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幸福過了頭

第2章 純屬虛構

幸福過了頭 艾丽丝·门罗 16914 2018-03-18
冬天裡最愉快的事兒,就是結束胭脂河學校的音樂授課,開車在回家的路上。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城北的街道也許正在飄雪,而海岸邊的大路上,噼劈啪啪的雨水打在汽車上。喬伊絲開過了城鎮和森林的分界線。那裡是真正的森林,遍地都是高大的黃杉和雪松,大約每隔四分之一英里,便有一戶人家。這裡的人家,通常都是經營菜園的,少數還養了羊和馬。還有一些小業務,比如喬恩,他翻新家具,打家具。沿路的兩邊,還有各種特殊服務的廣告,多半都是專門針對世界的這個角落的。解讀塔羅牌,草藥球香熏按摩,調解糾紛。有些人住在拖車裡,有些人蓋了自己的房子,邊角都是木料的混搭的茅草屋。當然也有不一樣的,比如喬恩和喬伊絲,就是翻新了老農舍。

在回家的路上,就在快拐進自己家地產的地方,喬伊絲最喜歡看見的是,有些人,甚至有些還是住在稻草屋頂下的人,也在院子裡裝上了落地玻璃門,即便像喬恩和喬伊絲這樣沒有院子的人家。這些門,通常窗簾都沒拉上,燈光從兩塊長方形裡透出來,彷彿是某種舒適、安全以及休閒的象徵。為什麼相比普通窗戶,它們更會讓人有這樣的感覺,喬伊絲也不是太明白。也許因為它們大部分的功能不光是往外看,而且直接通往森林的黑暗,於是便自然地展現了家給人的安全和溫暖。人們在玻璃門內做飯或者看電視,這種景象深深地誘惑了她,雖然她心裡明明知道,屋裡的生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當她的車轉到家門口泥濘的車道上時,進入她視線的,是喬恩裝的玻璃門,勾勒出房間光閃閃的破敗內景。活梯,沒打好的廚房架子,裸露的樓梯。燈泡把木頭照得暖洋洋的。喬恩在哪里幹活,就把燈泡拉到哪裡。他幾乎整天都在他的工棚里幹活,天黑的時候,他把徒弟送回家,就回家幹活。只要聽到她車的聲音,他就會回頭看著她的方向,用這種方式來迎接她。通常情況下,他的手全佔著,沒法揮手迎接她。停下車,熄了車燈,整理採購的日用品,查看信件,穿過黑暗的天色、陰冷的風雨,就差最後一個衝刺就能進門了。喬伊絲的感覺是那麼愉快。她感覺彷彿白天的工作正從她的身上脫落。這樣的工作,不確定,又折磨人,只不過是把音樂分發給一些熱心的人,以及一些根本不關心的人。一個人工作,只和木頭打交道,這樣的工作好多了。她沒有把學徒算進去——和那些莫明其妙難以預測的年輕人相比,學徒可不算什麼。

這些話,她從沒有對喬恩說。他討厭聽人說什麼和木頭打交道很簡單,很純粹,很有尊嚴之類的話。 他會說,廢話。 喬恩和喬伊絲是在安大略省一座工業城市的高中里認識的。在班上,喬伊絲的智商是全班第二,喬恩的智商是全校第一,有可能還是全城第一。本來,人們都認為她會是個優秀的小提琴手,直到後來,她改拉大提琴了。而他呢,大家覺得他會變成某類讓人敬畏的科學家,這種工作遠遠不是普通人能了解的。 不過,他們大學的第一年都退了學,一起跑掉了。他們在這裡,或者那里工作,坐大巴士繞北美大陸旅行,他們在俄勒岡海岸生活了一年,距離遙遙地和父母重歸於好。對他們的父母來說,這件事簡直相當於世界熄滅了一盞燈。那年代,再說什麼嬉皮士已經太晚了,但他們的父母就是這麼叫他們的。可他們自己卻從來沒有這麼想。他們不嗑藥,雖然穿著確實破舊,但還算得上保守,喬恩的鬍子必刮不可,而且還讓喬伊絲幫他理髮。這種低薪的臨時工做了一段時間,他們就厭倦了,從他們失望的家裡借來了錢,喬恩學了木工活兒,喬伊絲獲得了音樂學位,以便能在學校裡得到一個教音樂的職位。

她在胭脂河學校找到了工作,而這座搖搖欲墜的房子幾乎是分文不花就買下來了,從此之後開始了他們人生的一個新階段。他們開闢了個菜園,還認識了鄰居——有些還真是嬉皮士,他們在灌木叢深處種植少量大麻,做串珠項鍊和香料袋賣。 鄰居們都喜歡喬恩。他仍然瘦得皮包骨頭,眼睛明亮,以自我為中心,卻願意隨時準備傾聽。那正是大部分人剛剛開始接觸電腦的時代,他懂電腦,而且願意耐心地解釋。喬伊絲就不如他受人歡迎了,大家都覺得她教音樂的方法太正式了。 喬伊絲和喬恩一起做晚餐,喝他們自釀的酒。喬恩釀酒的辦法很嚴格,也很成功。喬伊絲會談談這一天的麻煩和快活。喬恩不太說話,因為主要是他做飯。不過,吃飯的時候,他可能就會告訴喬伊絲哪些客戶來了,或者談論他的徒弟伊迪。他們取笑伊迪說的話。不是因為蔑視,而是因為伊迪像寵物,喬伊絲有時這麼想。或者說像個孩子吧。儘管如果她真是個孩子,或者他們的孩子如果像她這樣,他們大概會非常困惑,也許就笑不出來了。

為什麼呢?她是什麼樣的人呢?她不是笨蛋。她來學木工的時候,喬恩覺得她沒有天賦,但是教她什麼,她都能學會,能記住。關鍵是,她也不多嘴多舌。僱用一個饒舌的學徒是最可怕的事了。政府剛啟動一項計劃,他如果教徒弟,政府會支付他一筆錢,在學習期間,政府也支付學徒的生活費用。一開始他不願意,不過喬伊絲說服了他。她覺得他們對社會應該盡些義務。 伊迪不太說話,但只要一開口說話,就力量滿滿。 “我戒了酒,戒了藥物。”這是她第一次和他們見面時說的。 “我加入匿名戒酒協會,現在正在恢復期。我們永遠不會說我們已經完全戒掉了,因為這是不可能的。只要活著,就不可能永遠戒掉。我女兒九歲了,她生來就沒有爸爸,所以我得對她負全部責任。我的意思是,我得一個人好好帶大她。我想學木工,這樣才能養活我自己和女兒。”

發表這番講話之時,她坐在他們的對面,隔著廚房的桌子盯著他們看,從這張臉,到那張臉。她個子矮,看上去挺結實,還算年輕,看上去沒有老到像那種被酒精毀掉的女人。她寬寬的肩膀,厚厚的劉海,扎了條馬尾辮,臉上沒有笑的跡象。 “還有一件事。”她說。她解開釦子,脫掉了長袖上衣,只穿著背心。她的雙臂,前胸,還有,她一轉身,後背上方,全是紋身。她的皮膚看上去和衣服差不多,或者像是一本漫畫,一張張既淫蕩又溫柔的臉,被龍、鯨魚和火焰等亂七八糟的,難以理解的,或者是太恐怖了讓人根本不想理解的東西包圍著。 看到這個,第一個念頭是,是不是她的全身都被這麼紋過了。 “驚人。”喬伊絲說,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不表現出好惡來。

“好了,反正我不知道有多驚人。總之,要是讓我付錢的話,這些紋身得花掉一堆票子。”伊迪回答說,“這就是以前的我。我告訴你們這一切,有些可能讓你們反感。想到在工棚裡熱了還得穿著襯衫幹活的話……” “我們無所謂。”喬伊絲看看喬恩,說。他聳聳肩。 她問伊迪要不要來杯咖啡。 “不用了,謝謝。”伊迪重新穿上她的上衣,“匿名戒酒協會的人,有好多簡直是靠咖啡活著。我和他們說,我說,你們是怎麼戒的,只不過是換了個壞習慣而已。” “厲害。”喬伊絲後來說,“反正不管你說什麼,她都能就這個話題來一段演講。我不敢問她童貞女生子的問題。” 喬恩回答說:“挺結實的。這個最重要。我看到她的胳膊了。” 喬恩說的結實,就是結實。他的意思是,她扛得動木頭。

喬恩幹活的時候會聽加拿大廣播電台。音樂,當然也有新聞,評論,熱線接聽。有時候,喬恩會告訴她伊迪的種種觀點。 伊迪不相信進化論。 (一個熱線接聽節目,有人反對學校裡教進化論。) 為什麼不相信? “嗯,因為在這些聖經國家……”喬恩說著,改口學伊迪的腔調,那種沒有音調變化的語氣,“在這些聖經國家裡,有很多猴子,猴子經常從樹上盪下來,所以大家以為猴子下了樹就變成了人。” “不過,首先……”喬伊絲說。 “別管她。試也別試。你知道和伊迪討論問題的第一原則是什麼?別理她,閉上嘴。” 伊迪還相信,大醫藥公司都有治愈癌症的藥,不過他們必須先和醫生討價還價,配方保密,因為醫藥公司和醫生都要賺錢。

當廣播裡響起《歡樂頌》時,她叫喬恩關掉廣播,因為太難聽了,簡直像葬禮進行曲。 還有,她覺得喬恩和喬伊絲,哦,不,實際上是喬伊絲,不應該把還有酒的酒瓶子擱在那裡,站在廚房桌子那兒就能看見。 “這關她什麼事兒?”喬伊絲問。 “顯然她覺得關她的事兒。” “她幹嗎跑到我們廚房桌子那兒?” “她經過廚房,上廁所。她總不能在樹叢裡撒尿。” “我真不知道這關她什麼事兒?” “還有,有時候她去廚房,做三明治。” “那又怎麼樣?那是我們的廚房。我們的。” “哦,她只是感覺到,嗯,猛灌一通的威脅。她很脆弱。這不是你我能理解的事兒吧。” 猛灌一通。威脅。脆弱。 喬恩用的都是什麼詞兒?

她早就該明白了。這時候就該明白了。甚至這時候,他自己大概都不明白。他墜入愛河了。 墜入。這意味著有時間的跨度,漸漸下滑。不過,也可以是迅速的,瞬間的,也許只花了一秒鐘,就掉進去了。現在,喬恩愛的並不是伊迪。滴答。好了,他愛上了伊迪。反正也不會看見,看不清楚的,除非你以為眼睛與眼睛之間會刮起風暴,突然之間災難降臨。命運瞬間會讓一個健康的人腿瘸掉,一個缺德的玩笑能讓明亮的眼睛變成盲目的石頭。 喬伊絲試圖說服他,告訴他誤會了。他對女人有什麼經驗可言。根本沒有,除了她以外。他們以前一直認為,和各種各樣的伴侶做試驗,簡直是孩子氣。通姦既麻煩又有破壞性。現在,她開始想,是不是他應該多點體驗,多點經歷?

現在,整整一個陰冷的冬天,他都關在工棚裡,和那個渾身散發自信的伊迪關在一起。這簡直相當於因為通風不良而得了病。 伊迪會讓他發瘋的,要是他再這麼對她認真下去。 “我想過。”他說,“也許她已經認真了。” 喬伊絲說這簡直幼稚得像青春期對話,好像他被嚇得七魂沒了六魄,軟弱無助。 “你覺得自己是誰?圓桌騎士?有人給你吃了什麼藥了?” 話一出口她就立刻說對不起。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把這次談話當成一段分享時光。河流上的陰影。只不過是某一天,他們的婚姻中,出現的一點小干擾。 “我們能過去的。”她說。 喬恩遠遠地看著她,甚至是親切地。 “已經沒有'我們'可言了。”他說。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喬伊絲問喬恩,問她自己,然後再問別人。那麼一個腳步沉重、頭腦笨拙的木工學徒,整個冬天全穿著鬆鬆垮垮的口袋褲、法蘭絨上衣,就沒見換過,暗淡的厚外套上永遠沾滿了木頭屑。一個費半天勁也不過是從一句廢話到另一句傻話的大腦,一個把走過的每一步路都當成法律的人。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讓喬伊絲黯然失色,讓她修長的大腿,纖細的腰身,烏絲般潤滑的麻花辮,還有她的智慧,她的音樂,她全班第二的智商,失敗了。 “我告訴你,我想是這樣。”後來,喬伊絲這樣說。已經過去一段日子了,壕溝裡的濕地百合如同火焰一般蔓延搖曳。她去上音樂課的時候,總是戴副淺色的眼鏡,以掩飾她因為喝酒和抽泣深陷的眼眶,放學以後,她也不再是開車回家,而是去惠靈頓公園,她希望喬恩會因為擔心她自殺來找她。 (他確實來過,不過只來過一回。) “我覺得,她站過街。”她說,“站街的妓女為了攬客都紋身,男人看見標誌就過來了。我的意思不是紋身都——嗯,可能也是,當然,紋身也會激起他們的慾望——我是說,出售的標誌。可以賣,有經驗。現在從良了。他媽的是個抹大拉的馬利亞,就是這樣。而他呢,在性方面簡直是個嬰兒,真讓人噁心。” 她現在有朋友了,這種話可以對朋友說。她們全是有故事的人,有些人之前她就認識,不過之前的關係和現在不一樣。她們現在互相傾訴,大聲說笑,直到大家都哭為止。她們說簡直無法相信,無法相信。男人啊。他們都乾了什麼,這麼噁心,這麼愚蠢,簡直沒法相信啊。 所以才是真的。 聊天的過程之中,喬伊絲覺得很不錯。真的很不錯。她說,甚至有時候,她對喬恩心存感激,因為她現在感覺自己比以前,更像活著。是的,很糟糕,但是很精彩。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赤裸裸的真相。赤裸裸的生活。 但是,當她凌晨三點,或者四點起來時,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再是他們的房子裡。現在,伊迪住在那幢房子裡。伊迪、她的孩子,以及喬恩。這是喬伊絲自己同意的,她以為這樣能讓喬恩恢復理智。她搬進了城裡的一座公寓。這座公寓是一個正在休年假的老師的。夜晚時分醒來,她看見馬路對過餐館的粉紅色燈光,顫抖著穿過她的窗戶,閃閃爍爍,照在那個老師的墨西哥小飾品上。種了仙人掌的罐子,晃蕩的貓眼,條紋毯子的顏色像乾涸的血跡。那些醉酒後的洞見、興奮,像嘔吐物一樣,全被清除得乾乾淨淨。並且,連宿醉後的頭痛也沒有,彷彿她可以一氣喝下幾湖的酒精,一覺醒來,就會乾燥得像塊硬紙板。 她的生活沒了。一種日常的不幸。 她還是醉的,儘管感覺是徹底清醒的。她有種強烈的衝動,想衝上車,開往那所房子。她不會衝到溝裡,這種時候,她的速度很慢,很謹慎,不過,在黑漆漆的窗外停車,然後哭叫喬恩的名字——他們一定會叫她閉嘴。 閉嘴。這樣不對。叫她走開。 記得我們在野外睡著又醒來嗎?母牛在我們身邊吃草,我們不知道這裡還會有牛。記得在那冰冷的小溪里洗澡嗎?那時候你媽媽病了,我們以為她快死了,我們在溫哥華島採蘑菇,然後飛回安大略省,把蘑菇賣掉付旅費。我們說,開什麼玩笑,我們不是吸毒者,我們既孝順又傳統。 太陽出來了。墨西哥的顏色開始在她身上閃爍。誇張醜陋的顏色。過了一會兒,她起身洗漱,用胭脂拍打雙頰。她把咖啡煮得濃得像泥漿。一邊喝咖啡,一邊穿上新衣服。她買了幾件薄薄的上衣,輕飄飄的裙子,還有用彩虹色的羽毛裝飾的耳環。她去學校教音樂,穿得卻像個吉卜賽歌舞女郎,或者雞尾酒會女招待。她看見什麼都笑,和誰都可以調情。樓下餐車給她做早餐的男人,給她的汽車加油的男孩兒,或者郵局裡賣給她郵票的男職員。她總覺得喬恩會知道的,會知道她看起來多漂亮,多性感,多快樂,她多麼簡單地就打倒了所有的男人。她一出公寓的門,就像站上了舞台。而喬恩是那個必不可少的觀眾,縱然是二手的觀眾。哪怕喬恩從來沒有為誇張的打扮,輕浮的舉止所吸引,也不會認為這樣能讓她更有吸引力。他們一起旅行的時候,最慣常的不過是最普通不過的行頭。厚厚的短襪,牛仔褲,深色襯衫,防風外套。 還有一種變化。 和學生在一起,哪怕是最年幼的或是最愚蠢的學生,她的語調也變得極其親切,充斥了淘氣的笑意,她的鼓勵簡直無法抵擋。她的學生要在年終總結會上表演,她要幫他們排練。之前幾年,她對這個公開表演的晚會並不熱心,覺得這類演出妨礙有天賦的學生進步,把他們推到了一種他們並沒有心理準備的場合。所有的努力和緊張,招來的不過是錯誤的評價而已。但今年,她全心全意地投入了這場演出的一切準備工作。編排,燈光,介紹,當然還有表演的全部過程。應該是件有意思的事兒。她說。對學生來說,有意思。對觀眾來說,也有意思。 當然了,她算準了喬恩應該在場。伊迪的女兒也是演員之一。所以伊迪必然會在場。喬恩當然得陪著伊迪來。 這是喬恩和伊迪,第一次以伴侶的身份在鎮上公開亮相。他們的聲明不可避免。大家還都沒聽說這樣的變化,特別是住在小鎮南邊的人。不過,他們沒有那麼默默無聞。確實,這樣的變化算不得什麼醜聞,但不等於不會引起注意。肯定會有大家都感興趣的階段,直到大局已定,大家都習以為常。到這時候,人們就能看見在超市裡,百貨店裡,更新換代的伴侶和被拋棄的人聊天,至少會打招呼。 但是,在公演的夜晚,當喬恩和伊迪,哦不,其實只是喬恩看著自己的時候,這並不是喬伊絲看到的自己扮演的角色。 她看見了什麼?上帝才知道。清醒的時候,她從不會指望自己獲得了觀眾熱烈的掌聲,就能讓喬恩感動得立刻恢復理智;不會認為因為他看見她很快樂,光芒四射,儀態萬千,而沒有憂鬱自殺,就會立刻放棄他的荒唐。但是總之離此也不遠——她盼望的,她也說不清楚,她還是忍不住抱有希望。 那確實是歷史上最好的一場演出。所有人都這麼說。他們說更有氣勢,氣氛更歡快,更熱烈。孩子們的服裝也和演奏的音樂非常相襯。他們臉上的妝讓人看不出來他們的恐懼,像擱在台上的祭品。 喬伊絲最後出場,她穿了一條黑色的長絲裙,一走動,便閃出一道道的銀光。她蓬鬆的頭髮之間,也鑲嵌了銀色的環飾和亮片。掌聲中,夾雜了口哨聲。 喬恩和伊迪並不在觀眾席上。 喬伊絲和馬特在他們位於北溫哥華的房子裡舉辦酒會,這回是為了慶祝馬特六十五歲的生日。馬特是一個神經心理學家,但同時也是位業餘小提琴手。這是他認識喬伊絲的原因。喬伊絲,現在是一位職業大提琴手,也是他的第三任妻子。 喬伊絲一直在說:“看看這裡的人啊,絕對是一個生命的故事。” 她是個瘦弱的表情熱切的女人,有一頭錫白色的蓬鬆頭髮,後背微微有些彎曲,也許是長期拉琴的緣故,也有可能是有隨時傾聽交流的習慣。 在場的人,當然有馬特大學的同事,那些被他視為朋友的同事。馬特是個慷慨的人,但同時也是個直言不諱的人,所以不會把所有同事都當成朋友。他的第一任妻子莎莉也來了,陪著她的是護理師。莎莉二十幾歲的時候,經歷了一場車禍,把大腦撞傷了。所以,她可能不知道馬特是誰,也不認識自己三個已經長大的兒子,當然也不記得當她還是一位年輕的妻子時,就住在這幢房子裡。不過,她的快活天性倒是毫髮無傷,她喜歡認識人,即使她可能十五分鐘前已經和他們認識過了。她的護理師,一個整潔的小個子蘇格蘭女人,忙著和人解釋說她不太習慣這類大型酒會,而且她自己是在工作時間,也不能喝酒。 馬特的第二任妻子,多麗絲,和他生活在一起未滿一年,雖然她和他結婚一共三年。她和比她年輕很多的伴侶露易斯一起來的。她們還有個小女兒,露易斯幾個月之前剛生的。多麗絲和馬特一直保持朋友關係,和馬特、莎莉的小兒子托米關係特別親密。馬特和多麗絲結婚的時候,托米還很小,還需要她的照顧。馬特的另外兩個兒子,現在正和他們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媽媽在一起。雖然其中一個孩子的媽媽,已經和孩子的爸爸解除了婚姻關係。這個孩子的爸爸,是和現在的伴侶以及她的兒子一起來的,她的兒子和他嫡親的兒子,為了輪流蕩鞦韆鬧了起來。 這也是托米第一次把他的情人傑伊帶回家。傑伊到現在還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托米告訴喬伊絲說,傑伊不習慣大家庭。 “我很同情他。”喬伊絲說,“有一段時間我也不太習慣。”她笑,向人解釋這個家庭正式成員的情況,還有被馬特稱為宗族的外圍成員的情況時,她總是忍不住笑。她自己沒有孩子。她只有一個前夫,喬恩。喬恩如今快樂地生活在一個破落的沿海工業小鎮上。她請他來參加酒會,但是他不能來,今天正好是他的第三任太太的孫子的受洗日。當然了,喬伊絲也邀請了他太太,她的名字叫沙琳,她開了一家麵包房。 為了受洗的事兒,沙琳寫了一封友善的短信給她。喬伊絲還特意對馬特說,簡直不敢相信,喬恩竟然也會信教。 “我真希望他們能來。”她對所有的鄰居都這麼說。 (他們把所有的鄰居也都請來了,以免屋裡的聲音吵到他們,惹出麻煩來。)“要是他們來了,我也能分享這種生活的複雜性了。他還有第二任太太,不過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估計他也不知道。” 馬特和喬伊絲做了很多吃的,大家也都帶了很多食物,還有一大堆酒水,孩子們的果汁,以及馬特自己調製的潘趣酒。他說,是為了紀念那些人們知道怎麼喝酒的美好歲月。他說,他要用一個洗乾淨的垃圾筒來釀酒,那時候的人就是這麼釀酒的,但是如今,大家都很脆弱,不願意喝垃圾筒裡的酒了。總之,大部分年輕人不願意喝了。 庭院很大,要是客人想打球,還有一個槌球場。兩個孩子搶的鞦韆是馬特自己小時候玩過的,他把它從車庫裡又翻出來了。大多數孩子只見過公園鞦韆和後院的塑料遊戲裝置。馬特大概是全溫哥華少數幾個至今仍然生活在他長大的房子裡,並且擁有自己小時候玩過的鞦韆的人了。這座屋子位於松雞山山坡的溫莎路上,曾經毗鄰森林。如今,房子越蓋越多,都沿著山坡往上走,大部分豪宅都有巨大的車庫。馬特說,遲早有一天,這房子會保不住。稅收高得嚇人。遲早有兩幢醜陋的房子把它代替掉。 喬伊絲很難想像有一天,她要和馬特住到別的地方去。這裡每天都有新的事情發生。人們來了,又走了,丟下一些東西,然後又回來找,有時候丟下的甚至是小孩兒。每個禮拜天的下午,馬特都要排練弦樂四重奏,到了晚上,唯一神教派的成員要在客廳聚會,綠黨戰略小組在廚房裡開會。劇本讀演俱樂部在屋前表演的時候,廚房還有人在訴說現實生活劇中的種種瑣碎細節(兩邊都需要喬伊絲的參與)。而馬特和大學的同事則關起門來,費盡心思地研究他們的弦樂四重奏。 她經常說,除了在床上以外,她和馬特幾乎沒機會單獨相處。 “然後他就要看些重要的東西。” 而她,只能看一些不重要的東西了。 不過沒關係。他的繁多歡宴和趣味,是她需要的。即便在學校,和研究生、科研夥伴、潛在的對手、造謠誹謗的人相處,他也是像風車一樣轉個不停。這一切對她來說,曾是如此安慰。也許要是有時間停下來站在局外看,仍然覺得是慰藉。要是站在局外,她都可能嫉妒她自己。別人也會嫉妒的,至少會羨慕她——想到她和他是如此班配,還有她的朋友們,她的職責,以及她這麼多的活動,當然還有她的事業。看見現在的她怎麼也不會想到,當初她剛來溫哥華的時候,是那麼孤獨,竟然會同意和一個乾洗店的男孩約會,這個男孩比她足足年輕十歲,然後,他放了她的鴿子。 這會兒,她胳膊上搭著一條披肩,穿過草坪,給福勒太太送去。福勒太太是馬特的第二任太太多麗絲的媽媽,多麗絲是個後知後覺的同性戀。福勒太太不能曬太陽,但躲在陰涼處又直打哆嗦。她另一隻手端的新鮮檸檬水是給高恩太太的,就是莎莉的護理師。高恩太太覺得給孩子喝的潘趣汽水太甜。她不讓莎莉喝東西,莎莉會潑在自己漂亮的衣服上,或者乾脆為了一時好玩就扔在別人身上。看起來,莎莉不是太在乎被剝奪的權利。 一群環坐在草坪上的年輕人,喬伊絲繞過去,是托米和他的新朋友,有些她常常在家裡見到,還有一些人,她覺得沒見過。 她聽到托米說:“嗨,我可不是伊莎多拉·鄧肯。” 所有人都笑了。 她猜他們肯定是在玩幾年前流行的遊戲,這種遊戲很難,而且還挺勢利。叫什麼來著?字母B開頭。她覺得在這時候玩這類游戲消磨時間,純粹是反精英。 布克斯特胡德。她大聲地說。 “你彈的是布克斯特胡德的音樂。” “哦,B開頭倒是沒錯。”托米取笑她,以便大家都能笑出來。 “嗨,我漂亮的小媽不是個笨蛋。她是個音樂家。布克斯特胡迪不也是音樂家嗎?” “布克斯特胡德步行五十英里,就是為了聽巴赫彈琴。”喬伊絲用微慍的語氣說,“他當然是音樂家。” “老天爺。”托米說。 一個女孩從人群中站了起來,托米叫她。 “克里斯蒂,嗨,克里斯蒂,你不玩了?” “我馬上回來。我得帶著我邪惡的香煙,躲到樹叢裡去。” 這個女孩穿了條鑲褶邊的黑裙子,讓人感覺像一件內衣或是一條睡裙,披了一件簡樸的黑色短夾克,不過是低領的。一把淡色的細細的頭髮,五官模糊,蒼白的臉,眉毛淡得都看不見。喬伊絲第一眼就不喜歡她。她覺得,這類姑娘,這輩子的使命就是讓人不舒服。陪誰來的——喬伊絲想,她一定是陪誰來的,跟著別人到陌生人家參加酒會,倒覺得自己有權利蔑視別人,蔑視大家簡單的(淺薄的?)快樂和資產階級的友善。 (現在大家還用資產階級這個詞嗎?) 要是客人想抽煙,似乎沒人說過哪裡不能抽,也沒有大驚小怪地掛上禁菸標志,就連屋裡也沒有。喬伊絲覺得自己的快樂,就這麼大把大把地枯掉了。 “托米。”她突然說,“你幫我把這個披肩給福勒外婆送去,行嗎?她覺得冷。還有,這杯檸檬水是給高恩太太的。你認識她,和你媽媽在一起的那位太太。” 提醒他和這裡的關係和義務,沒什麼壞處。 托米立刻姿態優雅地站起來。 “波提切利。”他說著接過了她手中的披肩和杯子。 “對不起,打擾你玩遊戲了。” “反正玩得也不好。我們沒有你們以前的人那麼聰明。”一個她見過的男孩,賈斯汀說。 “以前這個詞,用得好。”喬伊絲回答,有那麼一會兒,她茫然了,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到哪裡去。 喬伊絲、托米和他的新朋友傑伊在廚房洗碟子。酒會結束了。大家以熱烈的歡呼、擁抱、親吻相互道別。盛食物的淺盤子冰箱都裝不下了。萎蔫的沙拉和冰激凌餅,還有辣味蛋全都扔掉了。反正沒幾個人吃辣味蛋,老派,膽固醇又高。 “煩透了,有這麼多事兒,這些大概會令人想起教堂的晚餐吧。”喬伊絲把一盤子的東西倒進垃圾堆。 “我外婆以前老做的。”傑伊說。這是他對喬伊絲說的第一句話。她看見傑米的表情頗為感激。她自己也覺得感激,儘管他把她和他外婆歸為一類。 “我們吃了幾個,挺好的。”托米說。他和傑伊與她一起幹活,至少已經有半小時了,他們把散落在草坪、陽台等各個地方的酒杯、盤子收到一起,就連花盆裡、沙發底下這種奇怪的地方都有。 男孩子們——她認為他們只是男孩子,他們把東西堆進洗碗機的動作比她熟練多了,她實在太累了,他們還準備好了洗杯子的冷水和熱水。 “我們得拿出一些下批洗。”喬伊絲說,但托米不同意。 “要不是今天的活兒太多,你就不至於心智失常到要把它們全堆在洗碗機裡吧?” 傑伊負責洗,喬伊絲擦乾,托米歸位,托米倒是還記得這幢房子的東西都放在哪裡。走廊外面,馬特正和系裡的一個男同事進行一場艱難的談話。很明顯,他已經不像剛才那麼不清醒了,那會兒他醉得和人沒完沒了地擁抱,告別。 “我可能是抓狂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把這些東西全扔掉,買一次性塑料的算了。” “酒會後綜合徵。”托米說,“我們大家都會這樣的。” “那個黑衣服的姑娘是誰?就是那個玩了一半離開的?”喬伊絲問。 “克里斯蒂?你指的是她吧,克里斯蒂·奧黛。賈斯汀的太太。她沒跟賈斯汀姓。你認識賈斯汀。” “哦,我認識。我沒想到他結婚了。” “哈,大家都已經長大了。”托米打趣說。 他又補充說:“賈斯汀已經三十了,她可能還要大一點。” “她長得真有意思,像什麼來著?”喬伊絲問。 “她是個作家,人不錯啦。” 傑伊衝著水槽俯下身體,折騰出一陣噪音,喬伊絲沒法說話了。 “有點孤僻。”托米問傑伊,“我說得準確嗎?你怎麼覺得?” “她覺得自己是個人物。”傑伊斬釘截鐵地回答。 “哦,她的第一本書剛出版。”托米回答說,“我忘記叫什麼名字了。聽起來好像是本什麼實用手冊,反正我覺得名字不好。要是你剛出版了第一本書,大概也會有段日子覺得自己是個人物。” 幾天之後,喬伊絲路過朗斯代爾的一家書店,在海報上看見了這個女孩的臉。她的名字,克里斯蒂·奧黛。她戴了一頂黑帽子,身穿黑夾克,和酒會那天一模一樣。剪裁講究,樣式樸素,領口開得非常低,儘管她的胸口實在沒什麼可展示的東西。她眼睛緊盯鏡頭,一臉嚴肅的、受傷的、冷漠的、責難的表情。 喬伊絲在哪裡見過她吧?酒會那天,當然了。但即使是酒會上,就在她突如其來感覺厭惡的時候,她就覺得以前見過這張臉。 一個學生?她畢竟有過那麼多學生。 她進了書店,買了一本。 《我們如何活著》。沒有問號。賣書的女人告訴她:“星期五下午兩點到四點之間來的話,作者可以給你簽名。不過不要撕掉這個金色的標籤,它證明你是在這裡買的。” 喬伊絲一直不懂,排長隊去看作者一眼,然後帶一本陌生人簽名的書回家,這到底算是怎麼回事兒,所以她只是禮貌地嗯嗯嗯,既沒有說來,也沒有說不來。 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會不會看這本書。最近,她在讀兩本不錯的傳記。她知道那兩本書更適合她的趣味。 《我們如何活著》是一本短篇小說集,不是長篇小說,這就夠令人失望的了。短篇小說集,似乎光是這種形式就削弱了書的權威性,讓人感覺這個作者不過是在文學的大門口徘徊,而不是已經安穩地坐在文學的殿堂之中。 不過,當天晚上,喬伊絲還是拿著這本書上了床,規規矩矩地翻到目錄頁,中間的一個名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亡兒之歌。” 馬勒。這是她熟悉的領域。她稍許有了些信心,翻到這篇故事。有人,或許是作者自己,覺得有必要翻譯一下。 “死去的孩子的歌。” 馬特在她旁邊哼了一聲。 她知道這意思是,他對他正在讀的某些東西嗤之以鼻,希望她問問他看到了什麼。她問了。 “天哪。這個白痴。” 她把《我們如何活著》倒扣在胸口,擺出聽他說話的姿勢。 書的背後還是作者的照片,不過這一張沒戴帽子,還是沒有笑容,慍怒的面容,好在沒有那麼造作了。馬特說話的時候,喬伊絲動了一下膝蓋,以便看清楚作者簡介。 克里斯蒂·奧黛,成長於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胭脂河鎮,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創意寫作碩士,現和她的丈夫賈斯汀,以及她的貓提比略,居住在溫哥華。 馬特一邊跟她說他手裡的這本書有多麼白痴,一邊從書上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的書,說:“那個來參加我們酒會的姑娘?” “對,賈斯汀的太太,叫克里斯蒂·奧黛。” “哦?她寫了本書?什麼題材?” “小說吧。” “嗯。” 他繼續看他的書,不過沒過一會兒,以一種略帶懊悔的語氣問:“好看嗎?” “我不知道呢。” “她以前和媽媽住在一幢依山傍海的房子……” 就在這時候,喬伊絲突感不適,念不下去了。要么,乾脆和丈夫一起看書算了。她合上了自己的書,說:“我下樓待一會兒。” “光線不舒服?我把燈關了吧。” “不是。我想喝茶。我一會兒就回來。” “一會兒我可能就睡著了。” “那麼晚安。” 她吻吻他,帶著書下樓了。 她以前和媽媽住在一幢依山傍海的房子裡。在此之前,她寄養在諾蘭德太太家。諾蘭德太太家的孩子數字一直在變,但是永遠都是很多的。小孩子們睡在屋子中間的大床上,大孩子們則睡在四周的小帆布床上,這樣小孩子就不會掉到地上去。早晨,鈴聲把孩子們叫起來。諾蘭德太太站在門口搖鈴鐺。搖第二遍鈴的時候,孩子們就應該已經撒完尿、洗完臉、穿好衣服,坐在桌子前準備吃早餐了。大孩子要幫小孩子整理床鋪。有時候睡在中間的小孩子來不及穿過大孩子們爬下床,就尿到了床上。有的大孩子會告狀,還有一些比較和善,只是把床單拿出去晾乾,有時候到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沒有乾透。這就是她對諾蘭德太太的大部分記憶。 然後,她和媽媽一起生活了。每天晚上,媽媽要帶她去參加匿名戒酒協會的聚會,媽媽只能帶著她一起去,沒有人可以幫忙照顧她。大人聚會的時候,給孩子們準備了積木,不過她不太喜歡積木。後來,她開始在學校學小提琴,她帶著她的小提琴去參加戒酒會。在那兒她不能拉琴,但是她必須隨時隨地都緊緊抓著那把琴,因為琴不是她的,是學校的。要是大人說話聲音大了,她就能輕輕地練習一會兒。 學校開的小提琴課。要是不想學琴,還可以學三角鐵,不過老師肯定喜歡學生學習難一點的樂器。她的老師是一位身材修長的女人,一頭棕色的頭髮,一條長長的麻花辮拖在後背上。她身上的味道和其他老師都不一樣。有些老師噴香水,但是她從來不用香水。她身上的味道,如同木材,如同火爐,如同樹林。後來,孩子知道了,這是碾壓雪鬆的味道。再後來,她媽媽給老師的丈夫工作,就在他們家裡,媽媽身上也有了這種味道,但是似乎又不完全一樣。也許是因為媽媽聞起來只有木頭味道,老師是音樂中的木頭味道。 她並不是一個有天賦的學生,但是她學得很勤奮。她這麼勤奮不是因為她愛音樂,而是因為她愛上了這位老師。沒有別的理由。 喬伊絲把書放在廚房桌子上,再看作者的照片。她長得像伊迪嗎?沒有,一點也不像。臉的輪廓不像,表情也不像。 她起身取白蘭地,倒了一點在茶裡。她回想伊迪的女兒的名字,肯定不是什麼克里斯蒂。她不記得伊迪把女兒帶到她家去過。在學校,學琴的孩子有好幾個。 這個孩子不可能完全沒有才華,否則喬伊絲不會讓她學小提琴,肯定會讓她學容易的樂器去了。但她也確實不會是天才——她不也說她沒有天賦嗎。要是覺得她有天賦,喬伊絲一定會牢牢地記住她的名字。 一張空白的臉。女孩子的孩子氣。看來,喬伊絲在她的臉上認出了曾經那個女孩的痕跡,而她現在已經長大了。 要是伊迪哪個週六幫喬恩幹活的話,她怎麼會沒有跟去?或者可能,有時候伊迪不是去上班,僅僅是過去看看情況怎麼樣,是否需要她幫忙,難道不可能帶孩子去嗎?突然出現,看看喬恩在幹什麼,想方設法在她不在的時候,打斷喬恩和喬伊絲任何可能的溝通機會。 克里斯蒂娜。對。是這個名字。所以現在變成了克里斯蒂。 在這對情人暗度陳倉的時期,多多少少,克里斯蒂娜是個隱隱約約的知情人。一定會有某些時候,喬恩順便拜訪她們的公寓。正如某些時候,伊迪也會突然光臨那幢房子一樣。伊迪也一定試探地打聽過孩子的意見。 你喜歡喬恩嗎? 你喜歡喬恩家的房子嗎? 我們去喬恩家住好嗎? 媽媽和喬恩互相喜歡,非常喜歡。當人們互相喜歡的時候,他們就希望能住在一起。喬恩和你的音樂老師不再那麼互相喜歡了,不像媽媽和喬恩那麼互相喜歡了。所以,你和媽媽要搬到喬恩的房子裡住,你的音樂老師要搬去公寓住。 不可能的。伊迪不可能有這麼滔滔不絕的一通廢話,也太高估她了。 喬伊絲以為自己知道這故事接下來是什麼了。孩子看大人們的行為,不是幻覺就是混淆,這裡那裡全對不上號。但是當她再翻開書的時候,她發現,換房子的事兒,竟然根本就沒有提。 一切故事皆以孩子對老師的愛為中心。 星期四有音樂課,成了每星期最重要的一天。這天的成敗,就取決於孩子這天在課堂上的表現,以及老師對她表現的關注程度。兩者都是那麼令人無法忍受。老師的語調是節制的,親切的,用玩笑來掩蓋她的厭倦和失望。孩子感覺痛苦。或者,老師會突然變得輕鬆而愉快。 “今天你真不錯。太棒了。今天你真的有很大的進步。”孩子高興得小腹痙攣。 有一個星期四,孩子在操場上跌了一跤,膝蓋擦傷。老師用濕布幫她擦洗傷口,她突然溫柔的聲音聲明這是一種特殊的待遇,特別是當她端起那一碗鼓勵小孩子們的糖果。 “你喜歡哪一種?” 孩子思想鬥爭了半天:“哪一種都行。” 這是不是一種變化的開始?這是因為春天到了,還是因為公演的排練? 孩子覺得她成了特殊的那一個。讓她獨奏。就是說,星期四下課之後,她要留下來練習,這樣的話,她就趕不上出城的校車了,校車開往她和媽媽住的那座房子。老師會開車送她回家。在路上,老師問她演出會不會緊張。 有點緊張。 然後,老師就說,她得學會往好處想,想好的事情。比如,鳥兒飛過天空。她喜歡什麼鳥兒? 又是喜歡。孩子想不出來,想不出來自己最喜歡哪一種。後來就說:“烏鴉?” 老師就笑了。 “不錯,好吧。烏鴉。演出之前,想想烏鴉。” 之後,也許是感覺到孩子的尷尬,為了彌補自己的笑給孩子的傷害,老師問要不要在惠靈頓公園看看夏天的冰激凌店開沒開。 “要是你不馬上回家,他們會不會著急?” “他們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冰激凌店開了,不過口味選擇有限。他們並沒有買到更特別的口味。孩子選了草莓味兒。等冰激凌做好的那段時間,簡直是無上的幸福和激動。老師選了香草味道,好多大人都吃香草味道。老師和侍者開玩笑,叫他手腳麻利點,放點朗姆酒漬葡萄乾,否則她就不喜歡他了。 也許又有了一個新的變化。聽到老師用這種腔調說話。這是一種調皮的語氣,簡直像那些大女孩兒說話的語氣,孩子立刻放鬆了。之後,那種震撼心靈的崇拜就少了,餘下的只是純粹的快樂。她們把車開下碼頭,去看停泊的船隻。老師說,她一直希望住在船屋裡,很好玩。孩子當然同意。她們選了一艘船,是一艘自家製造的船,刷了淡藍色的漆,一排小小的窗口擺了一盆盆天竺葵。 自然而然,她們聊起了孩子現在住的房子。老師曾經住過的房子。不知道為什麼,回家的路上,她們的話題總是轉到房子上。孩子說她很高興有了自己的臥室,但是她不喜歡屋子外頭那麼暗。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聽到窗戶外頭有野獸的動靜。 什麼野獸? 熊。美洲獅。媽媽說這些野獸都在樹林裡,不會跑出來。 “你聽到野獸的聲音時,會不會跑到媽媽房間去?” “我不能。” “天啊,你為什麼不能?” “喬恩住在媽媽的房間。” “野獸,喬恩怎麼想?” “他覺得只不過是鹿。” “那麼你媽媽說野獸的故事,他一定很生氣嘍。” “也沒生氣。” “我估計他從來不生氣。” “有時候也生氣。我媽媽和我把他的酒全倒進水槽,他就會生氣。” 老師說,真遺憾,你害怕森林。森林裡有不少小路,走在小路上,沒有野獸會來打擾你。因為人總是會有動靜的,野獸聽到聲響就不過來了。老師認識那些安全的小路,也知道每一種野花的名字。現在正好是野花盛開的季節。犬齒赤蓮、延齡草、海芋、紫百合、耬斗菜、巧克力百合。 “巧克力百合應該還有別的名字,不過我喜歡叫它們巧克力百合。聽起來味道不錯,是吧?當然,看起來像,不過嘗起來肯定不一樣。只是看起來像巧克力,還有點紫色,像擠出來的漿果汁。這種不常見,不過呢,我知道在哪裡能找到。” 喬伊絲再次放下了書。現在這會兒,她真的抓住了漂流的記憶。她感覺到恐懼的逼近。一個天真的孩子,一個病態的偷偷摸摸的大人,那種引誘。她早該知道了。這在現在是多麼流行,幾乎是必須了解的。森林,春天的野花。現在,有一個作家將她醜陋的謊言與她已經驅逐出生活之外的人物與境遇嫁接,告訴了大家。她懶得虛構,卻不是出於惡意。 一部分是真的。當然了。她想起來了,這些她早已經忘掉的事兒。開車送克里斯蒂娜回家,但她沒有想過這是克里斯蒂娜,想的只是她是伊迪的女兒。她還記得,她從不會開進院子裡再調頭,總是讓孩子在路邊下車,然後要再開半英里左右的路才能調頭。她不記得冰激凌了,但是碼頭確實曾經停泊過一艘如她描述一般的船。就連那些花兒,那些可怕的,對一個孩子的狡猾追問,可能都是真的。 她只能繼續看下去。她想再倒一點白蘭地。但是明天早晨九點,她還得排練。 再也沒有這樣的事兒了。她又猜錯了。森林和巧克力百合消失在故事之外,公演也被忽略了。這學期就這麼結束了。學期結束後的禮拜天早上,孩子早早就醒了。她聽到院子里傳來老師的聲音,就湊近窗戶去看。老師坐在她的車裡,車窗搖了下來,和喬恩說著話。汽車後面還拖著輛小貨車。喬恩赤著腳,沒有穿上衣,只披了一件夾克衫。他叫孩子的媽媽,媽媽走向廚房門,下了台階,進了院子,但是沒走到車前。媽媽穿著喬恩的襯衫,她通常把這件襯衫當晨衣來穿。她永遠穿長袖,遮住自己的紋身。 是一場關於公寓的對話,喬恩答應幫助接手。老師把鑰匙扔給他。然後,他和孩子的媽媽說話,催她去拿什麼東西。但是老師不快地笑了,說:“全是你的。”然後喬恩就說:“好的,再見。”老師也說:“再見。”孩子的媽媽說了句什麼,聽不清。老師又笑了,笑容和之前一樣,喬恩告訴她怎麼在院子裡調頭,就是這時候,孩子穿著睡衣跑下了台階,儘管她其實清楚,老師根本沒有心情和她說話。 “沒時間了。她要趕渡船。”孩子的媽媽說。 一聲喇叭響。喬恩抬起一隻手。然後,他穿過院子,對孩子的媽媽說:“就這樣吧。” 孩子問老師是否還會回來。喬恩回答說:“看起來,似乎不可能。” 另外半頁,是孩子漸漸越來越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當她漸漸長大,當她回想到一些往事,表面上的一個個偶然,漸漸指向了真相。那些信息——根本沒用的信息——關於喬恩(她並沒有這麼稱呼)和她的媽媽。早晨他們幾點起來的?他們吃什麼,是不是一起做飯?廣播都講了些什麼? (沒講什麼,他們已經買了電視機。) 然後,老師呢?她是不是想听到壞消息?或許她只是想知道,知道那個曾經和她睡在一起、吃在一起的人的消息,而她是天天和這兩個人在一起的人。 老師的想法,孩子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她只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一個多麼微小的角色,她的癡情是如何被利用,她曾經是一個多麼可憐的小傻瓜。這一切讓她內心酸痛,是了,當然是痛苦。痛苦並且驕傲。她以為自己以後再也不會被人愚弄了。 但是,又發生了些事。故事有個令人驚訝的結局。她童年時期對老師的感情,在某一天,就變了。而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改變的,什麼時候改變的,只是,她不再認為那隻是個騙局。她想到她勤奮學習過的音樂(當然,她早就不拉琴了,還沒到十幾歲就已經不再拉琴了),還有她飄渺的希望,間或得到的快樂,那些她從未有機會親眼見到的森林野花,以及它們奇異歡快的名字。 愛。她感到了快樂。在這個世界上,感情部分的內部諧調,一定是有某些偶然性的,當然不可能公平,一個人巨大的快樂,會來自於另一個人巨大的悲傷,儘管,巨大的快樂都是短暫的,脆弱的。 哦,是的,就是這樣的。喬伊絲想。 星期五的下午,她去了書店,還帶了一小盒巧克力,加入了等待簽名的隊伍。排隊的人那麼多,她有點驚訝。有和她同齡的女人,也有年長的,年輕的。僅有的男人都是年輕人,還有陪女朋友來的。 賣給喬伊絲書的女人認出了她。 “看見你回來真高興。你看了《環球》雜誌的書評?哇哦!” 喬伊絲很困惑,甚至有點哆嗦。她發現自己開不了口了。 這個女人穿行在隊伍中,和大家解釋只有在這家書店買的書才能在這裡簽名。還有,收錄了這位作家短篇小說的幾本書不能簽名。她很抱歉。 排在喬伊絲前面的女人又高又髒,所以直到這個女人彎下腰把書放在桌子上,請克里斯蒂·奧黛簽名,她才看見她。她看見的是一個和那天的酒會,以及書的海報上完全不同的人。黑外套不見了,黑帽子也不見了。克里斯蒂·奧黛穿了一件玫紅色的絲綢上衣,翻領上縫了金色的小珠子,套了一件精緻的粉紅色馬甲。頭髮上有新近的金色染髮劑,戴了金色的耳環,一根精緻得如同髮絲的金鍊子纏繞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嘴唇如花瓣一般閃閃發光,眼皮上塗了褐色的眼影。 好吧——誰會願意買一個怨婦或是失意者寫的書呢? 喬伊絲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她要說什麼。希望時間到了就有話說了。 賣書的女人又說話了。 “把書翻到簽名的那一頁了嗎?” 喬伊絲只好把巧克力放下來翻書,感覺到自己的喉頭一陣悸動。 克里斯蒂·奧黛抬頭看她,朝她微笑——一種優雅而誠懇的微笑,一種職業化的距離感。 “你的名字?” “喬伊絲就行了。” 她的時間這麼快就要過去了。 “你就生在胭脂河?” “不是。”克里斯蒂·奧黛的語氣有點不高興,至少,沒剛才那麼愉快了,“我在那兒住過一段時間……我要寫日期嗎?” 喬伊絲拿起了她的盒子。巧克力精品店有巧克力花賣,不過沒有百合,只有巧克力玫瑰和巧克力鬱金香。她只好買了鬱金香,實際上和百合花也差不多,都是球莖。 “我想謝謝你的《亡兒之歌》。”她的語速太快了,幾乎把整個詞兒都咽了下去,“它對我很重要,所以我買了個禮物給你。” “的確是個好故事。我愛不釋手。”賣書的女人拿起了盒子。 “不是炸彈,是巧克力百合。”喬伊絲笑了,“實際上是鬱金香,沒有百合,所以我就買了鬱金香,我覺得它們都是最美的花。” 她發現賣書的女人不笑了,反倒用一種極為嚴厲的眼光看著她。克里斯蒂說:“謝謝你。” 女孩的臉上,沒有絲毫認出她的表情。她既沒有認出多年前胭脂河的喬伊絲,也沒有認出一個星期前酒會上的喬伊絲。你甚至都不能確定她自己小說的名字,她是否還能記起來。你會覺得這篇小說根本不是她寫的。似乎這是她想辦法逃避的,想要拋棄的東西。 克里斯蒂坐在那兒簽她的名字,彷彿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寫這種東西,是她能做的事兒。 “和你說話很愉快。”賣書的女人說,眼睛仍然盯著那個盒子。巧克力店的女孩用黃絲帶把盒子紮緊了。 克里斯蒂抬起眼睛,歡迎人群中的下一位。終於,喬伊絲覺得,她在變成人群的笑柄,而那個盒子,天知道,也許會變成警察的目標。在此之前,她還是先走為好。 走在朗斯代爾大道上,朝山上走去,她漸漸鎮定了。要是哪一天,她把這件事當成趣聞軼事告訴別人,她都不會感到奇怪。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