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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臉

幸福過了頭 艾丽丝·门罗 14728 2018-03-18
我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爸爸看著我、凝視我、注意到我,也只有過這麼一次。在此之後,他就接受了現實。 那時候,還不允許父親步入孩子出生的光榮舞台,也就是女人準備生孩子的地方,在那兒,產婦強忍住哭泣,或者大喊大叫地忍受痛苦。只有睡在病床上、躺在半私人或全私人病房的媽媽們收拾乾淨了,清醒了,蓋上了淺色的毯子,才會讓爸爸們見到。我媽媽有間私人病室,正如她在小鎮的地位一般,並且正好也親眼看見了未來事情會變成什麼樣。 我不知道爸爸站在育嬰室的窗戶外面凝視我,是在見過我媽之後,還是之前。我傾向於之後。這樣的話,當她聽到門外有他的腳步聲,腳步聲穿過她的房間時,她聽出來他腳下的怒火,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不管怎麼樣,反正她給他生的是兒子。大家都覺得所有男人都想要兒子。

我知道他說了什麼。或者說,是她告訴我他說過的話。 “好大一塊碎豬肝。” 然後是:“你用不著想著把那東西帶回家了。” 我的臉有一邊很正常。我的全身,從腳趾到肩膀,也都很正常。我身長二十一英寸,體重八磅五盎司。一個結實、白皙的男嬰,雖然剛剛經歷了一趟尋常不過的旅行,皮膚可能還是紅通通的。 我的胎記不是紅色的,是紫色的。在我還是個嬰兒,還是個小小孩的時候,顏色很深,不過等我長大一些,就漸漸地淡下來了,雖然從來沒有淡到看不出來。迎面過來的人,第一眼看見的肯定是胎記。你要是從我幹乾淨淨的左臉那側過來,會嚇一大跳。胎記看起來就像有人把葡萄汁或顏料甩在了我臉上。飛濺上來一大塊,到了脖子那兒,變成了點點滴滴的形狀。它圍住一隻眼睛,然後繞著鼻子轉了漂亮的一圈。

“就因為如此,這隻眼睛的眼白看起來才這麼清澈可愛啊。”這是媽媽傻瓜語錄中的一句,雖然情有可原。她只是想讓我自己喜歡自己而已。更奇怪的是,因為沒有人和我說真話,所以我幾乎相信了她的話。 當然了,我爸爸終究沒辦法阻止我進家門。並且,我的存在,我的出現,理所當然地築就了父母之間的巨大裂痕。不過我很難相信以前沒有裂痕,至少有誤解,還有冰冷的失望。 我父親的父親沒有受過什麼教育,開了一家製革作坊,然後是一家手套廠。當時間進入二十世紀,財產漸漸縮水,不過,大房子仍然屹立在原地,園丁和廚師也還在。我父親上了大學,參加了兄弟會,每次提起時,他都說這是他人生的一段美好時光。手套廠破產以後,他進了保險公司。和上大學的時候一樣,他在我們小鎮是個公眾人物,高爾夫球打得很棒,還是個好水手。對了,我還沒說,我們住的是祖父蓋的維多利亞式房子,房子坐落在休倫湖的山崖上,面對夕陽。

在家裡,父親最活躍的特質就是仇恨和鄙視的能量。其實,這兩種情感是共生的。他仇恨並且鄙視一些食物、汽車的構造、音樂、演講禮儀、時尚服裝、廣播喜劇演員,後來又仇恨鄙視電視名人,還有慣常的種族和階級分類,不過在那個年代,這本來就是用來仇恨和鄙視的,儘管用不著像他那麼徹底。實際上,只要一出家門,他的大部分觀點沒有人和他爭論,不管是他的兄弟會夥伴,還是出海夥伴。我認為,正是他的激進給人們帶來了尷尬,同時也帶來了對他的讚賞。 直言不諱。別人就是這麼說他的。 顯然,製造出我這樣的產品,在他看來,簡直是每天一推開房間門就不得不面對的污辱。他自己一個人吃早餐,不回家吃午餐。早餐和午餐媽媽都和我一起吃,有時的晚餐也和我一起吃,餘下的時候和他一起。後來,我估計他們為此吵過架了,變成了我吃飯的時候她陪我坐著,她和他一起吃。

可以這麼理解,對他們的婚姻幸福,我是一點幫助也沒有。 不過,他們當初怎麼在一起的?她沒上過大學,她只能藉錢讀一所培訓學校,在她那個年代,老師就是從培訓學校出來的。她害怕出海,高爾夫也打不好。就算有些人說得不錯,她以前是個美女(人很難判斷自己的媽媽是美是醜),她的外表也不會是我爸爸喜歡的類型。他聊過他覺得是尤物的幾個女人,還有後來成了他甜心的女人。媽媽不是這類型的。她不塗口紅,戴的是單層胸罩,頭髮編成麻花辮盤在頭頂,額頭顯得更寬更白了。她的衣服永遠和時尚沒關係,多少有幾分沒形狀,過分地莊嚴——她是那種你覺得戴著上好的珍珠項鍊的女人,雖然我想她大概從來不曾真的戴過。 我似乎打算說的是,我猜想自己可能只是個藉口,甚至有可能是天賜良機;我成了他們之間現成的爭端,成了他們不可解決的問題,把他們扔回天然的分歧之中,實際上這樣的狀態下他們反倒舒服點。我在小鎮生活的所有年頭,都沒見誰離過婚,所以也許是想當然地認為,還有別的夫妻在一幢房子裡各過各的日子,還有別的男人女人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現實:他們之間的差異從來沒能彌補,有些話或行為從來沒得到過原諒,障礙從來沒能消失。

這樣的故事,接下來也毫不意外了。爸爸抽煙喝酒很厲害,當然,他的大部分朋友不管是什麼處境,大半也是這樣。爸爸五十多歲就中了風,幾個月後就死在了床上。當然,這段時間,我媽媽把他留在家裡,始終在照顧他,他並沒有變得溫柔一點、感激一點,反倒是一直污言穢語地辱罵她,不幸讓他更為激烈,反正對她來說什麼污辱都能解釋得過去。他呢,似乎非常地滿足。 有個女人在葬禮上和我說:“你媽媽是個聖人。”這個女人的面孔,我至今仍然記得非常清楚,不過忘記她的名字了。一頭白色的髮捲兒,塗了胭脂的臉頰,面容清秀,垂淚低語。我立刻開始討厭她。我板著臉。那一年我大學二年級,從來沒有參加,也從來沒有人請我參加爸爸的兄弟會。和我一起消磨時光的人,是一些想當作家、想當演員、有活在當下的智慧、致力於浪費時間的傢伙。他們是無情的社會評論家,橫空出世的無神論者。那時候,我對言行舉止像聖人的人毫無敬意。而且,誠懇地說,我媽媽也沒打算當聖人。她離那些虔誠的神聖觀念遠得很,所以對我也沒有這種要求,我每次回家,她從沒叫我去爸爸的房間說一言半語和解的話。我自己也沒去過。沒有和解的觀念,更別說什麼祝福。我媽媽可不是個白痴。

她曾經一心撲在我身上——我們倆都沒這麼說過,但我想在我九歲之前,就是這樣的。她一開始在家教我,然後把我送到學校去。上學,聽起來就像一個災難之源。備受媽媽寵愛的紫臉蛋的小傢伙,突然掉進了形形色色的奚落之中,遭受幼小的野蠻人無情的攻擊。不過,我的日子算不上糟糕,現在想起來,我也不清楚這是因為什麼。我個子高,身強力壯,也許這些幫了我的忙。不過我想,我家裡的氣氛和脾氣暴躁、粗暴無禮、互相憎惡的環境(即使這一切都來自於並不經常出現的父親)能讓其他任何地方都顯得合情合理、容易理解,哪怕這種理解並非積極主動的,只不過是被動接受。有沒有人努力對我好一點,這根本不是個問題。我的外號叫葡萄籽,不過反正每個人都有個難聽的外號。有個男生腳特別臭,每天洗澡都沒用,大家都叫他黃鼠狼,他高高興興地忍著。我過得不錯,我給媽媽寫信時語調滑稽,她的回信風格也頗為近似,她略帶諷刺地告訴我發生在小鎮或者教堂裡的事兒。我記得她描述了一場爭論,議題是為女士的茶會準備的三明治怎麼切才正確。她甚至試圖幽默地、不帶怨毒地描述爸爸。她稱他為神的恩典。

寫到這裡,我已經把我眼中的父親塑造成了一個畜生,而我媽媽則是拯救者和保護人,對此,我深信不疑。不過,他們並不是我的故事裡僅有的人物,家裡的氛圍也不是我唯一知道的。我現在說的是我上學之前的事兒。我認為是我生活中的大戲的事件,早已經在這座房子之外發生了。 大戲。這麼寫讓我覺得尷尬。我不知道這句話聽起來是不是像廉價的嘲弄,或許只是讓人厭煩的自以為是。但隨後我就想,你想想我是以什麼為生,難道不覺得我這麼看我的生活、聊我的生活很自然嗎? 我變成了演員。奇怪嗎?當然,讀大學的時候,我周圍的人都是戲劇社的活躍分子,最後一年我自己還導演了一齣戲。戲裡有一個經典笑話,創作來源是我本人,就是關於我是如何處理自己的角色的。用沒有胎記的半邊臉對著觀眾席,必須走過舞台的時候就倒退。不過,如此極端的手法其實沒有必要。

那時候,國家電台有一檔雄心勃勃的常規戲劇節目,每個禮拜天晚上都有。都是根據小說改編的。莎士比亞,易卜生。我的嗓音天生就有很強的適應能力,再加上一些訓練,變得更好了。所以我被錄用了。開始只是小角色,不過那時候電視把廣播擠得行將凋零,我卻幾乎每週都要上節目,所以我也有了一批忠實的聽眾,即使人數算不上眾多。有觀眾來信批評不良語言,反對提及亂倫(我們確實在某些希臘戲劇裡提過)。不過,並不像媽媽擔心的那樣有大量雪花般的來信指責我。每個禮拜天的晚上,媽媽都坐在收音機旁的椅子上,忠心耿耿,而且,憂心忡忡。 之後是電視行業。對我來說,相當於演藝生涯就此結束。不過,聲音給我帶來了好處,我得到一份播音員的工作,剛開始在溫尼伯,後來就回了多倫多。在過去二十年的職業生涯中,我每個週末的下午主持一個電子音樂節目。並不像大家通常以為的那樣,由我來負責精挑細選各類音樂。我對音樂的鑑賞能力有限。不過我訓練出一種令人愉快、略顯古怪、富有耐心的個人特色。節目組收到大量的觀眾來信。有的來自老人院、盲人之家,有的來自經常開長途車的人、正在無聊的出差路上的人、白天獨自在家做飯熨衣物的家庭主婦,以及正在用播種車耕作或耙松大片田地的農夫。信件來自全國各地。

等我終於退休的時候,溢美之詞奔流不息。他們寫信來表達他們的失落感,彷彿失去了一個親密的朋友,甚至是家庭成員。他們的意思是,這一檔固定時段的節目,讓他們這一周的另外五天都感到充實。時間被填滿,可靠,並且愉快,讓他們不再茫然,因此他們表達真誠的,也頗為難堪的感激之情。意外的是,我也有同樣的感受。我只好小心自己的聲音,不讓自己在節目中讀他們的來信時哽咽。 對節目的記憶,還有對我的記憶,迅速消失了。新的忠誠形成了。我休息得很徹底,拒絕主持慈善拍賣會,也沒有發表過懷舊演說。媽媽去世的時候,已經活到了壽星的年紀。房子我沒有賣,只是租了出去。現在我打算賣掉了,也已經通知了房客。我打算自己住一段時間,把這地方(特別是花園)整理出模樣再說。

這些年,我並不孤獨。除了我的聽眾以外,我還有朋友。也有女人。當然了,有些女人就喜歡和她們以為需要她們支持的男人交往——她們急不可待地帶你到處炫耀,作為她們自己慷慨付出的證明。我對這些女人保持警惕。這些年,我最為親近的女人是台裡的接待員,她是個明智溫良的人,和四個孩子一起生活。我們曾經覺得,等她最小的孩子離家之後,我們會搬到一起生活。但是她最小的孩子是個姑娘,她沒有離開家就有了個自己的孩子。於是,我們的期望,我們的關係,都漸漸消退。我退休回到老家之後,用電子郵件和她保持聯繫。我請她來看我,她突然宣布說她正在準備結婚,要去愛爾蘭生活。我實在是太過震驚,都被這個消息震翻了,沒有問她女兒和小嬰兒是不是也跟她一起去。 花園實在是又髒又亂。不過,我覺得待在花園裡比待在房子裡更輕鬆。屋子外頭還是老樣子,裡面的變化則翻天覆地。媽媽把後頭的起居室改成了臥室,食物儲藏間完全改成了洗手間。再後來,為了適合房客居住,放低了頂棚,裝上便宜的門,貼了幾何圖案的艷麗牆紙。花園就沒有這麼大的變化,只不過是疏於照顧。多年生長的植物仍然在野草中間蔓延。大黃苗圃有六十年或七十年曆史,比雨傘還大的撕破的葉子成了它的地標。六棵蘋果樹還在,掛著的小蘋果被蟲子蛀得坑坑洼窪,是什麼品種我也忘記了。我清理過的地面看起來那麼微小,但清理出來的野草和樹枝已經堆積如山了。必須要拖走,而且還得我自己花錢。城裡不讓放火燒落葉了。 以前,一個叫皮特的花匠照料我們的花園。我忘記他姓什麼了。他跛了一條腿,腦袋永遠歪向一邊,不知道是因為事故,還是中風的緣故。他幹活兒慢,但是心細,勤勤懇懇的。皮特似乎心情永遠都不好,媽媽和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柔和,以示尊重,她讓他留意下他照料不夠的苗圃,後來這些苗圃就有了變化。他討厭我,因為我總是在不該騎車的地方騎我的三輪車,還在蘋果樹底下搭我的藏身之處,大概也因為他知道我小聲罵他小人皮特。我也不知道這外號從哪裡來的,也許是從漫畫裡來的? 還有一個他嘰里咕嚕討厭我的理由,我剛剛才想到,奇怪的是以前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們都是有缺陷的人,明顯都是身體遭受厄運的受害者。你可能以為這樣的人有共同話題,不過通常來說,他們沒有。有的事本來很快能忘記的,對方可能又提醒了。 不過,這我也不確定。媽媽把事情都安排好了,所以大部分時間,我似乎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情況。她聲稱她要在家裡教我,是因為我支氣管有毛病,而且一開始的兩年學校鬧傳染病,她要保護我不受細菌感染。有沒有人相信她的話,我不知道。何況,我爸爸的不友善,家里人人都有感受,我從來不覺得他是專門針對我的。 在這裡,我還得重複自己的話,我要說,我覺得媽媽做得對。對一個人明顯缺陷的強調、持續的刺激和成群結夥造成的壓力,會把尚且年幼的我抓住,讓我無處可逃。現在就不一樣了。對一個像我這樣忍受折磨的孩子來說,真正的危險是周圍的人小題大做,賣弄愛心,而不是嘲笑和孤立。或許對現在的我也一樣。那段日子也許正像媽媽一貫知道的那樣,從純粹的惡毒裡感受到的,更多是生活中的活力、智慧,以及人們種種似是而非的觀念。 大概二十年前,也許是更早的時候,我家的地界上還有另一座房子。我以為是一個小穀倉或者棚屋,皮特用它來放工具,有些我們暫時不用的東西,在最終確定處理方法之前,都放在棚屋裡。後來,皮特的工作被一對年輕活潑的夫妻——吉妮和弗朗茲接替,他們用自己的卡車運來了最新的設備,沒多久就把棚屋拆除了。再後來,他們轉行做園藝生意的時候,就讓他們十歲出頭的孩子們來除草,反正那時候,別的事情我媽媽也不想做了。 “隨它便吧。”她說,“這樣不就容易多了嘛。順其自然。” 話題再回到那座房子裡去——看看我,繞著主題轉來轉去,心裡惴惴不安。這座房子徹底變成儲藏室以前,曾住過人,最早住的是貝爾夫妻兩人,他們為我的祖父祖母工作,一個是廚師兼管家,另一個是花匠兼司機。祖父有一輛帕卡德,但他自己一直都不會開車。我出生之後,帕卡德和貝爾夫妻都已經不在了,不過大家還是把這座房子叫作貝爾小屋。 我小的時候,有幾年,貝爾小屋租給了一個叫沙崙·薩特爾的女人。她和女兒南希住在裡面。她原本是和丈夫一起來鎮上的,他當時剛當上了開業醫生,但不過一年左右,他就死於敗血症,她和孩子留在了小鎮上。正如大家說的,她沒有錢,也沒有朋友。意思就是,沒有人幫她,沒有人請她做客。某個時候,她在我爸爸的保險辦事處得到了工作,就搬進了貝爾小屋。我不確定這是在什麼時候,她們搬進去的時候我一點印像都沒有,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小屋又空了。總之,那段時間,小屋重新粉刷成灰撲撲的粉紅色,我一直覺得這是薩特爾太太自己挑的顏色,就不覺得她還有可能住在別的顏色的房子裡。 我當然叫她薩特爾太太。但是我知道她的名字,而大部分成年女人的名字我並不知道。在那個年代,沙崙不是個普通的名字。我從主日學校裡知道,這個名字和一首聖歌有關。我媽媽之所以能同意我去主日學校,是因為主日學校監控嚴密,根本沒有休息時間。大家一起唱歌,聖歌的歌詞在屏幕上閃爍。我覺得,我們中的大部分孩子在還沒識字的時候,就從我們面前的詞句形狀,對這些詩篇有了些印象。 我沒想到屏幕的角落真的有一朵玫瑰,然後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一朵淡粉色的玫瑰花,花朵上方的光環,變成了沙崙的名字。 我的意思不是我愛上了沙崙·薩特爾。在我剛剛離開襁褓的時候,我確實戀愛過,我愛上了一個調皮的女僕,她叫貝西。她推著嬰兒車帶我去散步,我坐在公園的鞦韆上,她把我推得很高很高,我幾乎要從鞦韆架頂翻過去。後來,我又愛過媽媽的一個朋友,她的外套領子是天鵝絨的,她的嗓音感覺也像是天鵝絨。沙崙·薩特爾和愛沒有關係,她的嗓音不像天鵝絨,她也沒興趣給我展示什麼美好時光。她個子很高,很瘦,瘦得不像當媽的人,身上似乎一點曲線也沒有。她的頭髮是太妃糖的棕色,髮梢是金色,就連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她也始終留著短髮。她的口紅是鮮亮的紅色,看起來很濃稠,像我在電影海報上看見的明星。在家的時候,她永遠穿著一件和服式晨衣,那副樣子總是會讓我想起某種有氣無力的鳥。鸛?鸛的腿挺像她的腿。大半時間,她都躺在沙發上抽煙,有時候為了讓我們或者是讓她自己開心,她就把腿伸直了,先伸一條,再伸另一條,把羽毛拖鞋甩到半空中去。她不和我們生氣的時候,聲音嘶啞粗糙,語氣談不上不友好,但也從來不是明智、溫柔或者斥責的,不是感情豐富、有點悲哀的,這些才是我對媽媽的通常印象。 你們這些白痴。她就這麼叫我們。 “出去,讓我安靜一會兒,你們這些白痴。” 我們跟著南希的玩具汽車在屋裡跑來跑去的時候,她躺在沙發上,煙灰缸就擱在她的肚子上。她到底想要多安靜? 她和南希的吃飯時間不規律,食物也很奇特。每回她到廚房去給自己做點心,回來的時候從來不會給我們端可可或者全麥餅乾。另外,南希用調羹從罐子裡直接舀和布丁差不多黏稠的菜湯,用手從盒子裡直接把大米麥片抓出來時,她也從來不管。 沙崙·薩特爾是不是我爸爸的情人?給她工作,給她粉紅的小屋,是不是免費的? 媽媽談起她時態度友善,有時也會提到她遭遇的悲劇,就是那位年輕丈夫的去世。她會叫我們的女僕給她送花園里新摘下來的土豆、莓子和豌豆。我記得最清楚的是豌豆。我記得沙崙·薩特爾躺在沙發上,用食指把豌豆一顆顆彈到半空中,說:“這東西有什麼用?” “可以放在鍋裡加水煮。”我好心提醒她說。 “你不是開玩笑吧?” 至於我爸爸,我倒從來沒有看見他和她在一起。他去上班的時間挺晚,回家又早,然後就去玩他的各種體育活動。有些週末,沙崙搭火車去多倫多,不過每次她去的時候都帶著南希。南希回來後,會講述她的種種經歷,還有她看見的大場面,比如多倫多的聖誕大遊行。 當然,南希的媽媽也有不在家的時候,並未穿著和服躺在沙發上。可以假設這些時間她不是在抽煙或休息,而是在爸爸的辦公室工作。反正我從來沒有去過我爸爸的辦公室,那兒也絕對不是歡迎我的地方。 南希的媽媽上班的話,南希就得待在家裡,每到這種時候,愛發牢騷的科德太太就坐在廚房裡,聽廣播裡的肥皂劇,她不讓我們進去,自己把能吃的都吃了。因為我們一般都在一起,我從來沒有想過,媽媽其實可以一邊照看我,一邊照看南希,或者叫女僕看著我們,把僱科德太太的錢省下來。 現在我的印像是,只要是醒著,我們就在一起玩。大概是從我五歲開始的,一直到八歲半結束。南希比我小半歲。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在室外玩,肯定有下雨的時候,因為我記得,要是在屋裡玩,南希的媽媽會生氣。我們得離菜園子遠一點,不要踩到花,不過我們一般都在蘋果樹底下玩,在一片漿果地上來來去去。還有小屋一頭的一塊荒地,德國人來的時候,我們的防空洞就蓋在這裡。 我們的小鎮北邊有一個訓練基地,真正的飛機一直在我們的頭頂盤旋。有一次飛機墜毀,讓我們失望的是,飛機掉進了湖里。因為這些戰爭的跡象,我們把皮特想像成了一個納粹,而不僅僅是小鎮的敵人,還把他的割草機想像成坦克。有時候我們爬到野蘋果樹上朝他扔蘋果,站在樹下就看不見我們。他跟媽媽告一回狀,媽媽就會少帶我們去海灘玩一回。 去海灘的時候,她常常帶著南希。我們不是去我家房子下面的山崖,那裡是一片海水湧來湧去的沙灘。我們去的是另一片要開車去的小沙灘,那裡沒有吵吵鬧鬧的游泳者。其實,她教過我們游泳。南希比我膽子大,這讓我很生氣,所以有一次我把她扔到撲過來的海浪裡,一屁股坐在她腦袋上,她屏住呼吸亂踢一氣,殺出一條生路來。 “南希是個小姑娘。”我媽媽批評我,“她是個小姑娘,你應該像對妹妹一樣對她。” 我其實就是這麼對她的。我從來沒覺得她是個弱者。她確實比我小,但是,有時年齡小是優勢。我們一起爬樹的時候,她可以像猴子一樣在樹枝之間盪來蕩去,而我就不行,我太重了。有一次我們追來追去(我不記得為什麼追了),我一攔住她,她就一口咬在我胳膊上,咬出了血。這一回我們被分開了,大概分開了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不過,很快我們就從一開始的怒目而視,轉為急切盼望、苦苦哀求,所以禁令就解除了。 冬天的時候,哪裡都可以玩了,我們堆雪碉堡,用柴禾來佈置碉堡,我們的軍火庫裡裝滿了雪球,誰過來就砸誰。實際上沒人過來,這條街是條死巷。我們只好自己堆一個專門用來挨揍的雪人。 要是大雪天出不了門,就在我家由媽媽帶著我們玩。萬一爸爸頭痛躺在床上,我們只好安靜點,媽媽會給我們讀故事書。我記得是《艾麗絲漫遊奇境記》。聽到艾麗絲喝了一種水,越長越大,卡在兔子洞裡出不來了,我們都給嚇壞了。 也許你想知道的是性遊戲。沒錯,我們也會做性遊戲。在額外炎熱的某一天,我們紮好了帳篷,躲在裡面,我忘記是怎麼回事兒了,總之帳篷就在小屋的後頭。我們蜷縮在裡面,有意識地互相摸索。帳篷有一種色情但並不成熟的氣味,如同我們脫下的內衣褲。各種瘙癢的感覺讓我們興奮,不過,沒一會兒,就不對了。我們渾身發癢,汗淋淋的,迅速萌生了羞恥感。鑽出帳篷的時候,感覺竟然是從未有過地疏遠,並且奇怪地厭倦了對方。我不記得有沒有類似的事情,是不是同樣的後果。反正,要是有也沒什麼奇怪的。 如今,南希的臉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沒有她媽媽的臉記得清楚。我想她的樣子和她媽媽是一樣的吧,至少遲早會一樣的。金黃色的頭髮自然地變成棕色,但是因為在太陽底下曬得太久,有些褪色。膚色是玫瑰色,甚至差不多是紅色。是了,我看見她的雙頰通紅,簡直像蠟筆塗過。這也是因為夏天在戶外待的時間太久。陽光的力量是巨大的。 不用說,在我家,除了特意說可以讓我們玩的房間,其他房間不給進去。我們做夢都別想上樓去,也休想下樓去地下室、去前廊或者去餐廳。然而,在南希家的小屋裡,除了南希媽媽想靜悄悄地待著的地方,或者科德太太黏著收音機的地方,哪裡都是可以的。每當下午的炎熱連我們都受不了時,地下室是個好地方。台階邊沒有扶手,我們可以互相挑釁,看誰敢跳,一步一步跳下去,直到跳到堅硬的泥地上。厭倦了互相挑釁,就爬到舊帆布床上蹦來蹦去,裝出用鞭子抽馬的樣子。有一回,我們從南希媽媽的煙盒裡偷了一根煙(主要是不敢多拿),想試試抽煙的滋味。南希抽得比我好,因為她比我有更多機會練習。 地下室還有一個老式的木製梳妝台,上面擱了幾罐油漆和清漆,大部分都乾掉了。一堆乾硬的刷子、攪拌棒,還有用來調試顏色和清洗刷子的木板。少數幾罐漆的蓋子還扣得挺緊,挺難撬,開了以後我們發現油漆還能攪拌均勻。我們把刷子放進油漆裡,花了點時間把刷子弄松,然後把沾著油漆的刷子往梳妝台的木板上砸,砸了個亂七八糟,還是沒見到多少顏色。不過,我們發現一瓶松節油,這下效果就好多了。猪鬃刷子可以用了,我們可以刷了。感謝媽媽,這時候我已經學會一些拼寫了。南希也會,她剛上完了二年級。 “寫完之前不要看。”我對她說,把她稍微推遠了點。我已經想好我要寫什麼了。反正南希也正忙著在一罐紅漆裡攪她的刷子。 我寫的是:納粹有售。 “現在看吧。”我說。 她早就轉身背對我了,這會兒正拿著刷子對著自己揮過來揮過去。 她回答說:“我很忙。” 她回過頭來面朝我,臉上塗滿了紅油漆。 “現在我和你一樣了。”她說著,把刷子往下拉,紅漆一直刷到了脖子上,“現在我和你一樣了。”她聽起來很興奮,我以為她在嘲笑我,其實她的聲音充斥的是滿足感,彷彿她達成了畢生的心願似的。 現在,我必須得試著解釋接下來的幾分鐘發生的一切。 第一反應是,她看起來真可怕。 我不相信我的臉上有哪裡是紅的。根本沒有。半邊臉上是胎記通常的顏色——紫色。而且,我說過了,我覺得隨著年齡的增長,顏色漸漸地淡了。 不過,在我心裡,我看見的顏色不是這樣的。我心裡覺得,我的胎記是柔和的褐色,如同老鼠皮毛的顏色。 我媽媽沒有誇張地不讓在家裡擺鏡子,沒做過諸如此類的蠢事兒。不過至少可以把鏡子都掛得高高的,讓孩子看不到鏡子裡的自己。洗手間的鏡子就是這樣的。唯一能讓我輕鬆地看見自己的,是掛在前廳的鏡子。白天室內頗為晦暗,到了晚上就有了微弱的燈光。一定是因為這面鏡子,我才以為我的半邊臉是這種陰暗的、溫和的顏色,是如同老鼠皮毛一般的陰影。 我一直是這麼想的,所以南希的紅油漆成了一種巨大的污辱、一個惡毒的玩笑。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她往梳妝台一推,自己奪路奔上台階。我想我是想找一面鏡子,或者找個人,讓這個人告訴我她錯了。只要有人確認我的想法,我立刻恨死她。我要懲罰她。不過在那會兒,我沒有時間盤算怎麼懲罰她。 我從小屋跑出去,雖說是禮拜六,不過我沒看見南希的媽媽。我砰地關上紗門,在沙礫小路上狂奔,然後跑上了劍蘭叢中的石板小徑,我看見媽媽從陽台上的柳條椅上站了起來。她平時就坐在那裡看書。 “不是紅的!”我嚥下憤怒的淚水,喊道,“我不是紅的。”媽媽震驚地下了台階,但還是太遠,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緊接著,南希就從小屋裡跑出來,昏頭昏腦地跟在我後面,塗著一張鮮豔的臉。 我媽媽明白了。 “你這個討厭的小畜生。”她衝南希吼道。我從來沒有聽過她發出這樣的聲音,尖利、狂亂,並且顫抖。 “你別過來。你敢過來!你這個壞姑娘!你有沒有一點起碼的同情,你有嗎?沒人教育你……” 南希的媽媽從屋裡出來了,一頭濕淋淋的頭髮擋在了眼睛上面,用手按著浴巾。 “老天爺,這兒連洗個頭髮也不得安寧……” 我媽媽沖她繼續吼。 “別在我和我兒子麵前說這種話……” “哎呀呀呀。”南希的媽媽馬上就回答,“我就听到你大喊大叫……” 我媽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在——大——喊——大——叫。我只不過在告訴你那個沒良心的孩子,以後我家不歡迎她。這個殘忍的、惡毒的孩子,她竟然嘲笑我可憐的兒子,就因為他自己也沒辦法的缺陷!你什麼也不教她,連點禮貌也不教她,我帶她去海邊,她連道謝都不會。她連'請'、'謝謝'都不會說。也難怪,有這麼一個裹了塊毛巾就開始晃來晃去炫耀的媽媽……” 媽媽的話滾滾而來,彷彿一股憤怒、痛苦、掙扎的洪流傾瀉出來,將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儘管這時候,我已經拽住了她的衣服,說:“別,別這樣。” 這下更糟了。媽媽的話咽到了肚子裡,眼淚卻流了出來。她身體顫抖,聲音哽咽。 南希的媽媽把濕頭髮從眼前撩開,站在那兒看。 “有件事兒我得告訴你。”她說,“你要是再這樣下去,他們會把你送到瘋人院去的。你說,丈夫恨你,兒子長了張亂七八糟的臉,我怎麼幫你?” 我媽媽用雙手摀住腦袋,叫喚道:“哦!哦。”疼痛彷彿吞噬了她。那時候,家裡的女僕叫維爾瑪。維爾瑪從屋裡出來,來陽台上看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她說:“太太,太太,別這樣。”然後,她提高嗓門呵斥南希的媽媽。 “你省省吧,回你自己屋裡去,噓!” “哎呀,你別急,我肯定會回去的。不過,你以為你是誰啊,你管我?給一個瘋女人幹活,滋味兒怎麼樣啊?”接下來,她又去吼南希。 “上帝!我怎麼把你洗乾淨?” 說完這句話,她放大了聲音,讓我聽清楚她說什麼。 “他還要吃奶呢,看看他掛在老女人身上的樣子。你以後不許和他玩了。老女人的小屁孩。” 維爾瑪和我各站一邊,試圖安慰我媽媽,讓她回屋裡去。她沒有再發出那種奇怪的聲音,挺直後背,用一種不自然的快活聲音說話,以便讓小屋裡的人聽到。 “把剪刀給我拿來,維爾瑪。我要剪剪劍蘭了,有些花兒都已經敗掉了。” 不過,等她住手的時候,劍蘭倒了一路。沒有一株是站著的,不管是枯了的,還是正在盛開的。 正如我之前所說,這件事兒一定發生在禮拜六,因為南希的媽媽在家,維爾瑪也在我家,禮拜天維爾瑪是不來的。到了禮拜一,或者可能更早,我知道小屋已經空了。維爾瑪也許在公共俱樂部找到了我爸爸,也許在綠地上,誰知道在哪裡,總之他回了家,起初很不耐煩,非常粗魯,沒一會兒也就服從了。服從指的是讓南希和她媽媽搬走。我不知道她們去了哪裡。也許他把她們安置在某個酒店裡,然後再找地方給她們住。我相信,搬家對南希的媽媽來說,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我漸漸地明白了這個事實,我再也沒機會見到南希了。剛開始,我生她的氣,並不在乎。後來,只要我一打聽她去哪裡了,媽媽就含糊其辭,她再也不願意回想那個痛苦的場面了,不管是我的痛苦,還是她的痛苦。可以肯定的是,就在那段時間,她開始認真地考慮送我去上學。我想,就是那年秋天,她送我去了萊克菲爾德學校。也許她覺得但凡我習慣了男生的學校,對女伴的記憶就會越來越淡,漸漸覺得不值得,甚至有些可笑。 爸爸葬禮後的第二天,媽媽讓我吃了一驚,她居然問我願意不願意帶她去幾英里外湖邊的一家餐館吃飯。實際上,明顯是她要帶我出去吃飯。她想找個沒有熟人的地方。 “我就是覺得,我一直被關在這房子裡。”她說,“我需要新鮮空氣。” 在餐館裡,她謹慎地四下打量,然後宣布說,沒有她認識的人。 “你陪我喝杯酒?” 難道開車來這麼遠的地方,只是為了在公共場合喝酒? 我們點的酒上來以後,她說:“我覺得有件事兒應該讓你知道。” 這種話,大概是誰都最不願意聽到的。通常來說,你應該知道的,往往都是你難以承受的,這種概率很大。而這一切,其實只是一種暗示:其他人都不得不背負負擔的時候,你卻得到了輕鬆的豁免。 “我爸爸不是我的親爸爸?”我回答,“太棒了。” “別傻了,你還記得你的小伙伴南希嗎?” 其實,有一會兒,我根本想不起來南希是誰,之後,我說:“有點印象。” 這一回,和媽媽的談話似乎需要技巧。我要讓自己的心情保持愉快,俏皮,而且不為所動。她的聲音,她的表情,都有些隱隱的悲傷。她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的痛苦,但是在她告訴我的故事裡,有很多無辜的人、受虐待的人,有如此之多的暴行,我打算轉身離開這一切,至少帶著一顆更沉重的心靈,回到我的朋友和我幸運的生活裡。 我不會合作的。也許她想要的,不過是看見同情的跡象,或者是溫柔的動作。我不會滿足她的。她是個過分敏感的女人,並沒有因為歲月而受些許污染。但是,我退卻了,彷彿感覺到沒完沒了的悲苦的危險,這是一種會傳染的氣質。特別是,我要避免一切可能,不要讓她提到我的痛苦。我覺得她彷彿特別熱衷於提這些。她是我無法擺脫的鐐銬。我不得不承認,從在子宮裡發育開始,我就和她息息相關。 “要是你一直在家,可能早就知道了。”她說,“這事兒就發生在我們送你去學校前不久。” 南希和她媽媽住在了一間公寓裡,公寓也是我爸爸的,就在廣場那兒。一個明亮的秋天的清晨,南希的媽媽偶然發現,她女兒在浴室裡,把一把剃須刀割進了自己的臉頰。地板上,水池裡,南希身上,這裡,那裡,到處都是血。可是,她沒有住手,也沒有叫疼。 我媽媽怎麼會知道?我只能猜是整個城鎮到處都在流傳這個故事,本來是想隱瞞的,但是實在太過血腥了——就是字面意思,不要想細節。 南希的媽媽用浴巾裹住她,不知怎的把她送到了醫院。那時候,還沒有救護車。她可能是在廣場上找到一輛過路的車。她為什麼沒給我爸爸打電話?沒關係,反正她沒打就是了。傷口不深,流血也不算過多,儘管血四處飛濺。沒有傷到重要的血管。整個過程中,南希的媽媽一直在訓斥她,問她大腦有沒有問題。 “看看我的命。”她不斷地說,“有你這麼個孩子。” “毫無疑問,要是那時候有社工,”我媽媽說,“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會有兒童救助病房的。” “就是臉上。和你一邊。”媽媽說。 我想保持沉默,裝作聽不懂她說什麼,可是,我不得不開口。 “她滿臉都是油漆。”我回答。 “沒錯。這回她小心多了。她只割了半邊,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你。” 這下,我不再克制自己了。 “要是個男孩,可能就不一樣了。一個女孩,這樣的事兒太可怕了。” “如今的外科大夫厲害著呢。” “嗯,也許行吧。” 隔了一會兒,她說:“這麼深的感情。孩子居然有。” “長大就沒了。” 她說她不知道她們怎麼樣了,孩子和媽媽的情況都不清楚。我一直都沒問過,她挺高興的,因為她不希望在我尚且年幼的時候,告訴我這麼痛苦的事兒。 我不知道這件事兒和其他事兒有什麼關係,不過,我不得不說,媽媽在她非常高壽的時候,人徹底地變了,變得粗鄙、沉溺於幻想之中。她聲稱我爸爸是個偉大的情人,而她自己則是一個“漂亮的壞女孩兒”。她宣稱我應該娶“那個割臉的女孩”進門,因為我們兩個人中,誰都不會因為對方乾了什麼好事嘲笑對方。她咯咯直笑,說,因為你們兩個都亂七八糟的。 我同意。從此以後,我相當地喜歡她。 幾天前,我被一隻黃蜂叮了,當時我正在一棵老蘋果樹下面清理腐爛的蘋果。正好叮在我的眼瞼上,眼睛立刻就睜不開了。我一隻眼睛看路,開車去了醫院。被叮的眼睛在我“好”臉的那邊。醫生竟然要我在醫院過夜,因為一打針,兩隻眼睛就都得用繃帶扎上,防止能看見的眼睛疲勞過度。我度過了一個不平靜的夜晚,老是醒來。當然,醫院從來都不可能真的安靜,就在這段短暫的、看不見東西的時間裡,我的聽力似乎更敏銳了。腳步聲在病房裡響起來的時候,我立刻感覺到是一個女人。而且,我有一種直覺,她不是護士。 不過,當她說,“太好了,你還醒著。我來給你讀了”時,我以為我肯定搞錯了,她到底還是個護士。我伸出一隻胳膊,以為她是來讀生命體徵參數什麼的。 “哦,不是的。”她的聲音低低的,語氣頗為堅定,“我是來給你唸書的,如果你願意聽的話。有時候人在床上躺的時間太長了,眼睛又不能睜著,就會希望聽人唸書的。” “他們選,還是你選?” “他們選。有時候我也會建議。有時候我提議讀《聖經》故事,他們能記得的故事。或者他們小時候聽的故事。我帶了一堆書呢。” “我喜歡詩。” “你聽起來一點也不積極。” 我確實不積極,我知道是為什麼。我自己有在廣播里大聲朗誦詩歌的經驗,也聽過別的受過訓練的嗓音在廣播裡朗讀,有些朗誦風格我覺得很舒服,有些我簡直是深惡痛絕。 “那我們做個遊戲吧。”她說,聽起來好像我和她解釋過了,事實上我沒有。 “我給你讀一兩行,然後我停下來,看你能不能背出下一行,行嗎?” 我突然意識到,她可能非常年輕,急切地需要認可,需要在工作上獲得成功。 我說行。不過不要古英語,我說。 “國王坐在鄧弗姆林城堡之中……”她以詢問的語氣開始了。 “喝著血紅的葡萄酒。”我接上。我們一句接一句,情緒不錯。她朗誦得很好,雖然語速有點孩子氣,彷彿在炫耀。我漸漸開始喜歡自己的聲音,不時地陷進演員的光環之中。 “真不錯。”她說。 “給你看看那百合生長的地方,在那意大利的岸邊……” “是百合生長的地方?不是風吹百合的地方?”她問,“其實我沒帶有這首詩的書。我應該記得的。沒關係,挺好的,我喜歡你廣播裡的聲音。” “是嗎?你聽過?” “當然聽過。很多人都聽過。” 她不再給我一句一句的提示,讓我一個人背下去。你大體能想得到。 《多佛海灘》,《忽必烈汗》,《西風頌》,《野天鵝》,《青春輓歌》。嗯,也許也沒全部都朗誦,或者沒有從頭背到尾。 “你喘不上氣來了。”她說著,小手飛快地放在我嘴巴上,接著,她的臉,或是半邊臉,靠在我臉上。 “我得走了。走之前還有一個。這個難,因為我不打算從頭開始了。 “沒有人為你長久悲傷,為你祈禱,想念你,你的位置空空如也……” “我從來沒聽說過。”我回答說。 “真的?” “真的。你贏了。” 這時候,我起了疑心。她似乎變得心煩意亂,甚至有些乖戾。我聽到大雁從醫院飛過時的鳴叫聲,每年這個季節,它們就開始練習飛行,然後飛的距離越來越遠,直到有一天,它們會飛得不見影子。我從這個令我心悅誠服的夢中醒過來,處於一種驚訝和憤慨交織的狀態之中。我想回到剛才那一刻,想讓她把臉靠在我的臉上,讓她的臉頰貼近我的臉頰。但是,夢鄉一般不會如此樂善好施。 我回家了,也能看書了,我開始回想她在我夢裡留下的詩句。我查了兩本詩集,但沒有發現。我開始懷疑那幾句根本不是真的詩,只不過是夢裡編出來的幾句話,給我挫敗感而已。 可是,到底是誰編的呢? 秋天更晚些時候,我在整理一些舊書,準備捐給慈善義賣會,一張褐色的紙掉了出來,上面用鉛筆寫了詩行。不是我媽媽的筆跡,我也不覺得是我爸爸的筆跡。那麼,到底是誰的?這個人也在底下寫了作者的名字。瓦爾特·德拉梅爾。沒有書名。這個詩人我不熟悉,對他的作品沒有印象。不過,我應該讀過這首詩,也許不是在這張紙上,可能是在教科書裡。我肯定是把這些詩句埋藏在了記憶深處。但是,為什麼?是為了讓這些詩句在夢中和我開玩笑?為了讓一個堅定的女孩子的幻影在夢中和我開玩笑? 這首詩並沒有影響我的心情。某種程度上,它讓我覺得我的決定是對的,我沒有賣掉房產,而是選擇住在這裡。 這裡發生過事情。在你的一生中,有幾個地方,甚至只有一個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情,因此所有其他的地方都只是這裡。 我當然明白,要是我認出了南希——比如說,在地鐵裡,在多倫多——我們兩人的臉上都有醒目的標記,最大的可能是,我們想方設法做到的,恐怕只是一場尷尬且毫無意義的對話,急急忙忙地列舉一些沒用的事實當成自傳。我會看到她修復得近乎正常的面孔,或者仍然顯著的傷口。但是大概不會談這個。也許會談談孩子。不管她的臉修復得怎麼樣,也未必不能有孩子。孫子。工作。我也可能不得已地和她談談我的工作。我們會感到無比震驚,情感受到強烈刺激,急不可待地想要走開。 你覺得這樣能改變什麼嗎? 答案是當然,暫時,然後永不會再改變。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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