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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些女人

幸福過了頭 艾丽丝·门罗 12502 2018-03-18
有時候想到自己的年齡就會覺得奇妙。我記得住在小鎮的時候,我住的那一條街盛夏時節什麼時候灑水來平息飛揚的灰塵;也記得什麼時候姑娘們會穿上束腰背心和都能自己立起來的裙襯;還記得一些無能為力的時候,比如小兒麻痺症和白血病。得了小兒麻痺症的人好了,跛了,也有沒跛的;而得了白血病的人躺在床上,在悲傷的氣氛中經歷幾個禮拜甚至幾個月的持續衰弱之後,死了。 因為這麼一件事,十三歲那年的暑假,我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年輕的克羅澤(布魯斯)先生從戰場安全回來,他打仗的時候是戰鬥機飛行員。他去上了大學,學的是歷史,然後畢了業,結了婚,然後得了白血病。他和太太回到了小鎮,和他的媽媽老克羅澤太太一起生活。年輕的克羅澤太太名字叫西爾維亞,她每個禮拜有兩個下午去暑期班上課,暑期班就在他們相遇的那所大學裡,離小鎮有四十英里。她不在家的時候,就由我照顧克羅澤先生。克羅澤先生住在樓上靠前方角落的臥室,睡在床上,他會自己洗澡,我要做的就是幫他倒熱水,開關百葉窗,他搖床頭鈴時,看看他需要什麼。

通常,他需要的只是把風扇拿走。他喜歡風扇的輕風,但是討厭風扇的聲音。所以他放在屋裡用一會兒,就得把風扇拿到外頭走廊上,擱在他敞開的門邊上。 我媽媽聽我說以後,奇怪他們為什麼不把他挪到樓下的臥室裡,樓下的天花板高,肯定更涼快。 我告訴她,樓下根本沒有臥室。 “喔,好吧,上帝,難道不能修一個嗎?暫時修一個?” 這種話,只能說明她對克羅澤家了解得太少了,或者說,一點也不了解老克羅澤太太的規矩。老克羅澤太太走路都拄拐杖。我在的那些個下午,她上樓來看望她的繼子的動靜,簡直如同漸漸接近的噩耗。我估計我不在的下午也差不了多少。還有,她上床睡覺的時候,聲音也是一樣的。不過,假如告訴她說,臥室應該在樓下,她會憤怒得像聽到廁所應該修在客廳一樣。幸虧樓下有廁所,就在廚房的後頭。不過我敢肯定,如果沒有,她寧願經常奮力爬到樓上上廁所,也不願看見這麼劇烈的改變,讓她六神無主。

我媽媽想做古董生意,所以她對這一家的家具很有興趣。這屋子她進來過一次,就是我第一次來的那天下午。那時候我在廚房,聽到她“唷嗬”一聲,並親熱地叫我的小名,我一時間怔住了。她像徵性地敲了敲門,就走上了廚房的台階。老克羅澤太太則咚咚咚地從陽光房出來了。 我媽媽說她只是順便過來看看她女兒在這裡怎麼樣。 “她挺好的。”老克羅澤太太站在門廊上,恰好擋住了媽媽看古董家具的視線。 我媽媽說了幾句更丟臉的話,就走了。那天晚上,她說老克羅澤太太沒有禮貌,她只是老克羅澤先生到底特律出差路上揀回來的繼室,所以她抽煙,頭髮染得像柏油,口紅塗得像沒擦乾淨的果醬。她根本不是樓上那個病人的媽,她的智力不夠當人家的媽。

(接下來,我們吵了一架,為了她去拜訪的事情,不過這無關緊要。) 而在老克羅澤太太眼裡,我必然和我媽一樣冒冒失失,興奮過度,自以為是。第一次去她家的那天下午,我去了後面的起居室,打開書櫥門,看見一溜“哈佛經典”,一本本按順序擺放。大部分我也沒興趣,不過我拿了一本像是小說的,儘管名字是外語。 《約婚夫婦》,一看就是本小說,內容是英語。 我肯定有這樣的想法,所有的書都是免費的,不管是在哪裡發現的,就像公共水龍頭里流出來的水是免費的一樣。 老克羅澤太太看見了我手裡的書,問是從哪裡拿來的,拿來幹什麼。我說書架上,我借到樓上來看。似乎她覺得最費解的是書被從樓下拿到了樓上。拿上來是為了看,她倒不在乎,可能這樣的行為對她來說,實在是奇怪得無法理解。終於,她說,要是我想看書,應該從自己家裡帶過來。

《約婚夫婦》這本書,帶來帶去也太重了,放回書架上我也無所謂。 病人的房間當然也有書。看來房間裡看書沒問題。不過,他的書大部分都是翻開的,反扣的,似乎克羅澤先生只是翻看幾頁,就放到一邊去了。而且,這些書名也實在對我沒有吸引力。 《經受著考驗的文明》、《反蘇大陰謀》。 而且,我外婆提醒過我,但凡病人碰過的東西都盡可能不要碰,因為會有病菌,所以我拿起他的杯子都要隔一層布。 我媽媽說,白血病不是因為病菌。 “那是因為什麼?”外婆問。 “醫生也不知道。” “嗯。” 年輕的克羅澤太太開車接我,再開車送我回家,儘管距離只是從小鎮這頭到小鎮那頭。她高高瘦瘦,金色的頭髮,膚色經常變。有的時候,她的臉頰有紅斑,好像是她自己抓的。有流言說她比她的丈夫大,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她是他的老師。我媽媽說,沒人有空去查清楚這件事兒,既然他是個老兵,他當然可以又是她的學生,又比她年紀大,大家都只不過因為她受過教育,就喜歡貶低她。

他們還說,她應該待在家裡照顧他,遵從婚禮上的誓言,而不是跑出去教書。我媽媽還是幫她說話,說一星期也不過教兩個下午,既然過不了多久她就又單身了,當然還是得保留自己的教職。再說了,要不是隔一段時間就離開那個老女人一會兒,你們不覺得她會發瘋嗎?我媽媽一直幫那些有工作的女人說話,外婆為此總是訓斥她。 有一天,我嘗試和年輕的克羅澤太太說話,她可是我認識的唯一的大學畢業生,更別說是老師了。當然,不算她丈夫,也不應該再算他了。 “湯因比是寫歷史書的嗎?” “抱歉你說什麼……哦,是的。” 我們中的任何人對她都是無關緊要的。不管是我,還是批評她或維護她的人,都不會比燈光下的飛蛾更重要。 克羅澤太太最喜歡她的花園。她請了人來幫她蒔弄花園,這個人年紀和她差不多,不過手腳比她靈活。他也住在我們這條街上。實際上,她是聽他說起我,才覺得也許可以僱我的。他在自己家裡只會說長道短,自己的花園裡全是野草,但在這裡,克羅澤太太戴著大草帽,拄著拐杖站在一邊,他就拔野草,給草地做覆蓋層,忙得團團轉。有時候,她坐在長椅上抽著煙,評頭論足,指手畫腳。剛開始的時候,我竟然敢穿過整齊的樹籬問他們要不要喝杯水。她大吼一聲“別踩了田埂!”然後才告訴我不要。

沒有人把花兒拿進屋去,他們忘記修剪的罌粟花在樹籬外頭瘋長,幾乎長到了路上,所以我問能不能摘一束放到病人房間裡,振奮一下精神。 “花放在屋裡只會死掉。”她說。她似乎沒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話似乎有雙重涵義。 這類想法,或者說是觀念,會讓她枯瘦的,斑斑點點的臉上肌肉戰栗,眼神變得粗暴,黑洞洞的,嘴的動作彷彿裡面含著什麼噁心的東西。她會打斷你的思路,就像攔路的蠻荒荊棘叢。 我工作的那兩天不是連著的。還是這麼說吧,我禮拜二和禮拜四工作。第一天,我單獨和病人,還有老克羅澤太太待在屋裡。第二天有人來了,不過沒人告訴我是誰來了。我聽見車道上的動靜,後門台階上輕快的腳步聲,有人沒敲門就進了廚房。隨後有人叫“多羅西。”在此之前,我還一直不知道老克羅澤太太的名字。這是一個女人,或者說是女孩,她的聲音莽撞,揶揄的語氣,能立刻感覺到她在開玩笑。

我跑下了後面的樓梯,回答說:“我想她在陽光房。” “老天爺!你是誰?” 我告訴她我的名字,我在這裡的工作,年輕女人說她叫羅克珊。 “我是按摩師。” 我聽不懂,但我不喜歡讓別人知道我的困窘。我什麼也沒說。她看出來了。 “難住你了,嗯?我做按摩,你聽說過按摩嗎?” 她打開隨身帶的包,裡面是各種各樣的軟墊、布,還有用平滑的天鵝絨蓋著的刷子。 “我要用熱水燙燙這些東西,你幫我燒一壺水。” 這幢房子很大,不過水管裡只有冷水,和我家一樣。 她對我已經有所判斷了,顯然,正如所有人在下命令之前做的一樣,也許,特別是用這麼哄騙的語氣下命令的時候。當然,她的想法挺對,儘管也許她沒想到,我願意這麼做更多是因為自己的好奇心,而不是因為她的魅力。

這個夏天早些時候,她的皮膚曬成了褐色,髮捲裡散發著銅一般的光彩——現在這個時代這麼做很容易,不過在那年代很少見,很讓人羨慕的。她有一雙棕色的眼睛,一邊臉頰上有一個酒渦,顯得笑盈盈的,又彷佛是戲弄的表情,讓人想不起來要看看她是不是漂亮,到底有多大。 她的臀部曲線往上翹,不是往兩邊攤開。 我很快就知道了,她剛來小鎮,嫁給了一個埃索加油站的機械師,有兩個兒子,一個四歲,一個三歲。 “我花了挺長時間,才知道他們是怎麼來的。”說話的時候,她的酒渦同謀似的隱隱閃爍。 她在漢密爾頓受的按摩培訓,他們原本住在那裡,沒想到最後按摩成了她的一技之長。 “多羅西?” “她在陽光房。”我又說了一遍。

“我知道,我是和她開玩笑。你現在可能不了解按摩,做的時候得把所有的衣服都脫掉。你還年輕,脫衣服對你不是問題。不過等你老了,你明白吧,你會覺得非常尷尬的。” 她有一件事弄錯了,至少在我看是這樣。年輕的時候,脫光衣服也不見得不是問題。 “所以,也許你應該逃跑了。” 她忙著弄熱水的時候,我站到了前面的台階上,站在這裡我能透過陽光房敞開的門看見裡面的情景。屋裡其實沒什麼陽光,三邊的窗戶被肥大的梓樹葉蓋了個嚴嚴實實。 我看見老克羅澤太太四肢展開,趴在長椅上,後腦勺對著我的方向,赤身裸體,皮包骨頭的一條白肉。她身上的皮膚沒有平時露在外面的那麼衰老,比如,遍布雀斑和青筋的手和前臂、斑斑點點的臉。平時衣服蓋住的膚色是黃里發白的,如同剛剛剝去樹皮的木頭的顏色。

我坐在最高一層台階上,聽著按摩的動靜。啪啪啪,哼哼哼。這會兒,羅克珊的腔調變得獨斷起來,雖然聽起來挺愉快的,但卻全是訓導。 “喏,這裡有個節。哦天吶,我得拍得狠點……開玩笑啦,拜託,放鬆,這裡的皮膚不錯。你後背的這一小塊,都是怎麼形容來著?對,像嬰兒的小屁股。現在,我得用點力氣,你能感覺到吧,這裡。別緊張,放鬆,哎,好姑娘。” 老克羅澤太太發出幾聲低低的叫聲,是傾訴和感激的語氣。我又聽了一會兒,然後就厭了。我翻看幾本舊《加拿大家庭雜誌》。我是在走廊的食品櫃裡發現這些雜誌的。我看了一些食譜,瀏覽了過去的時尚,然後聽到羅克珊說:“現在我收拾一下東西,然後聽你的,咱們上樓。” 上樓。我趕緊把雜誌放回原處。食品櫃是我媽媽早已垂涎三尺的那種。我回到克羅澤先生的房間,他正在睡覺,至少閉著眼睛。我把風扇挪開幾英寸,替他拉了拉被子,到窗口去弄百葉窗。 我肯定地聽見後樓梯有了動靜。老克羅澤太太緩慢的腳步聲,以及她的拐杖發出的充滿威脅的響聲。羅克珊走在前頭,嘴裡說著:“小心,看路,站穩了。咱們每一步都要走穩了。” 現在,克羅澤先生睜開了眼睛。他的臉上,除了平日就有的疲憊以外,還有一絲警覺。可是,沒等他繼續裝睡,羅克珊就突然出現在房間裡。 “哦!原來你躲在這裡。我剛跟你媽媽說,我覺得她應該介紹我認識你了。” 克羅澤先生說:“你好,羅克珊。”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話總是傳來傳去的。” “你在這兒有新夥伴了。”羅克珊和剛進門的老克羅澤太太說。 “別拿著百葉窗轉來轉去。”老克羅澤太太說的是我。 “要是你沒事兒乾,給我倒一杯冷水去。不要冰的,只要涼的。” “你看上去真狼狽。”羅克珊對克羅澤先生說,“誰給你刮的鬍子?什麼時候刮的呀?” “昨天我自己刮的,我盡力了。”他回答說。 羅克珊說:“我猜就是。”她轉身對我說:“你給她倒水的時候,正好幫我燒點熱水。我要幫他把鬍子刮得體麵點。” 羅克珊就是這樣接過了刮鬍子的任務,之後每星期都是這樣,做完按摩就來刮鬍子。第一次刮的時候,她和克羅澤先生說,別擔心。 “剛才在樓下多羅西這個傻瓜的動靜,你肯定聽到了。不過放心,我不會揍你的。我以前是當護士的,在做按摩以前。嗯,其實是護士的助手。就是我負責幹活兒,護士在旁邊負責指揮我。反正呢,我學會了怎麼樣才能讓別人感覺舒服點。” 多羅西這個傻瓜?克羅澤先生咧嘴笑了。奇怪的是,老克羅澤太太也咧嘴笑了。 羅克珊刮鬍子技巧嫻熟。她用海綿給他擦臉,擦脖子,擦手,把他的被子推到一邊,以免碰到他,她拍鬆他的枕頭,給他重新放好。忙這些事的時候,她嘴也沒停,全是調侃和廢話。 “多羅西,你是個騙子。你告訴我樓上有病人,我進來一看,哪裡有什麼病人?我根本沒看見有病人。” 克羅澤先生問:“那你覺得我是什麼?” “正在恢復的健康人。我一直都這麼說。我的意思不是你得馬上起床,在屋裡亂跑,我還不至於這麼笨。我知道你該躺在床上休息。但是我要說,你正在恢復健康。沒哪個人病了還有你看起來這麼好。” 我覺得這種輕浮的廢話簡直是污辱。克羅澤先生臉色很難看。她給他擦身體時,這個高大的男人的肋骨看起來如同剛剛經歷過飢荒,他的頭髮已經禿了,皮膚的質地看起來像是拔了毛的雞,脖子皺巴巴的,彷彿老年人。每回我服侍他,都不會看著他。不是因為他病了,他醜,而是因為他奄奄一息。就算他看起來像天使一樣英俊,我還是能從同樣的沉默中感覺出來。我清楚地感覺到房間裡死亡的氣息,當你走近這房間時,就能感覺到這種氣息越發濃郁起來。而他,則是這種氣息的中心。如同天主教堂的主人,他被放在盒子裡,盒子有個非常的名字叫作神龕。他是災難的中心,注定與其他人隔絕,而羅克珊則在用她的娛樂觀念,她的玩笑和吹噓,在他的領土上踐踏。 比如,問,家裡玩不玩中國跳棋。 這是她第二次來的時候,她問他平時都在幹什麼。 “看看書,睡覺。” 然後問晚上睡得好不好。 “要是睡不著,就躺著。發發呆。或者看看書。” “會不會打擾你太太?” “她在後面的臥室睡覺。” “嗯哼,你需要消遣。” “你要為我唱歌跳舞?” 我看見老克羅澤太太轉過臉去,露出她古怪的、不自覺的笑容。 “別不要臉了。”羅克珊回答,“會打牌嗎?” “我討厭打牌。” “喔,那你家有沒有中國跳棋?” 這個問題,羅克珊是問老克羅澤太太的。她開始說不知道,後來說餐廳的櫃子抽屜裡可能有棋盤。 那麼,就叫我下樓去找,把棋盤和裝著石頭棋子的罐子拿上樓。 羅克珊把棋盤鋪在克羅澤先生腿上,她和我、克羅澤先生三人一起玩,老克羅澤太太說她不會下跳棋,只會直通通地往前走。讓我驚奇的是,她拿出棋盤來,似乎是為了開玩笑。羅克珊每走一步都要尖叫,萬一隔著她的棋子跳一步,她立刻呻吟不已,不過,她倒一直很小心不去驚擾病人,身體靜止不動,放棋子的時候動作也輕如羽毛。我努力學她的動作,因為我要是不學,她就斜著眼睛警告我。不管她什麼表情,總之酒渦從沒有消失過。 我記得年輕的克羅澤太太西爾維亞在車里和我說過,她丈夫不喜歡說話。她說他覺得談話累,他一覺得累,就會變得暴躁。所以我覺得他暴躁的時機就要到了。在他的臨終病床上,被人逼著下弱智的棋,我甚至都能感覺到床單上有他的熱度。 但是,西爾維亞錯了。她大概沒發覺,他可能已經修煉出了更持久的耐心和謙和。和素質相對低的人在一起——顯然,羅克珊就是素質低下的人——他讓自己的態度寬容溫和一些。他現在最想做的肯定是躺著,仔細地回想自己曾經走過的路,為未來做好準備。 羅克珊拍掉了他腦門的汗,說:“別興奮,你還沒贏呢。” “羅克珊,羅克珊,”他回答,“你知道這是誰的名字嗎?” “嗯?”她反問,然後我就插了嘴。我實在忍不住了。 “亞歷山大大帝的妻子的名字。” 我的腦袋如同一個鳥巢,全是由這類歷史的閃光碎片搭起來的。 “是嗎?”羅克珊回答,“亞歷山大大帝是誰?” 我看著克羅澤先生,頓時發現他的表情裡有種奇怪的東西。令我震驚,也令我黯然。 我敢說,他喜歡她什麼也不知道。他喜歡她無知。她的無知喚起他的某種愉悅,這種愉悅感融化在他的舌尖,像太妃糖一樣。 頭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和我一樣,穿的是短褲。再來的時候,她穿的就是一種淡綠色的、有點僵硬的發光面料做的正裝了。她上樓的時候,能聽見衣服發出的瑟瑟響聲。她給克羅澤先生帶來一個羊毛墊,這樣他就不會長褥瘡了。她對他的床單被褥擺放總是很不滿意,老是要幫他整理。總之,無論她怎麼責備,她的行為從來沒有激怒他,她還強迫他承認整理之後確實更舒服了。 她從來不會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有時候她帶謎語來,有時候帶笑話來。有些笑話就是我媽媽稱為猥褻的那種,不許在家裡講的,當然要除去爸爸的一些親戚,因為他們除了這類玩笑以外,什麼也不會說了。 這種笑話,經常是以聽起來很嚴肅、但其實很荒唐的問題開始的。 你聽說過這件事沒有?有個修女去買絞肉機了。 你知道有對新郎新娘為婚禮晚會訂了什麼甜點? 而答案永遠是雙關的,然後講笑話的人就可以裝作非常震驚,指責聽眾的內心骯髒。 等大家都習慣了這些笑話,羅克珊又接著講另外一種,我估計媽媽連聽都沒聽過,常常是和羊啊雞啊甚至屍體發生性關係的笑話。 “可怕吧?”這句話是她永遠的結束語。她說,要不是她丈夫把這些故事從車行帶回家,她也不會知道的。 除了這些笑話給我的震撼以外,老克羅澤太太的竊笑也給了我同樣的震撼。我本以為她根本沒聽明白,她只是喜歡聽羅克珊說話,不管她說什麼都行。她坐在那兒,臉上掛著深思熟慮卻又心不在焉的笑容,彷彿有人送了她禮物,她儘管還沒拆開包裝,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會喜歡。 克羅澤先生沒有笑,不過他從來都不笑的。他揚起眉毛,裝出責怪的表情,覺得羅克珊不文明但又惹人憐愛的表情。也許這是他的禮貌,或者是對她的心意表示感謝,不管她的努力是什麼樣子的。 我是一定要笑的,省得因為自以為是的無知而被羅克珊看不起。 為了活躍氣氛,她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講述她的人生。她來自安大略以北一個不為人知的小鎮,去多倫多看她姐姐的路上,在伊頓她找到了一份工作,開始是在咖啡館裡打掃衛生,不過因為她總是快快活活,而且手腳麻利,被一個經理看中了,很快就成了手套店的售貨員。她把這段故事描述得簡直像是她被華納兄弟電影公司發現了。有一天,店裡來了一個人,竟然是花樣滑冰明星芭芭拉·安·斯科特,她買了一副長到肘部的兒童手套。 與此同時,羅克珊的姐姐的男朋友實在太多,所以她每天只好扔硬幣決定到底和誰約會。她付錢給羅克珊,讓她抱歉地待在公寓前門口迎接落選的人,而她自己則和勝利的人從後門悄悄地溜之大吉。羅克珊說,也許這是她變得如此多嘴多舌的原因。很快,通過這種方式認識的男孩子們開始帶她出去,再也不找她姐姐了。他們根本不知道她的真實年齡。 “我盡情地尋歡作樂啊!”她說。 我漸漸明白了,大家喜歡聽某些人——某些姑娘——說話,不是因為她們說了什麼,而是因為她們說這些時的喜悅。她們內心的喜悅,她們的臉閃閃發亮,相信自己的話不同尋常,她們忍不住要和大家分享快樂。可能有些人,比如我這樣的人,根本沒有興趣,不過這也不是她們的損失。反正,這樣的姑娘永遠不需要我這樣的聽眾。 克羅澤先生靠在枕頭上,坐著,看著所有的人,似乎很快樂。這就是快樂,閉上眼睛聽她說話,然後睜開眼睛,發現她在面前,如同復活節的清晨看到一隻巧克力兔子。然後他睜著眼睛,看她糖果般的嘴唇的每次顫動和碩大臀部的每次搖擺。 老克羅澤太太則輕輕地前後晃動,一副心滿意足的好奇神態。 羅克珊在樓上待的時間和樓下做按摩的時間差不多長。我真好奇他們有沒有付錢給她。要是沒付,她為什麼願意費這事兒?除了老克羅澤太太,又有誰會付錢給她呢? 她為什麼付錢? 讓她的繼子高興舒服?我表示懷疑。 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自娛? 一天下午,羅克珊離開房間後,克羅澤先生說他渴。我下樓打開冰箱拿水罐給他倒水,羅克珊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我沒想到待到這麼晚,”她說,“我可不想撞上那個學校老師。” 有一會兒,我沒明白她在說什麼。 “你知道的吧,西爾——維——亞,她也不喜歡我,對不對?她送你回家的時候,提過我嗎?” 我回答說,西爾維亞送我的時候,從來沒有提過羅克珊這個名字。她幹嗎要提呢? “多羅西說,她不知道該怎麼照顧他。她說我讓他快樂了很多。多羅西說的。要是多羅西當她的面這麼說,也不奇怪。” 我回想起來了,西爾維亞下午到家的時候,不會先和我們打招呼,而是先跑到她丈夫的房間,臉色會因為急切和焦慮而潮紅。我想說句什麼。我想幫她說話,但是不知道怎麼說。自信如羅克珊,多半比我更佔優勢,即使她的優勢是因為根本不聽別人在說什麼。 “你確定她沒說過我什麼?” 我又說了一遍沒有。 “她回家的時候就已經很累了。” “那是,每個人都很累。只是有人努力裝作不累而已。” 然後我就沒說什麼了,只是拒絕她的話:“我很喜歡她。” “你很喜歡她?”羅克珊嘲弄地說。 她開玩笑似的突然拽住我的一縷劉海,我最近剛自己剪了頭髮。 “為了你的頭髮著想,你該做點體面的事啦。” 多羅西說。 羅克珊需要讚美,那是她的天性。那麼,多羅西需要什麼?有種揮之不去的不祥感,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她只是希望羅克珊能待在這座屋子裡,希望屋裡有她的生機,時間加倍。 仲夏過去了。水井里水低了。灑水車也不來了。一些商店已經在窗戶玻璃上貼了一張張像黃色玻璃紙的東西,防止貨物日曬變色。樹葉開始斑斑點點。草乾枯了。 老克羅澤太太叫她的園丁日復一日地鋤地。乾燥的季節就是要這樣,不停地鋤地,鋤地,把地下深處能翻出來的水分都帶到地面上來。 大學裡的暑期班到八月的第二個星期就結束了,到時候,西爾維亞就天天在家了。 克羅澤先生還是很願意見羅克珊,不過,他經常睡著。他能做到的就是當她講奇聞軼事和笑話的時候,即使睡著了腦袋也不會垂下來。每隔一會兒,他醒來,就問他在哪兒。 “就在這兒,你這個瞌睡蟲。你應該注意聽我講。我應該給你一棒。要不我撓你癢癢怎麼樣?” 誰都能看出來他有多麼虛弱。他凹陷的雙頰看上去已經老態龍鍾。光線穿透了他的耳朵上方,看起來不像血肉,而是塑料。 (當然,後來我們也不叫塑料了,而叫賽璐珞。) 我在那兒工作的最後一天,西爾維亞教書的最後一天,正是按摩的日子。因為要參加活動,西爾維亞出發得早,所以我自己步行穿過小鎮。我到的時候,羅克珊已經在了。老克羅澤太太也在廚房裡,她們都看著我,好像忘記我要來了,好像我打擾了她們。 “我特意訂的。”老克羅澤太太說。 她指的肯定是桌子上的蛋白杏仁餅乾,就擱在麵包盒裡。 “嗯,不過我得告訴你,我不能吃這些東西。絕對不吃。” “我特意叫赫維去烤餅店買的。” 赫維是我家鄰居,就是她的園丁。 “那叫赫維吃了吧,我不是開玩笑,我在出皮疹。” “我以為我們要來好好慶祝一下,來點特別的東西,”老克羅澤太太說,“今天是我們最後一天……” “她的屁股永遠擱在這屋里之前的最後一天。是了,我知道,但這也不能不讓我出皮疹。” 誰的屁股永遠擱在這裡? 西爾維亞的。西爾維亞。 老克羅澤太太穿了一條漂亮的黑色絲裙,衣服上繡了睡蓮和鵝。她說:“她要是在的話,就沒機會了。你知道的,要是她在,你連上樓看他的機會都沒有。” “那麼就今天找時間去。別管這東西了。不是你的問題。我知道你是好意。” “我知道你是好意。”老克羅澤太太用一種惡毒的腔調模仿她的話,之後,她們兩人都看著我。羅克珊說:“水罐在老地方。” 我把克羅澤先生的水罐從冰箱裡拿出來。我希望她們能想起來給我一塊金色的蛋白杏仁餅乾。不過,顯然她們沒有想起來。 我以為克羅澤先生是閉著眼睛躺在枕頭上,其實,他的眼睛睜得很大。 他深深地喘了口氣,說:“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來,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行嗎?” 我說當然了。 “可以保密嗎?” 我開始擔心他想讓我扶他上便桶。最近,他屋裡添了個便桶。但要是這事兒,就不用保密了。 好的。 他叫我到他床對面的桌子前,拉開左邊的小抽屜,看看裡面有沒有鑰匙。 我照他說的做了,發現一把巨大的老式鑰匙,沉甸甸的。 他叫我出去,把房間門鎖起來。然後把鑰匙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也許就擱在自己短褲口袋裡。 叫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在他太太回家之前,不要告訴任何人鑰匙在我手裡。等她回來了,交給她。明白了嗎? 明白。 他謝我。 不用謝。 他跟我說話的時候,臉上有一層薄薄的汗珠,眼睛灼灼發亮,彷彿處於一種狂熱的情緒之中。不過,這些天他常常這樣。 “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不讓任何人進來。”我重複說。 “我繼母不能進來,羅克珊也不能。只讓我太太進來。” 我從外面鎖上門,把鑰匙塞進短褲口袋裡。不過隨後,我又害怕這麼輕的棉布料子很容易看出來,所以我下樓去了後門廊,把鑰匙藏在了《約婚夫婦》裡。我知道羅克珊和克羅澤太太不會聽見我的腳步聲,她們正在做按摩,羅克珊正用她職業化的腔調大呼小叫。 “我今天不干別的,就是幫你把這些節鬆鬆。” 然後,我聽到老克羅澤太太的聲音,一種新的不高興的腔調。 “……按重一點,比你平時的力氣大一點。” “好吧,我知道了。” 我再往樓上走的時候,忽然有一些想法。 如果是他而不是我鎖的門——他明顯希望別人是這麼以為的——而我和平時一樣坐在最上面的台階,就一定能聽到他的動靜然後喊人,把屋子裡的其他人叫上樓來。所以我又往下走,坐在前樓梯最底下的一層台階上。在這裡,我有可能聽不到他的動靜。 今天的按摩似乎清清爽爽,比較職業。沒有玩笑,沒有調侃。很快,我就听到羅克珊從後面的樓梯上樓的響動。 她停下了腳步,說:“嗨,布魯斯。” 布魯斯。 她擰門把手。 “布魯斯。” 接下來,她肯定是嘴巴對著鑰匙洞了,她想讓他聽到她說的話,但不讓別人聽到。我聽不清她說了什麼,但我敢擔保,她在懇求。開始是取笑,後來就是懇求。有一會兒,她聽起來好像在背禱告辭。 她放棄禱告之後,就開始咚咚咚用拳頭捶門,不是非常用力,但非常急切。 過了一會兒,她也不敲門了。 她以一種更堅定的語氣說:“得了,要是你能鎖門,你就能過來開門。” 沒有動靜。她走到樓梯口,隔著扶欄往下看,看見了我。 “克羅澤先生的水你送進房間了嗎?” 我回答送了。 “你送水的時候,他的房間沒鎖,什麼事兒也沒有?” 沒有。 “他和你說了什麼?” “他說謝謝。” “喔,他把門鎖上了,我怎麼叫都不說話。” 我聽到老克羅澤太太的拐杖咚咚地向後樓梯的頂頭移動。 “你們在鬧什麼?” “他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一句話也不說。” “鎖在房間裡是什麼意思?風把門吹關上了,門卡住了?” 其實那天沒有刮風。 “你自己來試吧。是鎖上了。”羅克珊回答。 “我還不知道這門也有鑰匙呢。”老克羅澤太太說,彷彿她不知道就等於沒有。然後,她敷衍地試了一下把手,說:“好吧,好像是鎖著的。” 他預料到了,我猜。他猜到她們不會懷疑我,會以為是他幹的。事實也是如此,就是他幹的。 “我們得進去。”羅克珊說著,一腳踢在門上。 “別踢了。”老克羅澤太太說,“你想把門拆掉嗎?反正你又不能砸進門去,門板可是硬橡木的。我們家所有門都是硬橡木的。” “那麼我們只能報警了。” 一陣沉默。 “他們能從窗戶爬進去。”羅克珊說。 老克羅澤太太倒吸一口氣,果斷地回答。 “你在胡說什麼!我絕不會讓警察進我家。我不會讓他們像毛毛蟲一樣在我家的牆上爬來爬去。” “不知道他在裡面乾什麼。” “幹什麼是他自己的事吧?你覺得呢?” 又是一陣沉默。 腳步聲。羅克珊的腳步聲。她走回了後樓梯口。 “對。這樣更好。最好在你忘記這是誰家以前,從這兒出去。” 羅克珊下了台階。拐杖聲在她身後響了起來,重重地敲在樓梯上。不過,只響了兩聲,就沒繼續了。 “你休想去找治安官。他用不著聽你的命令。這家到底誰說了算?總不會是你吧。你聽清楚了沒?” 緊接著,我聽到廚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之後,是羅克珊的汽車發動聲。 我不會像老克羅澤太太那麼擔心警察。小鎮的警察指的就是治安官麥克拉蒂,他去過我們學校,告訴我們冬天不要在大街上滑雪橇,夏天不要到磨坊游泳,因為我們老是這麼幹。想到他爬梯子,或者衝著鎖眼對克羅澤先生髮表演講,實在很好笑。 他會對羅克珊說,管你自己的事兒,克羅澤家的事讓克羅澤家操心。 想到老克羅澤太太要來指揮,就不那麼好笑了。我估計,羅克珊既然已經走了,顯然,老克羅澤太太現在不喜歡羅克珊了,那麼她馬上就會自己指揮。她馬上會來找我,問我到底怎麼回事。 不過,她其實連門把手也沒擰一下,她站在鎖住的門口,只說了一句話。 “想都想不到的怪事。”她咕噥道。 然後她就下樓了。和平時一樣,堅實的拐杖發出嚇人的聲音。 我等了一會兒,然後去了廚房。老克羅澤太太不在。她不在門廳、餐廳,也不在陽光房裡。我鼓起勇氣,敲敲衛生間的門,再一開門,她還是不在。我從廚房水池往窗外望,看見她的大草帽緩緩地在松樹籬上面移動。她冒著大太陽出去了,步履沉重地沿著她的花床走動。 羅克珊害怕的事,我一點也不害怕。我不這麼想,因為我覺得,一個本來就活不了多久的人自殺是很荒唐的。不可能發生。 不過,我仍然六神無主。蛋白杏仁餅乾還擱在桌子上,我吃了兩塊。我希望美味帶來的愉快讓我恢復常態,但是我幾乎不知其味。然後,我把麵包盒子塞進冰箱,省得我把吃當成個辦法,沒完沒了地吃下去。 西爾維亞回家的時候,老克羅澤太太還在外面。她沒進來。 我一聽到她的汽車響,立刻把鑰匙從書裡拿出來,她一進屋就把鑰匙給了她。我飛快地告訴她是怎麼回事,不過沒告訴她那些大驚小怪。反正她也不想听。她跑上了樓。 我站在樓梯底下,聽聽有什麼動靜。 沒有動靜。沒有。 之後是西爾維亞的聲音,驚訝,不安,但不絕望,聲音太低,讓我聽不清在說什麼。大概也就五分鐘吧,她下樓來說送我回家。她的臉色通紅,彷彿雙頰的紅點擴張了一臉,表情震驚,但有抑制不住的快樂。 然後:“哦。克羅澤媽媽哪裡去了?” “我想在花園吧。” “嗯,我最好先和她打個招呼,你等一下。” 她打過招呼之後,表情就沒這麼快樂了。 上車前,她告訴我說:“我想你知道,你可以想像,克羅澤媽媽心煩意亂。我不是怪你,你做得很好,很守信用,是克羅澤先生叫你這麼做的。你不害怕出什麼事嗎?克羅澤先生出事?你不害怕?” 我說不害怕。 然後我說:“我覺得羅克珊害怕了。” “霍伊太太?嗯,太糟糕了。” 車沿著克羅澤山往下開的時候,她說:“他不是想嚇她們。你明白嗎,當一個人生病,病了這麼長時間以後,他沒法感激別人的情感,即使他們都是好人。非常好的人,盡了一切努力來幫你,你也還是會和他們作對的。克羅澤太太和霍伊太太當然是盡全力對他好。不過,克羅澤先生就是覺得,他不想再看見她們了,他受夠了她們。你明白嗎?” 她自己似乎不知道自己講這些的時候在笑。 霍伊太太。 我以前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說得這麼溫和、尊重,這是一種和對方的距離可以以光年計算的俯視態度。 我相信西爾維亞的話嗎? 我相信這是他說的話。 那天,我又見過羅克珊。就在西爾維亞和我說話,告訴我霍伊太太這個全新的名字的時候,我恰好看見了她。 她,羅克珊,坐在自己的車裡。她的車停在克羅澤山底的第一個拐彎口,她看著我們的車開過去。我沒有回頭看她,因為西爾維亞正在和我說話,這時候再回頭看,會亂套的。 西爾維亞當然不會知道那是誰的車。她不知道羅克珊會回來看看,想知道出了什麼事。或許,自從她離開克羅澤家之後,她就一直圍著這條街轉?她會這樣嗎? 羅克珊可能認得出西爾維亞的車,她會注意到我。她看見西爾維亞和我說話的表情,友好,認真,微笑,就知道什麼事也沒有。 她沒有轉彎上山去克羅澤家。哦沒有,她過了街——我從後視鏡裡看見,她朝小鎮東頭開走了,那裡全是戰爭年代蓋的房子。她就住在那裡。 “感覺到了嗎,風,”西爾維亞說,“可能那些雲能送給我們一場雨。” 我清楚地知道,西爾維亞和羅克珊之間的輸贏已經清清楚楚。不過,想到這場輸贏的獎品竟然是命都快沒有了的克羅澤先生,難免讓人覺得奇怪。想想克羅澤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是願意剝奪自己的時間,以便做這麼一個決定。在死亡門檻上的淫欲——或者是真愛,那也同樣——就像背脊上的異物,讓我巴不得要抖落。 西爾維亞帶克羅澤先生去了湖邊,租了一間小木屋。樹葉還沒開始落,他就死了。霍伊全家都搬走了,正如通常的機械師家庭一樣,搬遷是家常便飯。 我媽媽忙於與疾病戰鬥,這場重病斷送了她一切賺錢的美夢。 多羅西·克羅澤中了一次風,不過好了。最著名的是她會給孩子們買萬聖節的糖果了,這些孩子的哥哥姐姐,當初她可是從門口趕開的。 我長大了,變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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