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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溫洛嶺

幸福過了頭 艾丽丝·门罗 16701 2018-03-18
我媽媽有一個沒結婚的表弟,以前每年夏天都到農場去看我們。和他媽媽內爾·鮑茲姑媽一起來。這位表弟名叫艾尼·鮑茲,個子高高的,面色紅潤,一臉好脾氣的神態。方方正正的大臉,漂亮的微捲的金發在前額上跳來跳去。他的雙手、指甲,簡直和肥皂一樣乾淨,他的臀部有點肥。我背後叫他“胖屁股”。我是毒舌。 不過我認為,我沒什麼惡意。絕少有惡意。內爾·鮑茲的媽媽去世以後,他就不來了,不過會寄聖誕卡。 我到倫敦上大學的時候,我說的是安大略省的倫敦,他就住在那兒。那些日子,他每隔一個禮拜的星期天晚上,都接我一起吃晚飯。對我來說,我以為這是他應該做的,只因為我是他的親戚。他大概都沒有想過我們的相處有沒有問題。他帶我去的從來只是一個地方,一家名叫老切爾西的餐館,餐廳在樓上,可以俯瞰丹得斯大街,掛的是紫羅蘭色的窗簾,舖的是白色的桌布,桌子上擱的是玫瑰色的燈罩。這樣的消費他未必能承受得起,不過這個問題不是當時的我能想到的,對一個鄉下姑娘來說,所有住在城裡的男人,每天都穿西裝,指甲修剪得都這麼乾淨,絕對很富足,放縱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

我吃的都是菜單上最有異國情調的菜,比如蘑菇雞肉酥盒、法式焦糖橙汁鴨胸,而他永遠都是烤牛排,甜點是送餐車推到桌子旁邊選的,大半的時候上面擱了一個高高的椰子蛋糕,舖一層不合時令的奶油小餅、裝滿冰激凌的巧克力羊角酥。我得花很長時間才能下決心吃什麼,就像個五歲的孩子麵對冰激凌的猶豫。因為這一天的暴飲暴食,我星期一隻好再戒食一天。 如果說是我爸爸,艾尼看上去有點年輕。我希望學校的人看見他,不會以為是我的男朋友。 他會問起我的課程,我告訴他,或者提醒他我的專業是英語和哲學時,他就嚴肅地點點頭。聽別人說話的時候,他不像老家的人,他不會眼珠亂轉。他告訴我說,他對教育懷有無上的崇敬之情,很遺憾他讀完高中以後,沒有機會繼續深造,而是在加拿大國家鐵路公司找了份當售票員的工作。現在,他已經是管理員了。

他喜歡嚴肅讀物,但是這一切,都無法替代大學教育。 我很確定,他說的所謂嚴肅讀物,指的是《讀者文摘》精簡本。為了避免繼續討論我的學業,我就告訴他我租的房間。那時候,大學沒有宿舍,我們全都租房住,有的是便宜的公寓,有的是兄弟會、姐妹會的房子。我的房間是一幢老房子的閣樓,建築面積大,實用面積卻很小。不過因為是以前的用人房,所以有自己的衛生間。第二層住了兩個公費學生,他們是現代語言學的學生,已經在讀最後一年了。一個叫凱,另一個叫貝弗莉。樓下的房間有高高的天花板,不過被漫長的歷史割得支離破碎,住的是一個醫學院的學生,他極少在家,他的妻子貝絲則天天在家,因為他們有兩個尚且年幼的孩子。貝絲也是這幢房子的管理人,住在二樓的姑娘們老在衛生間裡洗衣服晾衣服,為此總和貝絲吵架。醫學院學生在家的時候,有時會用那個衛生間,因為一樓的衛生間裡塞滿了嬰兒用品。貝絲說不該在他用衛生間的時候,長襪之類曖昧的東西全掛到他臉上。凱和貝弗莉則反駁說,搬進來的時候就說好她們可以用衛生間。

這就是我有選擇地告訴艾尼的事情,他臉刷地紅了,說這類事情她們本該寫在紙上。 凱和貝弗莉也讓我失望。她們在現代語言系學得很勤奮,但是她們關心的東西,還有她們的對話,似乎和在銀行或者辦公室工作的姑娘沒什麼區別。她們把頭髮梳成鬈髮,週六就開始塗指甲油,因為這天她們要和男朋友約會。星期天再用護膚膏擦臉,因為大鬍子男友把她們的臉擦傷了。從兩位男友身上,我就沒找到一點點的優點,我都奇怪他們怎麼能變成這樣。 她們說,曾經有一度,她們有個瘋狂的理想,就是希望到聯合國當翻譯,不過她們現在覺得,要是結婚的話,還是到高中當老師比較好。 她們給我的建議,我可真不喜歡。 我在學校的餐廳有一份工作。我推著小車收桌子上的髒盤子,客人走後還要擦洗桌子,及時補充架子上的食物。

她們說這份工作不是什麼好主意。 “男生看見你做這種工作,就不會和你約會了。” 我告訴了艾尼,艾尼問:“那你怎麼說?” 我回答說,我也不想和這麼想的男生約會。有什麼問題嗎? 這句話說到艾尼心裡去了。他一下就容光煥發起來,手在半空中比畫來比畫去。 “絕對正確。”他說,“就是這樣的態度。誠實的工作,永遠別聽這種人的話。她們因為一份誠實的工作就打擊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別理她們。保持你的驕傲,有人不喜歡,那就讓他們將就吧。” 講這番話的時候,正義和讚許讓他碩大的臉閃閃發亮,他急促熱情的動作,讓我第一次起了疑心,第一次沮喪地懷疑,這個建議畢竟還是有一定的重要性。 一張紙條從門下塞進來,說貝絲想和我談談。我擔心她要跟我談我把衣服擱在樓梯扶手上晾乾的事兒,或者指責我走路的聲音太響,她丈夫布萊克白天要睡覺(有時候),她的孩子們白天也要睡覺(永遠)。

門內一派悲慘的景象,屋裡亂成一團,預示貝絲的好日子早已經結束了。濕淋淋的尿布和味道奇重的嬰兒羊毛衫高高掛在天花板上,消毒櫃裡的奶瓶嘟嘟冒泡,爐子咔咔作響。窗戶上全是蒸汽,椅子上扔著濕透的衣服和臟兮兮的毛絨玩具。大孩子吊在嬰兒護欄上,發出憤怒的號叫——顯然貝絲是故意把他擱在那裡的。小點的嬰兒在一把椅子上,嘴角、下巴上沾滿了南瓜玉米顏色的食物,像長了皮疹。 貝絲就在這麼一幅情景之中往外看,緊張的神情,扁扁的小臉上有一種優越感,彷彿在告訴別人,這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像她這般忍受如此的噩夢,儘管世界竟然吝嗇到沒有給她絲毫的榮譽。 “你搬進來的時候……”她的嗓音提高八度,為了把大孩子的聲音壓下去,“你搬進來的時候,我告訴過你,地方夠大,可以住兩個人,是吧?”

高度可不夠,我想說。但是她立刻繼續說下去,告訴我另外有個姑娘要搬進來了。她大概每星期四星期五住在這裡,她是學校的旁聽生。 “布萊克今天晚上搬張沙發床過來。她佔不了多少地方。我想她也不會帶多少衣服來,她就住在城裡。你已經一個人住了六個星期。不過以後,週末還是你一個人的。” 甚至提都沒提減房租。 妮娜確實沒佔多少地方。她個子很小,舉手投足都小心翼翼的,從來不會像我那樣,經常撞在柱子上。大半的時間,她都是盤腿坐在她的沙發床上,棕黃色的頭髮垂下來蓋住她的臉,一件寬大的日本和服鬆鬆垮垮地搭在她孩子氣的白色內衣上。她的衣服都很漂亮——駝毛外套,山羊毛套頭衫,別了銀別針的格子百褶裙。總之都是那類在時尚雜誌上看到的衣服,往往都還配著這樣的標題“全新的大學生活需要添置的……”不過,一從學校回來,她就把衣服全扔在地上,換和服穿。她甚至都懶得把衣服掛起來。我和她一樣,一出門就換上學的衣服是常規,不過我還得燙襯衫,還要讓我的長褲、毛衣保有清新的氣味,所以衣服都是小心掛起來的。晚上,我穿羊毛浴袍。我都是在學校早早吃過晚飯才回來,晚飯算是工資的一部分。妮娜似乎也吃過了,不過不知道她在哪裡吃的。也許她的晚餐就是零食,杏仁、橘子,還有用紅色、金色、紫色的錫箔紙包裝的巧克力球。

我問她穿這麼薄的和服,會不會感冒。 “嗯哼。”她抱住我的腦袋,靠在她的脖子上,“我永遠都這麼暖和。”她說得沒錯。就連她的皮膚顏色,看起來都很暖和,但她說是因為曬成褐色了,顏色正在消褪。和她溫暖的皮膚有關的,是一種特殊的香味兒。彷彿一種果子的味道,或者是某種香料,我不是說這種氣味讓人討厭,不過經常洗澡的人,身上不會有這類味道。我自己也談不上味道清新,因為貝絲規定,每星期只能洗一次澡。那年代,很多人至多一周洗一次澡,我有種想法,即使人們會用爽身粉和磨砂膏,周圍人的味道更多。 我通常看書看到很晚。我原以為,屋裡添了一個人,看書恐怕就難了。不過妮娜是個容易相處的人,她剝橘子,撕巧克力的包裝紙,耐心地擺放紙牌。有時候她伸手去夠紙牌會有一點點動靜,嘆氣或者嘟囔的聲音,彷彿在抱怨不得不挪一下身體,不過,她還是樂在其中的,如果她玩夠了,就蜷起身子睡覺,燈還一直開著。因為沒什麼特別需要聊的,所以我們很快就開始聊天了,談的都是自己的生活。

妮娜二十二歲,下面就是她十五歲以後所經歷的事。 首先,她把自己搞懷孕了(這是她的原話),然後就嫁給了孩子的爸爸,孩子的爸爸也不比她大多少。那時候,她住在芝加哥城外的某個小鎮。小鎮的名字叫蘭尼維爾,在那兒,男孩子能做的事只有在穀物倉庫幹活或修機器,女孩子只能在商店裡打工。妮娜的理想是當個理髮師,但想要學理髮,必須離開小鎮。鄉間小鎮不是她長大的地方,而是她外婆生活的地方,她之所以和外婆住在一起,是因為她爸爸去世了,媽媽改嫁了,繼父把她趕出了門。 她還生了另外一個孩子,也是個兒子,她的丈夫在另外一個小鎮找到了工作,所以就走了。他本來答應回來接她,卻再也沒有回來。她把兩個孩子留給了外婆,就坐車到了芝加哥。

在車上,她遇見了一個叫馬西的姑娘,馬西也是去芝加哥的,馬西很喜歡她。馬西認識芝加哥的一個男人,這個男人開了一家飯店,他能給她們工作。不過,等她們到芝加哥的飯店的時候,發現原來這個男人不是開飯店的,只不過曾在這個飯店工作,不久前已經辭職了。飯店真正的老闆在樓上有個房間,他收留了她們,回報就是每天晚上她們得打掃飯店。她們可以用飯店的洗手間,但白天不許待太久,因為白天洗手間是給客人用的。她們只能在關門以後洗衣服。 晚上她們幾乎都不睡覺,因為她們和一個酒吧男招待交上了朋友。這個人有點怪,但是個好人。酒吧就在馬路對面,他給她們免費喝薑汁汽水。在酒吧里,她們碰到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請她們去參加一個酒會,在這個酒會上,她們又接到了別的酒會邀請。後來,妮娜就認識了普維斯先生,實際上,妮娜這個名字就是普維斯先生取的,在此之前,她的名字叫瓊。她搬到了普維斯先生在芝加哥的住處。

她一直等待有合適的機會,告訴他她有兩個兒子。因為普維斯先生的家很大,她以為兩個孩子可以和他們一起生活。但是,當她提出來的時候,普維斯先生說他討厭小孩子,他也永遠不想讓她懷孕。不過,她還是懷孕了。然後,她就和普維斯先生去日本墮胎。 直到上手術台以前,她都以為自己會墮胎的。但到最後一分鐘,她卻決定不干了。她決定就這樣吧,她要這個孩子。 好吧,他回答。他會支付她回芝加哥的路費,然後,請她一切自便。 這一回,她已經大致知道怎麼辦了。她找了一個地方,那兒的人會照顧她,等孩子生下來,可以送人收養。這一回,是個女兒,妮娜叫她吉瑪。妮娜決心自己撫養她。 就是在這個地方,她認識了另一個姑娘,她們都在這裡生孩子,都決定自己撫養孩子。於是她們決定在一起生活,輪流上班,一起養孩子。她們合租了一個公寓,兩人都找到了工作。妮娜在雞尾酒吧工作。一切都挺不錯的。然而,聖誕節前,在吉瑪八個月大的時候,某一天妮娜回到家,發現那一位媽媽喝得半醉,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廝混,而吉瑪發著高燒,病得連哭都哭不出來。 妮娜抱起孩子,攔了輛出租車,去了醫院。因為聖誕臨近,交通混亂。等她們到了醫院,醫院告訴她說,你送錯醫院了,然後把她送往另一家醫院。在路上,吉瑪一陣抽搐,死了。 她想給吉瑪辦一場真正的葬禮,不想把她和那些死掉的老叫花子埋在一起。她聽說過,就是因為沒錢,一個小孩子的屍體就這麼被扔掉了。所以她又去找了普維斯先生。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態度居然很好。他付了棺材錢,付了墓碑錢,墓碑上還刻了吉瑪的名字。葬禮之後,他又把妮娜接回去,他們一起去倫敦、巴黎還有很多地方旅遊,他想讓妮娜高興。回芝加哥以後,他關上房子的大門,搬到了這裡。他在這裡的鄉下養賽馬。 他問她想不想上學。她說想。他叫她來旁聽幾門課程,看看自己究竟想學什麼。她說她希望給自己一些時間過普通學生的生活,像學生一樣穿著,像學生一樣學習,他說可以。 她的生活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笨蛋。 我問她普維斯先生的名字叫什麼。 “亞瑟。” “那你為什麼不叫他亞瑟?” “聽起來怪不自然的。” 除非有特別活動,比如戲劇,音樂會或者演講,妮娜不應當晚上外出。妮娜應當在學校吃飯。當然,我不知道她到底吃沒吃。早餐是在房間裡喝雀巢,吃我從餐廳裡帶回來的油炸圈餅。普維斯先生不喜歡吃油炸圈餅的聲音,但是可以把這當成妮娜模仿大學生生活的一部分接受。只要她一天能吃一頓熱乎乎的好菜,另一餐吃點三明治,喝點熱湯,他就滿意了。他以為她就是這么生活的。她跑去看了餐廳的菜單,以便告訴他她吃了香腸,還是漢堡牛排,或者三文魚雞蛋三明治。 “你就算晚上出去了,他又怎麼會知道?” 妮娜站起來,也不知道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嘴裡咕嚕著,踮著腳走到閣樓的窗口。 “你過來,待在窗簾後頭,看見了沒?” 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街道對面,不是正對面,差幾道門的距離。街燈照在司機的白髮上。 “溫納太太。她一直要待到半夜才走。也可能要待到更晚的時候?我不知道。要是我出去,她就會跟著我,我到哪裡她就到哪裡,然後再跟我回來。” “她不會睡著嗎?” “不會的。要是她真的睡著了,只要我想干點什麼,她也會像挨槍子似的,馬上醒過來。” 為了給溫納太太一個鍛煉的機會,這是妮娜的說法,我們某天晚上出了門,坐上公交車,去了市圖書館。我們透過車窗看見,公交車一到站,這輛加長的黑色轎車只好放慢速度瞎晃蕩,然後再加快速度跟上來,我們還得步行一個街區才能到圖書館。溫納太太的車超過我們,在圖書館前門入口停下來,看著我們——我們是這麼想的——從後視鏡裡看。 我想找一本,這是課程的閱讀要求。自己買我是買不起,學校圖書館的也已經借光了。另外,我還想幫妮娜借一本有簡單圖表的歷史書。 妮娜買了她旁聽的課本,買了筆記本和鋼筆。她的筆是那時候最好的自來水筆,還配好了顏色。紅筆《中美洲前哥倫佈時期的文明》用,藍筆《浪漫主義詩歌》用,綠筆《維多利亞以及喬治王時代英國小說》用,黃筆則是《從佩羅到安徒生童話》用。她幾乎什麼講座都要去聽,每次都坐在後排,因為她總認為後排才是適合她的位置。她說話的樣子,彷彿她很享受夾雜在學生的人流之中,走向人文學院的教學樓,找到自己的座位,翻到課本指定的那頁,拿出鋼筆的感覺。不過,她的筆記本上什麼都沒記過。 我覺得,問題在於,她不懂這些課題。她既不知道維多利亞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浪漫主義是什麼意思,前哥倫佈時期,對她來說也毫無意義。她去過日本,去過巴巴多斯,還去過歐洲很多國家,但是在地圖上,她卻找不到這些國家。她絲毫都不了解,原來法國大革命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選這些課程,是因為她喜歡這些名字,還是普維斯先生覺得她能學會,難道是他替她選擇這些課程,以便讓她儘早明白,她根本不適合當學生? 在找書的時候,我一眼看見了艾尼·鮑茲。他捧了滿懷的懸疑小說,他告訴我是幫他媽媽的一個朋友借的。他告訴我他一直幫她借書,正如他每個星期六早晨都會陪他爸爸的一位密友去退伍老兵俱樂部下棋一樣。 我介紹他和妮娜認識,告訴他她剛搬進我的房間,當然了,我不會告訴他她的過去,更不會告訴他她的現在。 他和她握了握手,說他很高興見到她,接著就馬上問我要不要他開車送我們回去。 我打算說謝謝不用,我們可以坐公交車。妮娜卻問他的車在哪裡。 “後門。”他回答。 “還有後門?” “有啊,當然有,四門轎車都有後門啊。”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是問圖書館還有後門?就在這幢樓後頭?”妮娜溫柔地說。 艾尼狼狽不堪,說:“是,有,有的。抱歉,我以為你說的是車。圖書館有後門,我自己就是從後門進來的。對不起。”他的臉漲紅了,要不是妮娜插嘴,他還要接著道歉。 妮娜的語氣溫和,甚至有點諂媚,帶著笑意。 “那麼,好吧。咱們從後門走,就這麼決定了。謝謝。” 艾尼開車送我們回家,問我們要不要順路到他家坐坐,喝杯咖啡,或者熱巧克力。 “抱歉,我們急著趕回去,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妮娜說。 “你有家庭作業。是嗎?” “家庭作業……是啊,我們要做家庭作業。”她回答。 我在想他從來沒有請我去他家。太得體了。一個女孩就不行。兩個女孩就可以。 當我們說謝謝再見晚安的時候,黑車沒有在街對面。我們從閣樓窗戶往下看的時候,也沒有看見它。電話不久就響了,是找妮娜的。最後,我聽到她說:“沒有啊,我們就去了一趟圖書館,借了一本書,然後直接坐公交車回來了。立刻就回來了……我挺好的。絕對沒問題。晚安,晚安。” 她一路走一路笑,搖搖晃晃地上了樓梯。 “溫納太太今天晚上的日子不好過了。” 她跳起來胳肢我,自從發現我異常怕癢以後,她常常這麼幹,事先不會有一點點徵兆。 一天清晨,妮娜沒起床,說她喉嚨痛,發燒了。 “摸摸我。” “對我來說,你永遠在發燒。” “今天更燒了。” 那是星期五,她叫我給普維斯先生打電話,告訴他她想在這裡過週末。 “他會同意的,他不能忍受身邊待了個病人。” 普維斯先生問需要不需要他派個醫生來。妮娜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叫我回答她只是需要休息,要是她的情況不好的話,她或者我會再給他打電話。那麼好吧,叫她注意身體。謝謝你打電話來,謝謝妮娜有你這樣的朋友。然後,說再見的時候,他問我願意不願意星期六和他一起吃晚餐,因為他覺得一個人吃飯很無聊。 妮娜也想到了這個問題。 “要是他叫你明天晚上去吃飯的話,你就去吧。每個星期六晚上都有好吃的。” 週六餐廳關門。再說,想到要見到普維斯先生,讓我很好奇,很激動。 “要是他問的話,我真的可以去?” 所以,我上樓的時候,已經答應了和普維斯先生共進晚餐。共進晚餐,這是他的原話。我問妮娜我應該穿什麼衣服。 “急什麼?不是明天晚上嗎?” 真的。急什麼?實際上,我也只有一件正裝,是我用獎學金買的一件青綠色的縐紗裙。我高中畢業典禮就穿著這條裙子演講。 “再說了,你穿什麼他都不會注意。”妮娜又說。 溫納太太來接我。原來她的頭髮不是白的,而是銀灰色。對我來說,這種顏色象徵著一顆冷酷的心、不道德的行為方式、骯髒的後巷里坎坷的生活經歷。我打開前門,打算坐到她身邊,因為覺得這樣禮貌一點,顯得很民主。但是,儘管我就站在她旁邊,她對我的舉動卻視而不見,靈巧地打開了後門。 我原來以為,普維斯先生必定住在城北一幢莊嚴的豪宅里,周圍幾英畝的草坪和未開墾的田野。也許是賽馬的說法讓我這麼聯想的。但實際上,車子穿過繁華卻並不高貴的街道,朝東面開去,經過一幢幢仿都鐸時代的磚瓦房。天色剛暗下來,街燈已經亮了,被雪覆蓋的灌木樹叢外頭,聖誕燈已經開始點點閃爍。車子轉進一條被高大的樹籬包圍的狹窄車道,在一幢房子前面停下。我認出來了,這是現代派的建築,因為屋頂是平的,窗戶開在一道長長的牆上,而且還是水泥建築。沒有聖誕燈。其實,根本就沒有燈。 也沒有普維斯先生的影子。車子滑進巨大的地下室,我們坐電梯到了一樓,進了一間光線昏暗的廳堂,裝修得像是客廳,擱了坐墊的硬木椅子,拋光的桌子,鏡子,還有地毯。穿過一扇扇門,溫納太太在一扇門前示意我走到前面。我走進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四面牆都是掛鉤,屋裡擱了一條長椅,像極了學校的衣帽間,除了光滑的漆和地上舖的地毯不怎麼像。 溫納太太說:“把衣服放在這裡。” 我脫了靴子的護套,把手套塞進外衣口袋,把衣服掛起來。溫納太太站在我旁邊。她大概只好陪著,給我帶路。我口袋裡有一把梳子,我想梳梳頭髮,但是不想梳頭還被她盯著。而且,這兒也沒有鏡子。 “現在,其他的。”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看我明白沒有。我顯得像是沒明白(其實我應該是明白了,但是我希望我聽錯了)。她說:“別怕,不會冷的。屋子裡很暖和。” 我沒有聽她的話立刻行動。她似乎受不了對她的不尊重,隨和地說:“我以為你不是嬰兒。” 我本可以拿回外套,要她把我送回去。要是她不肯,我自己也能走回去。我記得來時的路,走回去可能挺冷,不過不到一小時差不多就到了。 我覺得外頭的門不可能上鎖,找回去的路也費不了什麼力氣。 溫納太太看我還是沒有動,開口道:“哦,不會吧,你以為你和我們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你以為你有的東西,我都沒見過?” 因為她的蔑視,我決定留下來。部分是因為這個,還有一部分,是我的驕傲。 我坐下來,脫掉了靴子,脫了襪子,站起來,脫掉我的裙子。我穿了發表告別演說的裙子。當時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用的是拉丁語。啊,再見。 還有我的襯裙。我手伸到背後,解開胸罩搭扣,從肩膀上掀起來,脫掉,扔出去,動作一氣呵成,接下來就是吊襪帶和內褲,全脫下來,塞進胸罩裡,再穿上鞋子。 “光腳。”溫納太太說,嘆了口氣,似乎再補充一聲襯裙她都嫌累。不過,等我脫了鞋子,她又開口了:“你明白光這個字的意思嗎?” 我把襯裙脫了,她遞給我一瓶乳液:“塗上。” 妮娜的味道。我在胳膊上、肩膀上塗了一些。溫納太太站在旁邊盯著我,我也只能塗這些地方了。然後,我們又進了大廳,我盡量不讓自己去看鏡子。她推開了另一扇門,這回只有我自己進房間了。 我想都沒想過,普維斯先生自己可能也光著身子等我。的確他沒有光著。他穿了一件深藍色的運動夾克,一件白襯衫,灰色的居家褲,脖子上還繫了一條寬領帶,我以前都不知道這東西叫寬領帶。他的個子和我差不多,人很瘦,老了,頭髮大半都掉了,一笑額頭就有皺紋。 我也不覺得脫掉衣服就是強奸的前奏,或者非晚餐的什麼儀式的前奏。從房間裡的飯菜香,以及餐桌上的銀色餐具蓋來看,估計也不是。為什麼剛才我一點也沒想到這種可能性呢?為什麼我沒有多想一點呢?也許和我理解的老男人有關。我以為他們不光已經性無能,而且經歷了太多的磨難和體驗之後,疲憊不堪,不是自以為高貴,就是沮喪不振,再說了,每況愈下的健康也不會有太多興致。當然,我也沒蠢到以為自己脫光衣服,身體也不可能有性作用的地步。不過,我考慮更多的是挑戰,而不是可能的危險。我之所以這麼做,大半是出於荒唐的驕傲,正如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一種猶疑的莽撞而已。 在這種情況下,裸露皮膚帶給我的羞辱感,遠遠不如露出我的牙齒深重。當然了,這不是實話。我的皮膚已經開始出汗,不過不是因為害怕被侵犯。 普維斯先生和我握了握手,他的神情看起來就像根本沒發現我沒穿衣服似的。他說他很高興認識妮娜的朋友,似乎我是妮娜從學校帶回家的朋友。 不過,這麼說也沒錯。 你鼓勵了妮娜。他說。 “她對你贊不絕口……你一定餓了吧,讓我們看看他們做了什麼?” 他掀起餐具的蓋子,幫我盛食物。康沃爾雞。我一直把這種雞當成矮種雞。擱了葡萄乾的番紅花飯,刀工講究的蔬菜按角度擺開,蔬菜的顏色比我平時見到的醃漬蔬菜更接近原色。一盤泥漿般的醃芥菜,還有一盤深紅色的泡菜。 “不要吃太多醃菜,先來點熱的吧。”普維斯先生說。 他把我帶回餐桌前,自己又回餐桌邊,小心翼翼地給自己盛了一點點,坐了下來。 桌子上放了一罐水,還有一瓶酒。我拿了水。他說,在他家裡讓我喝酒,可能會被當成嚴重的冒犯。我從來沒有機會喝酒,聽了這話,未免有點遺憾。週末去老切爾西餐館也沒有酒,星期天不供應含酒精的飲料或者酒。對此,艾尼總是很滿意。他不光自己不喝酒,不管星期天還是任何日子都不喝,而且還不高興看見別人喝。 “妮娜告訴我說,”普維斯先生開口道,“妮娜告訴我說,你是學英國哲學的,但我想可能是英語和哲學吧,我猜得對嗎?英國可沒什麼哲學家。” 儘管他叫我不要吃太多醃菜,我還是把一大塊綠色的醃菜塞進了嘴裡。這下愣在那裡,沒法回答他的問題。在我狼吞虎咽地喝水時,他禮貌地等著我回答。 “我們開始上的是古希臘課,是一門概論。”我終於能說話了。 “哦,希臘,那麼你已經了解了一點希臘,誰是你最喜歡……哦,等一下,這樣切更容易。” 然後,他就演示怎麼把康沃爾雞的肉從骨頭上剝下來——他的表現不錯,沒有流露出屈尊的態度,反倒像是我們在一起開玩笑。 “你最喜歡的是誰?” “柏拉圖。我們還沒開始上他的課,現在只講到了前蘇格拉底時期,不過,我最喜歡的是他。” “你最喜歡柏拉圖。你提前看了他的作品?不是還沒學到嗎?柏拉圖,嗯,我應該猜到的。你喜歡他的洞穴比喻?” “喜歡。” “當然,當然,洞穴理論,很美,不是嗎?” 坐著的時候,身體最可恥的部分就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了。要是我的胸像妮娜的那麼小巧,彷若裝飾,而不是有如今這樣碩大的乳頭,完全可以用來哺乳,我可能早已經放鬆了。說話的時候,我努力讓自己注視他的眼睛,但不如人願的是,我的臉一陣陣發燙。我覺得,但凡我的臉一紅,他的聲音就有些許變化,頗有一絲欣慰的味道,以及彬彬有禮的滿足感,彷彿我們在下一場棋,他剛走了勝利的一步。他繼續說話,反應敏捷,很殷勤,他告訴我他曾經去希臘觀光,特爾斐,衛城,以及眾所周知的希臘陽光,美好得你簡直不能信以為真,還有伯羅奔尼撒半島一目了然的地貌。 “……克里特島,你知道克里特文明吧?” “知道。” “你當然知道。當然。你知道克里特的姑娘穿什麼嗎?” “知道。” 這一回,我直接看著他的臉,他的眼睛,我決心再也不躲躲閃閃,就算喉頭髮熱也不迴避。 “很好看,我是說風格。”他幾乎是悲傷地說,“很好看。每個不同的地方都藏著不同的東西,都能看得見。真是古怪。” 餐後甜點是香草乳凍和生奶油,奶油裡擱了一點酥塊和莓子。他只吃了幾口。我因為第一道菜的時候精神緊張,下定決心不能錯過第二道了,但凡味道甜美營養豐富的,我都要吃,所以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我的食慾和每一勺食物上了。 他往小杯子裡倒了咖啡。 我試圖放鬆一下身體。我的屁股在光滑的椅子上發出了聲響。不過,精緻的咖啡杯和咖啡碟在他年老力衰的手中咔咔作響,把這響聲幾乎淹沒。 我只在書上見到過家庭藏書室。普維斯先生家的藏書室,是從餐廳的一扇門過去。他的腳抬起來碰了一下,門就悄無聲息地開了。他道歉說他得走在我前頭,因為他要端咖啡。我很欣慰。因為我覺得,我的背——其實不光是我的背,所有人的背,都是身體最難看的部分。 我在他指的椅子上坐下,他把我的咖啡遞給我。坦白地說,在這裡坐下來可不比在餐桌前坐下那麼容易。餐廳裡的椅子都包著光滑的條紋絲綢,但這把椅子包的是長毛絨之類的材料,長毛一直在戳我。一種極為私密的不安感油然而生。 這個房間的燈比餐廳的燈光亮,牆面是一排排的書,和燈光晦暗的餐廳牆上的風景畫和吸光板一比,藏書房的氣息便顯得煩擾、苛刻了。 從那個房間到這個房間的過程,有片刻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故事。我聽說過這種故事,不過很少有人能親自體驗這種故事——被叫作藏書房的地方,實際上是臥室,有柔和的燈光,柔軟的床墊,形形色色的鬆軟被子。我還沒來得及想如果真是這樣,我該怎麼辦,我們就已經到了。分明是一間藏書室。有閱讀燈,架子上擺著書,咖啡清新的氣味。普維斯先生抽出一本書,嘩嘩翻到他想看的那一頁。 “要是你願意幫我讀就太好了。我的眼睛一到晚上就累。你知道這本書吧?” 《西羅普郡少年》。 我知道這本書。其實裡面有許多詩我都能背下來。 我說我幫他讀。 “我能,我能請你……我能請你……不要蹺著腿嗎?” 從他手裡接過書的時候,我的雙手都在顫抖。 “對。”他說,“就是這樣。” 他挑了書架前的一把椅子,正好面對我。 “現在……” “溫洛嶺一帶草木深訴著悲苦——” 熟悉的詞語和韻律讓我平靜,佔據了我的身心,漸漸地,我從平靜之中能感覺到更多了。 古烏里恭城在哪裡?有誰知道? 我沒有真的忘記我這是在哪裡,和誰在一起,我是怎麼坐在這裡的。但是我有一種更加細微、更富有哲學意味的感受。我突然覺得,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是赤身裸體的。普維斯先生穿了衣服,但他是赤裸的。我們全都是憂傷的、赤裸裸的、矛盾重重的生物。羞恥感消隱,我一頁頁地翻書,讀一首,再讀一首,然後下一首,享受自己的聲音。所以,當普維斯先生打斷我時,我有點吃驚甚至失望——還有些著名的詩句沒念呢。普維斯先生站了起來,一聲嘆息。 “夠了,夠了。”他說,“太棒了,謝謝你。你的鄉音非常合適。這會兒,我得睡覺了。” 我任他把書從我手裡抽走,放回書架,關上了玻璃門。鄉音?從來沒有人這麼說過。 “我想是時候送你回家了。” 他打開另一扇門,通向那間好久以前、其實就是晚上一開始見到的大廳。我走過他身邊,身後的門關上了。我可能說了聲晚安,也許還說了謝謝你的晚餐,他回了我幾句乾巴巴的話(哪裡哪裡,要謝謝你陪我,你真好,我還得謝謝你給我朗誦豪斯曼呢),突然之間,他的嗓音變得疲憊、蒼老、破碎、冷淡。他根本連碰也沒碰我一下。 還是同一間燈光模糊的衣帽間。我的衣服還是原樣擺著。青綠色的裙子。長襪。內衣。在我係長襪的時候,溫納太太出現了。她只和我說了一句話。在我準備走的時候,她說:“你忘了你的圍巾。” 確實。這條圍巾是我在家政課上自己織的,我這輩子也就織過這麼一樣東西。我差一點就把它拋棄在這個地方。 我下車的時候,溫納太太說:“普維斯先生睡覺前想和妮娜講話。麻煩你提醒她一下。” 但是,妮娜沒在屋裡等著提醒。她的床鋪得整整齊齊,外套和靴子全不見了。有幾件衣服還掛在衣櫥裡。 貝弗莉和凱週末都回家了,我只好跑下樓找貝絲打聽。 “我很抱歉。”貝絲回答。我從來沒覺得貝絲對什麼事真會感覺抱歉,她接著說:“你們來來回回,我總不能每一回都盯著。” 我一轉身,她又說:“我跟你說過好幾次了,上樓的時候輕一點。我剛哄薩利睡著。” 剛到家的時候,我還沒有想好該怎麼和妮娜說,她是不是知道得很清楚,我要去度過的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夜晚?或者,我是不是應該什麼也不說,等她先問我?然後,我再無辜地說我吃了康沃爾雞和黃米飯,味道很不錯,還有,我朗誦的是《西羅普郡少年》。 我可以什麼也不說,隨便她好奇就是了。 但現在她不見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關鍵問題立刻就轉移了。十點以後,溫納太太打電話過來,這下又違反了貝絲的另一項規定。我告訴溫納太太,妮娜不在。她說:“你確定?” 我又說我也不知道妮娜去哪裡了,她還是這麼回答我:“你確定?” 我再告訴她晚上不要再打電話了,有事明天早上再說,這是貝絲的規定,因為貝絲的孩子要睡覺,她說:“哦,我可不知道,問題嚴重了。” 等我早上醒來,車子就停在馬路對面。過了一會兒,溫納太太按門鈴,告訴貝絲說主人派她來檢查妮娜的房間。看來溫納太太鎮住了貝絲,因為她上樓時,身後沒有什麼訓斥和警告。溫納太太看完了房間,又看了衛生間和衣帽間,甚至還把捲起來擱在衣帽間地板上的兩條毛毯抖開來看看。 我還穿著睡衣褲,一邊喝我的雀巢,一邊寫一篇關於《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的文章。 溫納太太說她要給醫院打電話,看看妮娜是不是病重去了醫院。普維斯先生自己出門了,去幾個她可能在的地方找。 “要是你知道什麼,最好還是告訴我們。”她說,“不管是什麼。” 然後她下樓,又轉過身來說了一句,語氣裡少了一點威脅:“她在學校還和什麼人來往?你認識嗎?” 我說,我想沒有。 在學校,我只見過妮娜兩次。有一回,正好是下課,她夾在人群中,走在文科樓的走廊裡。還有一回,在餐廳。但兩回都只有她自己。學生下了這堂課去上另一堂課,一個人待一會兒沒什麼大不了。不過,下午三點四十五通常餐廳都沒什麼人,一個人坐在那兒喝咖啡,是顯得有點奇怪。她坐在那兒,還面帶笑容,彷彿讓別人知道,這種時候坐在餐廳裡對她來說,彷彿是一種愉快的特權。她似乎打算告訴人們,只要她知道新生活是什麼樣的,她就能立刻對新生活的要求做出積極反應。 到了下午,下雪了。停在對面的車只好給掃雪車讓路。我發現妮娜的和服掛在衛生間的鉤子上。直到這時候,我才感覺到一直壓在心裡的恐懼,真的開始擔心她了。我似乎看到了這樣的情景:她不知所措,迷了路,在雪中游盪,穿著她白色的內衣褲,而不是駝毛外套——雖然我清楚地知道,她帶走了外套。 星期一早上,我剛準備出門上第一堂課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是我。”電話那頭是妮娜,語調急切而警惕,但似乎有一種得意洋洋的勝利情緒,“聽著。拜託。能不能麻煩你幫我一個忙?” “你在哪兒?他們一直在找你。” “誰?” “普維斯先生。溫納太太。” “哦,你不要告訴他們。什麼也別告訴他們。我在這裡。” “哪裡?” “誠實的艾尼家裡。” “艾尼?” “有人聽你說話嗎?” “沒有。” “那你聽我說……你能不能坐車過來,幫我把剩下的東西帶過來?我要用香波,還要我的和服。我現在穿著艾尼的浴袍走來走去,你真應該看看我現在的樣子,我簡直像一條灰毛老狗……哦,那車還在外頭嗎?” 我到窗口看了一眼。 “還在。” “明白了,那麼,你先像平時一樣,坐車到學校。然後在學校坐車進城。你知道在哪站下車吧,坎貝爾豪這站。然後,步行到卡萊爾街。三百六十三號。你記住了沒?” “艾尼在家?” “不在。沒在家。他要上班。他支持我們,不對嗎?” 我們?艾尼要支持我和妮娜? 才不是呢。是艾尼和妮娜。艾尼和妮娜。 妮娜說:“哦,拜託了,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個人。” 我照辦了。先坐學校的公車,然後又上了到市中心的車,在坎貝爾豪站下車,往西步行,到卡萊爾街。暴風雪已經停了,天空清亮燦爛,一絲風也沒有。天寒地凍,腳下的雪吱吱作響,光線晃人眼睛。 卡萊爾街往北走,過半個街區,就到了艾尼曾經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後來和他的媽媽住在一起、最後一個人住的房子。現在——怎麼會變成這樣?成了他和妮娜一起生活的地方。 房子的外觀沒什麼變化。以前我和媽媽來過一兩次,一座帶有前院的平房,拱形窗戶的臥室,窗格裝的是彩色玻璃,狹窄,仿上流社會的樣式。 妮娜打扮的模樣,正如她自己所形容的一樣,一件褐色的有流甦的男式羊毛睡袍,一股艾尼自己恐怕都沒發覺的男人味道,他的刮鬍水泡沫和救生圈牌香皂的味道。 她抓住我的手。手在冰冷的手套裡已經凍僵了。我過來的時候,每隻手都拎著一個購物袋。 “凍壞了。”她說,“來,倒點熱水,很快就暖和過來了。” “不光凍壞了,而且凍死了。”我說。 她不理我,繼續幫我放下東西,帶我去廚房,用一碗熱水沖我的手。在我感覺到血液回到手指的疼痛時,她告訴我星期六晚上艾尼去了我們住的地方,他帶了一本雜誌去,雜誌上都是遺跡和古堡的圖片,他認為我會喜歡。她起了床,下了樓,因為他當然不能上樓去。然後,他見她病得厲害,就堅持要帶她回家,以便照顧她。他確實照顧得很好,她的喉嚨已經不疼了,熱度也全退了。之後他們就決定,他們要住在這裡,她決定和他一起生活,再也不回到以往的生活之中了。 她似乎都不願意提普維斯先生的名字。 “不過,這是一個大秘密。”她說,“你是唯一一個知道的人。因為你是我們的朋友,你也是我們相遇的原因。” 她在煮咖啡。 “抬頭看看。”她說,搖了搖敞開的櫃門,“看看他是怎麼收拾東西的。大杯子在這兒,小杯子和碟子在這兒。每個小杯子都有掛鉤。整潔吧?整個房子都是這樣。我喜歡這房子。” “你是我們相遇的原因。”她又重複了一遍,“要是我們生的是女兒的話,就取你的名字。” 我雙手捧著杯子。我的手指仍然能感覺到悸動。水池前的窗台上,擱了一盆非洲紫羅蘭。櫃子裡是他媽媽的秩序,窗台上是他媽媽的盆景。那盆巨大的蕨草恐怕依然擱在臥室的窗戶前。搖椅的扶手上,還是那幾塊墊布。她剛剛說的話,她說她和艾尼的未來,聽起來簡直厚顏無恥,特別是當我想到艾尼也是她未來的一部分,感到無比反胃。 “你們要結婚了?” “噢。” “你剛說你們要生孩子。” “哦,你就沒有想過,我們可能沒結婚就先生孩子。”妮娜說著,還俏皮地歪歪腦袋。 “和艾尼?”我問,“艾尼?” “怎麼,不行嗎?艾尼不錯呀。”她回答,“不過,我喜歡叫他艾尼斯特。”她抱了抱自己身上的浴袍。 “普維斯先生怎麼辦?” “什麼他怎麼辦?” “嗯,又不是沒有過?怎麼就不能是他的孩子?” 妮娜彷彿變了個人,臉色難看,甚至有些惡毒,語氣充滿了鄙視。 “他!你非要談他幹什麼?他又不能生。” “啊?”我剛想問問她吉瑪是怎麼一回事兒,但她立刻打斷了我的話。 “你想和我談過去幹什麼?讓我噁心。過去的,都死了。對我和艾尼斯特,過去並不重要。我們現在在一起,我們現在相愛了。” 相愛。和艾尼相愛。和艾尼斯特相愛了。現在。 “好吧。”我回答。 “對不起,我不該沖你吼的。我是不是吼了?對不起啊,你是我們的朋友,你還幫我把東西帶過來,我應該感謝你才對。你是艾尼斯特的表妹,你是我們的家人哎。” 她閃到我身後,雙手插進我的胳肢窩,撓我,一開始慢慢的,馬上就用上了力氣,動作飛快。 “你是不是?是不是?” 我想掙脫開來,但是沒辦法,我又笑又叫又扭又求她住手。她一直把我撓到有氣無力,我們兩個幾乎都喘不上氣來為止。 “你是我見過的最怕癢的人。” 等公交車花了很長時間,我只能在人行道上不停地跺腳。到學校的時候,我不光錯過了第一堂課,第二堂課都結束了。而且,餐廳的工作也已經遲到了。我在清潔室裡換上綠色的棉布製服,把我亂糟糟的黑髮塞進束髮網裡(經理警告我說,掉進食物裡的頭髮,黑頭髮是世界上最噁心的一種)。 餐廳午餐開門時間之前,我本應該把三明治和沙拉端到架子上,但現在,難堪的是,我只能在一隊等得不耐煩的客人的注視下端過去。這種情況,比在餐桌之間推著小推車收臟盤子更加引人注目,那種時候,客人的注意力在食物和談話上。而這會兒,他們全在看我。 我想起貝弗莉和凱說的話了,她們說在餐廳工作浪費自己的機會,是對自己的錯誤定義。現在看來,她們的話可能是對的。 清理完餐桌,我換回平時的衣服,去學校圖書館繼續寫我的文章。下午沒有課。 人文學院大樓到圖書館有一條地下通道,地下通道的入口附近,往往貼著一些電影海報、餐館廣告,或者二手自行車、打字機轉讓的消息,還有各種戲劇和音樂會的通知。音樂系的公告通知說有一場免費演唱會,英國田園詩人作品的演唱會,不過已經過期了。我以前也見過這張通知,不過那時候,我對這些名字沒有特別感覺,赫里克、豪斯曼、丁尼生。而走進地下通道後,這些文字開始打擊我。 如果臀部不再感覺到毛茸茸的刺痛,我是不是再也不會想起這些詩句?揮之不去的刺痛之恥。現在,恥辱感變得遠比當時更加深重。歸根結底,他仍然是對我做過些什麼。 不。不。不要。 它們永遠會提醒我,我曾經答應的事。並沒有人強迫我,也沒有人命令我,甚至沒有人說服我。我自己同意的。 妮娜是知道的。那天早上,她滿腦子都是艾尼,沒有提這件事。但是,遲早有一天,她會為此發笑。算不上殘酷,和她嘲笑其他可笑的事一樣,也許她還會拿它開玩笑。她的玩笑大約和她的撓痒一樣,沒完沒了,讓人討厭。 從此以後,妮娜和艾尼,就這麼存在於我的生活之中了。 學校圖書館的建築高大漂亮,有一些人相信,坐在書桌前,面前放著一本敞開的書的人,頭頂都應該擁有一片足夠的空間,這些人設計、建造了這幢大樓並且買了單,他們不管坐在書桌前的人到底是餘酒未醒,昏昏欲睡,還是內心充滿仇恨,毫無領悟力。光澤隱約的深色木板包圍了他們,高大的窗戶上刻著拉丁文的警句,透過這些文字,能看見外面的天空。在人們最終以教書、商務或者生養孩子為主業之前的幾年,應該擁有圖書館。現在,輪到我了,我應該擁有圖書館。 《高文爵士和綠衣騎士》。 我正在寫一篇好文章。我有可能得A。我要繼續寫文章,得無數個A,這是我能做的事。那些發給學生獎學金的人,蓋學校和圖書館的人,會繼續撒點錢,於是我還可以繼續這麼做下去。 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它們無法保護你免受傷害。 妮娜和艾尼在一起,甚至不滿一個星期。很快,某天他回家,發現她已經不見了。她的外套,她的靴子,她可愛的衣服,還有我幫她帶過去的和服,都不見了。她乳脂般嫩滑的頭髮,她愛撓痒的習慣,她肌膚殘留的溫度,還有她走動時輕微的聲響,全都消失了。沒有解釋,沒有留下一個字,也沒有一句話。 不過,艾尼不是那種保持沉默、獨自悲傷的人。他這麼說。他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這個消息,問我星期天是不是有空和他一起吃晚飯。我們又爬上老切爾西的台階,他告訴我說,這是聖誕節前我們的最後一次晚餐。他幫我脫掉外套,我在他身上聞到了妮娜的味道。難道她的味道還留在他的皮膚上? 不是。他遞給我什麼東西的時候,我知道了味道的來源。一塊像大手絹的東西。 “放在你外套口袋裡就行了。”他說。 不是手帕。更硬的布料。還有一條棱紋。是件內衣。 “我不想留在家裡。”他說。聽他的腔調,人們大概會以為他只是不想把女式內衣放在家裡,而並非介意內衣是妮娜的,還留有她的味道。 他點了烤牛排,切牛肉和吃牛肉的速度以及食慾都和平時沒什麼兩樣。我告訴他家裡的消息。每當這種季節,家裡的消息總是積雪有多深,堵了多少條路,冬日的浩劫給了我們不同之處。 隔了一會兒,艾尼說:“我去過他家了。屋裡沒有人。” 誰的屋子? 她叔叔的。他說。他知道那幢房子在哪裡,某天天黑以後,他和妮娜曾經開車路過。現在那兒沒有人了。他說。他們收拾東西走了。她的選擇,歸根結底是她的選擇。 “這是女人的特權。”他說,“大家都這麼說,改變心意是女人的特權。” 這會兒,我看進他的眼睛深處,看見一種干涸的飢荒表情,眼圈發黑,還有皺紋。他噘起嘴,不讓自己發抖,以一種努力顧及方方面面、試圖讓自己理解的語氣,說了下去。 “她沒法離開她的叔叔。她沒有勇氣拋棄他。我說我們可以和他一起住,我自己以前也和老人一起住,但是她說她寧願決裂。我猜她根本一點勇氣也沒有。” “最好別指望太多。我想,有些東西,並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去衛生間的時候經過掛外套的地方,我把內衣從口袋裡拿出來,塞進用過的餐巾紙裡。 在圖書館的那天,我沒有繼續寫我的高文爵士。我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拿起筆走出圖書館。出了大門的平台上,有一個付費電話機,旁邊掛了一本電話簿。我翻開電話簿,在紙上記下了一串數字。不是電話號碼,而是門牌號。 亨福萊大街1648號。 另一個我需要的門牌號,最近的聖誕卡和信封上都有,查一下就知道了。卡萊爾街363號。 我沿著地下通道回到人文學院大樓,穿過公共休息室,進了一家小店。口袋裡的零錢夠了,買了一張郵票和一個信封。我把寫有卡萊爾街地址的那一半紙撕下來,塞進信封。封好信封,寫好另外那個地址,寫上普維斯先生的名字。每一個字母都用大寫印刷體。舔舔信封,貼上郵票。我記得,那時候應該是四分錢的郵票吧。 商店外面就有一輛郵車。我把信封扔進去。就在那兒,人文大樓寬敞的過道上,趕去上課的學生路過我的身邊,出門抽煙的,或者到公共休息室打橋牌的學生也路過我的身邊。他們要做的事,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註釋: 中的一個比喻。洞穴內代表假象的世界,洞穴外代表真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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