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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笨蛋沒活路 马里奥·普佐 5652 2018-03-18
在好萊塢的第一周,我把它想像成一片舞虻的國度。一個有趣的想法,至少對我來說,即使的確有點屈尊俯就。 舞虻是一種昆蟲,雌性舞虻會吃自己的同類,交配行為刺激她的胃口,雄性舞虻在交配高潮的最後一刻會丟掉性命。 但在神奇的進化過程中,雄性舞虻學會了帶點小小的食物,用自己體內射出的網包裹著。當嗜殺成性的雌性把網撕開時,他便爬到她身上交配,然後迅速逃走。更加進化的雄性舞虻則只需要織個網,裹住小石子或一小塊垃圾就行。 在一場偉大的進化躍遷中,雄性舞虻變成了好萊塢的製片人。當我跟馬洛瑪爾提及這個想法時,他扮了個苦臉,給了我一個不友善的眼神,然後大笑起來。 “好吧,”他說,“你想不想只為了個屁股讓她們咬下你該死的頭來?”

最開始,差不多我碰到的每個人都是那種為了成功可以去舔別人腳丫子的類型。但當我待了一段時間後,製作電影的人們所擁有的熱情讓我大吃一驚。他們愛極了這一行。編劇女助理、秘書、公司財務、攝影師、道具師、技術組、男女演員、導演甚至是製作人,他們都說“我拍的那部電影”,都認為自己是藝術家。我注意到唯一不這麼說但跟電影相關的是編劇。 這也許是因為人人都想要修改劇本,該死的,都想把自己的想法塞進去,就連編劇女助理也要改一兩行台詞,某個性格演員的妻子甚至會重寫她丈夫的那部分,而第二天他會說這麼演才對,當然,重寫的部分只是讓他炫技,並不能推動整部電影。對作家而言,這是個令人憤怒的行當,人人都想幹他的活。 我發現電影是偽藝術。這一媒介本身已經足夠強大,運用攝影、服裝、音樂和簡單故事的組合,沒有任何天賦的人也能夠創造。說藝術品也許太過,但他們至少能夠製作出足夠好的東西,賦予它們重要性和某種價值。

電影能帶來極大的快樂並從情感上打動你,但沒法教會你什麼。它們不能像小說那樣真正琢磨透一個角色的深度,不能像書本那樣教導你,它們能讓你感受,卻沒法讓你理解生命。電影是那麼有魔力,它能賦予任何東西價值。對某些人來說,它可以成為一種迷藥,一種毫無壞處的可卡因。對其他人而言,它則可以成為有效果的療傷方法。誰不想按照自己希望的樣子來記錄自己的一生或未來的可能性呢? 無論如何,我對電影世界的研究只到這種程度,至少在那時是這樣。當我自己也被舞虻咬了兩口後,我覺得這種看法也許太殘酷太勢利了。 拍電影這想法似乎套牢了每個人。馬洛瑪爾充滿激情地熱愛著拍電影,所有電影從業者——導演、明星、首席攝影師和製片廠大佬——都掙扎著試圖控制它們。

我很清楚電影是這個時代最主要的藝術形式,而我很嫉妒。在大學校園裡,大學生不再寫小說,而是拍他們自己的電影。我忽然意識到,對電影的運用甚至根本不是藝術,而是一種療法。每個人都想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感情和思緒。這一魔法在書、繪畫和音樂中沒有那麼強大,有多少書是因為這個理由而出版的呢?電影結合了所有的藝術形式,令人無法抗拒。擁有如此有力的武器,根本不可能拍出一部爛電影。你可以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混蛋,卻仍能拍出一部有趣的電影。怪不得電影業有那麼多裙帶關係——你可以讓侄子寫劇本,把女朋友捧成大明星,兒子則成為電影公司的老闆。電影能讓任何人成為成功的藝術家,再也沒有無聲的彌爾頓了。 為什麼沒有演員謀殺導演或是製片人?為什麼沒有導演謀殺電影公司的老闆?為什麼沒有編劇殺掉導演?這麼多年來,肯定有足夠的因由這麼做,不管是經濟上的還是藝術上的。解釋只能是製作電影的過程淨化了人們的暴力傾向,治癒了他們。

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治愈那些情感失常的人最有效的療法就是讓他們去拍一部關於自己的電影?上帝,想想電影業那些人,他們要么瘋了,要么接近瘋狂——演員絕對是瘋的。 未來,每個人都坐在家裡,看他朋友拍的電影以免變瘋,電影會挽救他。就這樣,最終,每個混蛋都能成為藝術家。在這裡,銀行家、服裝製造商、律師……等等,決定要拍什麼電影,他們甚至沒有那種能幫助創造藝術的瘋狂。所以,即使每個混蛋都來拍一部電影又有什麼可失去的呢?這樣我們就不再需要精神科醫生或是天才了,人人都能成為藝術家。 所有那些人,完全不值得被愛。他們從來不理解必須努力才能得到別人的愛。他們自戀,幼稚,只愛自己,現在,他們卻可以把自己的內在形象投射到屏幕上一個值得愛的角色身上,讓他們變得可愛。當然,你可以說所有的藝術家都這麼做,想想那個在私生活中自我寵溺的偉大作家奧薩諾。但至少,他們仍有點天賦,在他們的作品中有能給予快感或引發更深刻理解的部分。

但在電影裡,無需才華,無需任何天賦,一切皆有可能。你可以讓一個富有的人渣拍他的人生故事,不用任何偉大導演、偉大作家、偉大演員等等的幫助,只需利用電影的魔法,就能讓他變成一個英雄。電影對於所有這些人的意義就在於,它不用才華也能成功,但那並不意味著才華不能把它變得更好。 我和馬洛瑪爾在劇本上的合作十分密切,所以常常在一起。有時我會在他的豪宅里一直待到深夜,但那兒總讓我不舒服。對一個人來說,太大了,我想。那巨大的堆滿家具的房間、網球場、游泳池和一幢有間放映室的樓房。有天他提議看一部新電影,我告訴他自己沒那麼喜歡看電影,他有些憤憤然,我猜是我的傲慢自大流露了出來。 “你知道的,如果你對電影沒這麼瞧不起的話,我們的劇本會寫得好得多。”他說。

這句話刺痛了我。第一,我很為自己的好禮儀自豪,我不會顯出那一點來;第二,我對自己的作品有種專業的驕傲,而他卻說我在亂搞;另外,我逐漸尊重馬洛瑪爾,他是製片人兼導演,完全可以在我們一起工作時自作主張,但他從未這麼做過。當他建議修改劇本時,他通常是正確的,如果他不對,而我能通過爭論證明這一點,他也會遵從我。總而言之,他完全不符合我那先入為主的舞虻之國的想法。 所以那天晚上,我們既沒有看電影,也沒有寫劇本,而是大吵一架。我告訴他自己如何看待電影和它的從業者,我說得越多,馬洛瑪爾卻越來越消氣,最終,他開始微笑起來。 “你說話的樣子,就像某個再也找不到男人的婊子。”馬洛瑪爾說,“電影是最新的藝術,你擔心自己那行會過時,你這完全是嫉妒。”

“電影跟小說完全沒有可比性。”我說,“電影永遠也做不到書本能夠做到的。” “那毫不相干,”馬洛瑪爾說,“電影是人們現在想要、未來也想要的東西。你才來這兒幾個月,就開始對每個人評頭論足起來。你看不起我們所有人。但每一行都一樣,當然,電影業的人都他媽很瘋狂,他們坑蒙拐騙,像物物交換一樣利用性,但那又怎樣?你所忽略的是,他們所有人,製片人和作家,導演和演員,他們都經歷了許多痛苦。他們花了許多年學習這行的技巧,然後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更努力地工作,他們無比投入。不管你怎麼說,拍一部好電影需要才華甚至是天分。那些男女演員就像該死的步兵一樣,他們也會戰死,靠上床可得不到重要角色。他們得證明自己是藝術家,得了解自己。當然,這一行有些渾蛋和瘋子選他們的男朋友或女朋友當主角,然後毀掉一部五百萬投資的電影。但他們堅持不了多久。你還批評製片人和導演。我不需要捍衛導演,那是整個行業最難的工作,但製片人也有自己的功能,他們就像動物園裡馴獅子的人。你知道拍電影是怎麼回事嗎?首先,你得拍好電影公司財政委員會裡十個委員的馬屁;然後,你得成為一些該死的瘋狂明星的父母;你得讓工作人員開心,否則他們會用詐病和加班殺了你;你還得不讓他們所有人互相傾軋。聽著,我恨死了莫希斯·沃特伯格,但我承認,他有種經濟方面的才能,可以幫助電影業繼續發展。我尊重這種天賦就跟我鄙視他的藝術品位一樣多。作為製片人和導演,我得一直跟他鬥。我想連你也會承認,我的兩三部電影可以稱為藝術。”

“這至少有一半是在胡說。”我說。 馬洛瑪爾說:“你總是瞧不起製片人,但是沒有他們,電影將無法完成。他們要花兩年多的時間'親吻'一百多個不同的大齡嬰兒——財政、演員、導演、編劇——才能做到這一點。製片人還得幫他們換'尿布',各種狗屎都會灌進他們的鼻子,進入他們的大腦。也許正因如此,他們才會有那麼糟糕的品位。但他們中的很多人仍然更信仰藝術而不是才華或幻想。從來不會有任何一個製片人不出席奧斯卡頒獎禮領走他的獎杯的。” “那隻是自負,”我說,“不是信仰藝術。” “你和你那該死的藝術。”馬洛瑪爾說,“當然,一百部電影裡只有一部值得一看,但書呢?” “書有不同的功能,”我防衛地說,“電影只有外在形式。”

馬洛瑪爾聳肩:“你真的是個老頑固。” “電影不是藝術,”我說,“只是表演給孩子們看的魔術。”我自己其實也半信半疑。 馬洛瑪爾嘆氣:“也許你的想法是對的,每一種形式其實都是魔法而非藝術。這是種欺騙,好讓人們忘記自己正在死去。” 那不是真的,但我沒有爭下去。自從馬洛瑪爾心髒病發後,他一直有問題,我不想說這影響了他的判斷,但對我來說,藝術讓人理解該如何生活。 他並沒有說服我,但自那之後,我的確沒有帶著那麼多偏見觀察四周。他有一點說對了,我嫉妒電影業——工作如此簡單,回報如此富足,名聲更令人頭暈目眩。我痛恨孤零零待在房間裡寫小說。在我的鄙視下面是種幼稚的嫉妒,電影是種我永遠無法成為其中一部分的東西,我既沒有才華也沒有那種氣質。我永遠都會在某種程度上鄙視它,但更多的是因為我的驕傲而非道德。

我讀過所有關於好萊塢的書,當我說好萊塢時,我指的其實是電影。我聽過作家們——特別是奧薩諾——回到東部後詛咒電影公司,罵製片人是世界上最差勁的乳臭未乾的小子,公司總裁則是從猿類進化到人之後最冷酷無情、最傲慢無禮的人。那些公司糟糕,專橫,作姦犯科,讓黑手黨看上去都像是慈悲的修女。 當杜蘭帶我去跟馬洛瑪爾還有胡里楠第一次開會時,我自信可以搞定一切。我一眼就看透了他們。胡里楠很簡單,但馬洛瑪爾比我想像中要復雜。杜蘭,當然,他就是個搞笑人物。老實說,我喜歡杜蘭和馬洛瑪爾,但第一眼見到胡里楠就憎恨他。當胡里楠要我跟克利諾合影時,我差點就叫他操他自己了。克利諾沒有準時出現,於是我有了藉口,我痛恨等任何人。我並不會因為他們遲到而生氣,他們憑什麼要因為我不願等而生氣呢? 好萊塢令人著迷之處就是這些不同種類的舞虻。 做過輸精管切除手術的年輕男人,胳膊下夾著膠片盒,工作室裡滿是劇本和可卡因,尋覓著有才華的年輕姑娘和男人們來試鏡,同時也操他們,希望能拍出部電影。然後是擁有辦公室和秘書的製片人,拿著十萬美元的開發經費,他們打電話向經紀人或選角經紀公司選取演員。這些製片人至少有一部自己出品的片子,通常是低成本的愚蠢電影,還沒賺回膠片的成本,最終只能在飛機上或汽車餐廳裡播放。這些製片人會付錢給加州的某家週報,宣傳說他們的電影是今年十大電影之一,或在《綜藝》雜誌上發一篇植入式軟廣告,說那部電影在烏干達的票房超過了,真實情況是從沒在那裡上映過。這些製片人桌上往往擺著大明星的簽名照片,相框上的刻字是“愛”。他們一整天都在面試美麗的女演員,她們工作十分認真,完全不知道對於製片人來說,那隻是為了消磨一整個下午,或者運氣好點,能有人幫他們口交,好讓他們晚餐的胃口更好點。如果他們特別中意某一個女演員,就會帶她去製片公司的餐廳吃午餐,把她介紹給正好路過的公司大佬,那些大佬在清貧的日子裡也曾經歷過同樣的事,所以只要不過分,都會停下腳步幫個忙。大佬都已經不玩這些把戲了,他們太忙碌,除非那姑娘非常特別,那樣的話,她也許會有機會。 姑娘跟小伙子們都明白這個遊戲,知道它幾乎是固定套路,但他們仍期待能撞上好運,所以會去找製片人、導演,或是大明星試試運氣。如果真的了解這一行,又有點腦子,他們永遠不會寄希望於一個作家。我現在終於懂得奧薩諾當初的感受了。 但我一直都清楚,這是陷阱的一部分,外加上金錢、奢華的套房、製作公司那阿諛奉承又令人沉醉的環境和拍一部大電影的舉足輕重感,所以我從沒有上鉤。如果我感到飢渴,就會飛去賭城賭到冷靜下來,卡里總會試著派個有品位的妓女到我房間,但我總會拒絕。並不是因為我自負,我當然會受到誘惑,但負罪感太強,而我也確實更喜歡賭博。 我在好萊塢待了兩週,打打網球,跟杜蘭和馬洛瑪爾出去晚餐,參加派對。派對都挺有意思,在其中一場派對裡,我見到了位過氣明星,她曾是我青少年時期自慰的幻想對象。她肯定有五十歲了,但靠著拉皮和各種美容手段的幫助,看上去仍然不錯。但她有點發胖,臉因為酒精而腫著。她喝得醉醺醺的,試圖在派對上乾所有的男人,但沒人理她。這可是數百萬熱血的年輕人曾經幻想過的姑娘。我覺得這挺有趣,但事實是,那也讓我很沮喪。派對還行,面孔熟悉的男女演員、自信滿溢的經紀人、魅力非凡的製片人和強勢的導演。我得說,他們在派對里肯定比我要魅力十足又有趣得多。 我也喜歡這種溫暖的氣候。我愛貝弗利山街道上的棕櫚樹,愛跑去韋斯特伍德亂逛那裡的電影院,還有那些跟真的非常漂亮的姑娘拍鬥牛片的年輕大學生。我很理解那些1930年代的小說家為什麼“賣身”了。為什麼要花五年時間寫一本小說,然後只賺兩千塊呢?你本可以過上這種生活,一周就賺到同樣數目的錢。 白天我在辦公室工作,跟馬洛瑪爾開會討論劇本,午餐在餐廳吃,然後晃到片場去看他們拍片。在片場,演員的全心投入總能讓我沉醉。有一次我真的很敬畏,一對年輕男女演了一段男人在做愛時謀殺女朋友的戲。拍完後,兩人緊緊相擁著哭泣,就好像他們真的是一場悲劇的主角。他們相擁著離開片場。 在餐廳午餐也很有趣,會遇到各種參演電影的人,似乎人人都看過我的書,至少他們是這麼說的。讓我很驚訝的是,演員其實話並不多,他們是很好的傾聽者。話多的是製片人,導演總是心不在焉,通常還有三四個助理陪著。最享受的人似乎是拍攝組的人。但生活其實很枯燥,不算糟糕,但我想念紐約,想念瓦萊莉和孩子們,想念跟奧薩諾共進晚餐。在那樣的夜晚,我會在傍晚跳上飛往拉斯維加斯的飛機,在那邊睡一晚上,然後一大清早再飛回來。 有一天,在製片公司,那時我已經從紐約到洛杉磯、洛杉磯到紐約來回跑了幾次。杜蘭叫我參加他在馬里布租的別墅裡舉行的派對,一場慈善派對——電影批評家、編劇和製作組會跟男女演員和導演混在一起。我沒什麼更好的事情要做,也不太想去賭城,所以就去了。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了簡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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