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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深洞

幸福過了頭 艾丽丝·门罗 13083 2018-03-18
莎莉把辣味蛋包了起來。她最討厭帶辣味蛋去野餐,因為這種東西爛糊糊的。火腿三明治,蟹肉沙拉,檸檬餡餅,也是怎麼打包的問題。給孩子們準備的是酷愛果味飲料,給她自己和阿歷克斯準備的是瑪姆香檳,但她只能嘗幾口,她還要給孩子餵奶。她為這次野餐準備了塑料香檳酒杯,不過因為阿歷克斯端不穩塑料杯,灑了她一身酒,所以他最後帶的是真的香檳酒杯——是人家送的結婚禮物,從陶瓷櫃裡取出來的。她不同意,但是他堅持,並且自己負責把酒杯包好,裝進了行李。 “爸爸真是個資產階級紳士啊。”多年以後,當肯特十多歲,在學校里門門拿第一名的時候,用法語對莎莉說。這時候,他相信自己會當一個科學家,所以沒人會責備他在家裡還滔滔不絕地亂噴法語。

“別拿你爸爸開玩笑。”莎莉的反應是。 “我沒拿他開玩笑。不過,地質學家多半都太邋遢。” 那次野餐是為了慶祝阿歷克斯在《地貌學雜誌》發表了第一篇獨自署名的文章,去的是奧斯勒懸崖,因為發表的文章寫的就是這地方,而且莎莉和孩子們沒去過。 他們從一條未鋪柏油路況尚好的鄉間路轉上另一條崎嶇小路,開了幾英里。停車的地方當時沒有車停在那兒。指示牌不過是刷著粗劣字樣的木板,上面的標記需要修描了。 小心。洞——深。 為什麼要用連接號?莎莉想。不過誰在乎這些事兒呢? 進森林的路口看起來很平常,一點也不危險。當然,莎莉知道這一片片的森林位於陡峭的懸崖頂部,所以她想找個地方往山下看,體會一下眩暈的感覺。但她並不想立刻就看見四周的景緻,知道前面路上都有什麼。

洞穴真的很深,有些和棺材差不多大小,還有一些更大,如同從山岩上切出來一個個房間。岩石間隔出一條條蜿蜒前行的走廊來,苔蘚和蕨類植物在路的兩邊滋長,算不上青蔥,至少,沒能變成一層鬆軟的毯子覆蓋碎石,碎石看起來遠在下方。道路在苔蘚和蕨類植物之間蜿蜒而流,腳下不是堅硬的土地,就是談不上平整的岩石。 “啊呀!”傳來的是男孩子們的叫聲,九歲的肯特和六歲的彼得跑在前頭。 “不要亂跑!”阿歷克斯叫道,“別臭美了!聽到沒?聽明白了?說話!” 他們說聽到了。他繼續前進,手裡提著野餐籃,顯然是以為用不著再以父親的權威警告他們了。莎莉磕磕絆絆地往前走,走這麼快不容易,她還背著尿布包,還有隻是嬰兒的薩維娜。她一直走到能看見兒子們的時候才放慢了速度,看著他們一路奔跑,張望黑暗的洞穴,仍然發出誇張的尖叫,一驚一乍,但明顯因為懼怕謹慎多了。她疲憊不堪,一直處於緊張的狀態,外加上一點一滴堆積的怒氣,已經快要哭出聲了。

風光漸漸顯現的時候,她覺得,他們已經沿著塵土飛揚的土路和石頭路大概走了有半英里,也許是四分之一英里。天色開始亮了,天空露了出來,走在她前面的丈夫停下腳步,發出勝利抵達和炫耀的一聲歡呼,男孩子們興奮得叫囂不已。莎莉從樹林裡鑽出來的時候,發現他們在樹頂的岩石上,站成了一排——是隔了好幾層的樹頂之上,從她的角度看過去,他們的身後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夏際原野,閃著綠油油、金燦燦的波光。 她剛剛坐在毯子上,薩維娜就開始哭。 “餓了。”莎莉說。 阿歷克斯說:“我以為她在車裡吃過她的午餐了。” “她是吃過了。現在又餓了而已。” 她一手抱著薩維娜,另一手打開野餐籃。阿歷克斯之前顯然沒想到是這樣,不過他保持了幽默感,嘆口氣,把香檳酒杯從包裡拿了出來,放到旁邊的草地上。

“咕咚咚,我也渴了。”肯特說。 彼得立刻學他。 “咕咚咚,我也要,咕咚咚。” “閉嘴。”阿歷克斯說。 肯特說:“彼得,閉嘴。” 阿歷克斯對莎莉說:“你給他們帶了什麼喝的?” “酷愛,藍瓶子裡。杯子在底下,裹在餐巾紙裡。” 當然了,阿歷克斯知道肯特說這種廢話並不是因為他真的渴了,而是因為他看見了莎莉的乳房,本能地興奮了。他覺得,現在是時候讓薩維娜改用奶瓶了,她已經六個月了。他覺得莎莉對這類事兒實在太漫不經心,有時嬰兒在她懷裡吃得正香,她在廚房裡轉來轉去,一隻手幹活兒。肯特就會溜過去偷看,彼得則會打聽媽媽的奶壺,這個詞肯定是肯特說的。阿歷克斯認為。肯特一向鬼鬼祟祟,他有一顆骯髒的心靈,而且不斷地惹麻煩。

莎莉說:“好吧,反正我又不能不干活兒。” “哺乳不是你非要幹的活兒。你明天就可以用奶瓶餵她了。” “很快了。不一定非得是明天。但肯定很快。” 但現在,她還不是照樣,出來野餐仍然是薩維娜和奶壺。 先倒了酷愛,然後是香檳。阿歷克斯和莎莉碰了碰杯,中間還隔著薩維娜。莎莉喝了一小口。要是能再喝一點就好了。她衝阿歷克斯一笑,用笑容來表達她的希望。也許還有另一個希望,如果能和他單獨在一起就好了。他喝了他的香檳,彷彿她喝了那一口,加上她的笑容,足以安慰他。他開始忙著準備野餐。她負責口頭指揮,諸如哪個三明治有他喜歡的芥末,哪些有她和彼得喜歡的芥末,哪個是為根本不喜歡芥末的肯特准備的。 這時候,肯特正忙著想方設法溜到她身後,喝掉她的香檳。彼得肯定看見了,但也許出於某種原因沒有揭穿他。莎莉是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他幹的好事兒,阿歷克斯倒是一直沒有發現,因為他很快就忘記了她杯子裡還有酒,一邊告訴男孩子們什麼叫白雲石,一邊把他們的空酒杯洗乾淨包起來。孩子們想必在聽吧,他們狼吞虎咽地吃三明治,搶奪水果餡餅,對辣味蛋、蟹肉沙拉視而不見。

白雲石,阿歷克斯說,你們看見了,就是這種厚厚的蓋岩,底下的叫頁岩,沉積物形成的岩石,花紋非常非常精美。水作用於白雲石,流到頁岩層時,只能留在表面上,因為水沒法穿透這些薄薄的岩石層,所以侵蝕——就是指白雲石的毀損——一而再、再而三回到它們的源頭,慢慢地形成一條回流的溝槽,蓋岩就形成了一條垂直的縫隙;孩子們,你們知道什麼叫垂直嗎? “上下。”肯特懶洋洋地回答說。 “淺淺的垂直的縫隙,它們一條一條伸出來,漸漸形成一條條裂口,幾百萬年後,它們一起開裂,滾下山坡。” “我得走了。”肯特說。 “去哪兒?” “撒尿去。” “哦,上帝呀,去吧。” “我也去。”彼得說。 莎莉往下抿了抿嘴,做出了個小心點的警告表情。阿歷克斯看看她,表示贊同她的警告。他們衝對方微微一笑。

薩維娜已經睡著了,嘴在乳頭邊安靜了下來。男孩子們不在,抱走她就容易多了。莎莉可以一邊拍她的背,一邊把她放到毯子裡,用不著擔心自己袒胸露乳。要是阿歷克斯討厭這種場景,轉過頭就是了。她知道他的確討厭,他討厭任何能聯想到性或者哺乳的場面,他老婆的乳房變成了牛羊的奶頭——他確實轉頭看別處了。 她扣好衣服的時候,傳來一聲驚叫。不算尖利,彷彿距離遙遙,聲音在漸漸消失。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阿歷克斯就站了起來,一路狂奔。然後,更響亮的尖叫從近一點的地方傳過來了。是彼得。 “肯特掉進去啦!肯特掉進去啦!” 他們的父親吼道:“我來了!” 莎莉一直堅信,甚至在她聽到彼得的聲音之前,她就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如果說有什麼意外發生,一定不會是六歲的兒子,他勇敢,但從來沒有創造性,也不喜歡炫耀。一定是肯特,她幾乎像是看見了事故如何發生的。朝洞口撒尿,試圖站在洞口保持平衡,還取笑彼得,拿自己開玩笑。

他還活著。他離他們很遠,躺在裂縫底部的一片亂石之上。不過,他還在揮舞他的胳膊,掙扎著想站起來。他的掙扎是那麼無力。一條腿壓在自己的身下,另外一條腿則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你幫我抱妹妹行嗎?”她對彼得說,“你回去把她放下來,看著她。我的好兒子,我的壯小伙。” 阿歷克斯下了洞,往下爬,他叫肯特待著別動。一個人下去還有可能,但是要把肯特弄上來就太困難了。 沒有繩子。這裡怎麼會有繩子呢? 阿歷克斯碰到他了。他彎下身去,把他捧了起來,他弄疼了肯特,肯特的叫聲像是懇求。阿歷克斯把肯特扛在肩上,腦袋搭拉在一邊,沒用的腿搭拉在另一邊——其中一條腿伸出來的樣子極其古怪。阿歷克斯站起來,踉蹌了兩步,又跪了下來,但還是緊緊地抓著肯特。他決心爬上去,而且找到了路。莎莉也看明白了。他走向裂縫的那一頭,裡面有一些碎石。他朝她喊叫,吩咐她做什麼,但是並沒有抬起頭來,她一個詞也沒聽清楚。她站起來——她為什麼要跪著?她擠進小樹叢,來到碎石通往的洞口,這里大約距離洞口有三英尺遠。阿歷克斯和肯特一起爬上來,肯特在他身上晃蕩,像一頭被槍打中的小鹿。

她喊道:“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爸爸得把兒子舉上來,由他媽媽把他拽上堅硬的岩石層。他是個瘦小的孩子,還沒有到第一次拔高的年齡,但是怎麼就像一袋水泥那麼重呢。第一次試時,莎莉的胳膊根本撐不住。她換了個位置,不再趴著,蜷縮起來,用盡了肩膀和前胸的力氣,再加上阿歷克斯在後頭撐著,用力推,他們終於把肯特弄了出來。莎莉摟著他的身體往後退,看見他的眼睛睜開了,但隨即往後一翻,又暈了過去。 阿歷克斯也爬了出來。他們帶上別的孩子,開車到柯林伍德醫院。那裡似乎沒有內傷科。兩條腿都斷了。一條腿斷口邊緣平整,醫生這麼說,還有一條是粉碎性的。 阿歷克斯在照顧別的孩子,莎莉和肯特一起進了醫院,所以醫生是對莎莉說的:“孩子每分鐘都得看著。那兒就沒有任何警示標誌嗎?”

要是是阿歷克斯,醫生就不會這麼說了。男孩子就是這樣,你一轉身,他們就去不該去的地方亂跑。 “男孩就是男孩。” 她的感激之情——當然是對上帝的感激之情,其實她也不信上帝;還要感激阿歷克斯,他是她信任的人——如此強烈,她沒什麼可抱怨的。 接下來的半年,肯特沒法上學了。他第一回躺在租來的醫院床位上時,興奮壞了。莎莉去學校取他的作業,之後再送回學校。他每次都是立刻就做完了。他們鼓勵他學其他的課程,其中有旅遊和探險——先選個國家。 “我想選一個沒人選的地方。”他說。 這時候,莎莉告訴他以前她從來沒告訴過別人的事兒。她告訴他,她曾經如何被遙遠的小島所吸引。不是夏威夷、加那利群島,也不是赫布里底群島,更不是希臘的島,這些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她指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偏僻的,沒有人會談起的,人跡甚少的小島,阿森松島,特里斯坦——達庫尼亞島,查塔姆群島,聖誕島,凱爾蓋朗群島,法羅群島。她和肯特開始收集有關這些地方的所有信息,不允許自己胡編亂造。他們從來沒有告訴阿歷克斯他們在幹什麼。 “他會覺得我們大腦脫線的。”莎莉說。 凱爾蓋朗群島最值得一提的是一棵獨一無二的捲心菜,它是來自遠古時代的遺物。他們想像為這棵捲心菜舉行的慶祝儀式,道具服裝,以及捲心菜遊行。 莎莉告訴她的兒子,在他出生之前,她曾在電視上看見特里斯坦——達庫尼亞島的原住民,他們在希思羅機場下了飛機,因為島上的一場大地震,他們被轉移了。他們看上去非常奇怪,馴服,卻又威嚴,像來自另一個世紀的人。他們多多少少都開始適應倫敦的生活,但等火山平息下來,他們都要回家。 肯特回學校之後,一切都在改變。當然會改變。不過,相對他的年齡,他還是有點老成,他對薩維娜和彼得都有了耐心。薩維娜已經變得熱愛冒險,個性頑固。彼得則永遠是闖進家門,彷彿有災難臨頭。肯特對父親格外有禮貌,他把從薩維娜手裡搶救回來的報紙送給他父親,還會仔細地疊好,吃飯的時候還要幫他拉開椅子。 “要對救了我一命的人表示敬意。”他有時這麼說。或者說:“家庭英雄。” 他說這話頗為戲劇性,不過倒也不完全是戲謔的口吻,但是,還是刺激了阿歷克斯的神經。肯特刺激他的神經,其實早在他掉進洞里之前就開始了。 “住嘴吧你。”他說。然後私下對莎莉抱怨。 “他說你救了他,一定是因為愛他。” “得了吧,是誰我都救。” “你可千萬別和他這麼說。求你了。” 肯特上中學以後,和父親的關係有所改善。他選擇學科學,學的是自然科學,而不是人文地球學科。即便如此,阿歷克斯也沒有一點反對。越自然越好。 可是,上了六個月大學,肯特就失踪了。認識他的人——似乎學校裡沒有人是他的朋友——說他說過要去西海岸。後來,收到一封信,恰好在他父母決定去報警的時候收到的。他在多倫多北郊一家加拿大輪胎公司的店里工作。阿歷克斯到那兒去看他,命令他回學校繼續上學。但肯特不願意,說他現在工作得很開心,賺了不少錢。或者是說只要一升職,很快就能賺不少錢。接著,莎莉悄悄去看他,沒有告訴阿歷克斯,她發現肯特很愉快,重了十磅。他說是因為啤酒。他有朋友了。 “這是個階段。”她對阿歷克斯承認這一趟旅行的時候,說,“他想嚐一嘗獨立的滋味。” “據我所知,他得到了一肚子的獨立。” 肯特沒有告訴她,他到底住在哪裡。不過沒關係,因為她第二次去看他的時候,聽說他辭職了。她覺得很尷尬,因為她覺得,那個告訴她的職員,臉上閃過一絲自鳴得意的笑容。她沒問肯特去了哪裡。她覺得他只要一安定下來,遲早會和她聯繫的。 他確實和她聯繫了。不過是三年以後。他的信來自加利福尼亞的尼德爾斯,他告訴他們不要去找他,他只是路過那里而已,像布蘭奇一樣。阿歷克斯問,誰他媽的是布蘭奇? “他只是開玩笑。有什麼關係?”莎莉回答。 肯特沒有說他做什麼工作,或者他到了哪裡,有沒有朋友之類的。他也沒有為這麼長時間的音訊全無道歉,沒有問他們怎麼樣,沒有向他的兄弟姐妹問好。他寫了幾頁紙,全是自己的生活。也沒有實際的生活,而是他相信自己應該做些什麼,為此他正在做什麼。 “對我來說,這樣的前途有點可笑。”他說,“大家就應該把自己鎖進一套套正裝裡面,我的意思是,得穿得像個工程師,一個醫生,或者地質工作者,然後皮膚就長出來了,從衣服上面長出來了,我的意思是,自己再也脫不下來了。我們人類有機會在這世界上活著,有精神的存在,有物理的存在,給了我們機會去探索整個世界內在的、外在的真實,不論是美好的,還是邪惡的,都給了我們,這裡面既有快樂,也有痛苦,還有混亂。對你們來說,我這樣表達自己的想法,不過是華而不實,空洞無物,不過我已經學會放棄了一樣東西,那就是智力優越感……” “他嗑藥嗑多了。”阿歷克斯回答,“一英里以外大概都能聞到。藥物把他腦子弄壞了。” 半夜,他突然說:“性!” 這時候,莎莉躺在他旁邊,也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什麼性?” “性讓人變成那種狀態,就是他說的狀態。成為這個,那個,才能維持生活嘛。這都是為了穩定的性生活和性生活的後果付的代價。他沒考慮到這個。” 莎莉回答:“哇哦,真浪漫。” “但凡接近本質都談不上浪漫。他不是正常人,我就是想說這個。” 他的信裡還說,或者用阿歷克斯的話,他的瘋話,他說,他覺得自己比大部分人都幸運,因為他曾經有過,他稱之為瀕死的體驗,這種體驗給予他不同的認知,因此,他必須永遠對他的父親心存感激,因為是他的父親抬著他,送他回到如今的世界,而他充滿愛心的母親,在這個世界裡把他接了過來。 “也許在那些時刻,我得到了重生。” 阿歷克斯呻吟。 “哦不,我不覺得。” “你可別,你不是這意思吧。”莎莉回答。 “我不知道是不是。” 這封信,簽名時說愛你們的信,是他們最後一次得到他的消息。 彼得進了醫學院,薩維娜則學了法律。 出乎莎莉意料的是,她自己開始對地質學感興趣。有一回,出於剛剛結束性生活的信任,她對阿歷克斯提起那些島。當然沒有說她的白日夢,她認為肯特生活在其中某個島上。她說,她以前知道這些島的不少細節知識,不過現在都忘了,應該在百科全書上查查這些地方,以前就是從百科全書上知道的。阿歷克斯回答說,你想知道的也許網上都有,很容易查。我不要那些模糊不清的東西,她回答。他讓她起床,帶她下樓,立刻,她眼前出現的是特里斯坦——達庫尼亞島,茫茫的南大西洋上的一塊綠地,還有豐富的資訊。她震驚得立刻背過身子去。當然,阿歷克斯很失望,問她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突然覺得,好像我失去了它。” 他回答,這不太好,你需要做點真正的事兒。那時候,他剛剛從他的教職退休,正打算寫一本書。他需要一個助理,因為不再能像在學校工作的時候,可以指派學生。 (她不知道這個理由是真是假。)她提醒他,她不懂什麼岩石層。他說沒關係,他按她拍的照片付酬。 從此以後,她變成了一個穿黑色或者亮色衣服的小人兒,專門對比志留紀或泥盆紀岩石帶的碎石,或者是和形成現在的大陸之前,美洲和太平洋板塊互相擠壓,強壓之下折疊變形形成的片麻岩對比。慢慢地,她學會了用自己的眼睛,應用新獲得的知識,後來,當她站在一條空蕩蕩的郊區馬路上的時候,她知道自己腳下深遠之處,是一個沒有人見過的,裝滿了碎石的坑洞,沒有人親眼看見它出現之時,也沒有人看見洞的形成,看見碎石慢慢地填充,藏匿,消失,整個過程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時期。阿歷克斯的工作,擁有了解這一切的榮光,他盡力去挖掘這類知識,她為此讚美他,儘管她心裡清楚,最好別誇獎他。過去的這些年裡,他們是好朋友。她並不知道這些年是他們最後的年頭,也許他知道。他進醫院做手術的時候還帶了他的圖表和照片,應該出院回家的那天,他死了。 這是夏天的事兒,同一年的秋天,多倫多燒起一場大火。莎莉坐在電視機前,看了一會兒火災現場。火災發生在一個她熟悉的地區,或者說,她以前熟悉。以前那些日子,這塊地方住的都是嬉皮士,到處都是他們的塔羅牌,珠子,南瓜大小的紙花。後來,那兒的素食館被改造成昂貴的小酒館和時尚服裝小店。如今,這一街區的十九世紀建築徹底消失了,播音員對此表示惋惜,說那些住在商店樓上老式公寓的人們,這會兒已經被人從險境之中拖到了安全的大街上,他們失去了自己的家。 沒提樓房的主人,莎莉想。這些人可能僥倖逃脫了線路達不到安全標準,臭蟲蟑螂的防疫管理也不合格的懲罰,而那些被蒙蔽的,或者心懷恐懼的窮人也不會投訴他們。 這段時間,她有時會覺得阿歷克斯盤踞在她的頭腦之中。比如現在。她關掉了火災的場面。 頂多不過十分鐘,電話就響了。是薩維娜的電話。 “媽媽,你看電視了嗎?你看見沒?” “你是說火災?我剛才是開的,現在已經關了。” “不,我問你有沒有看見……我在找他……我剛才看見他了,五分鐘之前吧。媽媽,就是肯特。現在找不到他了,但我看見他了。” “他受傷了嗎?我這就開電視。他受傷了沒?” “沒有。他在幫忙。他在抬擔架,擔架上有個嬰兒,不知道是死了還是受傷了。就是肯特,就是他,我能看見他一瘸一拐的。你現在電視開了吧?” “開了。” “好。我要鎮定一下。我想他回那幢樓裡面了。” “不過他們不應該讓人……” “他也許是醫生,也說不定啊。哦,媽的,他們現在又在和那個老人說話,他家已經經營了一百多年……把電話掛掉,繼續看電視吧。他肯定會再出現的。” 他沒有再出現。鏡頭開始重複。 薩維娜又打電話過來。 “我要查查是怎麼回事兒。我認識新聞頻道的一個人。我去看看那個鏡頭,我們一定要把他找出來。” 薩維娜並不了解她的哥哥。她為什麼這麼激動?難道她爸爸的去世使她感覺到了對家庭的需要?她很快就要結婚;她即將有自己的孩子。不過,一旦她下定決心要幹什麼,她有一種頑固的天性。她真的有可能找到肯特嗎?她十歲的時候,她父親曾經說,她對自己的想法,就像狗咬到了骨頭似的,所以她應該去當律師。於是,從那時起,她一直說她要當律師。 莎莉渾身發抖,感覺到自己的渴望和疲憊。 就是肯特。一星期之內,薩維娜就發現了有關他的一切。不對,應該說,發現了他想告訴她的一切。他在多倫多已經住了有幾年了,他經常路過薩維娜工作的地方,在街上也見過她幾回。有一次,在一個四岔路口,他們差一點就撞了個對面了。當然她認不出他來,因為他穿著袍子。 “印度教克利須那派教徒?”莎莉問。 “哦,媽媽,即使你是和尚,並不等於你就是克利須那派教徒。不管怎麼樣,他現在不是。” “那他現在是什麼?” “他說他活在當下。我說我們不全是活在當下嗎?他說不是,他的意思是,真正的當下。” 就是現在我們所在的地方,他說。薩維娜問:“你的意思是這個垃圾堆?”因為他約她見面的咖啡館,現在成了個垃圾堆。 他回答說:“我看的角度不一樣。”不過接下來他說,他也不反對她的看法,誰的看法他都不反對。 “好吧,這是你的寬宏大量。”薩維娜回答,不過,她藉此開了個玩笑,他也算笑了一下。 他說他在報紙上看見阿歷克斯的訃告了,覺得訃告寫得不錯。他覺得阿歷克斯會欣賞附註的地質文獻書目的。他還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會不會出現在家人名單裡。他驚訝地發現有自己的名字。他想知道,爸爸死前是不是告訴過他們想在訃告裡列誰的名字。 薩維娜說沒有,他根本沒想過自己這麼早去世。是家里人聚在一起商量,大家都覺得應該把肯特的名字列進去。 “哦,不是爸爸。”肯特說,“好吧,不是他。” 然後他問起莎莉。 莎莉突然感覺到,胸腔裡有點像塞了個膨脹的氣球。 “你說了什麼?” “我說你還不錯。也許有點無所適從。你和爸爸那麼親密,現在一個人還沒來得及習慣。他就說,要是她願意的話,叫她來看看我。我說我要問問你。” 莎莉沒有說話。 “媽媽,你在聽嗎?” “他說什麼時候,到哪裡去看他了嗎?” “沒有。我這個星期還會見他一回,就在上次的地方,我來問他。我想他還是喜歡他自己做決定。我想你會同意的。” “當然我同意。” “你不害怕一個人去?” “別犯傻了。他真是你在火災現場看見的人嗎?” “他才不會說是不是呢。不過我的消息是確定。他在市裡某些地方的某類人群中,還是挺有名的。” 莎莉收到一張便條。便條本身就相當特別,她認識的大多數人都用電子郵件,或者打電話。她很高興他沒有打電話。她覺得現在她可能已經聽不出來他的聲音了。便條告訴她,把車停在地鐵終點站的停車場,坐地鐵,到哪一站下車,他會去接她。 她本應該在十字轉門的另一邊和他碰面。可是他不在。也許他的意思是說在外面接她。她拾階而上,步入陽光,停下了腳步。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地經過她的身旁,她有種沮喪而且尷尬的感覺。沮喪,是因為肯特顯然沒有來。尷尬,則是因為她正有一種與那些和她來自這個國家同一個階層的人常有的感覺,儘管她永遠也不會說出他們的話來。他們會說,你會覺得你自己在剛果、印度或者越南之類的地方,總之任何地方都可能,就是不可能是安大略省。在這裡,更明顯的是穆斯林的頭巾,印度人的紗麗,非洲人艷麗的大席吉裝。莎莉喜歡它們奢華明亮的顏色,但這些衣服還沒有被當成異域服裝穿在身上。穿這些衣服的人還沒有到,他們正往裡面趕。而她正好擋住人家的路。 地鐵入口不遠處,恰好是一家老銀行大樓。幾個男人或坐或睡或走在銀行的台階上。當然這裡早已經不再是銀行了,儘管銀行的名字還刻在石頭上。她寧願看刻著的名字,沒去注意這幾個男人。這些男人的懶散,斜躺著或是昏昏入睡的姿勢,和地鐵裡擁出來的匆匆人群,以及銀行的功能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媽媽。” 台階上的一個男人不緊不慢地朝她走過來,一條腿微微有些跛。她明白這就是肯特了,在那兒等著他。 她本來差點就被嚇跑,不過立刻反應過來了。不是所有的人看起來都污穢不堪,或者絕望無助。有些人看著她的樣子並無惡意,也沒有蔑視。知道她是肯特的媽媽之後,他們的表情甚至有了一些友好的愉悅。 肯特沒有穿袍子。他穿著灰色的長褲,褲子太大了,扎了皮帶,一個字也沒有的T恤衫,一件破舊的夾克。他的頭髮剪得很短,連天然的髮捲也已經看不出來了。他皮膚暗沉、乾裂,牙也掉了好幾顆,骨瘦如柴的骨架讓他的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 他沒有擁抱她——實際上,她也不希望他抱她。他只是將手輕輕地放在她背上,帶她往他們要去的方向走。 “你還抽煙斗嗎?”她聞到的味道,讓她想起來他讀高中的時候就開始用煙斗吸煙。 “煙斗?哦,沒有啊,這味道是大火留下的煙味兒。我們都沒注意。我估計,我們去的地方,味道恐怕還要更重。” “要經過火災現場?” “不會,不經過的。就算想去,也不可能經過。那兒已經封鎖了。太危險。有好幾幢樓得拆掉了。你別擔心,我們住的地方挺安全。一個不錯的街區,離火災現場還有一半路。” “你的公寓?”她問,留意到他說的是,“我們”。 “算吧。你馬上就見到了。” 他的語氣溫和從容,不過仍然聽得出一種額外的費力,彷彿他在用外語表達,努力讓自己更禮貌一些。他身體微屈,以方便她聽清楚他的話。這些為了和她說話所做的特別努力和牽扯的體力,彷彿在做一種謹慎的解釋,是她想要注意的某種信號。 成本。 他們走下人行道的時候,他碰了碰她的胳膊。也許是他輕輕絆了一下。他說:“對不起。”她覺得他輕微地打了個寒戰。 艾滋。為什麼她以前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沒有的事兒。”他說。儘管她並沒有說出口。他說:“我挺好的。既不是HIV陽性,也沒有其他毛病。幾年以前我得過瘧疾,不過現在已經控制住了。可能我有點虛弱,不過用不著擔心。從這裡轉彎,我們就住在這個街區。” 又是“我們”。 “不是因為我通靈。我只是猜出來薩維娜想知道什麼,所以先讓你安心。我們到了。” 是那種前門距離人行道只有幾個台階的房子。 “實際上,我禁慾。”他說著,幫她撐住門。 一塊紙板遮住了原本應該是窗格的地方。 光禿禿的地板在腳下咯吱作響。屋裡瀰漫的味道成分複雜。街道上的煙味飄進了屋裡,顯然。不過,還混合了時日漫長的烹飪味道,煮糊的咖啡味道,廁所的味道,疾病的味道,以及腐爛的味道。 “禁慾這個詞可能錯了,這個詞聽起來好像和意志力有關似的。我想我剛才應該用閹割這個詞。我不覺得這是什麼成就。當然不是。” 他帶她繞過樓梯,走進廚房。一個女巨人背對他們,在攪拌爐子裡的什麼東西。 肯特說:“瑪妮,這是我媽媽,你可以和我媽媽問個好嗎?” 莎莉注意到他的聲音有些變化,放鬆、誠懇,也許還有尊重,這和他對她說話時刻意表現出來的明快有所區別。 她說:“你好,瑪妮。”女人半轉過身,肉乎乎的腦袋上長著一張壓扁了的娃娃臉,不過眼神並沒有看過來。 “瑪妮這個禮拜當我們的廚師。”肯特說,“聞起來不錯,瑪妮。” 肯特對他媽媽說:“咱們去我的聖殿坐坐,如何?”他領路,下了兩級台階,走進後頭的門廊裡。這裡不太好走,堆滿了報紙、廣告,還有捆好的雜誌。 “應該把這些東西拿走,今天早上我告訴過史蒂文了。火災隱患呀,我一直這麼說,不過現在才知道是什麼意思。” 哎呀。她一直想知道他會不會隸屬於哪個便衣教派。不過即便是這樣,他也不會告訴她,他會說嗎?當然是某種信仰的什麼教派,而不是基督教。 再下幾級台階,就到了他的房間。其實就在地下室裡。房間裡有一張小帆布床,一張傷痕累累的,有文件架的老式書桌。兩把靠背椅,椅子橫檔已經不見了。 “椅子很安全。”他說,“我們幾乎所有東西都是撿來的,不過,沒法坐的椅子,我都畫線了。” 莎莉覺得自己筋疲力盡,坐了下來。 “你現在幹什麼?什麼工作?”她問,“這房子是客棧,還是怎麼回事兒?” “不是,談不上,連過渡住處也不是。只要有人來,我們都收容。” “連我也收容。” “連你也收容。”他說,連點笑容也沒有,“除了我們自己,沒人幫助我們。我們就靠撿垃圾,收破爛維生。報紙啊,瓶子啊,都能賺點錢。而且,我們還輪流去向公眾籌款。” “籌慈善款?” “乞討。”他回答。 “馬路上?” “還有更好的地方嗎?就在街上。還去一些關係好的客棧,雖然這是違法的。” “你也這麼做嗎?” “要是我不做,我怎麼能要求別人做呢。這就是我要克服的東西。我們所有的人都得克服點什麼。也許是羞恥感,也許是觀念,'我的'觀念。有時有人扔一張十塊的鈔票,有的時候只有一塊錢,私有觀念就來了。它到底屬於誰?嗯,我的——心跳一下——我們的?要是覺得是我的,一般就會趕緊花掉。有人回來的時候聞起來一股喝高了的味道,還說,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連口吃的也沒要到。之後,也許因為感覺不舒服,就坦白承認了。或者,有人也不會承認,沒關係,過些日子,我們就發現他們失踪了,過幾個禮拜吧,要是在外頭的日子不好過,會回來的。有時候,你能看見他們自己在街邊乞討,別去認他們。別回來了,就這樣行了。他們是我們的畢業生,可以這麼說,要是你信任這個體系的話。” “肯特……” “在這裡我叫約拿。” “約拿?” “我挑的名字。我想過拉撒路,不過也太戲劇化了。要是你喜歡,還是叫我肯特好了。” “我想知道你的生活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的意思是,和這些人沒什麼關係……” “這些人就是我的生活。” “我知道你就會這麼說。” “好吧,我自作聰明了。不過,這……這些活兒,我已經乾了……有七年?九年。九年。” 她繼續問:“之前呢?” “我怎麼會知道?在此之前?在此之前。男人的日子像雜草,不是嗎?割下來,扔進爐子裡。聽我說,我再次見你,就開始炫耀。割下來,扔進爐子裡,我對這話題沒興趣。我的每一天都是順其自然,真的。你不會明白。我沒有生活在你的世界,你也沒生活在我的世界,你知道我為什麼今天想在這裡見你?” “不知道,我沒想過。我覺得挺自然,就是時候到了吧。” “自然。當我在報紙上看見爸爸的死訊,我自然想到,哦,錢哪兒去了?哦,我想,她會告訴我的。” “暫時,我繼承。”莎莉回答說。她費勁地克制自己,不過還是有撒了氣的失望。 “房子也一樣,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我猜就是這樣。行吧。” “等我死了,給彼得和他的兒子們,還有薩維娜。” “真不錯。” “他不知道你活著,還是死了……” “你以為我在問你要?你以為我是個白痴,問你要錢?不過,我還是犯了個錯誤,我還想怎麼用這筆錢呢。想著是家裡的錢,當然我能用。確實是個誘惑。現在,我高興了,我沒法用。” “我可以……” “問題是,問題是,這座房子被認定為危房……” “我可以藉給你。” “借?我們這裡不借錢的。我們這個體系沒有借錢這回事兒。抱歉,我得去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你餓了嗎?你要不要喝點湯?” “不用了,謝謝。” 他不在的時候,她想一走了之。要是她能找到後門的話,要是她不必經過廚房的話,她就走了。但是,她又沒法這樣做,如果她這麼做,等於以後再也沒機會見到他了。這種房子都是汽車發明之前蓋的,後院不會通往大街的。 大概隔了半小時,他才回來。她沒有戴手錶。她覺得手錶也許在他的生活裡不受歡迎,看來,這個想法還是對的。至少這個想法是對的。 看見她還在,他似乎有點驚訝,或許是有點困惑。 “對不起,我去辦事兒了,然後去和瑪妮說了會兒話,她總是能讓我鎮定下來。” “你給我們寫過一封信,對吧,你給我們的最後音訊。” “哦,不用提醒我。” “沒有。信寫得很好。一次很好的嘗試,你想解釋你的想法。” “請你不要提醒我。” “你試著想清楚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我的進步,還有我能找到的,討厭的自我。我的意義。我的廢話。我的精神。我的才智。莎莉,那封信沒有內容……你不介意我叫你莎莉吧?只是寫了些容易說出來的。你做了什麼,你生活的每一分鐘,都是外在的。當我明白這些時,我非常快樂。” “你快樂?真的?” “當然了,我再也不用想自我這類愚蠢的事情了。我想,怎麼辦?這是我允許自己想的唯一的事情了。” “活在當下?” “要是你覺得我迂腐,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的嘲笑。” “我沒嘲笑你……” “我不在乎,聽著,要是你覺得我想要你的錢,也不錯,我就是想要你的錢。我也想要你。你難道不想過一種不同的生活嗎?我不是說我愛你,我不用這麼蠢的語言。我只是想拯救你。你知道,你能救的只有自己。所以,關鍵在哪裡?我並不經常找人家說話。我慣常是避免和人有關係。我說的是真的,我盡力避免和別人有任何關係。” 關係。 “你幹嗎要忍著笑呢?”他說,“因為我說關係?這個詞是黑話嗎?我對措辭不太講究。” 莎莉回答說:“我在想耶穌。'母親,我與你有何相干?'” 瞬間跳到他臉上的神情,幾乎是兇殘的。 “你累了吧,莎莉?你這麼聰明,不累嗎?我不能再和你聊天了,真抱歉,我還有事兒要忙。” “我也是。”莎莉回答說。這完全是謊話。 “我們以後……” “別說了,別說了。你想說的是,我們以後再聯繫。” “可能我們以後可以再聯繫。這樣說是不是好一點?” 莎莉開始迷了路,後來還是找到了路。又見銀行大樓,還是那一群,抑或換了一群流浪者。坐地鐵,停車場,鑰匙,公路,塞車,然後公路變少,太陽就要落山了,沒有下雪,光禿禿的樹,田野漸行漸暗。 她熱愛這片鄉間,這個季節的鄉間。她必須要想自己值不值得這個問題嗎? 貓兒很高興見到她。電話裡有兩個朋友留下的口訊。她熱了一份烤寬麵。現在,她買這些烹飪好的冰凍食品。這種食物不錯,想到既然不會浪費,也就覺得不算貴了。等面熱好的七分鐘,她慢慢啜飲一杯酒。 約拿。 她憤怒得渾身顫抖。她該怎麼辦?回到那幢被公佈為危房的樓裡,死命擦洗惡臭的油地氈,幫他們煮因為過期被扔進垃圾堆的雞肉?然後天天還會有人告訴她,她的水平實在不如瑪妮,或者隨便哪位備受折磨的可憐人?而做這一切只是為了對別人的生活,肯特的生活,肯特選擇的生活有用。 他病了。他已經把自己消耗完了,也許他就快要死了。即使她真的這麼做,他也不會因為乾淨的床單,新鮮的食物感激她。哦,這是不可能的。他更願意蓋著他那張到處都是洞的毯子,死在帆布床上。 不過,一張支票,她還是可以寫張什麼支票。不要太荒唐就好。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明擺著,他不會用這筆錢幫助他自己。而且,他也不會因此不再鄙視她,顯而易見。 鄙視。哦,不是這個問題。和他們的關係沒關係。 總而言之,這樣的一天,還是應該有什麼,讓這一天不至於變成一場絕對的災難。並非是一場絕對的災難,不是嗎?她最後說的可能,他並沒有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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