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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決鬥

代號星期四 G·K·切斯特顿 9481 2018-03-18
賽姆和他的同伴們一起在一張咖啡桌旁坐下,他藍色的雙眼像下面明亮的大海,閃閃發光,他開心而不耐煩地點了一瓶索米爾白葡萄酒。因為某種原因,他此刻處於好奇而興奮的狀態。他不尋常的興致,隨著葡萄酒下肚不斷高漲,半個小時後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了胡話。他宣稱要和這個不共戴天的侯爵進行一次談話,並用鉛筆胡亂地把計劃記了下來。按照設計,它就像一個印刷好的帶有問題和答案的教義問答,賽姆用非常快的語速把它宣布了。 “我要走到他身邊。在他摘掉帽子之前,我要先摘掉我的帽子。我會說,'我相信你是聖·尤斯塔奇侯爵。'他會說,'我猜你是著名的賽姆先生。'然後他會用最優雅的法語說,'你好嗎?'我會用最優雅的倫敦英語回答,'哦,只不過是賽姆——'”

“哦,閉嘴,”戴眼鏡的人說,“你要振作起來,而且扔掉那張紙。你到底要做什麼?” “但這是一份可愛的教義問答,”賽姆可憐地說,“讓我讀給你聽吧。它只有四十三個問題和答案,而侯爵的某些回答極其精彩。我要對我的敵人公平些。” “可這有什麼好處呢?”布爾醫生惱火地問。 “難道你沒發現,它會引出我的盤問,”賽姆笑容滿面地說,“當侯爵給出了第三十九個回答,它是這樣的——” “難道你沒有想過,”教授以沉悶而簡潔的語氣問道,“侯爵可能不會談論你給他設計的四十三個話題,對於這一點,我認為你計劃顯得有點過於牽強。” 容光煥發的賽姆敲了一下桌子。 “嗨,說得太對了,”他說,“我從未想到這一點。先生,你的才智超過常人。你將來會出名的。”

“哦,你醉得像一隻貓頭鷹!”醫生道。 “我需要,”賽姆繼續鎮定地說,“採取另一種打破我自己和那個我希望殺掉的人之間的堅冰(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的方法。既然交談的過程無法單單由交談的一方來預料(正如你用自己的睿智所指出的那樣),那麼我認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盡可能由交談的一方完成全部談話。而我的確就將這麼做!”他突然站了起來,黃色的頭髮在輕柔的海風裡飄動著。 掩映在樹叢中的一家音樂咖啡館裡,一支樂隊正在演奏,一個女人剛剛停止歌唱。在賽姆興奮的腦袋裡,這個銅管樂隊的喧囂聲就像萊瑟斯特廣場上那架手風琴的刺耳的鳴響,正是合著它的曲調,他一度勇敢地面對死亡。他把目光掃向侯爵坐著的那張小桌子。這個人此刻有兩個同伴,都是穿著長禮服、戴著絲帽的嚴肅的法國人,其中一個戴著紅色的玫瑰花形榮譽勳章,顯然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除了這些黑色圓桶狀的服裝,戴著寬鬆的草帽、穿著輕便的春裝的侯爵看起來野蠻而放蕩;不過他看起來就像一位侯爵。實際上,可以說他的畜生般的優雅,輕蔑的眼神,以及他的映襯著紫色大海高昂起的驕傲頭顱,使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國王。但他絕不是一個基督徒國王,而是一個半希臘半亞細亞血統的黑皮膚的暴君,他在奴隸制時期就無情地藐視地中海,藐視他的大帆船以及他的痛苦呻吟的奴隸。賽姆認為,有著這樣一種做派的這個暴君,金棕色臉龐會跟墨綠色的橄欖樹和那片火熱的藍海形成尖銳的對比。

“你要去主導這次談話嗎?”教授急躁地問,發現賽姆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 賽姆喝完了最後一杯發泡的葡萄酒。 “我就是,”他邊說,邊指向侯爵和他的同伴,“這次會談。這次會談讓我不痛快。我將扯下這次會談的醜陋的紅色大鼻子。” 他敏捷而不太穩當地走了過去。侯爵看見他,驚訝地蹙起了黑色的亞述人的眉頭,不過還是禮貌地微笑著。 “我想,你就是賽姆先生。”他說道。 賽姆回個禮。 “你就是聖尤斯塔奇侯爵,”他斯文地說道,“讓我扯下你的鼻子。” 他俯過身去動手,可是侯爵向後退,弄翻了他的椅子,而他的兩個戴大禮帽的同伴拖住了賽姆的肩膀。 “這個人侮辱了我!”賽姆一邊說,一邊比劃著解釋。

“侮辱了你?”戴著紅色的玫瑰花形榮譽勳章的紳士叫道,“什麼時候?” “哦,就剛才,”賽姆不顧一切地說道,“他侮辱了我的母親。” “侮辱了你的母親!”這位紳士懷疑地叫道。 “那麼,至少,”賽姆讓了一步道,“我的姨媽。” “但是侯爵剛才怎麼會侮辱你的姨媽?”第二位紳士帶著某種合理的懷疑問道,“他一直坐在這裡。” “啊,他說的話侮辱了我的姨媽!”賽姆生氣地說道。 “我什麼都沒說,”侯爵道,“除了關於那個樂隊的話。我只說過我喜歡他們把瓦格納的曲子演奏得那麼棒。” “這就是對我家族的暗示,”賽姆堅定地說,“我姨媽把瓦格納的曲子彈得很糟。這是一個令人痛苦的話題。有人常常藉此侮辱我們。”

“這太奇怪了。”那位端莊的紳士邊說邊疑惑地看著侯爵。 “哦,我告訴你吧,”賽姆認真地說,“你們的整個談話充滿了對我姨媽弱點的惡毒暗示。” “胡說八道!”第二位紳士道,“我這半個小時裡除了講到我喜歡那個黑頭髮姑娘的歌聲,什麼都沒說。” “嗨,又是侮辱!”賽姆憤怒道,“我姨媽的頭髮是紅色的。” “依我看,”對方說道,“你就是找藉口來侮辱侯爵。” “確實如此!”賽姆邊說邊轉過臉去看著他,“你是一個多麼聰明的傢伙!” 侯爵跳了起來,雙眼冒火。 “你是要故意和我吵架!”他叫道,“你是要故意和我打架!老天作證!找茬尋釁再容易不過了。這兩位紳士會幫助我的。離天黑還有四小時。今天晚上我們打一架吧。”

賽姆優雅而親切地鞠了一躬。 “侯爵,”他說,“你的行為配得上你的名聲和血統。不過先讓我和那些我信賴的紳士們商量一下。” 邁了三個大步,他就走到了同伴們身邊,他們目睹了他藉著酒挑釁,也聽到了他白痴般的自圓其說,對他表現非常驚訝。不過他回來時非常清醒,面色有點蒼白,他低沉的嗓音顯得興奮而務實。 “事兒成了,”他嘶啞地說道,“我確定要和那個畜生打一架。但是瞧這兒,仔細聽吧。沒有時間聊了。你們是我的助手,一切取決於你們。現在你們必須堅持,必須絕對地堅持,讓這場決斗在明天七點以後舉行,這樣就讓我有機會阻止他趕上七點四十五分開往巴黎的火車。他一旦錯過了火車,他就錯過了犯罪的機會。他無法拒絕你們對於時間和地點的小小要求。不過他會這麼做。他會選擇靠近路邊火車站的一塊空地,這樣他就能搭上火車。他是一個非常高明的劍客,他會盼望著盡快地殺死我,然後及時趕上火車。不過我擊劍的水平也不錯,我想我無論如何能夠拖住他,直到火車出發。然後他可能會殺死我來安撫他的情緒。你們明白了?那麼好吧,讓我把你們介紹給我的幾個迷人的朋友。”說完,他迅速帶著他們穿過街面,用他們先前沒有聽說過的兩個非常貴族化的名字把他們介紹給了侯爵的助手。

賽姆時不時會有非凡的判斷力突然閃現,這原本不是他的名聲的一部分。它們是(正如他談到的對於眼鏡的衝動)詩意的直覺,它們有時就表現為預言能力的提升。 在這件事上,賽姆對對手策略的估計是正確的。當侯爵從他的助手得知賽姆只願在早晨決鬥,他一定完全意識到有一個障礙突然出現在他和他在法國首都扔炸彈的任務之間。當然,侯爵跟他的朋友解釋這個障礙,所以他就選擇了賽姆預言的那種做法。他讓他的助手和對方約定了離鐵道不遠的一小塊草地,而他確信第一回合就能置對手於死地。 當侯爵非常冷靜地來到決斗場時,人們都看不出他正焦急地盼望出行;他雙手插在口袋裡,草帽掛在腦後,英俊的臉龐在陽光下現出黃銅色。不過可能會使陌生人感到奇怪的是,在他的隨從中不僅有他的助手背著劍匣,而且他的兩個僕人還帶著旅行皮箱和午餐籃。

時間尚早,溫暖的陽光浸潤了一切,賽姆略微驚訝地發現無數金色、銀色的春天的花朵在高高的草叢裡怒放,草兒幾乎把在場的人的膝蓋都遮住了。 除了侯爵,所有人都穿著莊重的暗色長禮服,戴著黑色煙囪式的高頂禮帽;特別是那個小個子醫生,還戴了一副黑色眼鏡,看起來就像一出滑稽戲裡的殯葬師。賽姆體會到,這是衣冠楚楚的教堂葬禮隊伍和絢爛而閃光、到處開滿野花的草地之間的滑稽對比。但實際上,黃花與黑帽子之間的滑稽對比,象徵著黃花與凶險事件之間的淒慘對比。侯爵的右邊是一片小樹林,左邊遠處是漫長而彎曲的鐵道線,這是侯爵的目標和逃跑路線,可以說賽姆把它從侯爵面前擋住了。在他前面,在他的黑色對手團隊的後面,他可以看到,一小叢開著淡黃褐色花朵的灌木像著色的雲彩般映襯著模糊的海平面。

作為榮譽軍團一員的杜克洛埃上校極其禮貌地走到教授和布爾醫生身邊,建議一旦有人受重傷決鬥就終止。 可是,在這點策略上,被賽姆仔細叮囑過的布爾醫生卻以強烈的尊嚴和蹩腳的法語堅持說,決鬥必須持續到其中一位格鬥者被擊倒為止。賽姆信心滿滿地認為在至少二十分鐘時間裡,他能夠避免擊倒侯爵,也能夠防止侯爵擊倒他。而二十分鐘後開往巴黎的火車就會揚長而去。 “對擁有出名的技能和勇氣的德·聖尤斯塔奇先生這個人來說,”教授嚴肅地說道,“他肯定不會在乎採取什麼方法,可我們的頭兒有充分的理由要求決鬥得更久,這些理由的微妙之處使我不能說得太多,不過對於它們正義而高尚的本質我可以——” “少廢話!”侯爵從後面把他打斷了,臉色突然陰沉,“我們別說了,開始吧。”他用手杖削掉了一株高聳的花冠。

賽姆理解他的粗魯和不耐煩,他本能地回過頭去看火車有沒有出現。可是地平線上沒有煙霧。 杜克洛埃上校跪在地上打開了劍匣,取出一對一模一樣的劍,在陽光下反射出兩道白色的火焰。他把其中一把遞給侯爵,另一把遞給賽姆;侯爵不拘禮節地拿了劍,賽姆接過劍,並折彎,然後以個人尊嚴所允許的最大時間限度使它保持這種姿勢。 然後上校取出另外一對劍,自己拿了一把,把另外一把交給了布爾醫生,又上前確認雙方的人員。 兩位格鬥者都甩掉了他們的外套和馬甲,手裡拿著劍站好了。雙方的助手也都拿著劍站在各自的戰線一方,不過穿著黑色長禮服、戴著黑禮帽的他們仍然顯得陰鬱。雙方的頭兒敬了禮。上校平靜地說道,“開始!”隨即兩把劍碰出了叮噹聲。 當兩劍交鋒帶來的震動波及賽姆的手臂時,所有成為這個故事主題的荒誕的恐懼迅速從他心裡消失,就跟一個人在床上醒來夢境消失一樣。不過在他的記憶裡,它們清晰而有條理——對教授的恐懼如何變成了對噩夢中殘酷災禍的恐懼,對醫生的恐懼如何變成了對科學的密閉真空的恐懼。第一個恐懼是一種古老的恐懼,即任何奇蹟都可能發生;第二個恐懼是一種更為絕望的現代人的恐懼,即任何奇蹟都不可能發生。不過他看清了這些恐懼都是幻想,因為他發現自己正面臨著死亡的恐懼,其情其理嚴峻而冷酷。他的感覺就像一個整夜夢見自己跌下懸崖的人,一早醒來卻要被吊死。他一看到陽光從他對手的劍身的凹槽流瀉下來,他感受到兩把鐵器交鋒就像兩個有生命的東西一樣震動,他明白他的敵人是一個可怕的劍客,可能他的大限到來了。 周圍所有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一種奇特而生動的價值;所有有生命的東西都使他感到了對生命的熱愛。每當他的眼睛瞬間躲開侯爵平靜、執著而迷惑人的目光時,就會看見映襯著天際的一小簇杏樹。他想,如果他能奇蹟般地逃脫,他就要在那棵杏樹前永遠坐下去,此外沒有任何別的奢望。 大地、天空以及其他的一切東西都具有一種迷失般的生命之美,而他的腦袋的另一邊如玻璃般清晰,他用一種嫻熟的技能擋開了對方的劍,這種技能的擁有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對手的劍頭一度刺中他的手腕,留下了一條輕微的血痕,不過他不是沒注意到,就是有意忽視了。他時不時地迅速反擊,有一兩次他幾乎感到他的劍刺中了對方,但是因為劍上或襯衫上沒有血跡,他認為自己搞錯了。然後格鬥暫停,他又換了招式。 侯爵冒的是滿盤皆輸的風險,他不再平靜地盯著對方,而是轉過頭迅速地朝右邊的鐵道線掃了一眼。然後他突然對賽姆裝出了一副朋友的嘴臉,開始激烈的戰鬥。他的攻擊迅猛而激烈,把閃閃發光的劍揮舞成一陣閃亮的劍雨。賽姆沒有機會再看鐵路了,不過他也不需要看。他猜得出侯爵突然瘋狂進攻的原因——開往巴黎的火車已經要到了。 可侯爵病態的體能已經透支了。賽姆兩次擋開了他的劍,並把劍遠遠地震出了格鬥圈;第三次他的反擊非常迅速,毫無疑問他擊中了對方。賽姆的劍刺中了侯爵的身體,在他的重壓之下彎了一下。 賽姆確信他把劍刺入了對手的身體,就像一個園丁確信他把鐵鍬插進了土地。可是侯爵在攻擊之下往後跳了一步,連個趔趄都沒有,賽姆像個白痴一樣盯著他自己的劍頭,上面沒有一絲血跡。 剎那間是一種呆板的沉默,然後輪到賽姆猛烈地撲向對方,心裡充滿了火熱的好奇。平心而論,侯爵可能是一個比他高明的劍客,正如他在開頭估計的那樣,此刻侯爵似乎心煩意亂導致處於下風,他胡亂而無力地擊劍,不斷轉過頭去向鐵道線張望,彷彿他擔心火車更甚於擔心刺過來的劍。而賽姆揮擊得又兇猛又小心,充滿了理性的暴怒,急切地想解開他的劍頭無血之謎。為了這個目的,他較少攻擊侯爵的身體,更多地攻擊他的喉嚨和腦袋。一分半鐘之後,他感到他的劍頭刺入了對方頜下的脖子,抽回時卻沒有一絲血。半似瘋狂的他又刺了一下,這次應該就在侯爵的臉頰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傷痕了。可是仍然沒有傷痕。 一下子,賽姆再次帶著不可思議的恐懼由極度的興奮變得沮喪了。這個人的生命肯定受到了魔力的保護。但是這種新的精神恐懼比先前追踪他的那位中風教授所象徵的單純的精神紊亂更糟糕。教授只是一個妖精;這個人卻是一個惡魔——甚至他可能就是撒旦!總之,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一把普通的劍三次刺進他的身體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想到這兒,賽姆挺直了身體,身上所有正義的力量都在空中高歌,就像狂風在樹林中呼嘯。他想到了他的故事中所有充溢著人性的東西——塞夫倫莊園的中式燈籠,花園裡姑娘的紅頭髮,碼頭邊暢飲啤酒的誠實水手,以及站在他身邊的忠實同伴。也許他被選為所有這些鮮活善良的人與物的扞衛者來和宇宙的敵人交鋒。 “畢竟,”他告訴自己,“我要超過惡魔。我是一個人。我能做一件撒旦做不了的事情——我能夠死。”當這個詞在他的頭腦裡一閃,他就听到了遠方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汽笛聲,開往巴黎的火車就要呼嘯而過了。 他就像一個渴望天堂的教徒,帶著不可思議的多變招式重新投入了戰鬥。隨著火車越來越近,他想像著自己走過人們在巴黎用鮮花搭起了拱門,他走入了喧鬧的人群分享著偉大共和國的榮耀,而正是他守衛著共和國的大門,使它免受地獄的侵襲。隨著火車的轟鳴聲越來越響,他的思緒也越來越高漲。然後火車的轟鳴以一陣似乎自豪的拉長的刺耳汽笛聲結束。火車停住了。 突然之間,使所有人感到驚訝的是,侯爵往後跳出了對方的攻擊範圍,並把自己的劍扔在地上。這一跳很精彩,簡直是極為精彩,因為賽姆剛剛把劍刺入了侯爵的大腿。 “停!”侯爵的嗓音足以逼迫對手短暫服從,“我有話要說。” “怎麼了?”杜克洛埃上校一邊問,一邊盯著他,“有人犯規嗎?” “這裡確實有人犯規,”臉色有點蒼白的布爾醫生說,“我們的頭兒至少擊中了侯爵四次,他卻一點沒有受傷。” 侯爵帶著一種表露驚人耐心的奇怪神色舉起了手。 “請讓我說話,”他說道,“這很重要。賽姆先生,”他繼續朝他的對手說,“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我們今天決鬥是因為你之前表達過要扯我鼻子的願望(我當時認為是不合理的)。勞你的駕,你現在能盡快地扯一下我的鼻子嗎?我要趕火車。” “我抗議,這是違規的。”布爾醫生憤怒地說。 “這肯定有點違背慣例,”杜克洛埃上校說完,不安地看著他的頭兒。 “我想,記錄在案的只有一個先例(貝爾加德上尉和讚普特男爵),當時根據其中一方的請求,在決鬥中途交換了武器。但是我們不能稱一個人的鼻子為武器。” “你扯不扯我的鼻子?”侯爵惱火道,“來吧,來吧,賽姆先生!你本來就想這麼幹的,現在幹吧!你絕對想不到這對我有多重要。別那麼自私!既然我叫你,你就馬上扯我的鼻子吧!”然後他帶著迷人的微笑,微微向前傾過身。而那列開往巴黎的火車,喘著氣、嘯叫著駛入了附近山背後的小站。 賽姆產生了一種他在這些冒險歷程中不止一次產生過的感覺——被掀到天堂的可怕巨浪正在傾覆下來。對世界只有一知半解的他向前走了兩步,抓住了這個貴族的鷹鉤鼻。他用力扯了一下,鼻子被他扯下來了。 他傻瓜似的站了好幾秒,手指還夾著那個紙板糊就的鼻子,他看著這個鼻子,而太陽、雲朵以及森林覆蓋的群山正在俯瞰這個愚蠢的場面。 侯爵以響亮而快樂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要是任何人想用我左邊的眉毛,”他說道,“他可以拿走。杜克洛埃上校,請接受我的左邊眉毛!這種東西可能有朝一日會有用。”接著,他嚴肅地扯下了他黝黑的亞述人式的左邊眉毛,把棕色的半個額頭也帶了下來,然後禮貌地把它交給了上校,憤怒的上校站著漲紅著臉一言未發。 “要是我早知道,”上校氣急敗壞地說,“我在幫一個往身上塞東西的膽小鬼決鬥——” “哦,我明白,我明白!”侯爵說道,同時不顧一切地在草地上忽左忽右地手舞足蹈。 “你錯了,不過事情現在還無法解釋。我告訴你們火車已經進了站!” “是的,”布爾醫生凶狠地說,“不過火車也會駛出車站。它離開時不會搭上你。我們對你魔鬼似的把戲看透了。” 故弄玄虛的侯爵絕望地抬起了雙手。他像一個站在太陽底下的奇怪的稻草人,半邊臉被扯掉了,剩下的半邊臉厚著臉皮在齜牙咧嘴地瞪著眼。 “你要把我逼瘋嗎?”他叫道,“火車——” “你不可以乘火車離開。”賽姆堅定地說道,一邊握住了他的劍。 這個瘋狂的傢伙朝賽姆轉過身去,似乎為了在說話之前奮力一搏而積聚力量。 “你這肥胖的,該死的,目光短淺的,粗魯的,嚇人的,愚笨的,倒霉的,衰弱的,可惡的大傻瓜!”他一口氣也不喘地連續罵道,“你這愚蠢的,粉紅臉的,長著淡黃色雜毛的大頭菜!你這——” “你不可以乘火車離開。”賽姆重複道。 “真是活見鬼,”對方咆哮道,“我就非要坐火車離開?” “我們了解一切,”教授嚴厲地說道,“你要去巴黎扔炸彈!” “胡言亂語!”對方叫道,一邊扯自己的頭髮,頭髮很輕易就被扯下來了。 “你們都得了腦軟化症,以至於看不清我是誰嗎?你們剛才真的以為我想去趕那班火車?對我來說,二十班開往巴黎的火車通過也無所謂。讓這些火車見鬼去吧!” “那麼剛才你關心什麼?”教授問道。 “剛才我關心什麼?我才不關心能不能趕上火車;我關心的是這班火車會不會趕上我,現在,老天作證!它趕上我了。” “我遺憾地告訴你,”賽姆克制地說道,“你的話沒有向我傳遞任何意義。可能如果你扯去你的額頭和下巴,你的意思會變得更清楚些。清醒的神誌才會有很多途徑實現自己的功能。你說這班火車趕上你是什麼意思?這或許是我的文學想像力在起作用,但無論如何我覺得你的話應當有一定的意思。” “它的意思是一切,”侯爵說,“以及一切的終結。星期天現在把我們牢牢地握在手心裡了。” “我們!”教授目瞪口呆地重複道,“你說的'我們'指誰?” “當然指警察嘍!”侯爵說完扯掉了他的頭皮和半張臉。 露出的腦袋是英國警察中常見的長著金發,梳得整整齊齊的平頭,可他的臉卻蒼白得嚇人。 “我是拉特克利夫巡官,”他的語速幾乎快得有點刺耳,“我的名字警方都知道,而且我知道你們也是警察。如果有人懷疑我的身份,我有張卡片可以證明。”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藍色的卡片。 教授打了一個厭倦的手勢。 “哦,不必給我們看,”他不耐煩地說道,“我們得到的藍色卡片足以裝備一場犬兔越野追逐遊戲。” 小個子的布爾醫生,就像許多看似活潑而粗野的人一樣,突然做出了顯示精到眼光的行動。他肯定在這裡挽救了整個形勢。在這個驚人的變形場面的中途,他帶著一個助手的所有莊重和責任跟侯爵的兩個助手講話。 “先生們,”他說道,“我們都欠你們一個嚴肅的道歉;但是我向你們保證,你們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樣成為一個低俗笑話的受害者,也沒有淪為一個高貴先生的不名譽行為的犧牲品。你們沒有浪費你們的時間;是你們的幫助拯救了世界。我們不是小丑,而是與一個巨大的陰謀作戰的孤注一擲的人。一個秘密的無政府主義者團體正在像追捕野兔一樣追捕我們;他們不是一群因為飢餓或者德國哲學就會四處扔炸彈的不幸的瘋子,而是一個富有、強勢、狂熱、信仰厭世主義的教會,他們堅持的神聖目標就是像消滅害蟲一樣消滅人類。他們追捕我們的嚴酷程度,你們可以從這些事實猜測出來,首先,我們被迫偽裝自己(這一點我要道歉),其次,我們被迫上演了這一出鬧劇(在這裡你們受苦了)。” 侯爵較年輕的一個助手,那個長著黑色上唇鬍子的矮個男士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說道:“當然,我接受道歉。可如果我拒絕跟著你們進一步冒險,也請你原諒我,讓我先說一句早上好!目睹一位熟識的著名同鄉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自己扯得七零八落是很不正常的,而且我這一天也受夠了。杜克洛埃上校,我絕不會影響你的行動,不過如果你和我一樣,對我們目前社會的不正常有同感的話,現在我就要返回我的小鎮。” 杜克洛埃上校毫無表情地動了一下,然後用力拉了一下他的白色鬍子突然說道:“不,我肯定不回去。如果這些先生們因為一大幫卑劣的壞蛋而真的陷入了這種難以收拾的局面,我將幫他們渡過難關。我已經為法國戰鬥過,現在我必須為文明而戰。” 布爾醫生脫下帽子揮舞著,彷彿在為一個公眾集會鼓勁。 “別太大聲,”拉特克利夫巡官說,“星期天可能會聽到。” “星期天!”布爾叫道,放下了帽子。 “是的,”拉特克利夫回嘴道,“他可能和他們在一起。” “和誰在一起?”賽姆問。 “和下火車的人在一起。”他說。 “你說的似乎太離譜了,”賽姆說。 “嗨,事實上——但是,我的天哪,”他突然叫道,就像一個人看到了遠處的爆炸,“老天作證!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屬於無政府主義理事會的這些人就都在反對無政府主義!除了星期天和他的私人秘書以外,每個爹媽養的男人都是偵探。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這位新警察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說道,“這意味著我們都死定了!難道你不了解星期天?難道你不知道他的玩笑總是又直白又離奇,以至於沒有人會放在心上?你能想到任何比這更像星期天作風的事情嗎?他就是要把他所有強大的敵人安排進最高理事會,然後費盡心思讓這個最高理事會成為擺設。我告訴你,他已經收買了每一家壟斷企業,佔領了每一條電纜,控制了每一條鐵道線——特別是那條鐵道線!”他用一根顫抖的手指指向路邊的小站。 “整個行動都被他控制了;半個世界準備為他而起義。可是也許只有五個人會反抗他……而這個老魔鬼把他們都放進了最高理事會,讓他們在互相監視中浪費時間。我們都是白痴,而他設計了我們全部的愚蠢行為!星期天知道教授會滿倫敦地追賽姆,賽姆會和我在法國打一架。他積聚了巨大的資本,控制了重要的電報線,而我們五個白痴就像一群玩捉迷藏遊戲的狼狽孩童互相追來追去。” “然後呢?”賽姆穩健地問道。 “然後,”對方突然平靜地答道,“他發現我們今天在一塊極具村野之美和極度偏僻的草地上玩捉迷藏遊戲。他可能已經控制了世界;他接著要做的就是控制這塊草地和草地上的所有傻瓜。而且既然你真的想知道我為何要反對這班火車的到來,我就告訴你。我反對的理由是星期天或他的秘書此刻已經下了火車。” 賽姆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他們都把目光投向遠處的車站。確實,有一大幫人似乎正朝他們走來。但是太遠了,看不清他們的模樣。 “已故的德·聖尤斯塔奇侯爵有一個習慣,”那位新警察邊說邊拿出一隻皮匣子,“總是要帶一副看戲用的望遠鏡。星期天和他的秘書,其中必有一人隨著人群追踪我們。他們把我們堵在了一個美好而安靜的地方,在這裡我們不會想到違背誓言去報警。布爾醫生,我猜,你用這副望遠鏡比用你自己擺樣子的眼鏡要看得更清楚。” 他把望遠鏡交給了醫生,醫生馬上摘下自己的眼鏡,把望遠鏡放到眼前。 “你的話倒霉透了,”教授有點發抖地說道,“他們肯定有很多人,不過他們很可能是普通遊客。” “普通遊客,”使用望遠鏡的布爾問道,“會用黑色面罩半遮著臉嗎?” 賽姆幾乎是半搶著把望遠鏡拿到手裡,自己張望起來。在前進的人群中的,大多數人確實很普通;但在前面帶頭的兩三個人都戴著半遮臉的黑色面罩,一直延伸到他們的嘴巴。這種偽裝很完備,尤其在這遠地方看更是如此,賽姆發現不可能從正在聊天的那幾個帶頭者的剃得乾乾淨淨的嘴部和下巴上推斷出任何東西。不過此刻他們邊聊邊笑,其中的一個人正朝旁邊的人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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