧師,都不時地抬頭看,擔心要變天。 確實掉了幾滴雨,然後就沒再下了。雨水就此結束,沒有下暴雨。雲朵稍微亮了一些,並不足以確保之後會陽光明媚,但足以保證我們的游泳不會取消。之後就不供應午飯了,早餐結束廚房就關門。糖果店的百葉窗也不會再拉開了。午飯時間,我們的爸爸媽媽就會陸續趕來接我們回家。會有一輛大汽車來接特殊營員。我們多半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床單抽掉了,粗糙的棕色毯子疊好了,擱在床腳。這種毯子睡覺的時候總是潮乎乎的。 雖然我們都擠在木屋裡,嘰嘰喳喳地說話、換游泳衣,可是,木屋內部還是展示了它的短暫,以及憂傷。 海灘上也是一樣,沙灘上的沙子似乎比平時少,石頭則比平時多。沙子所在的那塊地方顏色是灰的。水看起來很冷,不過實際上海水挺暖和。然而,我們游泳的熱情已經消退,大部分女孩只是在水里漫無目的地跋涉而已。游泳輔導員是保利娜和一個負責特殊營的中年婦女,她們兩人只好沖我們拍手。 “快點。你們等什麼呢?今天是夏天的最後一次機會哦。” 有幾個女孩是游泳的一把好手,她們經常一下水馬上就朝木排游過去。還有一部分人游得不錯,我和沙琳就是這類,我們會往木排的方向遊,然後再轉身遊回來,證明我們至少能悶在水里游上兩碼的距離。保利娜一般都是立刻游到木排那兒,待在深水里看著大家,以防有人出事兒,還要保證所有營員都確實在游泳。不管怎麼樣,這個禮拜五,游泳的人還是比平時少,很多本應該遊的人沒有遊。保利娜也許是為了打氣,也許是因為氣惱,叫大家都下水去,不過她也只喊了這麼一句,然後自己就在木排周圍拍水,和幾個鐵打不動的游泳專家一起說笑去了。大部分女孩子還是在淺水區裡玩水,只遊了幾英尺或幾碼就坐在水里互相潑水,有些轉了個彎就去找空瓶子做漂流物了,似乎誰都對游泳不感興趣。特殊營的女輔導員站在水剛剛到她的腰的地方。不過,大部分特殊營員都在水沒有淹沒她們膝蓋的地方。這個輔導員裙裝式游泳上衣上的花甚至沒濕。她彎下腰,用手濺起微弱的水花,一邊笑一邊沖她的學生們說,好玩吧。 我和沙琳待的地方,水至多到胸口,我們沒有走到更遠的地方。我們和游得很差的女孩子們一起做做漂流瓶,懶洋洋地遊遊仰泳,或者蛙泳。沒有人訓斥我們吊兒郎當。我們試了試在水底睜著眼睛能遊多久。我們偷偷摸摸地游到對方身上,猛地趴到對方的背上。我們身邊也有一群這麼玩的人在大笑大叫。 我們游泳的這段時間裡,一些父母或者被派來接孩子的人已經到了,他們說自己沒有時間可浪費,所以他們要接的女孩子在水里就被點名叫走,這又導致了一些額外的緊張和混亂。 “看,你看。”沙琳說。她的聲音咕咕嚕嚕的,因為我剛剛把她按到水底下,她這才抬起頭來,濕淋淋的,還在吐水。 我看到了。維爾娜正在朝我們走過來,她戴了淡藍色的橡膠游泳帽,修長的手正在拍打水面,面帶微笑,表情像是,突然之間,她收復了對我的權利。 我沒跟上沙琳,我甚至都不記得我們是怎麼道別的了,我們到底有沒有道別都是個問題。我的印像是,我們的爸爸媽媽差不多是一起到的,我們匆匆忙忙鑽進各自的車裡,回到了以往的生活之中——我們又能怎麼辦呢?沙琳爸爸媽媽的車當然不會像我爸爸媽媽的車這麼破舊、嘈雜,性能還不可靠。不過,即使並非如此,我們也絕對不會想到要讓這兩對父母互相熟悉一下。大家,每個人,包括我們自己,都急於出發,遠離喧嘩——有人是因為丟了東西喧嘩,有人是因為看見了孩子喧嘩,有人是因為沒看見孩子喧嘩,有人是因為錯過了大巴喧嘩。總之,一片喧囂。 多年以後,一個意外的機會讓我看到了沙琳婚禮的照片。那個年代,婚禮的照片會在報紙上刊登,不光是小鎮,城市的報紙也會登。看見照片的時候,我正在多倫多布羅爾大街的一家咖啡館裡,一邊翻看報紙,一邊等一位朋友。 婚禮是在圭爾夫舉行的。新郎是多倫多人,畢業於奧斯古德法學院。他個子很高,也可能是長大後的沙琳特別矮。即使她的頭髮厚厚地盤在了頭頂——就是那個年代流行的精緻的鋼盔頭——也只剛有他的肩膀高。這種髮型讓她的臉看起來平淡無奇,像是被壓扁了似的。不過我記得是克婁巴特拉妝,眼睛描得很濃,嘴唇淡淡的。聽起來很怪,不過那個年代,這種樣子必然會被盛讚。而這一切讓我想起來的,只是她還是個孩子時下巴上長的滑稽的小腫塊。 她,報紙上說的新娘,畢業於多倫多的聖希爾達學院。 那麼,到聖希爾達學院上學,她肯定來過多倫多。她在的時候,我也在同一個城市,我在大學學院上學。某一個時刻,我們可能走在同一條街上,或者校園的小路上,卻從來沒能相遇。我不覺得要是她看見我,會故意不和我說話。我也不會躲開她。當然了,一旦我得知她在聖希爾達學院上學,一定會覺得自己才是個真正的學生。我和朋友們都覺得聖希爾達是淑女學院。 現在,我是人類學碩士,我已經決心永遠不要結婚,儘管不排除會有情人。我披了一頭長長的直發,我的朋友和我都喜歡嬉皮士的風格。相比現在,那個時候童年記憶更為遙遠,早已褪去了色彩,一點也不重要。 我本可以給沙琳寫信,請她的父母轉交,報紙上就有她父母在圭爾夫的地址。不過我沒寫。我覺得祝賀女人結婚這種事兒,偽善到了極點。 不過,也許是十五年後,她給我寫了信,請我的出版人轉交。 “我的老朋友馬琳,”她這樣寫道,“在《麥克林》雜誌上看見你的名字,別提有多高興了。一想到你寫了本書,我真是驚嘆不已啊。我還沒去買書,因為我們剛度假回來,不過我肯定會去的,而且一定會儘早看的。我剛剛翻了翻外出期間積攢下來的期刊,在上面我看到你的照片了,很有個性,評論也很有趣。我覺得必須要給你寫封信祝賀。 “你是不是已經結婚了,但還在用婚前姓寫作?你成家了嗎?給我寫信,告訴我你的生活吧。我傷心的是沒有孩子,不過我終日忙於志願者工作、園藝,或者和我的丈夫基特一起出海。永遠都有那麼多事情要做。我現在在圖書館工作,要是他們不訂你的書,我就擰斷他們的胳膊。 “我要再次祝賀你。我要說,我有點驚訝,但也不完全驚訝,因為我一直覺得,你可能會做一些特別的事情。” 這一次的來信,我也沒有回。似乎根本沒有意義。一開始,我沒有留心信結尾的“特別”這個詞,但後來想起來的時候,它彷彿是給我迎頭痛擊。然而我對自己說,她用這個詞沒有特別的意思,我如今依然相信這一點。 她提到的書,是我從一篇文章慢慢寫成的一本書。我一度失去了繼續寫這篇文章的興趣,開始寫另一篇,後來有空了,就當成業餘消遣再回頭繼續寫。自那以後,我和別人合著了兩本書,適時地滿足對我的期望,不過,我自己寫的那本,是唯一給我帶來一些外界關注的,更不必說來自同僚的批評了。現在,書已經不再印刷了。書名叫《偶像和白痴》,要是現在,這種名字絕對逃脫不了懲罰,甚至連我的出版人都很緊張,儘管他們也承認這個書名朗朗上口,容易記住。 我研究的是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的態度——我指的是那些不可能稱之為原始的文化背景——研究這些人對精神或者身體異常的人的態度。 “有缺陷”、“殘廢”、“遲鈍”這些詞彙當然都進了垃圾箱,也許有好的理由——不僅是因為這些詞表現出優越感,以及習慣性的不善態度,也因為這些詞並非準確的描述。這些詞彙忽略了這類人群身上豐富、精彩,甚至卓越的(至少算是特有的)力量。最有意思的是,除了迫害之外,其中還能發現一定程度的崇拜,有一系列的能力被歸咎(這個詞並非完全不准確)為神聖的、神奇的、危險的,或者說,有價值的。我能做到的全都做了,我做了歷史研究和當代研究,也涉及了詩歌、小說,以及宗教習俗的影響。自然,因為我的專業背景,大家批評我過度文學化,批評我引用的信息全部來自現成的書籍,但那時候我不可能跑遍全世界。我沒有得到任何資助。 當然,我能看清楚其中的關係。這種關係,我想可能沙琳也看出來了。很奇怪,那些事兒感覺是那麼地遙遠,那麼不值一提。它只是一個起點。那時候,對我而言,它和童年時代其他的事情差不多。因為從那以後的旅行、長大後的成就。安全感。 “婚前姓。”沙琳這麼寫。這種說法,我很久都沒有聽說過了。這種說法和“老處女”基本相當,聽起來貞潔又愁苦,明顯不適合我。早在我看見沙琳的婚禮照片前,我就不是處女了。當然,我也沒以為她是。並不是因為我有一群情人,其中大部分甚至也談不上是情人。和許多與我同齡的、沒有過一雌一雄單配婚姻生活的女性一樣,我知道數字。十六個。我敢肯定,很多比我年紀輕的女人,剛二十出頭就已經達到了這個數字,甚至可能十歲出頭。當然,收到沙琳的信時,總數沒這麼多。我不能(不能是真的),也不願意費心去算了。其中有三個重要的人,按年代順序排序,這三個人都排在前六位。我說這三個人“重要”的意思——哦不,只有兩個,這第三個人對我的重要性,遠遠大於我對他的重要性。我說的重要是指,和這兩個人在一起會有這樣的時候:你想把自己撕開,遠遠不只是身體的屈服,想把你全部的生活安全地和他的生活擱進同一個籃子裡。 我不讓自己這麼幹,不過只是勉強能做到。 可能是這樣的安全感不能完全說服我。 不久之前,我收到了另一封信。這封信是學校轉給我的。退休以前,我一直在大學教書。我從巴塔哥尼亞旅遊回來,發現這封信在等著我。那時候,我變成了一個吃苦耐勞的旅遊愛好者。信已經來了有一個月之久。 信是打印的——對此,寫信的人立刻表示了歉意。 “我的字寫得很難看。”他寫道,接下來,他介紹自己是“你的童年夥伴沙琳”的丈夫。他說他非常抱歉,非常非常地抱歉,給我帶來了一個壞消息。沙琳住在多倫多的瑪格麗特公主醫院,癌症已經從她的肺部擴散到了肝臟。可嘆她終生都在吸煙。她活的日子不長了。她並沒有經常和他提起我,不過這些年以來,只要她提起來,都是為我傑出的成就而高興。他知道她的內心是多麼地珍視我。現在,當她的人生走到盡頭之時,她熱切地想見我。她拜託他來找我。他說,也許童年的記憶是最珍貴的。童年的感情。無可比擬的深厚友情。 哦,她現在可能已經死了。我覺得。 不過,要是她已經——這就是我想問題的方式——要是她已經走了,我到醫院打聽打聽,也沒什麼風險。接著,我的意識,或者不叫意識,隨便叫它什麼好了,變得清晰了。我可以給他寫一張便條,說可惜我出門去了,不過我會盡快趕去。 哦別,最好別寫便條。他也許藉此便出現在我生活裡,為了向我表示感謝。 “夥伴”這個詞,讓我很不舒服。 “傑出成就”也是,另外一種不舒服罷了。 瑪格麗特公主醫院和我的公寓只隔幾條街。某個春光明媚的日子,我步行走了過去。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先打個電話問問。也許我想讓自己覺得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在總台,我發現,沙琳還活著。對方問我想不想見她,我根本沒法說不想。 我在電梯間時依然在想,我現在還來得及轉身走,現在還沒到她樓層的護士站。也許我可以走出電梯,搭下樓的電梯。總台的接待員不會注意我的。事實上,我一轉身,她就在接待下一個人了,那時候就已經沒有註意我了。再說,就算她看見我走了,又有什麼關係? 我估計,我會感到羞恥。多半不是因為自己缺乏感情而羞恥,而是因為自己缺乏意志而羞恥。 我在護士站停下了腳步,護士給了我她的房間號。 那是一間私人病房。非常小的房間,並沒有明顯的醫療設備、鮮花或者氣球。事實上,起先我連沙琳的人都沒看到。一個護士面對床,彎著腰,床上似乎是一堆被子,沒有人在。這堆東西彷彿放大了的肝臟,我覺得。我希望自己趕緊跑掉。 護士站直了身體,轉過身朝我微笑。她身材豐滿,是棕色人種,聲音輕柔,有一種哄孩子的語氣。也許她來自西印度群島。 “你是馬琳。”她說。 這句話似乎讓她頗為愉快。 “她一直盼著你來。你走近一點吧。” 我走近了。我看見一個腫脹的身軀,一張嚴重毀壞的面孔,小雞似的脖子。對這個身軀來說,醫院的睡袍實在是太肥了。拳曲的頭髮還是褐色的,從頭皮上也就長出四分之一英寸的長度。哪裡也不像沙琳。 我以前也見過臨終的面容——我自己的父母,還有我害怕自己會愛上的男人。我不會為此感到震驚的。 “這會兒她睡了。”護士說,“她很希望你來。” “她現在意識還算清醒?” “清醒的。她只是睡著了。” 嗯。現在,我看出來了,是沙琳的模樣。哪裡?也許是一絲抽動的表情,自信頑皮地將一邊的嘴角隱藏起來的樣子。 護士用她快活而又輕柔的腔調對我說:“我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認出你來。不過她希望你來看她,還給你準備了東西。” “她會醒來嗎?” 聳聳肩。 “我們經常給她注射止痛劑。” 她拉開了床頭櫃。 “東西在這兒。她說要是你來晚了,就由我把東西給你。她不想讓她丈夫給你。你現在就來了,她會很高興的。” 一隻封好的信封,上面寫了我的名字。字母是大寫的,字跡搖搖晃晃的。 “不是她丈夫。”護士眨了眨眼睛,咧嘴笑了。難道她覺得有什麼古怪的?一個女人的秘密,一個舊愛? “你明天再來吧。”她說,“誰知道呢?要是她醒了,我告訴她。” 一到樓下的大廳,我就打開了信封。沙琳的字寫得很規矩,不像信封上的字那樣張牙舞爪、潦草狂野。當然,她有可能先寫了便條,放進信封裡,然後粘好放起來,以為有一天可以親自交給我。後來,她才覺得有必要在信封上寫上我的名字。 馬琳。我之所以寫這張條子,是怕有一天我沒法親口和你說。請你答應我的請求。請去圭爾夫,去大教堂找霍夫斯德神父。永援聖母教堂。教堂很大,用不著名字也能找到。霍夫斯德神父。他知道該怎麼辦。這件事兒,我不能讓C幫我,也永遠不想讓他知道。霍神父知道,我告訴過他,他答應會幫助我。馬琳,求你幫幫我,謝謝你。和你沒有關係。 C,指的必然是她丈夫。他不知道,當然了,他肯定不知道。 霍夫斯德神父。 和我沒有關係。 我本可以一走到街上,就把紙團起來,扔掉。我確實這麼做了。我把信封扔掉了,風把它吹進了大學林蔭道邊的排水溝。然後,我才發現,便條並沒有在信封裡,還在口袋裡。 我再也不會去醫院了。我也不會去圭爾夫的。 她丈夫名叫基特。現在我想起來了。他們一起出海。克里斯托弗。基特。克里斯托弗。 C。 回到公寓樓,我發現自己搭電梯下了樓,到了車庫,而沒有上樓回家。我上了車,套上外衣,出門上了大街,朝加德納高速公路開過去。 加德納高速公路,427號公路,401號公路。這會兒,正是交通高峰時間,不是出城的好時機。我討厭這種時候開車,我很少在這種時間出門,沒有信心在這種情況下開車。還剩下半箱油,另外,我還得上個廁所。也許在米爾頓,我想。我可以停在公路邊,加滿油,上個廁所,再考慮考慮。這會兒,我除了繼續開車,沒別的辦法。朝北,然後再朝西。 我沒有下車。先經過了米西索加出口,接著是米爾頓出口。我看見公路的指示牌告訴我還有多少公里到達圭爾夫。我像往常一樣,腦子里大致換算了一下有多少英里,估計汽油夠用。我不給自己停車的理由是,太陽就要落下來了,越來越麻煩了。現如今,即使在最好的天氣,城市的上空也會籠罩一層霧霾。 我在圭爾夫轉彎以後才下了車,邁著僵硬、顫抖的雙腿去了衛生間。隨後,我加滿了油,付賬的時候順便打聽了大教堂的位置。方向不清楚,但是對方告訴我在一座山上,到了鎮中心,隨處都能看見。 顯然並非如此,儘管確實在哪裡似乎都能看見它。一個個精緻的尖頂從四座塔樓裡伸展出來,我以為它只是大,結果還挺漂亮。當然確實很大,對於這麼一座相對較小的城市來說,這肯定是最權威的主教座堂了。不過,後來有人告訴我,實際上,它並不是主教座堂。 這就是沙琳結婚的地方嗎? 不是,明顯不是。她當年參加的是聯合教會的夏令營,那個夏令營沒有天主教徒,倒是有不少新教徒。那麼,和C有關吧。不知道。 她也許悄悄地改了信仰。從那以後。 我及時地找到了到教堂停車場的路。我坐在那裡想我該怎麼辦。我穿著休閒褲、夾克衫。我覺得,到天主教堂——不是,是主教座堂——的要求是非常古典的,我不知道自己這一身是不是合適。我試圖回憶去歐洲大教堂參觀的時候,是不是不許露胳膊?頭巾?裙裝? 上了山,是一片輝煌的、尊貴的寂靜。四月,樹葉還沒有開始發芽,不過,掛在上空的太陽畢竟已經很明亮了。地上有一條低矮的雪堤,呈現出教堂前空地路面的灰色。 我身上的夾克衫,晚上穿太單薄了。或許是這裡的夜晚太涼了,風比多倫多大。 這個時候,教堂也許已經鎖門了。鎖上了,空蕩蕩的。 高大的前門看起來確實如此。我沒有爬上台階去試,我決定跟著兩個老太太,她們和我一樣老。她們是沿著長長的階梯從大路上過來的,看起來完全沒打算走這些台階,而是直接朝教堂一側的便門走去。 裡面的人更多,大概有二三十個,不過感覺他們不像來參加什麼活動。他們分佈在教堂前排的座位上,有的跪著,有的在聊天。走在我前頭的兩個老太太順手在一隻大理石聖水盆裡沾了沾手,甚至沒有抬起眼睛看看自己在幹什麼。她們沖一個正在佈置桌子上的籃子的男人打了個招呼,聲音也不算低。 “這天氣,看起來挺暖和,其實真夠嗆。”一個老太太說。男人說風快把鼻子刮下來了。 我看見了告解室。如同一座座獨立的避暑屋,像哥特式的玩具房,大量陰沉沉的木雕,深棕色的布簾。而其他的地方都閃閃發亮,光彩奪目。最高的弧形天花板是最神聖的藍色,底下的弧線和直立牆連接,用繪製著聖像的漆金徽章來裝飾。彩色玻璃窗在這會兒的陽光照耀下,變成了一塊塊的珠寶。我沿著側廊小心地往前走,想看一眼聖壇,可是,教堂的高壇在西面的牆上,那兒的光線太亮,照得我睜不開眼睛。縱然如此,我還是看見,窗戶的上方畫的是天使。一群天使,鮮豔、透明,純淨得如同光線。 這是最需要謹慎的地方。不過,這裡似乎沒有人小心翼翼。聊天的女人們確實是輕聲聊天,但並沒有輕到竊竊私語的地步。其他人事務性地點點頭、畫畫十字,就跪下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也該忙自己的事兒了。我四處張望,想找一個神父,不過視線範圍內沒有。神父肯定也和其他人一樣,工作了一天;他們現在肯定已經開車回家,進了起居室或辦公室、書房,打開電視,鬆開衣領,拿了一杯喝的,心裡想的是晚上不知道有沒有好吃的。他們來教堂的時候,是來供職的。他們穿上法衣,準備主持儀式。或者彌撒? 或者是來聽告解的。問題是,沒有人知道他們在不在。他們的格子隔間,不是有他們自己進出的門嗎? 我得找個人來問問。那個在桌子上分籃子的男人,看起來不是光為了自己的事兒才出現在這裡的。他也顯然不像引座員。大家在這裡都是自己決定坐在哪裡、跪在哪裡的,有時可能會因為寶石一樣刺眼的光線乾擾,站起來再換個地方。我和他說話時壓低了聲音,以往我在教堂就是這個習慣。他沒聽清,只好叫我再說一遍。或許是因為困惑或尷尬,他猶疑不決地朝某間告解室的方向點了點頭。我應該非常明確,他才可能明白。 “哦,不,不,我是想找一個神父。有人叫我來找他。霍夫斯德神父。” 整理籃子的男人消失在側廊稍遠的一端,過了一會兒,他和一個神父一起回來了。這個年輕的神父矮胖結實,腳步輕快,穿了一件普通的黑色袍子。 他叫我到一個房間去。之前我沒注意到這個房間。實際上,也不是房間。我們走過了一段拱道——不是門廊,到了教堂後面。 “這裡方便談話。”他說著,給我拉過來一把椅子。 “霍夫斯德神父……” “哦,不是我。我得告訴你。我不是霍夫斯德神父,他不在這裡,他在休假。” 有好一會兒,我都不知道怎麼繼續說下去。 “我會盡力幫助你的。” “有一個女人,”我說,“她在多倫多的瑪格麗特公主醫院,快死了。” “是啊,我明白,瑪格麗特公主醫院。” “她請我來,我這裡有一張她寫的條子。她要我來找霍夫斯德神父。” “她是這個教區的成員?”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天主教徒。她原來住在這裡,她是圭爾夫人。她是我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她什麼時候和你說的?” 我只好解釋,她沒有和我說過,她睡著了,不過她留了張條子給我。 “那你不知道她是不是天主教徒?” 他的嘴角有一塊開裂的潰瘍,他講話的時候一定很疼。 “我覺得她是,不過她丈夫不是。他也不知道她是吧。她不想讓他知道。” 我這麼說,想讓事情更清楚一些。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有種感覺,神父可能很快就要煩了。 “霍夫斯德神父肯定都知道。”我說。 “你沒和她談談?” 我說她正在接受藥物治療。不過,她不會一直在接受治療,她一定有清醒的時候。我也強調了這一點,我覺得有必要強調一下。 “要是她希望做告解,你知道,瑪格麗特公主醫院就有神父。” 我想不出來還該說什麼了。我拿出字條,抹平了遞給他。我發現她的字跡沒有我想像得那麼正常。只是因為有信封上的字做對比,才可能覺得這些筆跡容易認出來。 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誰是C?” “她丈夫吧。”我擔心神父問我他的名字,然後再和他聯繫。不過,他只問了沙琳的名字。這個女人叫什麼名字,他問。 “沙琳·沙利文。”真是奇蹟,我記得她姓什麼。我又想了一下,確信我沒有記錯。因為這個姓太像天主教徒的姓了。這不是說明這位丈夫可能也是個天主教徒嘛。不過,神父也許會推斷這位丈夫墮落了,這樣的話,沙琳的秘密就容易理解了,她的便條也會因此變得急迫了。 “她為什麼只要霍夫斯德神父?” “我想大概是有特別的事兒吧。” “所有的告解都是特別的。” 他站了起來。我還是坐著不動。他又坐了下來。 “霍夫斯德神父正在休假。不過,他沒出門。我可以給他打電話問問,要是你非這麼堅持的話。” “好的,謝謝你。” “我不想打擾他。他最近情況並不好。” 我回答說,如果他的情況確實不太好,沒法開車到多倫多,我可以開車送他去。 “要是有必要的話,他的交通問題,我們會解決的。” 他朝四周看看,沒找到什麼能幫他的,便取下別在口袋上的鋼筆,打算在便條的空白處做點補充。 “我確定一下這個人的名字。夏洛特?” “沙琳。” 在整個談話過程中,我沒有想過嗎?一次也沒有?你可能覺得,當我瞥見廣博的憐憫(即便有些小小的狡猾),我可能便崩潰了,崩潰是明智的。但是我沒有。不適合我。做過的事情都做過了。天使雲集,卻血淚斑斑。 我坐在車裡,沒想到要開發動機,儘管車裡凍得我直發抖。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我知道我可以怎麼做:找到公路入口,加入奔向多倫多的永恆、燦爛的車流;或者,要是沒力氣開車的話,就找個地方過夜。大多數地方都提供牙刷,至少也會有台機器賣牙刷。我知道應該做什麼、怎麼做,但是我累了,太累了,沒有力氣做什麼。 湖面上的摩托艇本來離岸邊應該有些距離,特別是離我們夏令營的營區,以免摩托艇造成的水波妨礙我們游泳。但是,最後一個早晨,那個禮拜天的早晨,有兩艘摩托艇開始比賽,它們轉著轉著,就近了。當然沒有木排那麼近,不過已經足以掀起波浪。木排來回顛簸,保利娜提高了嗓門,她的叫聲中滿是斥責和驚恐。摩托艇的噪聲太大了,開摩托艇的人根本不可能聽見她的聲音。他們掀起了一個巨大的浪頭,浪花沖向岸邊,我們這些在淺水里的人也站不穩了,有的隨波浪起伏,有的失足跌進水里。 我和沙琳都沒站住。我們背對木排,因為當時我們在看維爾娜。我們站的地方,水大概沒到我們的腋窩。我們被水抬起來,同時又被扔了出去,這時候聽到了保利娜的尖叫。我們可能也像其他人一樣尖叫了,開始是害怕,後來是被浪頭淹沒再站穩的興奮。隨後的浪頭再也沒這麼大了,我們能控制好站著。 我們摔倒的時候,波浪把維爾娜捲了起來,朝我們的方向拋過來。當我們重新浮上水面,臉上掛著水珠、胳膊胡亂扒拉時,她就在水面下,四肢張開。四面八方都是尖叫、呼喊,浪頭變小了,尖叫反而變多了。錯過了第一次襲來的浪頭的,裝作被第二個浪頭打翻了。維爾娜的腦袋沒有鑽出水面,她現在不再遲鈍了,而是從容不迫,在水中輕盈得如同水母。我和沙琳的手碰到了她。碰到了她的橡膠泳帽。 要是我們在力圖保持平衡的時候,抓住手邊一塊不小的橡膠物件,根本沒發現它到底是什麼、我們到底乾了些什麼,這可能就是一場事故。我想清楚了。我覺得沒人會指責我們。小孩子們都嚇壞了。 是的,是的,不會知道我們乾了什麼。 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起初我們並沒有做任何決定。我們沒有互相看,然後決定做這件明明是有意識做的事兒。說有意識,是因為當維爾娜的腦袋想伸出水面的時候,我們的目光確實相遇了。她想把頭伸上來,如同鍋裡煮沸的團子。她的身體在水下徒勞無益地虛弱掙扎,這種時候只有腦袋知道應該怎麼辦。 我們可能沒抓住橡膠腦袋,橡膠帽子沒有防滑設計,沒有凸起的花紋。我還能清楚地記得它的顏色,蒼白乏味的藍色,不過我沒法描繪它的花紋——一條魚,一個美人魚,一朵花兒——花紋的脈絡壓進了我的手掌裡。 沙琳和我的目光落在了對方的身上,我們都沒有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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