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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過了頭

幸福過了頭

艾丽丝·门罗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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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71470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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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多維的世界

幸福過了頭 艾丽丝·门罗 17196 2018-03-18
多麗得坐三趟車,第一趟到金卡丁郡,在那兒等到倫敦的車,到倫敦以後,再等鎮上的公交車去那裡。星期天早上九點,她就出發了。等車等得太久了,一百來英里的路,等她到的時候,已經快下午兩點了。這麼長時間都得坐著,公交車上,車站裡。不過沒關係,反正她的工作也不是坐著的那種。 她在藍杉樹酒店當服務員,專門清理房間。刷浴缸、鋪床、給地毯吸塵、擦拭鏡子。她喜歡這份工作。這些事情把她的思想控制在某個範圍內,讓她筋疲力盡,晚上能睡著覺。有人勸她趁著年輕,長得還不錯的時候,趕緊去上上培訓課,找份坐辦公室的工作。但她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她不想和人說話。 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都不知道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或許他們知道,只是沒有說。她的照片上過報紙——他們用的是他拍的照片,她和三個孩子,季米特洛,這個剛出生的嬰兒還在她的臂彎裡。芭芭拉和沙沙各站一邊,看著鏡頭。那時候,她還是長發,棕色的波浪,自然捲曲,顏色也自然。她的表情正是他喜歡的,害羞溫柔的面孔——這種形象與其說是她本人,不如說是他想見到的她。從那以後,她剪短了頭髮,漂淡了顏色,削尖了波浪,人也瘦了很多。現在,她用另一個名字生活:弗萊。此外,他們幫她找的工作,離原來住的小鎮也很遠。

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去了。頭兩次,他拒不見她。要是這回他還這麼幹,那她以後再也不去了。就算是他同意見她,一段時間以內,她也不打算再來了。她不想讓自己激動得沒法收拾。不過,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怎麼樣。 坐第一趟車的時候,她感覺還好,就坐在車上看看風景。她是在海邊長大的,那里至少是有春天的。但在這兒,好像冬天直接跳到了夏天,一個月前還在下雪,現在出門已經熱得要穿短袖了。一片片刺眼的水泊躺在田野之間,陽光從枯乾的杈枝中傾瀉下來。 上了第二趟車,她開始神經緊張,忍不住琢磨,身邊的那些女人,哪一個和她去的是同一個地方。她們都是單身出門的,大半也都精心打扮過,大概是希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要去教堂。那些年紀大的,看上去似乎屬於一個傳統的、嚴格的老教區,大家都得穿上長裙、長襪,戴上帽子。而年輕的,彷彿屬於靈活的教區,能接受女人穿褲裝,配上鮮亮的圍巾、耳環,還留一頭爆炸式的髮型。

多麗不屬於這兩種人。在這里工作的一年半,她沒給自己買過一件衣服。工作的時候穿制服,其他時候就穿牛仔褲。以前,她不化妝,是因為他不讓。現在,她可以化妝了,但也沒化。穀穗式的刺兒頭,配她瘦骨嶙峋的臉,一點兒也不合適。但這又有什麼關係。 上了第三趟車,她坐在車窗邊,看著路邊的指示牌,試圖讓自己平靜。她在心裡做遊戲,讓自己別的什麼也不要想。她眼睛落在哪個單詞上,就從這個單詞裡找另外的單詞,看到底能找到多少。比如說,coffee這個詞裡能找到fee,然後foe。 off裡面有of,shop裡則有hop、sop和so,哦等等,還有posh。出了城,能看見的單詞就更多了,廣告牌上,大型卡車經銷店,轎車經銷店,就連屋頂上系的氣球都是銷售廣告。

多麗頭兩次去,沒告訴桑茲太太,這一回,大概也不會告訴她。儘管她每週一下午都要見桑茲太太,談談近況,儘管桑茲太太永遠說慢慢來,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時間,不要急。她對多麗說,你做得很好,你會慢慢發現自己是強大的。 “我知道這些話都快煩死人了,但無論如何吧,都是真話。”她說。 她的臉突然紅了,因為意識到自己說到了死字。但是,道歉只會讓場面變得更糟糕。 多麗十六歲的時候——那恰好是七年前,她每天放了學,要到醫院去看媽媽。她媽媽後背動完了手術,正在恢復,聽說情況嚴重,但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勞埃德在醫院當護理員。他和多麗的媽媽有一個共同之處,他們年輕的時候都是嬉皮士。當然了,勞埃德要年輕幾歲。勞埃德一有時間,就到病房去和她聊天,聊他們都聽過的演唱會,他們都參加過的遊行示威,他們認識的那些狂暴的人物,還有那些讓他們喪失知覺的吸毒幻覺,總之就是這類事兒。

病人都喜歡勞埃德,因為他的幽默感,還有他強有力的、自信的擁抱。他人長得結實,肩膀寬厚,有副權威的模樣,常常被病人當成了醫生。不過,他對此並不高興,因為他覺得大部分藥都是騙人的,大部分醫生都是蠢貨。他的皮膚是敏感發紅的那種,頭髮的顏色很淡,長了一雙醒目的眼睛。 他在電梯裡吻了多麗,告訴她說,她是沙漠裡的一朵花兒。然後他自己就笑了,說:“你能更有創意點嗎?” 她讓自己顯得友好一點,說:“你不知道自己是個詩人。” 一天夜裡,媽媽突然就去世了,死於栓塞。多麗的媽媽有很多女朋友可以照顧她。她和其中一個待了一段時間——不過,多麗還是更喜歡和自己的新朋友勞埃德待在一起。接下來的生日時,她懷孕了,然後就結婚了。勞埃德以前一直沒結婚,但至少已經有兩個孩子了,儘管他並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不過,反正他們應該已經長大了。當他漸漸變老,人生哲學就變了,他開始相信婚姻,相信忠誠,而且反對避孕。他和多麗曾經住在色秋半島,後來發現這裡的人實在太多了,老朋友多,以往的生活方式多,還有一堆老情人。於是,很快他就帶著多麗穿越了整個國家,到了一個小鎮去生活。他們是在地圖上單單憑名字挑中了那裡:邁爾德梅鎮。他們沒有住在鎮上,而是在鄉下租了個地方。勞埃德在一家冰激凌廠找到了工作,他們耕種自己的花園,勞埃德很懂園藝,還會做木工活兒,搭了一間木頭溫室,一輛老掉牙的轎車也是由他來保養。

沙沙出生了。 “非常自然。”桑茲太太說。 “是嗎?”多麗回答。 多麗一直都坐在辦公桌前的靠背椅上。她從沒有坐過沙發。沙發是花兒的圖案,還有幾個靠墊。桑茲太太把自己的椅子移到桌子一邊,這樣她們之間就沒有任何障礙了。 “我有點兒,有點兒希望你可以……”她說,“我想,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可能會這麼做。” 開始的時候,桑茲太太從來沒這麼說過。甚至僅僅是一年之前,她說話會更小心的。因為她知道多麗有多討厭這種話——不管是誰,隨便哪個活人,怎麼可能和她的處境一樣?現在的她知道,多麗只把這種話當成一種說話的方式,甚至可能是謙虛的方式,只是表示試圖理解。 桑茲太太不像他們。她不敏銳,不瘦,也不漂亮,也不太老。如果多麗的媽媽活著,也就是她這把年紀。當然了,她看上去,不像曾經是個嬉皮士。她灰白的頭髮剪得短短的,臉頰的一邊有塊胎記。她穿平底鞋,寬鬆褲,繡花上衣。不過,不管上衣是紫絳色,還是翠綠色,她看上去無論如何都不像在乎自己穿什麼的人,反倒更像有人勸她應該打扮漂亮點,然後她就信了,跑去買了別人叫她買的衣服。她渾身散發出友好的、嚴肅的氣息,把衣服愉快的、傲慢的氣質都趕得無影無踪。

“嗯,頭兩次我沒見到他。”多麗說,“他不肯出來見我。” “那麼,這次呢?他出來見你了?” “出來了。我差點認不出來那是他。” “他老了?” “我想是吧。我覺得他也許瘦了。我是說,那種衣服,制服,我也從來沒見過他穿成這樣。” “你覺得現在的他,和以前相比,不像是一個人了?” “不。”多麗咬住上嘴唇,努力地想,到底區別在哪裡。他很安靜。她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安靜。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坐在她對面。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不打算坐下來嗎?”然後,他回答的是:“我可以坐?” “他看起來,有些茫然。”她回答,“我想知道他們是不是給他吃藥了?” “也許吧,也許是讓他保持鎮定的藥。不過,我其實也不清楚。你們沒有聊一聊嗎?”

多麗想了想,不知道能不能說是聊過了。她問了他幾個愚蠢的普通問題。他覺得怎麼樣? (還好。)吃得飽嗎? (他覺得飽了。)要是他想散步,有地方可以走走嗎? (可以在監控下走走。他想,那兒怎麼也算是個地方。他想,非要說成是散步也是可以的。) 她說:“你得呼吸點新鮮空氣。” 他說:“沒錯。” 她差一點就問他有沒有交些朋友。這種問題,似乎是在問剛上學的小孩子,總之,要是自己的孩子去上學,就會這麼問。 “嗯,這樣啊。”桑茲太太把舒潔紙巾盒子往前輕輕推了一下。不過,多麗其實不需要。她的眼睛是乾的。有麻煩的是她的胃,胃的最深處,有什麼在翻滾。 桑茲太太只是等待,自覺地把手拿開了。 後來,就像發現她要說什麼了似的,勞埃德才說,有個精神病醫生常常來找他談話。

“我告訴他,他是在浪費時間。”勞埃德說,“我知道的一點也不比他少。” 這是唯一的一次,多麗覺得,他是她認識的那個他。 整個會見過程,她的心臟都咚咚地跳。她以為自己會暈倒,或者死掉。她是那麼努力,才讓自己能去正視他。把這個消瘦的、頭髮灰白的、躊躇的、冷淡的、動作機械的、精神紊亂的男人納入視野。 這些話,她沒有對桑茲太太說。桑茲太太也許會問——巧妙地問,你在怕誰?你是怕自己還是怕他? 但是,她根本不害怕。 沙沙一歲半的時候,芭芭拉出生了,然後,芭芭拉兩歲的時候,他們又有了季米特洛。沙沙的名字是他們一起取的。之後,他們達成了協議,以後他取男孩的名字,她取女孩的名字。 季米特洛是第一個得嬰兒疝氣的。多麗覺得是因為他喝的奶不夠,或者是她的奶水營養已經不夠了。難道是營養過剩?總之,有問題就是了。勞埃德從國際母乳會請來一個女人,和她談了談。不管怎麼樣,你們不能用奶瓶代替,這個女人說。這是得寸進尺的開始,很快他會連乳頭都不要了。

她不知道,多麗已經在用奶瓶餵他了。而且看起來確實他更喜歡奶瓶。漸漸地,他對乳房越來越抵觸。再後來,就改成全用奶瓶餵了,三個月之後,沒法再瞞勞埃德了,她只好告訴他說,她的奶水乾了,必須得用替代品。勞埃德發了瘋,用很大力氣一個個地擠她的奶頭,終於成功地擠出兩三滴可憐的奶水,然後他就罵她是個騙子。他們吵了起來,他說她和她媽媽一樣,是個婊子。 所有的嬉皮士都是婊子。他說。 很快,他們就和解了。不過,只要季米特洛一不高興,只要他感冒,或者害怕沙沙的寵物兔,或者到了哥哥姐姐都能自己走路的年齡,他自己還得扶著椅子,沒用母乳喂養的舊話就會一提再提。 多麗第一次去桑茲太太的辦公室時,那裡的一個女人給了她一本小冊子。封面上印了個金色的十字架,字是金色和紫色的。 “當你所失去的不可彌補……”裡面有一張色彩柔和的耶穌像,還有些更精美的印刷品,不過多麗沒有看。

坐在桌子前,坐在她那把椅子上的時候,她手裡還緊緊抓著那本小冊子。她開始顫抖。桑茲太太只好硬掰開她的手,把小冊子給拽出來。 “是別人給你的吧?”桑茲太太問。 多麗回答:“她。”腦袋猛地轉向關上的門。 “你不想要?” “你倒下的時候,就是人們抓住你的時候。”多麗說。說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這是她媽媽住院的時候說的話,那時候,總有一些氣場差不多的女人來探望她。 “他們覺得太好了,你就要跪下來了。” 桑茲太太嘆了口氣。 “好吧,肯定不會這麼簡單的。”她說。 “基本沒可能。”多麗說。 “也許沒有。” 那些日子,她們從來沒有提過勞埃德。只要能控制自己,多麗是絕對不會去想他的。當他不過是生物界的一個可怕意外而已。 “就算我相信這些東西……”她說,她指的是小冊子上的話,“那也不過是……”她想說的是,這樣的信念倒是挺方便的,相信勞埃德在地獄裡被火燒,或者隨便什麼,總之就是這類懲罰吧。但是,說不下去了,這些話簡直蠢得說不出口。還因為一種熟悉的障礙,就像一把錘子在肚子裡敲她。 勞埃德認為,他們的孩子應該在家接受教育。不是宗教原因,不是因為反對恐龍、野人、猴子之類的進化論,而是因為他希望他們待在父母身邊,要緩慢地,要小心翼翼地接觸外面的世界,不能一下把他們扔進去。 “我只不過正好想起來,他們是我的孩子。我的意思是,他們是咱們的孩子,不是教育部的孩子。”他說。 多麗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辦好這事兒,不過後來她發現,教育部有指導手冊,有課程安排,所有的學校都可以領到。沙沙是個聰明的孩子,實際上,是他自己學會了閱讀。另外兩個,還太小,學不了什麼東西。晚上和周末的時候,勞埃德教沙沙地理、太陽系、動物冬眠,還教他車子為什麼會跑,總之生活中出現的、包羅萬象的種種問題。很快,沙沙就超過了學校的課程規定,不過多麗還是會去學校拿學習的試題,讓他及時通過測試,這樣合乎法律的要求。 這個區,還有一位媽媽也是自己在家教孩子。那位媽媽叫瑪吉,她有一輛小型客貨車。勞埃德上班要用車,多麗還不會開車,所以瑪吉主動說每星期帶她一起去學校,一起把上一周的試題交掉,再把下一周的試題領回家。多麗為此很高興。當然了,她們會把所有的孩子都帶去。瑪吉有兩個男孩兒,大的那個對什麼都過敏,瑪吉只好處處盯著他,但凡他要吃什麼都得小心翼翼地觀察。這就是她必須在家教他的原因。而且,看來她也會把小的留在家裡,這個小男孩想和哥哥待在一起,再說了,小男孩自己也有哮喘病。 相比之下,自己有三個健康的孩子,多麗是多麼心存感激。勞埃德說這是因為多麗生孩子的時候年輕,瑪吉卻等到快要絕經了才生孩子。瑪吉根本沒那麼老,他說話太誇張了,不過他也沒說錯,瑪吉一直在等。瑪吉以前是個驗光師,她和她的丈夫是工作的伙伴,他們一直等到她的實習期結束,在鄉下買了一幢房子以後,才開始了家庭生活。 瑪吉的頭髮是椒鹽色的,貼著頭皮剪得非常短。她個子高,平胸,人很開朗,固執。勞埃德叫她拉拉,當然不是當著她的面。他一邊在電話里和她開玩笑,嘴卻衝著多麗說:“是那個拉拉。”多麗沒多想,反正他把大部分女人都稱為拉拉。不過,她覺得這個玩笑對瑪吉來說,可能有點親密過頭,不說是騷擾,至少也是在浪費人家的時間。 “哦,你要和那位傳統女性說話?好的,我叫她,她正忙著擦地板呢……對,你說得對,我就是那種把人當奴隸使的人,她連這個也告訴你了?” 後來,多麗和瑪吉養成了習慣,到學校拿完試題之後,她們再一起去超市買東西,之後,有時候會到蒂姆·哈德斯買外帶咖啡,和孩子們一起到河邊公園去。沙沙和瑪吉的兒子賽跑,或者一起掛在攀緣架上,芭芭拉爬上鞦韆,季米特洛則玩沙盒子,她們就坐在長椅上。要是天氣冷,她們就坐在車裡。她們的話題大半都是孩子,或者做什麼吃的。不過多麗還是發現,原來瑪吉在當驗光師之前,曾經背包艱苦地環遊歐洲。而瑪吉也發現了,多麗結婚的時候是那麼年輕,也知道了起初她有多容易懷孕,現在沒那麼容易了,因此勞埃德生了疑心,還去搜查她的衣櫃抽屜,看她是不是私藏避孕藥,他覺得她肯定偷吃避孕藥。 “你偷吃了嗎?”瑪吉問。 多麗嚇了一跳,回答說,我根本不敢。 “我的意思是,不告訴他就吃藥,不是什麼好事兒。他去搜衣櫃也不過是開個玩笑。” “哦。”瑪吉回答。 有一回,瑪吉問她:“你都還好吧?我是說,你的婚姻還好吧?你快樂嗎?” 多麗說她很快樂,毫不猶豫地這麼回答。從此之後,她說話就小心了。她發現,有些她習以為常的事情,別人卻無法理解。勞埃德對所有的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這只是他個人的方式而已。她在醫院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子。當時的護士長是那種非常古板的人,他不叫她的名字米歇爾太太,而是叫她母狗兒太太,他發音太快了,所以大家其實都沒聽出來。他認為這個護士長偏心,而他不是她喜歡的人。如今在冰激凌廠,有個男人,他一直叫人家“舔冰棍”。她一直不知道這個人的真名到底是什麼。不過,這至少能證明,他討厭的不光是女人。 多麗知道,這些人沒有勞埃德設想得那麼壞,但反對他的看法沒用。也許男人就是這樣,男人需要敵人,就像需要開自己的玩笑一樣。有時候,勞埃德也把敵人編進他的玩笑裡,彷彿他嘲笑的是他自己。只要她沒有先笑,他也不反對她笑。 她不希望他這樣對待瑪吉。她時不時會擔心這樣的事情發生。萬一他不讓她搭瑪吉的車去學校,去購物,就太不方便了。更可恥的是,她還不得不為此編些愚蠢的謊言。瑪吉不會上她的當,至少瑪吉知道她在撒謊,瑪吉也許把謊言當成了信號,多麗的婚姻極其糟糕的信號。瑪吉對事情的看法,有她自己尖銳的一面。 然後,多麗問自己,為什麼我要在乎瑪吉的看法。瑪吉是個外人,甚至不是多麗喜歡相處的那類人。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之間的凝聚力,別人不會明白,也不需要他們明白,不關別人的事兒。勞埃德這麼說,他說得對。要是多麗能親眼看見自己的忠貞不渝就好了。 漸漸地,越來越糟。沒有明令的禁止,但是越來越多的苛責。勞埃德提出一個全新的觀點,他認為瑪吉的孩子之所以過敏,之所以哮喘,都是她的過錯。他說,原因經常都在當媽的身上。他在醫院的時候見得太多了。過度控制,在受教育過多的母親身上常見。 “有時候孩子出生就有問題啊。”多麗不明智地插嘴說,“你總不能說什麼都是當媽的錯。” “哦?為什麼我不能這麼說?” “我不是說你。我不是說你不能說。我是說,難道生下來就有問題不可能嗎?” “你什麼時候變成醫學權威的?” “我可沒說過我是醫學權威。” “你確實沒說,你也確實不是。” 越來越糟糕。後來,他想知道她們究竟聊什麼。她和瑪吉平時都說什麼。 “……我不知道。其實沒說什麼。” “太有意思了。兩個女人坐在同一輛車裡。我頭一回聽說,兩個女人在一起,竟然什麼也不說。她就是想讓我們分手。” “你說誰?瑪吉?” “這種女人,我了解。” “哪種女人?” “就她這種。” “別犯傻了。” “說話小心點。你說我傻?” “我們分手,對她有什麼好處?” “我怎麼知道?她就是想這麼乾而已。你等著看,遲早有一天,她要跟你胡說八道,說我是個畜牲。遲早有一天,快了。” 不過,結果跟他所說的一樣。至少對勞埃德來說,看起來確實就是這樣。某一天,晚上十點,她發現自己竟然身處瑪吉的廚房裡,捧著清涼茶,淚水漣漣。她敲門的時候,隔著門聽到瑪吉的丈夫說:“見了什麼鬼?”他不認識她。她說:“真對不起,打擾你了……”他看著她,揚揚眉毛,嘴巴緊閉。然後,瑪吉就出來了。 多麗是在夜色中一路走到瑪吉家的。開始是沿著她和勞埃德住的那條馬路,然後就轉上了高速路。只要有車來,她就得在溝裡走,所以她走得很慢。她會看看路過的車,想是不是勞埃德的車。她不希望他找到她,至少不要這麼快,至少在他完全清醒以前不要找到她。以前,都是她把他嚇清醒的,她會大哭,號啕,甚至把腦袋往地板上撞。反复地說:“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一遍又一遍。最終他會妥協的。他會說:“好啦,好啦,我相信你。親愛的,安靜一點。想想,還有孩子呢。我相信你,真的,安靜,安靜。” 但是,今天晚上,她正打算開始這樣表演的時候,突然清醒了。她穿上外套就出了門。他在她身後吼:“我警告你,別這麼幹!” 瑪吉的丈夫上床睡覺了,多麗不停地道歉:“對不起,真對不起,這麼晚了來敲門。”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起色,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 “算了,閉嘴吧。”瑪吉說,語氣友好,有點職業化的客氣,“你想喝杯酒嗎?” “我從不喝酒。” “那麼現在也別開始喝。我給你泡茶吧。茶有鎮定作用。莓子甘菊茶。不是因為孩子吧?” “不是。” 瑪吉拿走了她的外套,遞給她一卷舒潔衛生紙,讓她擦眼淚和鼻涕。 “先別告訴我。你先鎮定下來再說。” 她鎮定多了,不過她不想什麼都告訴瑪吉,她不想讓瑪吉知道她自己的問題。而且,她也不想解釋勞埃德,不管和他相處有多麼疲憊,在這個世界上,他仍然是她最親近的人。她覺得,一旦她開口告訴別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就是對他徹底的背叛,那麼接下來,現有的一切都會崩塌掉。 她說她和勞埃德又吵了起來,老調重彈,她煩了,她厭倦了,所以她想出門走走。沒關係,會過去的。她說。他們沒問題。 “每對夫妻都這樣。”瑪吉回答說。 這時候,電話響了。瑪吉接了電話。 “她沒事兒,嗯……她就是想出來走走,清醒一下……嗯,挺好的……那麼行,明天早上我送她回家……沒事兒,不麻煩的……好的,晚安。” “是他。你聽見了。”她說。 “他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樣?正常吧?” 瑪吉笑了。 “我怎麼知道?他本來就挺正常吧。反正,聽起來沒喝醉。” “他也不喝酒。我們在家裡連咖啡都不喝。” “來點烤麵包?” 一大早瑪吉就開車送她回家。瑪吉的丈夫還沒去上班,他留在家裡照顧孩子們。 瑪吉急著趕回家,只說了一句:“要是想聊聊,給我打電話。再見。”然後就在院子裡倒車。 春天的早晨很冷,地面上的雪還沒有化干淨。可是,勞埃德坐在台階上,連夾克衫都沒穿。 “早上好。”他聲音洪亮,語氣嘲諷。她也說早上好,裝作沒聽出他的諷刺來。 她想上台階,但他動都沒動,根本沒打算讓她進門。 “你不能進去。”他說。 她決心輕鬆一點。 “我說請,也不行嗎?請你讓我進去。” 他看著她,卻沒有回答。他笑了一下,連嘴唇都沒分開。 “勞埃德,勞埃德?”她問。 “你最好還是別進去。” “我什麼也沒和她說,勞埃德。離家出走,是我不對。我想,我只是需要點空間,呼吸。” “最好別進去。” “你到底怎麼回事兒?孩子們呢,在哪裡?” 他搖頭,彷彿她說的話他一點也不愛聽。彷彿她的話挺粗魯。彷彿她說的是“狗屁”。 “勞埃德,孩子們去哪裡了?” 他稍微側了側身,讓她進去。 季米特洛在自己的嬰兒床裡,嬰兒床倒在走道上。芭芭拉躺在床邊的地板上,似乎是掉下了床,或者是被拽下了床。沙沙在廚房門邊上——看起來他想逃,只有他的喉嚨上有傷口。其他的孩子,是用枕頭乾的。 “昨天晚上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勞埃德說。 “是你自作自受。”他說。 陪審團裁定他有精神病。不能審判他。他是犯罪型精神病。他應該被關在安全的機構裡。 多麗跑出那幢房子,絆倒在院子裡。她的雙手緊緊摀住肚子,彷彿她的身體被切碎了,而她想要把它們再拼回去。這就是瑪吉看到的情景。瑪吉回來了。瑪吉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在半路上又轉了回來。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多麗挨了打,也許她丈夫踢中了她的肚子。她完全聽不懂多麗發出的噪音。可是,明明勞埃德還坐在台階上。她要進門,他彬彬有禮地為她讓路,一句話也沒說。然後,她看見了謎底。她報了警。 有一段時間,多麗抓到什麼東西都往嘴裡塞。從泥巴,到雜草,紙,或是浴巾,甚至她自己的衣服。彷彿她想要壓下去的,不僅僅是號叫,還有腦海裡的那個情景。然後,就給她定期注射藥物,讓她平靜下來。藥物奏效。她變得異常安靜。不是那種緊張症。他們說她穩定了。她出院以後,社工就把她帶到了這個全新的地方,桑茲太太接管了她的事務,幫她找地方住,給她找工作,為她安排每週一次的常規談話。瑪吉會來看她,但是,多麗受不了見她。桑茲太太說這種感受很自然——會引發聯想。桑茲太太說瑪吉會理解的。 桑茲太太說,要不要繼續探視勞埃德,多麗可以自己做主。 “我和你談話,不是為了批准你做什麼,不批准你做什麼。你感覺怎麼樣,見他時,好還是不好?” “我不清楚。” 多麗沒辦法解釋清楚。她覺得她見到的,根本不是他。她見到的,彷彿是個遊魂。蒼白,如此蒼白。肥大的衣服鬆鬆垮垮地罩住了他。鞋子落在地上,沒有一點聲音。也許他穿的是拖鞋。她還有個印象,他開始脫髮了。他濃密的頭髮,波浪般的頭髮,色澤如蜂蜜般的頭髮。他的肩膀絲毫沒有寬度可言,鎖骨窩,她的腦袋常常依靠的地方,也不見了。 後來,他對警察說——這句話也被登在了報紙上——“我是為了免除他們悲慘的命運。” 什麼悲慘命運? “他們會知道,他們的媽媽離家出走,拋棄了他們。悲慘的命運。”他說。 這句話在多麗的大腦裡灼燒。也許就是為了這句話,她才決定去看他。她要他收回這句話。她要讓他明白,要他親口承認,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 “你叫我別和你頂嘴,否則就滾出家門,所以我才滾出家門的。” “我只不過是到瑪吉家過了一個晚上。我肯定是要回家的。我從沒打算拋棄誰。” 她記得清清楚楚,是怎麼開始爭執的。她買了一罐意大利面,罐子上有一個非常細小的凹痕。因為這種罐裝麵條降價,她很高興自己省了錢,因此她還覺得自己很聰明。但是她沒有告訴他,後來他就質問她。她覺得最好裝作她沒注意,沒看見。 誰都會看到的。他說。我們全家都可能因此中毒。你到底怎麼回事兒?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或者你就是拿回來在孩子身上試試,或者在我身上試試有沒有毒? 她叫他別發瘋。 他說,發瘋的不是他。要不是發瘋,誰會給自己的家人買有毒的東西吃? 孩子們都站在房間門口的走廊上看著他們。這是最後一次,她看見活著的他們。 這就是她的想法。她想,這回我讓你看看,你終於看見了,到底是誰瘋了? 意識到自己的真實想法時,她就應該下車了。即便已經到了大門口,也可以回頭的。幾個女人和她一起沿著車道,腳步沉重地走向大門。她可以回頭,過馬路,等下一班回鎮上的公交車。也許有人這麼做過。原本確實打算來探視,後來又不想了。人可能永遠都是這樣。 但是,也許去看看更好,看見他這麼古怪,這麼虛弱。不管發生什麼事情,責備某個人都是毫無意義的。沒有一個人能負責。沒有一個人。他不過是夢境中的一個角色罷了。 她做過許多夢。在其中一個夢裡,看見了他們以後,她逃出了房子,勞埃德就開始笑她,就是平常那種輕鬆的笑容,然後她聽到身後傳來了沙沙的笑聲。她驚喜地明白了,這不過是他們和她開的一個玩笑而已。 “你是不是問過我看見他感覺如何?你上次問過我的吧?” “對,我問了。”桑茲太太說。 “這個問題,我得想想。” “明白。” “我現在覺得,感覺不好。所以我不去了。” 桑茲太太的反應不太清楚。不過,她點頭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比較滿意,或者說,讚許。 這就是為什麼多麗又決定去的時候,覺得最好不要告訴桑茲太太。不管她的什麼事,想要絕口不提,還是太難,不過大部分時候,她幾乎什麼事都沒有。她給桑茲太太打了電話,取消了會見。她說自己要去度假。夏天就要到了,度假再正常不過了。和一個朋友一起去。她說。 “你上個禮拜穿的不是這件夾克衫。” “你說的不是上個禮拜。” “不是嗎?” “對,你說的是三個禮拜以前。現在天氣已經熱了。這件薄一些,不過其實也用不著了。這種天氣,不用穿外套。” 他問她路上還好嗎,從邁爾德梅鎮過來怎麼坐車。 她告訴他她已經不住在那裡了。她告訴他她現在住哪裡,要坐哪三班車。 “那你來一趟真不容易。你是不是喜歡住在大一點的地方?” “大地方容易找工作。” “哦,那麼你現在工作?” 其實,上一回她就告訴過他,她現在住哪裡,怎麼坐車,她在哪里工作。 “我在一家酒店打掃房間。”她回答說,“我上次告訴你了。” “對啊,沒錯。我忘記了。對不起。你沒想過上學嗎?上夜校?” 她說她想過,但只是想想,沒有認真到去做的地步。她說她覺得現在的工作還可以。 然後,好像他們就再也無話可說了。 他嘆了口氣,說:“對不起,真抱歉,我已經不習慣和人說話了。” “那麼你平時都乾什麼?” “我想,我讀了很多書吧。還有沉思冥想……哦,我不是說宗教的打坐什麼的。” “嗯。” “你來看我,我得謝謝你。對我很重要……不是,我不是說你非得來不可。你想來就來,我的意思是,要是有事兒,或者你覺得……唉,我想說的是,要是你能來,你只來一次,這對我來說,已經很奢侈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說應該是明白了。 他說,他不想妨礙她的正常生活。 “你沒有妨礙我什麼。”她回答。 “這就是你想說的話?我以為你會說點別的。” 其實,她差點說出口的是:什麼正常生活? 但她回答:沒什麼了,沒別的話要說了。 “太好了。” 三個星期後,她接到一個電話。桑茲太太親自打來的,不是她辦公室的其他女人。 “呀,多麗,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漫長的假期。現在你回來了?” “嗯。”多麗的大腦在盤算,她應該說她去哪裡了。 “回來了,還沒打算安排一次會面?” “還沒呢。” “好吧。我只是問問。你還好吧?” “我挺好。” “那就好,很好。要是需要我的話,你知道怎麼找我。我是指,萬一你想聊聊的話。” “我知道。” “那麼,自己保重。” 她沒有提勞埃德,也沒有問她有沒有去看他。當然了,因為多麗說過,再也不去了。不過桑茲太太很敏銳,通常她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桑茲太太也懂得迴避,知道問沒用。萬一她真的問,多麗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回答。她是會撒謊,還是說出真相?實際上,就在桑茲太太告訴她去不去看都沒關係的那個星期天,她就去了。 他感冒了。他也不知道怎麼就感冒了。 也許上次見她的時候,他就已經感染了,所以才那麼乖僻。 “乖僻。”如今,她身邊的人,都不會用這種詞說話。這個詞聽起來感覺很奇怪。不過,他一向這樣措辭。當然,有一段時間,她聽到這類詞不會覺得奇怪。 “你是不是覺得,我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問。 “嗯,你看起來不太一樣。我看起來一樣嗎?”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他悲傷地說:“你看起來很漂亮。” 她心裡有什麼變柔軟了。但是,她努力不讓自己被打倒。 “你覺得自己不一樣了?你認為你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問。 她說她不知道,然後問他:“你呢?” 他回答說:“完全變了。” 就是這一周晚些時候,一個大信封送到了她工作的地方。地址寫的就是她工作的酒店,收信人就是她。寫了好幾張紙,而且正反面都有字。她開始沒想到是他寫來的,她本來以為坐牢的人不能寫信。不過,反正他不是那種犯人。他不是罪犯,他只是犯罪型精神病。 落款沒有日期,甚至沒有寫她的名字。這種寫信的語氣,讓她開始以為是哪家宗教機構寫來的邀請函。 人們四處尋找解決的辦法。他們的心靈感到痛苦(因為尋找),一路跌跌撞撞,備受傷害。你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臉上的傷痕和痛楚。他們困惑不安。他們四處奔走。他們要去採購,要去洗衣店,要去剪頭髮,要賺生活費,或者要去領社會福利的支票。窮人只能這樣生活,而富人們要想方設法花掉他們的錢。這也是項工作。他們不得不蓋最好的房子,還得給他們的冷水和熱水配上金龍頭。他們的奧迪車,自動牙刷,還有各種各樣精巧的裝置,還有防盜報警系統,防殺戮(噓!)和所有的事。總而言之,不論貧富,靈魂永不得安寧。我為什麼要提到鄰居?為什麼?我在這裡沒有鄰居。這裡的人,至少避免了一大堆麻煩。這裡的人,知道自己都擁有什麼,永遠都清清楚楚,甚至吃的東西都不用自己去買,不用自己挑,不用自己做飯。選擇被消滅了。 我們這裡所有人能得到的,是來自我們心靈的東西。 開始的日子,我的腦海裡只有繁擾(是這樣寫嗎?)。好一場無休無止的風暴啊,為了讓它停下,我用我的腦袋撞水泥。讓痛苦停止,讓生命停止。於是我受到懲罰。他們用水管沖洗我,把我捆起來,往我的血管裡註射藥物。我不是抱怨什麼,因為我必須明白抱怨並沒有好處。所謂的真實世界也沒什麼不同,在這個世界裡,人們喝酒、發狂,或者用犯罪來消滅讓他們痛苦的念頭。他們經常被拘捕,或者被關起來,但時間不長,不足以讓他們抵達彼岸。彼岸是什麼?是徹底瘋掉,或者平靜。 平靜。我現在抵達了平靜,並且心智健全。我猜,你看到了這裡,會以為我打算說的是什麼上帝,耶穌,或者佛,似乎我抵達的是某種宗教信仰的變化。不,我指的不是這個,我沒有閉上眼睛,然後被某種更高的力量提升。那些東西我不理解。我做的只是認識我自己。 “認識你自己”,是哪裡的訓誡?也許是《聖經》,那麼我至少從這點上遵從了基督教。 “忠於你自己”——這句也是《聖經》裡的話嗎?它沒告訴我們應該忠於哪部分,好的部分還是壞的部分。讓我們忠實,那麼就不是道德的引導了。再說,認識你自己也和道德無關,正如我們在“行為”中了解到的。不過,我真正關心的也不是“行為”。他們不是判定我是對自己的行為缺乏判斷能力的人嗎?正因為這樣,我才被關在這裡。 再回頭說認識自己。我可以非常嚴肅地說,我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最糟糕的地方,我知道這都是我做的。世界判定我是個惡魔,我沒什麼要爭辯的。不過我也許可以順便說說,那些往城市中心扔炸彈的,那些放火燒掉整個城市的,那些餓死、殺死成百上千生命的人,卻往往不被當成惡魔,而是大把大把地被授予獎章和榮譽。只有針對少量人的行為被認為是駭人聽聞的,邪惡的。我不是要找藉口,這只是我的觀察。 認識我自己,我認識的是我的邪惡。這是我隱秘的慰藉。我了解我最壞的地方。它也許比別人最壞的地方更壞。但我不在乎。用不著什麼藉口。我獲得了平靜。我是個惡魔嗎?世界是這麼說的,它既然這麼說了,那麼我就同意好了。不過,這世界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我就是我自己,也不會有機會成為別人。我說,我瘋了,但瘋了又是什麼意思?精神不正常,精神正常,我只是我而已。那時候我改變不了自己,現在我也改變不了自己。 多麗,如果你讀到了這裡,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但是我無法寫在信裡。要是下次你還願意來看我,也許我可以親口告訴你。不要以為我無情。我並不是能改變但不想改變,我就是不能。 我把這封信寄到你工作的地方,寄到你的小鎮。如果我沒記錯,那麼這證明我的一部分大腦運作還算良好。 這封信,她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她以為,他們再一次見面時,一定會談起這封信。不過,她想不起來有什麼話要說。她想知道的是,他到底有什麼不能寫下來。但是,當她見到他的時候,他表現得就像他從來沒有給她寫過信。她找到一個話題,她告訴他,一個曾經很著名的鄉村歌手這星期住在她工作的酒店裡。讓她驚訝的是,他竟然比她還了解這個鄉村歌手。原來他有台電視機,至少是可以接觸電視機,能看一些節目,當然,還能經常看看新聞。這樣,他們能聊的就多了。不過,到最後,她還是沒能忍住。 “你非要親口告訴我的,是什麼?” 他說,他原希望她不要問。他不知道他們現在能不能談這個話題。 這下,她害怕了,她擔心真的是什麼她根本不想听的話,可能根本無法忍受的話,比如什麼我依然愛你。愛。她現在無法忍受聽到這個詞。 “好吧,也許我們確實沒準備好。”她回答說。 不過,她還是說:“但你最好還是告訴我。萬一我從這裡剛出去,就被車撞了,也許就再沒機會知道了。你再也不會有機會告訴我了。” “這倒是真的。”他說。 “那麼到底是什麼?” “下回吧。下回告訴你。有時候我就是說不下去。我想說,但是我大腦空掉了,說不下去。” 多麗,你走後,我一直在想你。我很後悔讓你失望。當你坐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願意表現得比現在更感性一點。但在你面前,我沒有權利動感情。你比我更有權利,但你永遠那麼節制。所以上次,我沒有把話出說口,因為我想可以寫信給你,這樣比我親口說出來更好。 現在,讓我告訴你。 天堂存在。 這是一種說法,也許並不准確,因為我從來沒有相信過天堂和地獄。我以為,這些都是一堆廢話。所以,現在突然談這些,可能有點奇怪。 那麼,我就直接說了。我看見了孩子們。 我看見了他們,而且和他們說話了。 現在你在想什麼?你在想,現在他算是真瘋了。或者你在想,哦,這是個夢,現在他已經分不清楚現實和夢境的區別了。但是,我要告訴你,我分得清。我知道,他們還存在。我說他們存在,不是說他們活著。因為活著的意思是,在我們這個維度裡。我說的不是他們在這個維度。實際上我覺得他們不在。但是,他們存在,這世界上一定存在另一個維度,甚至有無數個不同的維度。我知道,我一定跨越了某個維度,碰到了他們。也許是因為我那麼孤零零地執著於此,無休止地想這些我不得不想的事情。看我經歷了這樣的痛苦和孤獨,有一種神恩感覺應該賜我這種獎賞。我是唯一有此資格的人,這和世界的想法大相徑庭。 好了,如果你看到這裡還沒有把信撕成碎片,你一定想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 他們挺好的。真的很快樂,而且很聰明。看起來,他們不記得那些可怕的事了。他們也許長大了一點,不過也難說。他們好像不同程度地能明白一些事情了。你會發現,季米特洛已經開始學說話了,那時候他還不會說話。他們住的房間,我能認出一點影子來,有點像我們以前的房子,但是更大更好。我問誰照顧他們,他們就嘲笑我,說什麼他們已經會自己照顧自己了。我想這話是沙沙說的。有時候他們一個個地說話,我分不清楚他們的聲音,不過明顯能看出來都是誰。我得說,這真讓我高興。 請不要就此下結論,認為我瘋了。我正是因為這麼擔心,才不想和你說。我有的時候會發瘋,但是請你相信我,我已經褪去了舊日的瘋狂,如同熊毛脫落,或者說,如同蟒蛇蛻皮。我知道,如果我不這樣,就不會有機會再見他們,沙沙,芭芭拉,還有季米特洛。我希望你也能有這樣的機會。如果這是獎賞的話,那麼你比我更應得這種獎賞。讓你這樣做,也許比我更艱難,因為你生活的那個世界,遠遠比我的世界忙碌。但至少,我得告訴你——這是真相——告訴了你我看見了他們,我希望能夠讓你心裡更好受一些。 多麗想知道,如果桑茲太太看了這封信會怎麼想,會說什麼。桑茲太太會很謹慎,當然,她會小心翼翼地,不直接說他已經瘋了,但是她會小心地、親切地引領多麗朝這個方向去想。 或許,也不能說她引領——她也許會置之不理,多麗則不得不獨自去面對這類觀點,彷彿自始至終是她自己的觀點似的。得把這些危險的廢話從心裡連根拔掉——桑茲太太說。 這就是為什麼多麗不會透露給她的原因。 多麗也曾經想他是瘋了。就在他寫給她的信裡,還是能找到他過去誇誇其談的痕跡。她沒有回信。日子就這麼過去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她的想法沒有改變,可是,他的話牢牢地盤踞在她的心裡,就像是一個秘密。時不時的,當她噴洗衛生間鏡子的時候,或者整理床舖的時候,有一種感覺就抓住了她。近兩年了,她從來沒有註意過任何讓人高興的東西,比如好天氣,比如即將盛開的鮮花,比如烤麵包的香味。直到現在,她的內心也沒有絲毫快樂的感覺,但彷彿有了種提示,提醒她快樂到底是什麼感覺。與鮮花和天氣都沒關係。孩子們在他稱為另一個維度的地方。這個想法漸漸佔據了她的心頭。頭一回,有什麼讓她感覺輕快,而不是痛苦。 自從出事之後,任何有關孩子們的念頭,她都讓自己立刻拋開,抽出來,就像抽出插在喉嚨裡的一把刀。她不能去想他們的名字。偶爾聽到某個名字,像他們哪一個的名字,她就得立刻走開。甚至,孩子的說話聲,尖叫聲,他們拍打著小腳、從酒店跑向游泳池的腳步聲,她都用開門關門的聲音來消滅掉。現在,有什麼變得不同了。現在,她有了一個安全的港灣。一旦有類似的危險,她就可以立刻躲進她的避風港。 是誰給了她避風港?不是桑茲太太。這是絕對的。不是那些坐在桌前手邊放著舒潔紙巾的時光。 是勞埃德給了她。勞埃德,這個可怕的傢伙,這個被關起來的、瘋狂的傢伙。 瘋狂的,如果你願意這麼說的話。但為什麼不可能?也許他說得對。也許他確實看見了另一邊,他在另一邊得到了自由?誰敢說他的看法毫無意義,畢竟他經歷過這樣的事,有過這樣的神遊。 這樣的想法,漸漸潛伏在她的腦海裡,就在那兒停下不走了。 同時還有一個想法,在所有的人中,勞埃德才是那個她應該在一起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她還有什麼用?這話她可能講給誰聽了,也許是桑茲太太——要是連他的話都不聽,她待在這個世界上乾什麼? 我不是在談什麼“原諒”,她在自己的腦海裡對桑茲太太說,我永遠不會這麼說,也永遠不會這麼做。 但是,想想吧,我不是和他一樣嗎?過去的事情,把我也孤立了。任何人但凡知道這件事,都不希望和我有什麼瓜葛。對他們來說,我唯一的作用就是讓他們想起他們根本承受不了的事。 偽裝是根本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這一頭黃色穗冠般的頭髮,真是又笨又可憐。 於是,她發現自己又一次坐在公交車上了。公交車開向高速公路。母親去世後的那些個夜晚,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她悄悄溜出去見勞埃德,對她媽媽的朋友,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女人撒謊,騙她自己去哪裡去哪裡。她仍然記得這個女人的名字,媽媽的朋友,名字叫做洛莉。 現在除了勞埃德,還有誰能記得孩子們的名字,還有誰記得他們眼睛的顏色?桑茲太太每次提到他們,甚至都不說你的孩子,而是說“你家人”,把他們堆在了一起。 那些日子,對洛莉說謊,偷偷去見勞埃德,她並不覺得愧疚,而是有一種命中註定、順應命運安排的感覺。她覺得,她活在這個星球上並沒有別的原因,只為和他在一起,努力去理解他。 得了,反正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一切都改變了。 她坐在第一排,和司機隔一個過道。透過玻璃窗,能看見清晰的風景。全車所有的乘客,除了司機以外,只有她看見那輛皮卡從旁路上沖了過來,甚至都沒來得及減速。星期天的高速公路空蕩蕩的,卡車就在他們前面劇烈搖晃,穿過馬路,一頭扎進了溝裡。接下來的情形更駭人。卡車司機飛到空中,彷彿很快,又彷佛很慢,既無比荒誕,又萬分優雅。他落在公路旁的沙礫路上。 其他乘客不知道司機為什麼急剎車,突如其來的事故驚動了所有人。多麗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是怎麼飛出來的?那個年輕男人,或者說是男孩,肯定是開車的時候犯困,睡著了。他怎麼會飛出卡車呢?而且落地的姿態還如此優美? “我們前面的那個傢伙……”司機對車上的乘客說,他努力讓自己聲音響亮,態度平靜,可是他的聲音明顯帶著驚嚇,帶著恐懼,“……他飛出來,掉進了溝裡。能走的時候,我們馬上就走。現在,大家都不要下車。” 她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或許是覺得自己特殊,是一個有用的人,於是跟在他身後下了車,他沒有喝斥她。 “上帝啊,可惡。”他們過馬路的時候,他說,這會兒他的聲音只剩下了憤怒,“上帝啊,一個小屁孩兒,真讓人不敢相信!” 這個男孩躺在地上,四肢攤開,彷彿有人在雪地上擺出一個天使飛翔的造型,他身邊只有沙礫,沒有積雪。他的眼睛甚至還沒有完全閉上。他還那麼年輕。一個身體正快速發育,甚至還不用剃鬍子的男孩。可能還沒有駕駛證。 司機在講電話。 “巴菲爾德往南一英里左右,21號公路往東。” 一滴粉紅色的泡沫,從男孩的頭下緩緩地冒了出來,就在靠近耳朵的位置,看上去並不像是血,更像是做果醬的時候,從草莓汁裡撇出來的泡沫。 多麗在他身邊彎下身體。她把手擱在他的胸膛上。是靜止的。她把耳朵貼過去。他的襯衫剛剛燙過——還有熨燙的味道。 沒有呼吸。 但是,在他光滑的頸部,她的手指感覺到一絲脈搏。 她還記得有人告訴過她。是勞埃德告訴過她,萬一有孩子出了車禍,他不在場的話。注意舌頭,萬一舌頭堵在喉嚨口,有可能堵塞呼吸。她把一隻手擱在男孩的前額上,另一隻手的兩根手指放在他的下巴下頭。前額往下壓,下巴往上推,清理呼吸道。穩健的、輕微的傾斜姿態。 要是他還是沒有呼吸,她就幫他做人工呼吸。 她捏緊鼻孔,深呼吸,緊閉嘴唇,吐出一口氣。呼吸兩次,檢查一次。呼吸兩次,檢查一次。 傳來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不是司機的,一定是另一個乘客也下了車。 “他頭底下要不要墊張毯子?”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她還記得,不移動傷者,就不會傷到脊髓。她撬開他的嘴,伏在他尚且幼嫩的、溫暖的皮膚上,呼了一口氣,等著。呼一口氣,再等。似乎她的臉感覺到一絲微弱的、潮濕的氣流。 司機說了句什麼,但她沒法抬頭看。之後,她確定了,男孩的嘴裡,呼出了一口氣。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摸索,剛開始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他的胸膛在起伏,還是自己在顫抖。 是的。是的。 真的是呼吸。呼吸道打開了。他自己在呼吸了。他正在呼吸。 “蓋在他身上,”她對拿毯子來的男人說,“保暖。” “他還活著嗎?”司機彎下身體,問她。 她點點頭,她的手再次摸到了脈搏。可怕的粉紅色泡沫不再流出來了。也許沒關係,不是從大腦裡流出來的。 “我不能再等你了。車子已經晚點了。”司機說。 那個乘客說:“沒關係,我來照顧他。” 安靜,請安靜。她想這麼告訴他們。彷彿這一刻,她最需要的就是安靜。男孩子身外的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必須安靜,不要讓他失去呼吸的跡象。 微弱但穩定的呼吸。彷彿他聽到了,並且乖巧地依從了她。繼續。繼續。 “你聽到了嗎?他說他待在這裡,照顧他。救護車馬上就會到的。”司機說。 “沒事兒。”多麗回答,“我可以搭救護車進城,晚上你回來的時候,我會趕上你的車。” 他得彎下腰來才能聽到她說話。她甚至連頭都沒抬,不以為然地說話,好像是她自己呼吸有困難似的。 “你確定?”他問。 當然。 “你不去倫敦了?” 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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