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幸福過了頭

第5章 游離基

幸福過了頭 艾丽丝·门罗 12258 2018-03-18
一開始,大家都打電話給妮塔,確認她不至於過度消沉,不會過分孤獨,不至於吃得太少或者喝得太多。 (以前她的酒喝得太多,大家對此都記憶深刻,所以忘記瞭如今,醫生要求她滴酒不沾。)她和大家都保持距離,不讓自己聽起來痛苦崩潰了,也不至於讓他們覺得她不合情理的快活,也不會心不在焉,情緒混亂。她說她不需要什么生活用品了,她要把手上的事兒都做完。哦,處方藥,足夠了,給感謝信準備的郵票,也夠了。 好朋友可能會懷疑——也許她懶得吃飯,也許她把收到的悼函直接扔掉了。她甚至沒寫信給遠方的朋友,自然也不會收到他們的悼函。連里奇在亞利桑那州的前妻,住在新斯科舍省的幾近失和的哥哥,她都沒通知。儘管,他們也許比在身邊的人更能明白她為什麼要處理手頭這些和葬禮無關的事。

里奇給她打電話的時候,正準備去村里那家五金店。那時候,差不多是上午十點左右,他打算油漆露台的欄杆。就是說,他要刮掉舊漆,重新上漆。舊刮刀在他手裡折斷了。 她沒時間操心他為什麼遲到。五金店門口的人行道有一塊廣告牌,割草機打折的廣告,他就在這塊廣告牌下面彎下腰,死了,甚至還沒有走進商店。他已經八十一歲了,除了右耳有點背以外,健康情況還是不錯的。一個星期前,醫生剛剛給他檢查過身體。妮塔會知道,最近這次體檢,這張乾淨的健康證明出現在無數的猝死事件中,現在,她就遇到一個。她說,她本以為這樣的突然造訪是可以避免的。 這種話,她本應該只對親近的,可以互相挖苦的朋友說說。維吉和卡羅爾,她們和她年紀相當,都是六十二歲。年輕一些的人會覺得這種話並不得體,意在逃避。剛一出事兒,他們打算蜂擁而來,把妮塔包圍。其實,他們並沒提起悼念的安排,不過,她害怕他們隨時都可能開始這個話題。

她繼續安排各種事宜的時候,顯然,除了久經考驗的真正朋友以外,全都消失不見了。最便宜的棺材,立刻下葬,什麼儀式也沒辦。承辦的人說這樣可能違法,不過她和里奇早查清楚了,一年前,她的病情確診時,他們就查過了。 “我怎麼知道他要搶在我前頭呢?” 大家沒指望傳統的服務項目,不過,他們希望有些現代的項目,歌頌生命,彈奏他最喜愛的音樂,大家的手握在一起,共同講述讚美里奇的種種故事,同時詼諧地提起他的小怪癖,以及可以原諒的過錯。 里奇說過,這類事兒讓他噁心。 因此,迅速處理完了。騷亂,以及包圍了妮塔的關愛,也消失了,儘管她想,還是會有一些人說他們在關心她。維吉和卡羅爾沒有這麼說。她們只是說,還沒到要死的時候,要是她現在就垮掉,那麼她就是條自私卑鄙的母狗。她們說,她們還會來看她的,帶伏特加酒給她提提神。

她的癌症現在處於緩和期,不管緩和到底是什麼意思。不是消失,反正不是永遠。要動手術的主要是她的肝臟,現在她堅持小口小口地吃東西,一直還沒什麼問題。她的朋友們想起來,她不能再喝酒了,這讓她們洩氣。不能喝伏特加。 畢竟,春天時進行的化療對她是有好處的。現在已經是仲夏時分,她覺得現在自己的樣子不那麼像黃疸病患者了。不過也難說,可能也只是因為她習慣了這副模樣而已。 她早早就起床洗漱,找到什麼就穿什麼。但是,她至少還會穿衣服,會刷牙洗臉梳頭。頭髮最近又長出來了,臉龐附近的髮根都是灰的,髮梢是黑的,和以前一樣。她塗口紅,畫眉毛,現在,眉毛已經非常稀疏了。出於她這一輩子對細腰和豐臀的嚮往,她不斷地檢查自己又朝這個方向進步了多少,儘管她明明知道,現在,最適合她全身上下的詞彙是皮包骨頭。

她就坐在平常坐的寬敞的扶手椅上,旁邊放了一堆書,還有沒翻開的雜誌。她小心地啜飲杯子裡清淡的草藥,現在她不喝咖啡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草藥。有一段時間,她以為自己沒有咖啡就活不下去了,不過現在,她想要的是手裡捧著一杯溫草藥。草藥對她的思維有幫助,或者不叫思維,隨便叫什麼都行,總之就是她用來打發每一天、每個小時的東西。 這裡是里奇的房子。他還和妻子貝特在一起的時候,就買了這幢房子。那時候,這只是用來過週末的地方,整個冬天都沒有人。兩間小臥室,廚房是單坡屋頂的,離村子的距離差不多半英里。不過沒多久,他開始維護這幢房子,學木工活,給兩間臥室和洗手間修了邊房,給他的書房也蓋了邊房,把整幢房子變成敞開式平面結構,臥室、餐廳、廚房處處相通。剛買下這房子的時候,貝特說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買這麼一座垃圾。這時候她就有了興趣。修繕的活計讓她忙個不停,她買了一件木匠的圍裙。她正好要找事情做,她剛剛花幾年時間,寫完並且出版了她的烹飪書。他們沒有孩子。

這時期,貝特告訴身邊的人,她發現自己的人生角色變成了一個木工助理。這些事兒使她和里奇的關係比以往更加親近,直到後來,里奇愛上了妮塔。妮塔在里奇任教的大學教務處工作,他在大學裡教中世紀文學。他們第一次做愛是躺在刨花和鋸開的木料中間,如今這些木料成了帶著拱形屋頂的大廳。妮塔落下了太陽鏡,她並不是故意的。不過,從來不丟三落四的貝特不相信。隨後便是慣常的吵鬧,老一套的陳詞濫調,還有痛苦,終於,貝特去了加利福尼亞,然後又去了亞利桑那州。妮塔聽從了教導主任的建議,辭去工作,而里奇也未能得到人文學院院長的職位。他提前退休,賣掉了城裡的房子。無序之中,妮塔也沒有接手那條小一號的木工圍裙,反倒是高高興興地讀起了書。她用輕便電爐學基礎的烹調,花很長時間探索式地散步,把帶回家的參差不齊的麻點百合、野胡蘿蔔花擱到空油漆罐裡。後來,她和里奇成了家,想到自己欣然扮演了年輕女人,快活的第三者,身體柔軟、歡聲笑語、腳步輕快的無邪少女,她略感難堪。她原本是個思想嚴肅,行為笨拙,有自我意識的女人。很難說是女孩兒。她甚至能細述英格蘭所有的,不光是國王,還有王后的歷史,她知道歐洲三十年戰爭造成的倒退,卻羞於在眾人面前跳舞,也永遠不會像貝特那樣學習爬活梯。

房子的一邊是雪松,另一邊則是鐵路的地基。這段鐵路的交通從來都不忙,現在大概也就是一個月來兩輛列車。鐵軌間長滿了野草。有一段時間,就是她快到更年期的時候,妮塔挑逗里奇去鐵路那兒做愛。當然不是在枕木上,而是在枕木旁邊狹小的草地上。他們爬下去,快樂得不得了。 每天早上,每當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現里奇沒有在他的位置上時,總會仔細地想這是為什麼。他不在小洗手間裡,他刮鬍子的東西還在那兒,還有他的處方藥,治療各種各樣的小毛病,沒有治大病的,這些藥他都不肯扔掉。他也不在臥室裡,她是剛剛打掃完臥室出來的。也沒有在大洗手間,他去大洗手間唯一的可能就是泡澡。近一年來,廚房已經多半變成他的地盤了,但他也沒在。當然了,他也沒有在油漆剝落了一半的天台上,開玩笑地從窗戶縫往裡面偷看——以前他這樣時,她總是裝出要跳脫衣舞的樣子。

或者書房。在所有的地方裡,這裡是他的消失最為明顯的地方。起先她覺得一定要走到門前,推開門,站在那兒鳥瞰堆積如山的報紙,幾乎已經報廢的電腦,散落四處的文件,翻了一半或者反扣的書,亂七八糟擠在書架上的書。到現在,她能做到的,也只是想想這些東西。 遲早有一天,她得走進書房。她覺得這是侵略。她不得不侵入丈夫已經死去的心裡。這是她以前從來沒想到的。她眼裡的里奇,效率和能力都幾乎高不可及,他精力充沛,意志堅定,她一直毫無來由地相信自己會死在他前頭。最後一年也證明了,這種信念並不只是個愚蠢的念頭,她覺得,在他們兩人的心裡,這已經是確定的事實了。 她第一個要收拾的是地窖。是真正的地窖,不是所謂的地下室。厚木板架伸出地面,搭出一條人走的路。高高的小窗戶上掛著臟兮兮的蜘蛛網。擱在這裡的東西,她從來都沒有需要過。只是里奇剩下一半的油漆罐,各種寬窄不一的紙板,也許哪天就派上了用場。各種工具也一樣,也許哪天有用了,也許哪天扔掉了。她只下來過一次,來看看燈是不是忘記關了,確定所有開關都貼上了標籤,註明每個開關都控制哪一盞燈。上去的時候,她像平常一樣,從廚房那頭插上了門。里奇常常取笑她這種習慣,問她覺得誰會穿過石頭牆,從小矮人才能鑽進來的窗戶跑出來害他們。

不過,從地下室開始比較容易,要比從書房開始容易一百倍。 她已經收拾了床,清理了廚房和洗手間屬於她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是通常情況也是這樣,徹底大掃除的念頭,實在超出了她的能力。除了十五年前她和里奇旅遊帶回家的愛爾蘭硬幣碟子以外,她只扔掉了一個回形針,或是失去磁性的冰箱貼。每樣東西似乎都有自己獨特的意義,以及奇妙之處。 卡羅爾和維吉每天都會打電話,一般都是晚飯時間打,她們肯定覺得晚飯是她孤身一人最難忍受的時間。她說自己還不錯,她很快能從自己的窩裡出來,她只是需要一段時間,她只是思考、看書。她吃得不錯,睡覺也還行。 除了看書以外,這些也都是真話。她坐在椅子上,身畔全是書,但一本也沒有翻開過。她一直喜歡看書,因此里奇也說,她就是他想要的女人。因為她能坐下來看書,讓他自己待著。但現在,她連半張紙也看不下去。

她也不是那種只讀一遍的讀者。 《卡拉馬佐夫兄弟》,《弗羅斯河上的磨坊》,《鴿之翼》,,她都是一遍遍地反复看。她會挑出一段來,覺得自己只看這部分就可以了,然後就發現停不下來了,一直到再感受一遍全文。她也看現代小說,不過看的永遠都是小說。她討厭大家一提小說就會說什麼“逃避”。也許她會辯解說,真實的生活才是逃避。這並不是個玩笑,但是,這種話題太重大了,根本沒法爭辯。 最奇怪的是,如今,閱讀的興趣消失了,不僅是里奇的死,她自己也身患重病。她想過,這種變化只是暫時的,等她不再服用某些藥物,不再接受消耗的治療方式,奇蹟就會再度出現。 顯然沒有。 有時候,她試圖對她自己想像出來的詢問的人解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我最近太忙了。” “大家都這麼說。忙什麼呢?” “實在是太忙,根本沒注意。” “沒注意什麼?” “我是說,沒想過。” “想什麼?” “哦,算了,沒什麼。” 一個清晨,坐了一會兒,她發現天氣太熱了。她應該起來開電扇。或者,她可以更有環境責任感地打開前後門,讓風吹進來——要是有風的話,讓風穿進紗門,穿過這幢房子。 她的第一步是打開前門。晨光還沒來得及灑進屋裡,她意識到,一縷陰影就把光線截斷了。 一個年輕男人站在紗門外頭。紗門用掛鉤鉤住了。 “我沒想嚇著你。”他解釋說,“我在找門鈴,也敲了門框。不過我估計你沒聽到。” “對不起。”她回答。 “我是來檢查保險絲的,你能不能告訴我保險盒在哪裡?” 她側身,讓他進門。她花了一點時間回想。 “哦,在地窖裡。我把燈打開,你就能看見了。” 門在他身後關上了。他彎下腰去脫鞋。 “穿著鞋好了。外面又沒下雨。”她說。 “不妨脫了。我習慣了。” 她進了廚房。只要他不走,她是沒法子再坐回去了。 他上樓梯的時候,她幫他開了門。 “沒事兒吧?你看?”她問。 “挺好。” 她領著他走向前門,突然意識到身後沒有腳步聲了。她回過頭去,看見他站在廚房裡。 “你這裡有東西吃吧?能給我做點吃的東西吧?” 他的聲音有種變化。也許是因為激動,嗓音發劈,聲調上揚,她想起了一個電視喜劇演員的哭訴。藉著廚房天窗的光線,她看出來他並不是太年輕。她開門的時候,只看見他瘦小的身材,以及背對清晨光線的面部陰影。現在,她看見了,他確實身形瘦小,但並非她之前以為的孩子氣,而是因為糟蹋。他裝出一副友好又懶散的模樣。硬朗的長臉,一雙往外突的淡藍色眼睛。模樣滑稽,但是有一種堅持,彷彿他通常都能如願以償。 “你看,我正好有糖尿病。”他說,“我不知道你認不認識有糖尿病的人,不過,情況就是這樣的,糖尿病人要是餓了,就得趕緊吃,否則身體機能就出問題。我進屋之前就該吃東西了,不過我走得太匆忙了。你不介意我坐下吧?” 他已經坐在廚房桌邊了。 “你有咖啡嗎?” “我有茶,草藥茶,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沒關係,當然可以。” 她往杯子裡放了茶葉,插上水壺的電源,打開了冰箱。 “沒多少吃的了。”她說,“有些雞蛋,有時候我炒雞蛋,加上番茄醬。你喜歡這麼吃嗎?我還有點英格蘭鬆餅,可以烤一下。” “英格蘭,愛爾蘭,烏克蘭,隨便,我不在乎。” 她往平底鍋裡打了兩個雞蛋,把蛋黃攪破,用叉子把兩個雞蛋拌在一起,切了一塊鬆餅,放進了烤箱。她從碗櫥裡取出一個盤子,擱到他面前,然後又從抽屜裡拿出了刀叉。 “漂亮的盤子。”他說著,把盤子舉起來,似乎要從盤子裡看看他的臉。就在她的注意力轉移到雞蛋上時,聽到了地上粉碎的聲音。 “哦,老天保佑。”他又換了一種聲音,一種卡住似的,絕對無誤的下流腔調,“瞅瞅我幹的好事兒。” “沒關係。”她回答說,知道自己現在什麼都不要做。 “肯定是從手指間滑下去了。” 她再拿下來一個盤子,放在餐桌上,等著把烤鬆餅和加了番茄醬的雞蛋盛出來。 這時候,他彎腰去撿地上的碎瓷片。他撿起其中一塊,有一頭是尖的。她把飯菜放在桌子上的時候,他用碎瓷片輕輕地順著自己光溜溜的胳膊往下刮。細細的血滴從皮膚裡滲出來,開始是分開的,漸漸血滴連成了一條線。 “沒事兒。只是個玩笑。我知道分寸。要是我想嚴重一點,咱們就用不著番茄醬了,對吧?” 地板上還有些他沒撿起來的碎片。她轉身想去拿掃帚,掃帚就擱在後門附近的儲藏室。就這麼一剎那,他抓住她的胳膊。 “你坐下。我吃飯的時候,你就坐在這裡。”他又抬起那條血淋淋的胳膊給她看。接著,他用鬆餅夾雞蛋,幾口就吃光了。他張大嘴咀嚼。水壺裡的水開了。 “茶葉包在杯子裡?”他問。 “對。不過,是茶葉。” “你別動。別走近水壺,明白了嗎?” 他把燒開的水倒進茶杯。 “跟乾草似的。你只有這個?” “對不起,確實只有這個。” “不許再說對不起。只有這個就只有這個。你不會真以為我來這裡是來看保險絲的吧?” “哦,我真這麼以為的。”妮塔回答。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你害怕了?” 她選擇把這個問題當成認真的提問,而不僅僅是奚落而已。 “我不知道,也許更多是震驚,不是害怕。我想是這樣。我不清楚。” “有一樣,有一樣你用不著害怕。我不是來強姦你的。” “我不至於這麼想。” “永遠也不要這麼確定。”他喝了一口茶,做了個鬼臉,“就因為你是個老太太?這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傢伙,什麼都可以強奸的。孩子,狗,貓,老太太,都行。老爺子也行,他們可不挑剔。我,我挑剔的,我很正常,除非是我喜歡的,對方也喜歡我的漂亮姑娘,否則我都沒興趣。所以其他人可以放心。” 妮塔說:“我很放心。不過,還是謝謝你告訴我。” 他聳聳肩,彷彿被他自己逗樂了。 “外頭停的是你的車?” “我先生的車。” “你先生?在哪裡?” “他死了。我不會開車。我想賣了這車,不過還沒來得及賣。” 多傻。她這麼傻,竟然告訴他這些。 “兩千四?” “我想是吧,應該是。” “開始我還以為你是騙我的,你丈夫。當然了,騙我也沒用。女人是不是在裝腔作勢,我聞都聞得出來。只要一進屋立刻就能知道。她一開門,我就知道了。本能啊。這車還能開吧?他最後開這車是什麼時候?” “六月十七日。他死的那天。” “還有汽油沒?” “我想應該有吧。” “要是他剛加過油就好了。你有車鑰匙嗎?” “沒在身上。我知道在哪裡。” “好吧。”他把椅子往後蹭,壓在了一塊碎片上。他站起來,驚訝地搖了搖頭,又坐了下來。 “我累死了,再坐一會兒。我想,吃了東西就會好點了。糖尿病是我編的。” 她椅子往後蹭。他跳了起來。 “你給我待著別動。我還不至於累到抓不住你。我只不過走了整整一晚上而已。” “我是去拿車鑰匙。” “我叫你去你再去。我是沿著鐵路走過來的。一輛火車也沒看見。我一路都是走來的,結果一輛也沒看見。” “很少有火車。” “哦,很好。我下到溝裡走,溝是圍著幾個建得半半拉拉的小鎮修的。天亮的時候,我還行,除了要過馬路,我得跑的時候。然後我就看見這裡了,看見你的房子,車,我就告訴自己,就這裡了。我本可以開我家老頭子的車,不過,還好還有點腦子留在頭殼裡。” 她知道他希望她問他到底乾了什麼。她也清楚地知道,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這是自從他進屋後,她第一次想到自己的癌症。她想到癌症給了她自由,豁免了她的危險。 “你笑什麼?” “我不知道,我笑了?” “我猜啊,你大概喜歡聽故事。想听我講故事嗎?” “也許我更希望你走吧。” “我會走的。不過,我先要給你講個故事。” 他一隻手伸到後頭的口袋裡。 “要不要看張照片?給你看。” 一張三個人的照片,在客廳裡,照片的背景是一道拉起來的花布簾。一個老頭兒,也不是真的很老,大概也就六十歲的樣子,還有一個年齡相當的老太太,一起坐在沙發上。沙發的一端,靠前一點的位置,一個肥胖異常的年輕一些的女人,坐在輪椅上。老頭子體格結實,頭髮花白,眯縫著眼睛,嘴巴微微張開,彷彿呼吸困難似的,不過他盡力在微笑。老太太的身材瘦小許多,頭髮染黑了,還塗了口紅,身上的短上衣以前叫作村姑衫,領口和袖口都鑲有紅色的小蝴蝶結。她的笑容堅決,甚至有點瘋癲,她的嘴唇拉得太長了,也許是因為牙齒壞了。 不過,這張照片的焦點是那個年輕些的女人。她鮮亮的寬鬆長袍大得古怪,很是搶眼,黑色的頭髮在前額上梳成一排小卷兒,雙頰都掛到了脖子上。儘管臉上全是肉團,她的表情還是透出幾分滿足和精明。 “這是我爸爸,我媽媽,坐在輪椅上的,是我姐姐瑪德琳娜。 “她生下來就很奇怪,不管醫生還是誰,反正什麼也幫不了她。她吃得像頭豬。自打我記事,我們就互相仇恨。她比我大五歲,所以我一出生,她就可以折磨我了。抓到什麼都朝我扔,用她媽的那該死的輪椅把我撞翻,想從我身上壓過去……對不起,原諒我的粗話。” “你一定很艱難。對你父母來說,也不容易。” “哈哈,他們翻個身,就接受了。喏,他們去一家教堂,看看,一個牧師告訴他們她是上帝給他們的禮物。他們帶她一起去教堂去,她在院子裡嚎得他媽的像只操蛋的貓。他們就說,哦,她在唱歌呢,上帝他媽的保佑她吧。哦,對不起,還要請你原諒我…… “所以,你明白,我從來不費這個勁在家裡多待,明白吧,我走,過自己的生活去。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的意思是,我從來沒因為這個廢物就閒晃蕩。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有工作。我大半時候都有工作。我從來沒有喝得醉熏熏的,一屁股坐在政府的鈔票上游手好閒……好吧,我說的是,臀部。我從來沒有問老頭子要過一分錢。九十度那麼熱的天,我在屋頂上澆柏油。我給臭哄哄的飯店拖地洗碗,去破破爛爛的騙錢加油站給他們當孫子,渾身是油。我都做過。不過我不可能永遠有精神吃他們的屎,所以乾不了多久。那些賤人永遠都是要控制我這樣的人的,我可受不了這個。我家算是體面人家,我爸爸一直有工作,直到後來他生病,實在幹不了了。他的工作是在公交車上。他們不是讓我吃屎長大的。好吧,算了,沒關係。我爸爸媽媽一直告訴我,家裡的房子是你的。房子的錢已經付清了,保養得還不錯,它是你的了。他們是這麼說的,我們知道你小時候的日子不好過,要不是因為不好過,你本應該上學的。現在,我們打算盡可能補償你。前些日子,我爸爸在電話里和我說,這事兒你當然明白。我說什麼事兒啊。他說,只要你簽個協議,答應這輩子照顧你姐姐,答應這裡只要是你的家,也就是她的家。 “上帝,他以前可沒這麼說過。以前他可沒說過這是個協議。我一直以為,只要他們死了,她就上哪家福利院去了。看來根本不是我家。 “所以,我告訴老頭子,我以前沒這麼想過。他說,你自己決定吧,你不想簽就不簽,等我們不在了,你倫妮姨媽會來看著你,看你能不能遵守協議。 “耶,倫妮姨媽,她是我媽媽最小的妹妹,也是一位天賜的婊子啊。 “反正,他說,你倫妮姨媽會來看著你。我馬上就改變了主意。我說,好吧,就這樣吧,我覺得這挺公平的。好吧,不錯,挺好的,這週末我去看你們,和你們一起吃晚飯吧。 “太好了。他說,你能用正確的方式對待這件事兒,我很高興啊。你連珠炮一樣,總是反應過頭,你這個年齡,應該有點理智了。 “我當時想,你這麼說真是可笑。 “所以我就去了。媽媽做了雞肉。一進屋就香味撲鼻,然後我就聞到瑪德琳娜的味道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我媽每天都給她洗澡,她身上的味道還是很可怕。不過,我的表現不錯,我說,這是個機會,我們應該拍照留念。我告訴他們說,我有一個非常不錯的新相機,照片立刻就能衝出來,馬上就能看見。按下快門就能看見照片,你們喜歡嗎?我讓他們全都坐在前屋,我給你看過了。媽媽說,快點,我得馬上回廚房呢。我說,馬上就好。就是這張照片。她說,來,現在來看看我們的樣子。我說,堅持一下,耐心一點,一分鐘就好。他們等著看照片的時候,我把自己漂亮的小手槍掏出來了,乒乒乓乓,開槍打倒他們,然後我又拍了張照片,去廚房吃了點雞肉,又回去看了看他們。我希望倫妮姨媽也在場,可惜媽媽說她教堂有事兒。要是她在,我一樣輕鬆地斃了她。瞧瞧,《天倫劫》嘛。 “老頭子的腦袋往一邊歪,老太婆是往後倒,他們臉上的表情都被打飛了。我姐是往前趴著的,看不到臉,只能看見她那雙華麗的肥腿,黑壓壓的腦袋上還別著精美的過氣頭花。 “我可以在那兒美美地坐上一個禮拜的時間,感覺真輕鬆啊。不過,天黑以前我就走了。我把自己收拾乾淨了,吃完了雞肉,我知道最好還是走吧。我準備好了倫妮姨媽隨時會來,不過,那會兒的情緒已經沒了。我知道我最好打起精神幹掉她,不過我已經不想了。肚子也太飽了,這雞還真不小。我不打算打包帶走,就全吃掉了。我打算從後頭小路抄過去,要是隨身帶隻雞,害怕狗聞到味道鬧出動靜來。我以為吃掉整隻雞能支撐一個星期。不過,你看看,我到你家的時候,多餓啊。” 他四下打量廚房。 “你這裡沒什麼喝的了吧?這茶也太難喝了。” “可能有酒,我也不太清楚,我已經不喝酒了。” “你參加戒酒協會了?” “沒有,就是不合適喝罷了。” 她站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雙腿發抖。當然發抖。 “我進來之前,幫你修了電話線。”他說,“只是覺得應該讓你知道。” 要是他喝了酒,會放鬆一些,更好相處呢,還是會更加瘋狂邪惡?她怎麼知道呢。她沒離開廚房,就找到了酒。她和里奇習慣每天喝一點紅酒,因為紅酒對心臟有好處,或者是能防止一些對心臟有害的東西吧。恐懼和混亂讓她想不起來到底那叫什麼了。 因為她嚇壞了,確定的是,這一會兒,她得了癌症這個事實,已經幫不上她的忙了。一點用也沒有。她活不過一年的現實,並不能抵消她可能馬上死掉的事實。 他說:“嘿,這是好東西。不是螺旋蓋,你有沒有開瓶子的錐子?” 她往抽屜方向走,但他立刻跳了起來,把她推到一邊,不過不算太粗魯。 “嗯哼。我拿到了。你離抽屜遠點兒。哦,天哪,抽屜裡有不少好東西啊。” 他把幾把刀子擱在他的椅子上,她不可能夠得著的地方,開始用錐子起瓶蓋。她不會不知道,這些東西在他手裡都是致命武器,不過,她也不見得完全沒可能用得上。 “我去拿酒杯。”她說。但是他說不用了。不要玻璃杯。他說。有塑料杯沒。 “沒有。” “那就咖啡杯。我看著你。” 她拿下來兩個咖啡杯,說:“我只喝一點。” “我也是。”他一本正經地說,“我得開車。”但他的酒杯倒滿了。 “我可不想讓條子的腦袋伸到車裡頭,看我是怎麼回事兒。” “游離基。”她說。 “什麼意思?” “紅酒的什麼東西。好像是殺掉有害細菌,構成有利細菌,我忘記了。” 她喝了一小口紅酒。她本以為自己會覺得噁心,結果沒有。他也在喝,還是站著。她說:“你坐下來的時候小心那些刀。” “別拿我開玩笑。” 他把刀子放回抽屜裡,坐了下來。 “你以為我是個蠢貨,還是以為我很緊張?” 她利用了這個好機會,她說:“我只是以為你以前沒這麼幹過。” “當然沒有。你以為我是殺手?哦,沒錯,我確實把他們宰掉了,不過,我不是殺手。” “有區別。”她回答。 “當然。” “我明白這是什麼感覺。我是說,我明白消滅掉傷害你的人的感覺。” “是嗎?” “你做過的,我也做過。” “沒有吧。”他把椅子往後推,不過沒有站起來。 “你不願意相信就別相信,反正我幹過。” “別扯淡了。你怎麼做的?” “毒死。” “你胡扯什麼呢?你讓他們喝這操蛋的茶,還是什麼意思?” “不是他們。是她。這茶一點問題也沒有,它可能延長你的壽命。” “要是喝這種垃圾,我還是別長壽的好。他們會在中毒的屍體裡發現毒藥。” “我不知道植物中毒是不是能查出來。不過,沒人想過要去查。她小時候得過風濕熱,後來就一直有問題,不能運動,體力消耗不能多,老是要坐下來休息休息。她死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意外。” “她怎麼傷害你了?” “我丈夫愛上了她。他當時打算離開我,和她結婚。他這麼告訴我。而我為了他付出了一切。我們在這屋子裡一起工作,他就是我的一切。我們沒有孩子,因為他不想要。我學木匠活兒,我那麼害怕爬梯子,但是我爬了。我的全部生命就是他了。就因為這個在教導處工作的沒用的可憐蟲,他要把我踢出門去。我們經營的生活,就是為了她。你覺得公平嗎?” “你怎麼弄到毒藥的?” “我用不著去弄,後花園就有。那裡幾年前有一塊大黃地。大黃的葉脈就有最合適的毒素。不是根,我們平時吃的是根。根沒問題,味道不錯。不過,大黃葉子上,那種細細的紅色葉脈是有毒的。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起作用,所以,我做的一切更像是試驗。不過,各種情況對我都很有利。首先,我丈夫去明尼阿波利斯開座談會。他原本可以帶她一起去,不過那時候剛好是暑假,她是個低級職員,得值班。另外,她本來也不一定是自己待著,也可能會有人和她在一起。再說了,她還有可能懷疑我。我估計,她未必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也許還把我當朋友。她來我家做過客,我們挺友好的。我還要考慮到我丈夫的為人,他是那種什麼都要往後拖一拖的人,他會提前告訴我,讓我接受現實,但不會告訴她他已經說了。為什麼殺了她?也許他兩種可能性都在考慮? “不會的,反正他還會和她交往的。就算不會,反正我們的生活也被她毀了。她毀了我們的生活,我只好毀了她。 “我烤了兩個水果餡餅。一個里面有葉脈毒素,另一個沒有。當然,我做了標記。我開車到大學,買了兩杯咖啡,然後去她辦公室。只有她一個人在,我告訴她我要進城,路過大學廣場,看見了這家相當不錯的糕餅房,我丈夫經常誇獎他家的咖啡和烤餅,我想到大家都去度假了,她一個人在辦公室,而我丈夫去開座談會了,我也是一個人,所以我就進去買了兩個水果餡餅,兩杯咖啡。她很開心,連連道謝,她說她待在辦公室很悶,大樓裡的咖啡館關了,還得到理工樓去喝咖啡。理工樓的咖啡肯定放了鹽酸。哈哈。所以,我們就共度了茶點時間。” “我討厭大黃。”他說,“這種辦法對我不會有用的。” “對她有用就行了。我得碰碰運氣,得快,總之要在她覺察出不對之前,把東西吃下去。但又不能太快,不能讓她立刻想到是我幹的。我得快閃,於是我就走了。那幢樓位置很偏,到現在為止,據我所知,沒有人看見我去過。當然了,我知道從後門走的路。” “你覺得自己挺聰明的,你逃脫了。” “你不也是。” “我的做法沒你的保密。” “你有必要保密。” “一點沒錯。” “我也必須保密。我保住了我的婚姻。他意識到她對他不會有什麼好處。她會讓他厭倦的,幾乎百分百的肯定。她就是這類型。對他來說,她只能是個負擔,什麼用也沒有。他明白了。” “最好你雞蛋裡沒放什麼東西。”他說,“要是你放了,你會後悔的。” “當然沒放。我也不想放。人又不是每天都要下毒的。實際上,我也不懂毒藥,不過是碰巧知道一點點。” 他突然站了起來,差點碰翻他坐的椅子。她注意到瓶子裡的酒沒剩多少了。 “我要鑰匙。” 她沒時間思考。 “車鑰匙放在哪裡?” 可能會發生。一旦她把鑰匙給他,就可能會。要是告訴他,她已經得了癌症,活不久了,有用嗎?真愚蠢,不會有用的。將來死於癌症又不妨礙她今天講話。 “我告訴你的事兒,從來沒和別人說過。”她說,“我只告訴過你一個人。” 這樣說可能好很多。他的腦子大概立刻就轉了一圈,她給他提供了什麼機會。 “現在沒有人知道而已。”他回答。她想,天哪,感謝上帝,他的想法對頭。他意識到了,他意識到了嗎? 也許要感謝上帝。 “鑰匙在藍色的茶壺裡。” “哪裡?那該死的茶壺在哪裡?” “餐桌那頭。茶壺蓋子砸壞了,所以我們拿它放東西……” “閉嘴。你再不閉嘴,我就叫你永遠閉上嘴。”他想把手伸進茶壺裡,但是塞不進去。 “操,操,操。”他嚷嚷著,把茶壺倒過來,狠狠砸在桌子上。這下,不光是車鑰匙,房子的鑰匙,各種各樣的硬幣,一卷加拿大輪胎公司的老貨幣散落在地板上。藍色的陶瓷碎片落在桌子上。 “紅繩子串的那把。”她輕聲說。 他把亂七八糟的東西踢開,才找到了車鑰匙。 “你跟別人怎麼說?”他問,“說你把車賣給了一個陌生人,對不對?” 這句話的意思,她一下沒反應過來,等她明白了,屋子都在發抖。 “謝謝你。”她說。但是她的嘴巴太乾了,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來。應該有聲音,因為他說:“現在還不用謝我。” “我的記性很好。”他說,“很長時間都記得清清楚楚。你要讓這個陌生人一點都不像我。你不希望他們跑到墓地裡去挖屍體吧。只要你說出一個字來,我就說出一個字來。” 她看著地下,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地下的一片狼藉。 走了。門關上了。她還是沒有動。她想去鎖上門,可是卻動彈不了。她聽到引擎發動,接著就沒聲音了。怎麼回事兒?他太緊張了,什麼都乾不好。然後,又響起來了,發動,發動,調頭,輪胎碾在沙礫路面上。她渾身打戰地走向電話,發現他說的是真話。一片死寂。 有一個書架就在電話邊上。書架上放的都是老書,都是好多年沒有翻過的書。 《驕傲之塔》。阿爾伯特·斯佩爾。里奇的書。 《家常水果蔬菜的禮讚》,《優雅的美味,奇特的驚喜》,貝特·昂德希爾收集、測試、編撰。 廚房剛剛裝修好的時候,妮塔犯了個錯誤,有段時間,她想學貝特那樣做飯。時間不長,因為後來里奇不想沒完沒了操心這些小事兒,她自己也沒有耐心沒完沒了地切菜煮飯。不過她還是學到了令她驚訝的知識。比如,一些熟悉的公認無害的植物的毒性。 她應該給貝特寫封信。 親愛的貝特,里奇死了,我變成你,救了自己一命。 貝特怎麼會關心救了她的命?其實,只有一個人值得傾訴。 里奇。里奇。現在,她才明白了思念他的真正滋味。彷彿空氣離開了天空。 她應該去村里,鎮禮堂的後頭就有警察辦公室。 她應該去買部手機。 她實在太過驚駭,如此筋疲力盡,連腳也抬不起來了。她應該先休息一下。 她是被敲門聲吵醒的。有人在敲她仍沒鎖上的門。是一個警察。不是村里的警察,是省裡的交警。他問她是否知道她的車在哪裡。 她看著車原來停的那塊地方。 “不見了。”她回答,“應該停在那兒。” “你不知道車被偷了?你最後看見它是什麼時候?” “應該是昨天晚上。” “車鑰匙丟在車上了?” “我猜一定是這樣吧。” “我得告訴你一聲,你的車出了一起嚴重的車禍。就在華倫斯坦這邊,車子出了事兒。駕駛員衝進了涵洞,車撞毀了。還不止如此,他還因為謀殺三個人被通緝了。反正,這是我們聽到的最新消息。米切爾斯通的謀殺案。你沒碰到他,算是走了運。” “他受傷了?” “死了。當場就死了。活該。” 接下來,他發表了一番好心而嚴厲的演說。鑰匙留在車上。一個獨居女人。這時代,你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兒。 永遠不知道。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