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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混亂的大地

代號星期四 G·K·切斯特顿 9388 2018-03-18
騎馬人不顧崎嶇不平的下坡路策馬飛奔,很快又把那些追踪者甩得遠遠的,最後蘭西鎮的大房子躍入眼簾,那些追踪者也已不見踪影。然而,小鎮依然遙遠。當他們真的到小鎮時,西天已經被一個貨真價實的落日染成了暖暖的緋紅。上校建議,在最後前往警察局之前,他們應當盡力捎上另外一個可能有用的人。 “這個小鎮裡,五個富人中有四個,”他說,“是普通的騙子。我認為,在全世界這個比例也一樣。第五個人是我的朋友,一個非常好的傢伙。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有一輛汽車。” “我擔心,”教授樂呵呵地說道,一邊回頭張望著那條白色的馬路,在那裡徐徐前進的黑色斑點可能隨時出現,“我擔心我們今天下午沒什麼時間登門拜訪了。” “雷納德醫生的房子離這兒只有三分鐘的路程。”上校說道。

“我們面臨的危險,”布爾醫生說道,“離我們兩分鐘都不到。” “確實,”賽姆說,“如果我們騎得快,我們肯定能甩掉他們,因為他們是步行。” “他有一輛汽車。”上校說。 “可我們也許無法得到。”布爾說。 “看來,他完全站在你這一邊。” “可他也許不在家。” “住嘴,”賽姆突然說道,“那是什麼聲音?” 一下子,他們都像雕像般靜止,然後過了一秒鐘——過了兩秒或三秒或四秒鐘——天與地似乎也靜止了。然後,他們所有人的耳朵在痛苦的凝神中聽到馬路上傳來那種莫名的震顫,而這只意味著一樣東西——馬匹! 上校的臉色瞬間變了,彷彿被閃電擊中卻安然無恙。 “他們要追上我們了,”他帶著軍人敏銳的諷刺口吻說,“準備應付騎兵!”

“他們在哪裡搞到的這些馬?”賽姆一邊問,一邊毫無表情地策馬慢跑起來。 上校沉默了片刻然後緊張地說道:“先前我說'金色太陽'客棧是方圓二十英里內唯一能搞到馬匹的地方,我說得非常準確。” “不對!”賽姆激動地說道,“我不相信他會這麼做。白頭髮的老人不會這麼做。” “他可能是被逼的,”上校溫和地說道,“他們至少有一百人,所以我們就去求助我的朋友雷納德,他有一輛汽車。” 上校一說完,突然在街角牽轉馬頭,以雷鳴般的速度策馬跑下街道,其他人儘管也在策馬飛奔,但很難跟上他飛馳的馬尾巴。 雷納德醫生舒適的房子在一條陡峭街道的高坡上,所以當這幾個人在他門前下馬時,他們能夠再次看見小山綠色而堅實的山脊聳立在小鎮所有屋頂的上方,而白色的馬路正從山上穿過。他們喘著氣,發現馬路上暫時沒有塵土揚起,於是按響了門鈴。

雷納德醫生長著棕色鬍子的臉上掛滿笑容,他是保留得比較完滿的默默無聞但非常繁忙的專業人士階層的一個優秀代表。聽完他們的解釋後,他對於那位前侯爵的恐慌表露了全然的藐視。他帶著法國人的堅定的懷疑態度表示,不可能存在無政府主義者的大叛亂。 “無政府主義,”他邊說,邊聳了聳肩,“簡直就是幼稚!” “那麼那個,”上校突然叫道,朝對方身後指去,“那就是幼稚,你是這個意思?” 他們都回過頭去,看見一隊蜿蜒的黑色騎兵用所有阿提拉的力量掃過山頭。他們儘管騎得很快,整支隊伍卻仍然保持著緊密的隊形,他們能夠看見第一排騎手的黑色面罩整齊得就像製服。不過即使主要的黑色方陣是一樣的,進程也很快,但他們能清楚地看見山坡上一個驚人的差異,大部分的騎手處在一個整體中,但是有一個騎手遠遠地飛奔在隊伍的前方,他狂亂地舞動著馬鞭,馬跑得也越來越快,所以旁人不免猜想,他可能不是一個追踪者,而是一個被追踪者。就連隔著那麼大的距離,他們也能看到他身上那絲狂熱而無可置疑的氣息,所以他們知道,那個人可能就是那位最高理事會的秘書。 “我很抱歉要打斷一次文雅的談話,”上校說道,“兩分鐘之後,你能把你的汽車借給我嗎?”

“我懷疑你們都瘋了,”雷納德醫生和藹地笑著說道,“但是上帝不允許瘋狂以任何方式妨礙友誼。讓我們去車庫吧。” 雷納德醫生脾氣溫和,擁有龐大的財產;他的幾個房間看起來就像國立的中世紀博物館,而且他有三輛汽車。不過,他似乎很少用這些車,因為他具有法國中產階級的樸素,當他急切的朋友們前去查看這些汽車時,他們過了好一會兒才弄明白,其中一輛還能開。他們費了好些勁才把這輛車弄到醫生家門前的街道上。走出陰暗的車庫時,他們驚訝地發現黃昏已經降臨了。也許他們在這個地方待了比自己估計的更長的時間,要不就是某種不尋常的厚厚的雲層積聚在了小鎮的上空。他們朝陡峭的街道望過去,就像看到薄霧從海面升起。 “機不可失,”布爾醫生說道,“我聽到了許多馬匹的聲音。”

“不對,”教授糾正道,“是一匹馬。” 他們凝神細聽,很明顯在嘎嘎作響的石頭上飛馳而來的、越來越近的聲音,不是由整個騎兵隊發出的,而是由一個騎手發出的,他就是那個瘋狂的秘書——他把大隊人馬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賽姆的家人,跟大多數在簡樸中度過餘生的人一樣,曾經擁有一輛汽車,所以他對汽車非常了解。他一步跨到了司機的座位上,帶著興奮的神色對這台廢棄不用的機器又扭又拉。他把全部的力氣都傾注在一把手柄上,然後平靜地說:“恐怕這車開不了。” 話音剛落,一個男子以箭頭的衝勁和執著堅毅地騎著快馬掃過街角。他微笑著,下巴向前突出,如脫臼了一般。他騎到靜止的汽車旁邊,把手搭在汽車的前端,而汽車裡正滿滿地坐著一車人。這正是那位秘書,他的嘴巴緊繃,帶著勝利者的莊重。

賽姆緊緊地握著方向盤,除了其他的追踪者騎著馬轟隆隆地跑進小鎮的聲音外,沒有別的聲音。一聲鋼鐵摩擦的巨響,汽車突然往前躥去,秘書被拉出了馬鞍,汽車拖著他跑了二十碼的距離,然後把他平拋在前方的路上。隨著汽車轉了個大彎繞過街角,他們能看見其餘的無政府主義者擁進街道,扶起了他們摔倒的頭領。 “我不明白為何天會這麼黑。”教授最後低聲說。 “我想,暴風雨就要來了。”布爾醫生說,“我說,很遺憾我們這輛車上連個照明用的燈都沒有。” “我們有的。”上校說著,然後從車廂底部提起了一盞老式、沉重、雕有圖案的鐵燈,裡面有一個火種。它明顯是一件古董,也能看出它最初的用途是用於某種類似宗教的目的,因為燈面有一處鑄了一個粗陋的十字架。

“你到底在哪裡得到它的?”教授問。 “在我搞到汽車的地方,”上校答道,咯咯笑了,“是我的好朋友給的。當我們的朋友在這兒和方向盤搏鬥時,我跑上房子前面的台階去跟雷納德說話,他當時正站在自家門廊下,你們記得的。'我想,'我說道,'沒時間去弄燈了。'他抬起頭,瞇著眼和藹地看著他前廳漂亮的拱頂。在拱頂下由一條精緻的鐵鍊懸掛的就是這盞燈,他的寶庫中的眾多珍寶之一。他硬生生地把燈從拱頂拉了下來,砸碎了描畫的壁板,而且把兩隻藍色花瓶也砸了。然後他把這燈交給我,我就把它放進了汽車。我說雷納德醫生值得結交這句話不對嗎?” “你是對的。”賽姆嚴肅地說道,把沉重的鐵燈掛在車的前部。這輛現代化的汽車和怪異的教士用燈之間的對比,明確地像徵著他們的整體處境。至今,他們經過了小鎮最安靜的部分,最多碰到了一兩個行人,而行人也無法對他們暗示是和平或敵意。然而,此刻那些房子開始逐一地被燈照亮,使他們更明確地感受到裡面住著活生生的人。布爾醫生轉過身,面對那個帶領他們逃跑的新偵探,讓自己臉上露出一副自然而友好的笑容。

“這些燈光讓人感到更加快活。” 拉特克利夫巡官蹙起了眉頭。 “只有一種燈光可以使我更快活,”他說道,“那就是我能看到小鎮邊警察局的那些燈光。但願上帝讓我們在十分鐘之內到達那裡。” 布爾激昂的理智和樂觀態度突然從他身上迸發出來。 “哦,這些都是胡言亂語!”他叫道。 “如果你真的認為住在普通房子裡的普通人是無政府主義者,你就肯定比無政府主義者還要瘋狂了。如果我們轉身和這些傢伙打,整個小鎮就會為我們而戰。” “不,”對方堅定而簡潔地說道,“整個小鎮會為他們而戰。等著瞧吧。” 他們談話時,教授突然激動地向前傾著身。 “那是什麼聲音?”他問。 “哦,我猜是我們後面的馬隊,”上校說道,“我想我們已經遠離了他們。”

“我們後面的馬隊!不,”教授道,“這不是馬的聲音,而且聲音不在我們後面。” 他正說著,在他們前面街的盡頭兩個閃光而喀喀作響的影子飛馳而過。它們幾乎一瞬間就消失了,但大家可以看清它們是汽車。教授站了起來,臉色蒼白地斷言它們就是來自雷納德醫生車庫的另外兩輛汽車。 “我告訴你們,那是他的車,”他重複道,眼神狂亂,“而且車裡坐滿了戴面罩的人!” “荒唐!”上校憤怒地說道,“雷納德醫生絕不會把他的汽車交給他們。” “他可能是被逼的,”拉特克利夫平靜地說道,“整個小鎮都倒向他們那邊。” “你倒是信那個。”上校懷疑地說道。 “很快,你們全都會相信的。”對方絕望而平靜地說道。 一下子眾人都茫然地不說話。上校突然又開口說:“不,我不會相信。這是胡鬧。一個太平的法國小鎮的普通人——”

他的話被一聲巨響和一陣強光打斷,而這兩者似乎離得很近。隨著汽車疾速行駛,它的後面留下了一團漂浮的白煙,接著賽姆聽到一聲刺耳的槍響。 “我的天!”上校說道,“有人朝我們開槍。” “不必中止談話,”憂鬱的拉特克利夫說道,“請繼續講下去,上校。我想,你剛才在講一個太平的法國小鎮的普通人。” 瞪著眼的上校對他的諷刺毫不在意,而是雙眼掃視著街道。 “這很奇怪,”他說,“非常奇怪。” “一個愛挑剔的人,”賽姆道,“可能會把這稱為不愉快。不過,我猜這條街旁邊曠野上的那些燈光是憲兵隊。我們很快會到達那裡。” “不,”拉特克利夫巡官說道,“我們絕對到不了那兒。” 剛才他曾站起來熱切地朝前面張望。此刻他坐了下來,疲倦地撫弄著他光滑的頭髮。 “你是什麼意思?”布爾憤怒地問道。 “我的意思是我們絕對到不了那兒。”這個悲觀主義者平靜地說道。 “他們已經在街道正面佈置了兩排武裝人員,我可以從這兒看見他們。就像我剛才講的,小鎮已經武裝起來了。我只能沉溺於我的正確話語給我帶來的安慰中。” 拉特克利夫在車裡舒適地坐下來點了一根香煙,但其他人卻焦急地站起來朝路上張望。由於他們的計劃已經存疑,賽姆就把汽車減速,最後他把它停在一條小街的街角。這條小街傾斜著通向大海。 小鎮大部分都處在陰影中,但是太陽還沒有落下,在它堅定的光線所能穿透之處,都染上了燦爛的金色。街道兩頭正處在最深的暮色中,在幾秒鐘之後他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眼睛最尖的賽姆吹了聲略帶苦澀的口哨,說:“確實。在這條街的盡頭排著一群人或者一支軍隊,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 “嗨,如果真有,”布爾不耐煩地說道,“那一定是別的東西——比如軍事演習,市長的生日聚會,或者別的什麼。我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相信像這樣一個有著快樂的平民的地方會有人在口袋裡裝著炸藥四處走動。往前開一點,賽姆,讓我們仔細瞧瞧。” 汽車緩慢地向前開了大約一百碼,然後他們都驚訝地聽見布爾醫生髮出了一陣高亢的笑聲。 “嗨,你們這些愚蠢的傻瓜!”他叫道,“剛才我對你們怎麼說的。那群人像奶牛一樣守法,如果不是這樣,他們就是站在我們這邊。” “你怎麼知道?”教授問,並盯著他。 “你這瞎眼的蝙蝠,”布爾叫道,“你沒看見領頭的是誰?” 他們又定睛一看,然後語帶哽噎的上校脫口而出—— “嗨,那是雷納德!” 確實有一排模糊的身影在路面上跑過,不過無法看清面貌。在前方極遠處被明暗不齊的夜光掩映著的正是走來走去的雷納德醫生本人,他戴著白帽子,捋著他棕色的長鬍子,左手還拿了一把左輪手槍。 “我是一個多麼傻的傻瓜!”上校叫道,“這個親愛的老傢伙肯定是出門來幫助我們的。” 布爾醫生興奮地邊笑邊說,漫不經心地擺弄著手裡的劍,就像在擺弄一根手杖。他跳出汽車,跑過路面,大聲叫道—— “雷納德醫生!雷納德醫生!” 片刻之後,賽姆就以為他的雙眼發了瘋,因為仁慈的雷納德醫生舉起了他的左輪手槍朝布爾開了兩槍,槍聲就在路上迴響。 幾乎就在一股白煙從雷納德手槍升起時,一股悠長的白煙也從憤世嫉俗的拉特克利夫嘴裡吐出。跟其他人一樣,他的臉色有點蒼白,但他還在微笑。布爾醫生被打了兩槍,但僅僅擦過了頭皮,他在路中央一動不動地站著,沒有一絲恐懼,然後非常慢地轉過身,爬進車時帽子上有兩個洞。 “嗨,”吸煙人慢悠悠地說道,“你現在怎麼想?” “我在想,”布爾醫生明確地說道,“我現在躺在皮博迪大樓217房間的床上,很快就會醒來。如果不是這樣,我就想我正坐在漢威爾的一個舖有坐墊的小牢房裡,而醫生對我的情況不理不睬。但如果你想知道我沒在想什麼,我就告訴你。我沒在想你在想的東西。我沒有想到,而且我將來也絕不會想到,那些普通群眾會是一幫卑鄙的現代思想家。不,先生,我是一個民主主義者,而且我仍然不相信星期天能夠改變一個普通的挖土工人或者店員的信仰。不,我可能瘋了,但人類沒瘋。” 賽姆用他明亮的藍色眼睛盯著布爾,眼睛裡帶著一種少有的熱忱。 “你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說,“你相信理智,但不局限於你自己的理智。對於人類,對於像那個快樂的老店主一樣的農民和群眾,你的看法非常正確。但你對雷納德的看法是錯誤的。我從一開始就懷疑他。他理性至上,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很有錢。如果責任和宗教真的被破壞,這將是富人所為。” “它們現在真的被破壞了,”吸煙的人說完,兩手插在口袋里站了起來。 “魔鬼們撲過來了!” 汽車裡的人都焦急地朝他茫然注視的方向望過去,路的盡頭有一大群人正朝他們走來,雷納德醫生憤怒地走在最前面,他的鬍子在微風中飄揚。 上校躍出車外不禁呼喊起來。 “先生們,”他叫道,“這真是難以置信。這一定是一個惡作劇。倘若你們像我一樣了解雷納德——這就如同把維多利亞女王稱為炸彈刺客。如果你們好好想想他的品格——” “至少布爾醫生,”賽姆諷刺道,“已經把他的品格放進帽子裡。” “我告訴你們這不可能!”上校跺著腳叫道。 “雷納德會解釋,他會向我解釋。”說完,他向前大步走去。 “別那麼著急,”吸煙的人慢聲慢氣地說道。 “他很快會向我們所有人解釋的。” 可是沒耐性的上校已經聽不見了,他徑直走向迎面而來的敵人。激動的雷納德醫生又舉起了他的手槍,但察覺到他的對手後又猶豫了。上校面對著他發狂地做著抗議的手勢。 “這沒用,”賽姆說道。 “他絕對打動不了那個年老的異教徒。我建議開車撞向那個密集的人群,一邊撞,一邊讓子彈穿過布爾的帽子。我們可能會被幹掉,但我們必須多殺他們幾個人。” “我不同意,”布爾說道,他真誠的美德變得越發粗俗了。 “這幫可憐的傢伙可能搞錯了。給上校一個機會吧。” “我們要後退嗎?”教授問道。 “不,”拉特克利夫冷冰冰地說道,“我們身後的街道也被他們控制了。實際上,我好像看到那裡有你的朋友,賽姆。” 賽姆機敏地轉過身去,向後望著他們駛過的路徑。黑暗中,有一群零亂的騎手正向他們飛馳而來。他在最前面的一個馬鞍上看見了一把閃爍著銀光的劍,隨後看到是一個老人閃爍的銀髮。而後,賽姆以驚人的力量把車掉頭,衝下陡峭的小街沖向大海,就像一個人下了必死的決心。 “媽的,到底怎麼了?”教授說道,抓住了他的胳膊。 “晨星墜落了!”賽姆說道,汽車在黑暗中衝下去就像一顆墜落的星星。 其他人都沒有聽懂他的話,不過當他們回頭看上方的街道時,他們看見敵人的騎兵正繞過街角,沿著斜坡朝他們衝過來。騎在最前面的是那個善良的店主,火一般純潔的夜光把他的臉映紅了。 “這個世界發瘋了!”教授說道,把臉埋進了手心。 “不,”布爾醫生堅定而謙遜地說道,“發瘋的是我。” “我們下一步怎麼辦?”教授問道。 “現在,”賽姆嚴謹而超然地說道,“我認為我們下一步將撞上一根燈柱。” 話音剛落,這輛汽車就撞上了鐵的物件,發出了淒慘而刺耳的碰撞聲。車裡的四個人從一堆凌亂的鐵殼下爬出來,原先一根筆直聳立在海邊商店街邊上的又高又細的燈柱扭曲著,就像一棵被折斷的樹。 “嗯,我們撞上了東西,”教授淡淡地微笑著說道,“這倒令人心安。” “你正在變成一個無政府主義者。”賽姆說道,撣掉了衣服上的塵土。 “每個人都是。”拉特克利夫說。 話音剛落,白頭髮的騎手和他的後面的人馬從上面雷鳴般衝過來,幾乎與此同時,一排黑壓壓的人呼喊著沿著海邊衝過來。賽姆抓起一把劍,用牙齒咬住,另外兩把放在兩個腋窩下,左手握著第四把,右手提著燈,然後從高高的商店街一躍而下,跳到了下面的海灘上。 其他人都跟著他跳下來,似乎都認同這種果斷的行為,拋離了汽車殘骸和越聚越多的暴民。 “我們還有一個機會,”賽姆說道,把嘴裡的劍拿了下來。 “這種混亂無論意味著什麼,我想警察局都會幫助我們。他們佔領了道路,所以我們到不了那兒。不過這裡有一個伸向大海的碼頭或防波堤,我們可以盡可能長時間地守衛,就像霍拉休斯守衛他的橋一樣。我們必須守衛到憲兵隊出現。跟著我。” 他們跟著他踩過海灘,不一會兒,他們的靴子不是被海邊的碎石弄破,而是被寬寬的平坦石頭弄破。他們走在又長又低的防波堤上,防波堤的一端通向陰沉而洶湧的大海,當他們來到防波堤的盡頭時,他們都覺得自己來到了故事的結尾。他們轉身面對小鎮。 小鎮已經喧鬧得不像樣了。沿著他們剛剛下來的高高的商店街上有一股黑壓壓的咆哮的人流,他們搖動著胳膊,滿臉興奮,怒視著這四個人前進的方向。長長的一條黑線上點綴著火炬和燈。即使沒有一張憤怒的臉被火光照亮,他們還是能夠在最遠的一個人身上在最模糊的一個手勢裡看到一種有組織的仇恨。他們很清楚那是最可惡的一群人,但他們不知道為什麼。 兩三個又小又黑,看起來像猴子一樣的人跳過商店街的邊緣落到了海灘上。他們在深深的沙地裡跋涉前進,駭人地尖叫,費力而胡亂地走在海水里。然後有人學他們的樣子也跟著下去了,整個黑壓壓的人群就像黑色的糖蜜溢出街邊。 賽姆看見,海灘上的人群中最前面的是為他們駕馬車的那個農夫。他騎著一匹大馬衝進了海浪,並對他們揮舞著斧頭。 “農夫!”賽姆叫道。 “自中世紀以來他們就沒有造反過。” “即使警察現在到了,”教授悲哀地說,“他們對這些暴民也無能為力。” “胡說!”布爾孤注一擲地說道,“小鎮里肯定還有尚未泯滅人性的人。” “不,”絕望的巡官道,“人類很快就要滅絕了。我們是最後的人類。” “也許吧!”教授心不在焉地說道。然後他用縹緲的嗓音繼續說:“'鄧西亞德'的結尾是怎麼講的? “'無論是公眾的火焰,還是私下的火焰,都不敢照耀; “'人類的光明沒有留下,也沒留下神聖的一瞥! “'瞧!你的恐怖帝國,混亂,又回來了; “'光明消失在你造成毀滅的言詞之前: “'你的巨手,偉大的無政府主義領袖,讓帷幕落下; “'無處不在的黑暗埋葬了一切。'” “住嘴!”布爾突然叫道,“憲兵隊出動了。” 警察局低矮的燈光被匆忙的人影遮得暗淡且支離破碎,他們聽到黑暗中傳來了一支訓練有素的騎兵隊發出的鏗鏘而清脆的聲音。 “他們在進攻暴民!”嘶喊的布爾也許是狂喜,也許是驚恐。 “不,”賽姆道,“他們在街道上列隊。” “他們在拿他們的卡賓槍。”布爾叫道,興奮得手舞足蹈。 “對,”拉特克利夫說道,“而且他們就要向我們開火了。” 他正說著,就傳來了一長串噠噠噠的步槍射擊聲,子彈就像冰雹一樣在他們面前的石頭上跳舞。 “憲兵隊加入了他們!”教授叫道,拍著額頭。 “我進了軟牆病房了。”布爾堅決地說道。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拉特克利夫開了口,他望著漲起的有一種渾然的灰紫色的大海。 “誰瘋,誰不瘋有什麼要緊?我們很快都將死去。” 賽姆轉向他說道:“你很絕望,是嗎?” 拉特克利夫先生像石頭一樣沉默,最後他平靜地說:“不,很奇怪,我並不絕望。我無法不去想一個瘋狂的小願望。這整個星球上的力量都在反對我們,不過我還是想知道這個愚蠢的小願望是否已經無望了。” “你的願望是關於什麼東西,還是什麼人?”賽姆好奇地問。 “是關於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他說完,凝視著大海。 “我懂你的意思,”賽姆低聲道,“那個黑屋裡的人。不過到現在,星期天肯定已經把他幹掉了。” “也許吧,”對方平靜地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是唯一一個星期天發覺很難殺掉的人。” “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教授轉過身來說道。 “我也著迷於我從未見過的東西。” 剛才還站著因為沈思而出神的賽姆突然之間轉過身來大叫:“上校在哪裡?我剛才以為他和我們在一起!” “上校!是的,”布爾說,“上校到底在哪裡?” “他去和雷納德對話了。”教授說。 “我們不能把他留在那幫畜生中間,”賽姆說,“讓我們死得像紳士,如果——” “別可憐上校,”拉特克利夫帶著蒼白的冷笑說道。 “他非常舒服。他——” “不!不!不!”賽姆狂怒地叫道,“他不是這樣的!我絕不會相信!” “你信不信你的眼睛?”對方問道,手指向海灘。 很多追踪者在水里揮舞著拳頭,但海面波濤洶湧,他們無法到達碼頭。然而兩三個人影站在石子小路上,似乎正小心地走過來。一盞出人意料的提燈照亮了最前面兩個人的臉。一張臉上戴著半遮臉的黑色面罩,下面的嘴巴因為神經發狂而扭曲,而那簇黑色的鬍子就像一個焦躁不安的活物扭曲著。另一張臉,紅紅的長著白色的上唇鬍子,那是杜克洛埃上校。他們在認真地商量著。 “不錯,他也離開我們了,”教授說完,坐到了一塊石頭上。 “一切都離開我們了。我也要走了!我無法信任我的肉身機器了。我覺得我自己的手會揚起來打我自己。” “如果我的手揚起來,”賽姆道,“它會打別人。”他沿著碼頭大步向上校走去,一隻手握著劍,另一隻手提著燈。 似乎為了打消最後的希望或懷疑,上校看見他過來,於是拿著左輪手槍瞄准他,開了火。子彈沒有打中賽姆,卻打中了他的劍,劍柄被打斷了。賽姆向前衝去,在他的腦袋上方揮舞著鐵燈。 “希羅德面前的猶大!”他說道,然後把上校擊倒在石頭上,接著他轉向秘書。那位秘書嘴裡吐著可怕的白沫,賽姆以堅定而醒目的姿勢把燈舉高。 “你看到這盞燈了嗎?”賽姆用駭人的嗓音叫道。 “你有沒有看到燈上刻的十字架和燈內的火焰?你沒有創造它,沒有點亮它。比你高明的人有信仰,有操守,他們打開鐵器的內部保留了傳奇般的火種。你走過的每一條街道,你身上穿的每一根線,都是跟這盞燈一樣,是用否定你們骯髒的老鼠哲學的方法創造出來的。你們創造不出任何東西,只會破壞一切。你們將毀滅人類,毀滅全世界。你們滿足於此。但是,你們永遠也毀滅不了這盞古老的基督教明燈。它要去的地方,你們這個猿猴帝國休想找到。” 賽姆用鐵燈打秘書的反作用力使得他的身體搖晃幾下,而後,他把鐵燈舉過頭上轉了兩圈,遠遠地拋向了大海,鐵燈如呼嘯的火箭般閃耀著墜落了。 “劍!”賽姆叫道,把他激動的面孔轉向了他後面的三個人。 “讓我們攻擊這些畜生,我們的大限已到。” 賽姆後面的三個同伴手裡都握著劍,劍已經斷了的他從一個漁民手里奪過一根棍子,並把這位漁民甩倒。就在他們即將撲向暴民,踏上赴死之路時,突然被打斷了。聽了賽姆的話後,原本呆立著的秘書茫然地用手摀著他受傷的頭,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扯下了他的黑色面罩。 燈光下袒露的蒼白臉上帶著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驚訝的表情。他急切而威嚴地舉起了一隻手。 “有誤會,”他說,“賽姆先生,我想你對你的處境知之甚少。我是以法律的名義逮捕你。” “以法律的名義?”賽姆重複著,並放下了他的棍子。 “當然!”秘書說道。 “我是倫敦警察廳的警探。”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藍色的小卡片。 “那麼你認為我們是什麼人?”教授問道,舉起了他的雙手。 “你們,”秘書強硬地說道,“據我所知,是無政府主義最高理事會的成員。通過假扮成你們其中的一員,我——” 布爾醫生把他的劍扔進了海裡。 “無政府主義最高理事會絕對不存在,”他說,“我們都是一群傻乎乎的互相盯著對方的警察。而所有這些朝我們密集射擊的好人都認為我們是炸彈刺客。我先前就知道,我對這些群眾的看法是對的,”他一邊說,一邊滿面笑容地看著那一大群人,他們的隊伍從兩邊向遠處延伸。 “粗俗的人絕不會發瘋。我自己就很粗俗,所以我知道。我現在要上岸去請這裡的每個人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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