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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戴眼鏡的人

代號星期四 G·K·切斯特顿 9338 2018-03-18
“勃艮地紅葡萄酒令人愉快。”教授放下酒杯哀傷地說道。 “你的樣子看起來並不愉快,”賽姆說,“你喝酒的樣子就像在喝藥。” “你必須原諒我的儀態,”教授憂鬱地說,“因為我的處境相當怪異。我的內心確實充滿了孩童般的歡欣;但我對中風教授角色入戲太深,所以現在我無法停止扮演。即便是在我與朋友們相處,不必再偽裝自己時,我仍然會忍不住慢條斯理地講話,並且在額頭上撐起皺紋——就像我的額頭就這是這樣。我可以顯得很快樂,你懂的,但表現的是一種中風病人的方式。我心頭湧動著最活潑的呼喊,但它們從我嘴裡出來時卻完全不同了。你會聽見我說,'快點,老兄!'這會使你落淚的。” “確實如此,”賽姆道,“不過我覺得,除此之外,你還有其他的擔憂。”

教授動了一下身子又盯著他看。 “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傢伙,”他說,“與你合作令我愉快。是的,我心頭有一片沉重的陰雲。我要面對一個巨大的問題。”說完,他把裸露的額頭埋進了雙手裡。然後他低聲說—— “你會彈鋼琴嗎?” “會的,”賽姆有點驚訝地說,“我應該有這方面的特長。”對方不說話,他就接著又說:“我相信沉重的陰雲已經被移走了。”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教授在雙手陰影裡開了腔—— “如果你會使用打字機的話也很不錯。” “謝謝你,”賽姆說道,“你在恭維我。” “聽我說,”對方說,“你要記住明天我們去見誰。你和我明天將要做的事情比從倫敦塔里偷竊王冠上的寶石還要危險得多。我們將從一個非常狡猾、強硬、邪惡的人身上盜取秘密。我相信,除了星期天之外,沒人會像那個戴太陽鏡、齜牙咧嘴的小個子醫生一樣令人驚訝和畏懼。他可能沒有對死亡的那種狂熱,那種對無政府主義的瘋狂的殉教精神,而這些正是那位秘書的典型特徵。不過秘書的狂熱具有一種人性化的感傷力,而且幾乎是一種補償性的特徵。但這個小個子醫生具有一種野性的理智,這比那位秘書的病態更令人震驚。你不會沒有註意到他可憎的男子氣和活力。他蹦蹦跳跳像一隻印度皮球。基於這個,當星期天把關於這次暴行的所有計劃鎖進布爾醫生黑色的圓腦袋時,他不會睡著(我懷疑他是否睡過覺。)。”

“你認為,”賽姆說道,“如果我對他彈鋼琴,這個獨特的惡魔就會平靜下來嗎?” “別傻了,”他的朋友說,“我提到鋼琴,是因為它給人敏捷而不受約束的手指。賽姆,如果我們既要經歷這次面談,又要活著清醒地出來的話,我們之間必須有一套這個畜生看不出的暗號規則。我做了一套和五個手指相對應的粗略的字母密碼——就像這樣,瞧,”他在木桌上擺弄著手指說,“BAD,bad,這個詞我們經常要用到。” 賽姆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開始琢磨這個方案。他的腦子對解難題是出奇的快,而且玩魔術他的手也很巧。很快的,他就學會了在桌子或膝蓋上隨意地敲擊出要傳達的簡單信號。不過酒和友誼總是會激勵賽姆表現出滑稽的睿智,教授很快發現自己應付不了新語彙的過於龐大的能量,而這些新語彙正是從賽姆興奮的大腦蹦出來的。

“我們必須要幾個詞語暗號,”賽姆嚴肅地說,“就是我們會需要表達細微意義差異的詞語。我最喜歡的詞是'coeval'。你呢?” “別裝傻了,”教授悲哀地說道,“你不知道這有多嚴肅。” “還有'lush',”賽姆敏銳地搖了搖頭說,“我們必須有'lush',這個詞可以指草,你不知道?” “你以為,”教授憤怒地問道,“我們將和布爾醫生談草的事?” “我們可以用好幾種方式來處理這個話題,”賽姆沉思著說道,“而且可以毫不牽強地引用這個詞。我們可以說,'布爾醫生,作為一個革命者,你應該記得有一個暴君曾經建議我們吃草;事實上,我們很多人看著新鮮繁茂的夏天的綠草……'”

“你明不明白,”對方說,“這是一個悲劇?” “完全明白,”賽姆答道,“悲劇中也要喜氣一點才好。除了這,你還能他媽的做什麼?我希望你的這種語彙有更寬廣的應用範圍。我想我們不能把它從手指延伸到腳趾嗎?那就需要我們在談話中脫掉靴子和襪子,不管我們如何低調地完成——” “賽姆,”他的朋友嚴厲而簡潔地說道,“上床睡覺!” 不過,在床上,賽姆還是花很長時間來掌握這套密碼。第二天早晨,東方還是漆黑一團,他醒來的那一刻發現他灰白鬍子的盟友如鬼魂般站在他床邊。 賽姆瞇著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後才慢慢回過神,甩開毯子,站了起來。最為怪異的是,賽姆頭天晚上所感受到的安全和友善都隨著毯子從他身上滑落那一刻消失,此刻他只覺得寒冷和危險。不過,他對他的伙伴仍懷著滿滿的信任和忠誠,這是即將走上絞刑台的兩個人之間的信任。

“對了,”賽姆邊穿褲子,邊強作歡笑地說,“我夢到了你的那套密碼。你把它編出來花了很長時間吧?” 教授沒有回答,雙眼盯著前方風雪交加的海面,所以賽姆又重複了一下他的問題。 “我說,你發明這些花了很長時間吧?別人以為我擅長這些,這是很費時間的苦差事。你是當場背下來的嗎?” 教授一聲不吭,雙眼圓睜著,他臉上掛著膚淺的笑容。 “你花了多長時間?” 教授一動不動。 “去你的,你不會回答嗎?”賽姆叫道,驀地躥起一股火,骨子裡卻是恐懼。不管教授能不能回答,他總歸沒有回答。 賽姆轉過頭去,盯著那張羊皮紙一般的僵硬的臉和那雙失神的藍眼睛。第一個念頭是教授發了瘋,但他的第二個念頭卻更為可怕,畢竟,他對這個視為朋友的怪異傢伙了解有多少呢?除了這個傢伙參加過無政府主義者的早餐會以及一個可笑的故事,還有什麼呢?除了果戈理之外,竟然還會遇到一個朋友,這太不可能了!這傢伙是想通過沉默別出心裁地宣戰嗎?他現在凝視的僅僅是一個最新叛變的三重身份的叛徒嗎?他站在這種冷酷無情的沉默中,盡力張大耳朵。他幾乎幻想著他聽到來抓他的炸彈刺客在外面的走廊裡輕輕移動的聲音。

賽姆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下看,接著大笑起來。儘管教授像一尊塑像無聲地站在那裡,五根默然的手指卻在死寂的桌面上舞動著。賽姆注視著那靈巧的手指在燈光下的動作,完全明白他要傳達意思。 “我將只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我們必須習慣這種方式。”他帶著不耐煩厲聲回答道。 “好吧。我們出去吃早餐吧。” 他們一言不發地取了帽子和手杖;當賽姆拿到他的劍杖時,他握得緊緊的。 他們在一個流動咖啡攤上待了幾分鐘,喝了咖啡,吃了粗糙而厚實的三明治,然後過了橋。這時的河,在灰濛蒙的、卻越來越亮的天光下顯得如地獄般荒涼。他們來到他們在河對岸見過的那棟大樓的下面,開始無聲地攀登無數裸露的石台階。他們時不時停下來,靠在欄杆上簡短地談論幾句。大約每隔一層樓梯,他們會經過一扇窗戶;每扇窗戶都向他們展示了一個蒼白而悲慘的黎明,太陽正在艱難地在倫敦上空升起。透過每扇窗戶無數的石板瓦,屋頂看起來就像雨後湧起的灰色海洋的灰色波濤。賽姆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他嶄新的冒險之旅具有某種冷酷而清醒的特質,這比以前瘋狂的冒險更糟糕。比如,昨天晚上在夢中,這幢高聳的廉價公寓就像一座塔。此刻他正走上這些乏味而無休止的台階上,台階連綿不絕的樣子幾乎使他困惑和氣餒。可是,這不是夢境或任何可能導致誇大或錯覺的東西所造成的強烈恐懼。台階的連綿不絕更像是空洞而無限的算術題,它難以想像,卻對思維必不可少;或者它就像天文學中描述恆星距離的令人眩暈的表達式。他正在攀登理性之屋,這件事比非理性本身更可怕。

當他們登上了布爾醫生家的樓梯平台時,最後一扇窗戶向他們展示了一個刺眼的白色黎明,而天邊一團團的艷紅,與其說是紅色的雲彩,倒不如說是紅色的泥土。當他們走進布爾醫生空無一物的閣樓時,那裡一片光明。 縈繞在賽姆心頭的是一種和這些空房間以及嚴峻的黎明相關的半新半舊的記憶。他一看到正在閣樓的書桌上埋頭寫東西的布爾醫生,他就想起了那段記憶——法國大革命。那裡本該有一架斷頭台映襯著刺眼的紅白色晨光。布爾醫生只穿著白襯衫和黑馬褲,剃過的黑色腦袋就像剛脫掉假髮,他也許是馬拉或者更為懶散的羅伯斯庇爾。 當看清楚布爾醫生時,法式的想像消失了。雅各賓派都是空想家,而這位男士身上卻有一種危險的實利主義。他的位置給了他一種嶄新的外表。來自強烈白色晨光的那邊勾勒出明顯的陰影,使他比先前在飯店陽台上吃早餐時顯得更蒼白消瘦。而包圍他的兩隻眼睛的兩塊黑鏡片就像他腦袋上的兩個黑洞,使他看起來就像個死神頭。確實,如果死神本人曾經坐在木桌旁寫東西,那很可能就是布爾醫生。

當這兩個人進來時,布爾醫生抬起頭來,極力維持微笑,同時像彈簧似的迅速站起身來,這種敏捷,教授以前曾提到過。他為他倆放好椅子,走向門後的衣帽鉤旁,穿上黑色粗花呢制的外套和馬甲;他麻利地扣上釦子,又坐回桌旁。 他良好的情緒和安靜的儀態使他的兩個對手無可奈何。短暫的猶豫之後,教授打破沉默說:“很抱歉這麼早就打擾你,同志。”他小心翼翼地延續著慢吞吞的德·沃姆斯風格。 “毫無疑問,你為巴黎行動作好一切安排了吧?”他無限地拉長語調繼續說,“我們得到的訊息使我們不能容忍任何的拖延。” 布爾醫生又笑了,但仍然一言不發地盯著他們。教授又開口了,每說出一個乏味的詞之前,都是一個停頓—— “請不要認為我過於唐突。我建議你改變那些計劃,如果已經太遲了,就帶著盡可能多的支持跟隨你派出的行動者。如果我們要進行這個計劃,賽姆同志和我倒有一段來不及講述的經歷可供參考。不過,如果你真的覺得我們的經歷對於理解我們即將討論的問題必不可少的話,我將冒著喪失時機的風險來詳細地講述這件事。”

教授竭力拉長他的句子,使其冗長且拖延到令人無法忍受,實際是想逼迫這個務實的小個子醫生不耐煩地發火,從而使他攤牌。但是這個小個子醫生只是瞪大眼睛微笑著,如此一來教授的長篇大論就變成吃力不討好的活了。 賽姆開始感到一種新的噁心和絕望,布爾醫生的微笑和沈默一點也不像他半小時之前在教授身上看到的那種僵硬式的凝視和可怕的沉默。教授的喬裝和他所有的滑稽動作就像來自一個形狀怪異的黑臉玩偶,只會令人感到古怪可笑。賽姆想起來,昨天那瘋狂的困境就像在童年時害怕過的幽靈。可現在是白天,在這裡的是一個穿粗花呢衣服的健康結實的男子,除了他難看的眼鏡外,他並不瞪眼怒視或露齒而笑,只是一言不發地保持微笑,這些並不古怪,但這一切卻給人一種難以忍受的現實感。在越來越強的陽光下,布爾醫生的面色和他的粗花呢衣服的圖案驚人地增大和膨脹,彷彿那樣的東西在一部現實主義小說裡變得很重大。但他的微笑卻很柔和,他的樣子很禮貌;唯一不可思議的是他的沉默。

“我說,”教授就像一個在厚沙地裡艱難通過的人,他又開了口,“對於我們碰到的導致我們詢問關於侯爵事件的信息,你可能認為我最好把它講出來;不過它主要是妨礙了賽姆同志,而不是我。” 教授把每個詞語說得像聖歌裡的歌詞一樣,拖長聲調發出來;不過看著他的賽姆發現他修長的手指在桌子邊緣瘋狂而敏捷地答答答敲著。他看懂了這條信息,“你必須接著說了。這個魔鬼把我榨乾了!” 賽姆斷然決定不進行虛張聲勢的即興發揮,而這種即興發揮在他受驚時極容易出現。 “是的,我真的碰到了這種事,”賽姆匆忙地說,“我有幸和一個偵探搭上了話,因為我戴的帽子,他把我當作了一個體面的人。為了維護我體面的聲譽,我把他帶到薩瓦。並把他灌醉。在醉意中他變得很友好,而且告訴我一兩天之內他們希望在法國逮捕侯爵。所以除非你和我能夠跟踪他——” 布爾醫生仍然極為友善地微笑著,他受保護的雙眼仍然令人費解。教授向賽姆示意他會繼續他的解釋,於是又帶著同樣煞費苦心的平靜說開了。 “賽姆馬上把這給我消息告訴給了我,然後我們一起來這兒看看你會怎麼利用它。我覺得著實緊迫的是——” 賽姆像布爾醫生盯著教授一樣,幾乎一動不動地盯著布爾醫生,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在這種靜止而緊張的和藹勁頭下,兩位戰友的神經幾乎要崩斷了,突然賽姆向前側過身去悠閒地敲了敲桌子邊緣。他發給盟友的信息是“我有一種直覺”。 幾乎沒有在長篇大論中,停頓一下的教授反饋道:“別管它。” 賽姆繼續:“它很特別。” 對方回答:“特別個屁!” 賽姆道:“我是一個詩人。” 對方反駁道:“你是一個死人。” 賽姆的臉一直紅到黃色的頭髮根,他的眼睛興奮得發燙。他說過他有一種直覺,而這種直覺已經上升到了一種飄飄然的確信。他繼續通過敲擊密碼發信息給他的朋友,“你根本沒有意識到我的直覺多麼富有詩意。它具有我們有時候在春天到來時感到的那種突然的特質。” 然後他仔細觀察他朋友手指的回答。他的回答是“去死吧”。 接著教授繼續對布爾醫生講他的長篇大論。 “可能我不如說,”賽姆用手指道,“它就像我們在茂密的樹林深處發現的那種突然的大海的氣息。” 他的朋友不屑回答。 “或者說,”賽姆敲道,“它像美女熱情洋溢的紅頭髮般真實。” 教授還在發言,不過中途賽姆決定要行動了。他在桌上俯身過去,以一種無法漠視的聲音說:“布爾醫生!” 布爾醫生油光光微笑的腦袋沒有動,不過他們可以發誓,他的黑鏡片下的雙眼掃向了賽姆。 “布爾醫生,”賽姆以一種特別清晰而禮貌的嗓音說道,“你幫我個小忙好嗎?你能不能摘掉你的眼鏡?” 教授在座位上轉過身來,帶著一種呆板的驚訝而憤怒的表情看著賽姆。賽姆彷彿把他的生命和財富都扔在桌上似的,帶著一張熱烈的面孔俯過身去。醫生仍然一動不動。 在幾秒鐘的沉默中,他們幾乎可以聽到別針掉在地上的聲音,而這沉默一度被泰晤士河上一艘遙遠的汽船的一聲汽笛鳴響所打斷。然後,布爾醫生慢吞吞地站起來,仍然微笑著,摘下了他的眼鏡。 就像一位化學講師遇到了一次成功的爆炸,賽姆跳了起來,後退了一小步。賽姆的雙眼像星星一樣發亮,他對著醫生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教授也跳了起來,忘記了他本該假裝的中風樣子。他靠在椅子背上疑惑地盯著布爾醫生,彷彿醫生在他眼前變成了一隻癩蛤蟆。不過,這確實就是一個巨大的變形景象。 這兩位偵探看到,坐在他們面前椅子裡的是一個模樣非常孩子氣的男青年,長著一雙坦率而快樂的淡褐色眼睛,表情很單純,穿著城市職員一樣的倫敦式服裝,帶著一種毫無疑問的善良而平凡的氣息。微笑還在那兒,不過它可能是嬰兒的第一個笑容。 “我就知道我是個詩人,”賽姆狂喜地叫道,“我就知道我的直覺像教皇一樣絕對可靠。都是眼鏡造成的!都是眼鏡。這雙野獸般的黑眼睛,以及他的其餘部分,他的健康和他快樂的表情,把他變成了幽靈中的一個活生生的惡魔。” “這當然造成了奇怪的不同,”教授顫抖著說道,“可是關於布爾醫生的計劃——” “該死的計劃!”賽姆咆哮著失去了理智,“看看他!看看他的臉,看看他的領子,看看他該死的靴子!你該不會認為那個傢伙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吧?” “賽姆!”對方憂慮而痛苦地叫道。 “嗨,老天作證,”賽姆道,“我自己來承擔風險!布爾醫生,我是一個警察。這是我的證件。”然後他把藍色的卡片扔到桌上。 教授還在害怕滿盤皆輸,不過他還算忠誠,掏出自己的官方證件放在他朋友證件的旁邊。然後第三方爆發出一陣大笑,這是那天早晨他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我很高興你們這兩個傢伙來得這麼早,”他輕慢地說道,“我們可以一起動身去法國了。而且,我也參加警隊很久了。”接著他像照規矩似的把一張藍色的卡片彈到他們面前。 醫生把一頂活潑的圓頂禮帽戴到頭上,又戴上了醜陋的眼鏡,然後迅速走到門邊,另兩個人本能地跟著他。賽姆有點心不在焉,當他經過門口時,他突然用手杖在石砌走廊上敲出了響聲。 “但是萬能的上帝,”他喊道,“如果這是真的,就讓該死的理事會裡該死的偵探比該死的炸彈刺客多吧!” “這樣我們就可以輕鬆地戰鬥了,”布爾醫生說,“我們可能是四對三。” 教授正在走下樓梯,但他的聲音卻從下面傳了上來。 “不,”這個聲音說道,“我們可能不是四對三——我們可能沒有那麼幸運。我們可能是四對一。” 其他人在沉默中走下了樓梯。 這個名叫布爾的年輕人的特點是率真而禮貌,他堅持在走到街上之前,他一直要走在最後面;但很快的,他的強健和敏捷就無意識地表露出來,他一邊迅速地走向火車站問訊處,一邊回頭和另兩個人說話。 “很高興能得到你們這兩個朋友,”他說,“我一直怕得要死,也非常孤獨。當時我幾乎要伸開雙臂去擁抱果戈理,當然這很魯莽。我希望你們不會因為我的恐懼而鄙視我。” “在下流的地獄裡的所有下流的魔鬼,”賽姆道,“造成了我的恐懼!但最壞的魔鬼是你和你惡魔般的太陽鏡。” 年輕人高興地笑了。 “這不是一個惡作劇嗎?”他說,“這種簡單的主意——並不是我的。我沒有這種智力。你瞧,我以前想做一名警探,特別想做防爆工作。為了工作,他們需要有人偽裝成炸彈刺客,而他們都發了毒誓說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炸彈刺客。他們說我的步態很可敬,如果從背後看,我就像英國憲法。他們說我的外貌太健康、樂觀,而且太可靠、仁慈;在倫敦警察廳,他們取各種綽號來侮辱我。他們說如果我是一個罪犯的話,我可以通過自己極其誠實的外表而發跡;但不幸的是我本質很誠實,所以我裝不了罪犯,也沒有任何機會幫助他們了。最後,我被帶到了一個職位很高的老傢伙面前,他肩膀上的腦袋似乎大得無邊無際,而在場的其他人都在絕望地談論著。有一個人問濃密的鬍子是否可以掩蓋我純真的笑容;另一個人說如果他們塗黑我的面孔,我可能看起來就像一個黑人無政府主義者;不過這個老傢伙插進來一句最離奇的評論,'一副黑色太陽鏡就行了,'他很自信地說。'現在看看他,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天使般的辦公室男孩。給他戴上一副黑色太陽鏡,然後孩子們看到他就會尖叫。'確實就是如此!當我的雙眼被遮住了,我其他的地方,笑容和寬闊的肩膀以及短頭髮使我看起來就是一個活脫脫小惡魔。我說,這麼做是非常簡單的,就像發生了奇蹟;但那還不是這件事最神奇的部分。關於這件事還有一個真正驚人的方面,我的腦袋至今還因此而眩暈。” “那是怎麼一回事?”賽姆問。 “我會告訴你,”這個戴眼鏡的人答道,“這個警方的大人物了解了我的情況後知道,這副眼鏡很配我的頭髮和襪子——老天作證,他絕對沒有看見我!” 賽姆的目光突然掃到他身上。 “怎麼會?”他問道,“我想你有跟他談話吧!” “是在談話,”布爾歡快地說,“可我們是在一間像貯煤的地下室一樣漆黑的房間裡談話。確實,這種情況你絕對猜不到。” “我也無法想像。”賽姆嚴肅地說。 “這確實是一個新主意。”教授說道。 他們的新盟友辦起事來像一陣急旋風。在問訊處,他簡潔高效地詢問了前往多佛的火車。了解清楚後,他們三個人匆匆地搭了一輛馬車趕往車站,到站後就進了火車車廂,然後他們才真正完成了這個扣人心弦的過程。他們登上了前往法國加來的渡船後,談話更顯自由。 “我已經安排好了,”他解釋道,“到法國吃午餐,我很高興有人和我一起吃。你們瞧,先前我不得不派遣那個畜生侯爵帶上炸彈出發,因為星期天監視著我。天知道他是怎麼監視的。有朝一日我會告訴你們這個故事,絕對令人窒息。每當我想要悄悄溜走時,我都會與星期天不期而遇,他或是在一傢俱樂部的弓形窗裡朝我微笑,或是在一輛巴士的上層脫下帽子向我致意。我告訴你們,不管你們怎麼說,反正這個傢伙已經把自己賣給了魔鬼;他可以同時出現在六個地點。” “我明白,你確實送走了侯爵,”教授說,“他已經走了很久了嗎?我們能不能及時追上他?” “是的,”這位新嚮導答道,“我已經安排好了時機。我們到達加來時,他仍然會在那裡。” “可是當我們在加來追上他時,”教授說,“我們該怎麼做?” 聽到這個問題,布爾醫生的臉色首次陰沉下來。他想了一下,然後說道:“理論上,我認為,我們應該通知警方。” “我不這麼認為。”賽姆說,“理論上,我應該首先把自己淹死。我答應過一個可憐的傢伙,他是一個真正的當代厭世主義者,我承諾不報告警方。我不擅長詭辯,不過我不會對一個當代厭世主義者背棄我的諾言。這就像對一個孩子背棄諾言。” “我和你處境相同,”教授說道,“先前我想要報告警方,但是我不能,因為我發過愚蠢的誓言。你們看,當我還是演員時,我是一個無惡不作的畜生,我唯一沒有犯過的是叛國罪。要是我犯了叛國罪,我就分不清對和錯了。” “我也有同樣的經歷,”布爾醫生說道,“我下定了決心。我向那位秘書發過誓——你們知道他,他的笑容是錯亂的。我的朋友們,那個人是最不幸的一個人。這可能是因為他的消化不良,或者良心不安,或者神經錯亂,或者宇宙觀顛倒,但他是該死的,他處在地獄中!呃,我不能痛罵像這樣的一個人,而且追捕他。這就像鞭笞一個麻風病人。我可能瘋了,但這是我真實的感受。事情就是如此。” “我認為你沒瘋,”賽姆道,“我知道你會那麼決定的,當時你第一次……” “呃?”布爾醫生說。 “當時你第一次摘下你的眼鏡。” 布爾醫生笑了一下,就在甲板上走過去欣賞陽光照耀的海面。然後他又走了回來,漫不經心地踢著腳後跟,一種友善的沉默就降臨在這三人之間。 “嗯,”賽姆說,“我們都有過同樣的善行和惡行,所以我們最好面對衍生的問題。” “是的,”教授表示同意,“你說得很對;我們要趕緊了,我幾乎能看見神秘的告密者就要在法國動手了。” “衍生的問題,”賽姆嚴肅地說,“就是,我們在這個星球上是孤孤單單的三個人。果戈理走了,天知道去了哪裡;也許星期天把他像個蒼蠅一樣弄死了。我們就像守橋的羅馬人,在理事會裡我們是三對三。不過我們可能要比這更糟,首先因為他們能夠求助於他們的組織,而我們不能求助於我們的組織,其次是因為——” “是因為另外那三個人中的一個,”教授說道,“不是人。” 賽姆點頭沉默了一兩秒,然後他開了口——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我們必須行動,以確保到明天中午為止侯爵一直待在加來。我心裡仔細考慮了二十個方案。我們不能揭發他是炸彈刺客;這點我們都同意。儘管我們要有所表現,但我們不能依據微不足道的指控就扣留他;他了解我們,他可能會因此察覺到什麼而生疑。我們不能假裝使他專注於無政府主義者的行動,在那方面他可能會接受我們的主意;不過他不大會接受待在加來,讓沙皇安全地通過巴黎的主意。我們可以綁架他,然後把他拘禁起來。但是他在這裡是個名人,他有很多朋友保護他;他強壯而且勇敢,事件的進展難以預測。我看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利用侯爵的嗜好。我將獲益的地方是,我是一個極受尊敬的貴族,有很多在上流社會出入的朋友。”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教授問道。 “賽姆家族首次被提及是在十四世紀,”賽姆說道:“據傳,巴諾克伯恩賽姆家族的一員騎馬跟隨在布魯斯的後面。自從1350年以來賽姆家族的家譜就非常清晰。” “他發瘋了。”小個子醫生邊說,邊盯著他。 “我們家族的紋章,”賽姆繼續平靜地說道,“是底子上裝飾著表示苦難的小十字架的銀色或紅色紋章。上面的格言不盡相同。” 教授粗暴地抓住了賽姆的馬甲。 “我們就要靠岸了,”他說,“你是暈船了還是在一個錯誤的地點開玩笑?” “我的話儘管很惱人,但很實用。”賽姆從容地答道,“聖尤斯塔奇家族的歷史也很古老。侯爵無法否認他是一位紳士。他無法否認我也是一位紳士。為了讓我的社會地位顯得確定無疑,我建議儘早打掉他的帽子。不過現在我們進港了。” 他們在強烈的陽光下恍恍惚惚地上了岸。就跟布爾在倫敦帶頭走在最前面一樣,賽姆此刻帶著他們沿著海邊的商店街走去,一直走到一排綠蔭遮蔽的俯瞰大海的咖啡館前。賽姆領頭,所以有點昂首闊步,而且他把手杖像劍一樣舞動著。他走向了這排咖啡館的盡頭,然後突然停住了。他做了個敏捷的手勢示意他們安靜,然後他用戴手套的手指指向一長排有花植物下邊的一張咖啡桌,在那裡坐著的正是聖·尤斯塔奇侯爵,他的牙齒在濃密的黑色鬍子裡閃閃發光,而他顯眼的棕色面孔被一頂淡黃色的草帽遮蓋,而背後映襯著紫色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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