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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罪犯追逐警察

代號星期四 G·K·切斯特顿 5193 2018-03-18
賽姆把望遠鏡從眼前拿開,不安地鬆了口氣。 “至少星期天不在那裡。”他說著,擦了擦額頭。 “但無疑他們是在地平線上,”困惑的上校眨了眨眼,他還沒有完全從布爾倉促而禮貌的解釋中恢復過來,“你能否從所有這些人中認出你們的主席?” “我能否從所有這些人中認出一頭白象!”有點惱火的賽姆答道,“你說得對,他們是在地平線上;可如果他和他們一起走過來……老天作證!我相信這裡的地面就會顫抖。” 片刻沉默,這位名叫拉特克利夫的新人憂鬱而決然地說道:“星期天肯定沒跟他們在一起。我希望他去了雙子星座。星期天更有可能正騎著馬以勝利者的姿態穿過巴黎,或者坐在聖保羅大教堂的廢墟上。” “這太荒唐了!”賽姆說道。 “可能是有事情在我們不在場時發生了;但是他不可能這麼匆忙地出手把世界擺平。確實,”他接著說道,並懷疑地朝通向小站的遠處曠野皺了皺眉,“確實有人群朝這裡走來;但是你所看見的並不全是這群人。”

“哦,他們,”新出現的偵探輕蔑地說道,“不,他們不是一支非常有價值的隊伍。不過讓我坦率地告訴你,他們這支隊伍是在對我們的價值進行了精確的算計之後才派出來的——我的伙計,在星期天的世界裡,我們的人數不算多。他自己控制了所有的電纜和電報。殺死最高理事會的成員對他來講就像寄一張明信片,小菜一碟;這件事可能已經交給了他的私人秘書。”他朝草地吐了口唾沫,然後他轉向其他人略微嚴肅地說—— “關於死亡可以講很多東西;但是如果有人不想死的話,我強烈建議他跟我走。” 說完,他轉過寬闊的後背,沉默而起勁地大步走向樹林。其他人轉過頭掃了一眼,看見黑壓壓的人群已經離開了小站,正邁著神秘而整齊的步伐穿過原野。他們用肉眼就能看見最前面幾張面孔上的黑色斑點,這正是他們戴的面罩。他們轉身跟隨他們的領頭人,而他們的領頭人已經到了樹林,並且消失在熠熠生輝的樹木間。

灑在草地上的陽光又乾又熱。所以,在匆匆走進樹林時,清涼的就跟跳水者跳進了陰暗的水池一樣使他們有點吃驚。樹林裡面充滿了斑駁的陽光和搖曳的陰影。他們構成了一種令人恐懼的面罩,幾乎使人回想起炫彩的電影。賽姆幾乎看不清和他走在一起的具體的人形,因為光與影的圖案總在他們身上跳躍。一會兒,一個人的腦袋彷彿被倫勃朗的光線照亮了,使得其他一切都了無痕跡;下一刻,他有了一雙強壯而顯眼的白手和一副黑人般的臉龐。那位前侯爵把他的老式草帽蓋在他的眼皮上,草帽邊緣的黑影把他的臉方方正正地分割成了兩半,看起來就像他戴著跟那些追踪者一樣的黑色半遮臉面罩。想像力影響著賽姆,並壓倒一切的驚奇感。他是戴著面罩嗎?有人戴著面罩嗎?有任何人戴著任何什麼東西嗎?在這個神奇的樹林裡,人們的臉龐明暗交替,他們的身形先膨脹成明亮的陽光,再消退成奇形怪狀的黑夜,這種混亂的明暗對照(在外面清亮的日光之後出現),對賽姆來說完美地像徵著一個他在其中活動了三天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們扯下他們的鬍子、眼鏡和鼻子變成了其他人。他明白侯爵是朋友,所以當他認為侯爵是個惡魔時所感到的那種可悲的自信奇怪地消失了。在經過了所有這些混亂之後,他不禁想問,什麼是朋友,什麼是敵人。有沒有任何與它的表像不同的事物?侯爵扯下了他的鼻子,表明了偵探的身份。難道他不可以扯下他的腦袋成為一個妖怪?這一切不就像這個令人困惑的林地,這種光與影的舞蹈嗎?一切只是不經意的一瞥,這一瞥總是無法預見,總是被遺忘。蓋布利爾·賽姆在這個陽光斑駁的樹林深處找到了許多現代畫家竭力尋找的東西,現代人稱為印象主義的東西,它是那不為世界設立底線的終極懷疑論的另一個名稱。

就像一個在噩夢中拼命尖叫後醒來的人一樣,賽姆突然努力把他最後、最糟糕的臆想拋棄。他不耐煩地邁了兩步趕上了戴侯爵草帽的那個人,他把他稱為拉特克利夫。他以一種響亮快活得有些誇張的嗓音打破了深不可測的寂靜聊起天來。 “我想問,”他說,“我們到底去哪裡?” 他內心的疑慮是如此真誠,所以他高興地聽到他的同伴以一種從容而富有人情味的聲音開了口。 “我們必須往下穿過蘭西鎮去海邊,”他說,“我想法國的這個地區最不可能有他們的人。”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賽姆叫道。 “他們不可能那麼輕易就控制了現實世界。成為無政府主義者的勞工肯定不多,而且毫無疑問,即使他們是無政府主義者,單純的烏合之眾也打不過現代化的軍隊和警察。”

“單純的烏合之眾!”他的新朋友輕蔑地哼了一聲重複道,“看來你談論烏合之眾和勞工階層的語氣就像他們是問題所在。你所持有的那個永恆而愚蠢的觀點就是如果無政府主義出現,它很可能就是產生於窮人當中。為何你會這麼想?窮人會造反,但他們絕不是無政府主義者;他們比任何人都希望有一個體面的政府。國家確實跟窮人的利害有關。而富人不是這樣,他可以乘著遊艇前往新幾內亞。窮人有時候會反對糟糕的統治;而富人就是反對被統治。貴族往往就是無政府主義者,這一點你可以從男爵們的戰爭中看到。” “作為一場針對小人物的英國歷史的演講,”賽姆說道,“這著實精彩。不過我還無法理解它的適用性。” “它的適用性就在於,”對方說道,“老星期天的大多數得力助手是南非和美國的百萬富翁。這就是為什麼他控制了所有的通訊設施;這就是為什麼反無政府主義警隊中的最後四個勇士正在像兔子一樣竄過樹林。”

“百萬富翁我能夠理解,”賽姆沉思著說道,“他們幾乎都是瘋狂的。可控制幾個有著不良嗜好的缺德的老先生是一回事;要控制偉大的基督教國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以我的鼻子打賭(請原諒這個暗示),當星期天面對在任何地方改變任何一個健康的普通人的信仰的任務時,他肯定會顯得無能為力。” “嗨,”對方說道,“這完全取決於你指的是哪一種人。” “比如,”賽姆道,“他絕對改變不了那個人的信仰。”他筆直地朝前指了指。 他們來到一塊陽光照耀的空地上,這塊空地對賽姆似乎意味著他的清醒知覺的恢復。在這塊林中空地的中央有一個人,他幾乎是以一種可怕的現實性象徵著常人的判斷力。一個受著日曬淌著汗水因為必要而繁重的無盡辛勞顯得肅穆的粗壯的法國農夫,正在用一把短柄小斧砍木頭,他的運貨車停在幾碼開外,已經裝滿了半車木頭;正在吃草的那匹馬就跟它的主人一樣,勇敢而不絕望;就像它的主人,健壯,但也近乎哀傷。這個農夫是一個諾曼底人,個子比普通法國人要高,但很笨拙。他的黝黑的身影映襯著方方正正的一片陽光,幾乎就像壁畫上一個隱喻式的勞作者身處於金色的底子上。

“賽姆先生在講,”拉特克利夫對那位法國上校喊道,“至少這個人絕不會成為無政府主義者。” “賽姆先生講得很對,”杜克洛埃上校笑著答道,“即使唯一的理由是他有很多財產要保護。不過我不記得,在你們的國家,你們並沒有對富裕的農民習以為常。” “他看起來很窮。”布爾醫生懷疑地說道。 “確實如此,”上校道,“那就是他很富的原因。” “我有一個主意,”布爾醫生突然說道,“他會要多少錢才讓我們搭他的車?那些追踪者都在步行,我們很快就可以把他們甩掉。” “哦,給他多少錢都行!”賽姆急切地說,“我身上有一大堆錢。” “那不行,”上校道,“除非你和他討價還價,否則他不會尊重你。” “哦,要是他會討價還價就好了!”布爾不耐煩地說。

“他會討價還價因為他是一個自由人,”對方說道,“你不懂的,他不會明白慷慨的意義。不用給他小費。” 他們似乎聽到了他們身後的奇怪追踪者的沉重腳步聲,不過,當那位法國上校用趕集日的所有隨意的玩笑和爭吵與那個樵夫搭話的時候,他們只能站著幹跺腳。不過四分鐘後,他們發現上校是對的,因為那個樵夫已經同意了他們的計劃,他沒有漫天要價,而是慎重出價並獲得了適當的報酬。他告訴他們,最好的選擇是向下到達蘭西山坡上的小客棧,那位客棧主人,一個在晚年變得非常虔誠的老軍人,肯定會同情他們,甚至會冒險幫助他們。所以,這幾個人都坐在柴堆的上面,隨著粗陋的運貨車搖晃著駛下了林地陡峭的另一邊。儘管這輛車又笨重又搖搖欲墜,它還是開得很快,不久,他們就高興地發現他們已經遠離了那些追踪者(不管他們是誰)。但是,那些無政府主義者在哪裡招到的這些追隨者,仍然是個未解之謎。一個人的存在對他們來說就足夠了;起初,他們逃跑是因為第一次目睹了秘書畸形的笑容。賽姆時不時地回過頭去張望追踪他們的一大群人。

隨著距離的拉開,樹林逐漸變得越來越稀疏,他可以看見樹林邊和樹林上方陽光照耀的坡地。穿過這些坡地的是一群黑色正方形仍在移動的暴民,看起來就像一個可怕的甲蟲。在強烈的陽光下,憑藉自己極好的眼力,賽姆能夠清楚地看到這群人。他能把他們一個個人分辨清楚。但是他越來越驚訝於他們整齊劃一的行動方式。他們好像穿著黑色的衣服,戴著黑色的平常帽子,就跟任何上街的普通人群一樣。但他們並沒有像普通烏合之眾一樣,展開、散佈、排列成多路縱隊以進行攻擊。他們可怕、惡毒而呆板地前進著,就像一支顯眼的機器人軍隊。 賽姆把這個指給拉特克利夫看。 “是的,”這位警官回答道,“這就是紀律。這就是星期天的做派。他也許在五百英里開外,但對他的恐懼籠罩著他們,就像害怕上帝的手指。是的,他們在整齊劃一地行走,而且你可以肯定他們在整齊劃一地說話;是的,而且在整齊劃一地思考。但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正在整齊劃一地消失。”

賽姆點點頭。確實隨著農夫鞭打他的馬兒趕路,那黑壓壓的追踪人群也變得越來越小。 陽光照耀下的風景線,儘管整體上是平坦的,在樹林的遠端卻消散成通往大海的巨浪般起伏的厚實坡地,有點像蘇塞克斯丘陵地帶的低矮山丘。唯一的區別是,蘇塞克斯道路像小溪一樣蜿蜒而崎嶇,但是在這裡,法國的白色馬路像瀑布一樣在他們面前垂直下落。駛下這條筆直的坡道,運貨車在一個拐角時發出了噹啷聲,然後過了幾分鐘馬路變得更陡了,他們可以看到下面的蘭西的小海港和一汪藍色的弧形大海。黑壓壓的敵人已經完全從地平線上消失了。 運貨馬車急轉彎繞過了一叢榆樹,馬鼻子幾乎碰到了一位坐在“金色太陽”小酒館外面長凳上的老先生的臉。農夫咕噥著說了聲抱歉就從座位上下來。其他人也一個個從車上下來,三三兩兩地對老先生說著客套話,從健談的樣子就可以看出,他是這家小客棧的主人。

他是一個白頭髮、臉龐如蘋果般豐滿的老男人,長著一雙疲乏的眼睛和灰色的上唇鬍子,矮胖,慣於久坐,而且非常單純,是常見的那種法國人,但在信仰天主教的德國則更為常見。他周圍的一切,他的煙斗、啤酒罐,他的花兒,以及他的蜂箱都使人聯想到一種悠久的和平。只有當他的客人走進店堂抬起頭看時,他們才會看到牆上掛的一把劍。 上校如問候老朋友一般問候了客棧老闆,然後迅速地徑直走進店堂,坐下來點了一些常規性的茶點。他軍人般果斷的行動使坐在他身邊的賽姆頗感興趣,所以當那位老店主不再能滿足他的好奇心時,他抓住了機會。 “請問上校,”他低聲道,“我們為什麼要來這兒?” 白鬍子拉碴的杜克洛埃上校笑了一下。 “有兩個理由,先生,”他說道,“我首先講第一個,不是最重要的但卻最實用的理由。我們來這兒是因為這是方圓二十英里範圍內我們唯一能弄到馬匹的地方。” “馬匹!”賽姆重複道,馬上抬起頭來。 “是的,”對方道,“如果你們真的要甩開你們的敵人,你們只能騎馬,除非你們的口袋裡裝著自行車和汽車。” “那麼你建議我們前往哪裡?”賽姆懷疑地問。 “毫無疑問,”上校答道,“你們最好趕快前往小鎮旁邊的警察局。那位我在略嫌欺詐的情況下幫助過的我的朋友,似乎過度誇大了一個大叛亂的可能性。不過我認為,甚至他也幾乎不能斷言,你們在憲兵手裡也不安全。” 賽姆嚴肅地點點頭,然後突然說道:“那麼你來這兒的另外一個理由是什麼?” “我另外一個來這兒的理由,”杜克洛埃冷靜地說道,“就是在臨死之前不妨見一見一兩個好人。” 賽姆抬起頭望著牆,看見了一幅粗陋而淒慘的宗教圖畫。他說:“你是對的,有沒有任何人安排馬匹?” “是的,”杜克洛埃回答,“當然我一進店就吩咐了。你們的那些敵人看起來不是很快,但實際上他們的行動快得出奇,就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我沒想到無政府主義者那麼有紀律。你們一刻也不能浪費了。” 正當他說話時,那位有著藍眼睛、白頭髮的老店主緩緩地走進店堂,告訴他們外面有六匹馬已經配好了馬鞍。 按照杜克洛埃的建議,其餘五個人配備好了一些便於攜帶的食物,並隨身帶著他們決鬥用的劍,便騎著馬跑下了陡峭的白色馬路。那兩個為前侯爵背行李的僕人被允許留下來喝酒,當然他們自己也願意。 此時,下午的太陽斜掛西天,憑藉它的光線,賽姆能看到老店主健壯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但依然站在原地望著他們,陽光浸潤了他的銀髮。上校不經意的話語使賽姆心中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迷信想法,那就是這個老店主可能就是他將在大地上看到的最後一個正直的陌生人。 他仍然注視著這個越來越小的身影,老店主站在那裡就像一個冒著白色火焰的灰色斑點,他的身後是陡峭的巨大的綠色坡地。當他的目光掃過丘陵的頂部,他看見了一支穿著黑衣不斷行進的隊伍。他們像一群黑壓壓的蝗蟲,向這個好人和他的房子壓過來。那五個人的行動還算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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