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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德·沃姆斯教授的怪異行為

代號星期四 G·K·切斯特顿 5291 2018-03-18
“坐下!”星期天以他一生中僅用過一兩次的嗓音說道,這種嗓音會讓男士們放下拔出的劍。 那三個站起來的男士從果戈理身邊走開,而那個曖昧的人也回到他的座位上。 “好,我的朋友,”星期天迅速說道,就像對陌生人一樣朝他講話,“勞您駕把你的手放進馬甲上層口袋裡,給我看看那裡裝著什麼好嗎?” 這個長著亂糟糟黑髮的可疑的波蘭人臉色有點蒼白了,不過他還是冷靜地把兩個手指伸進了口袋裡,夾出來一張細長的藍色卡片。當賽姆看見放在桌子上的卡片時,他又意識到了一個外在的世界。儘管卡片放在桌子的另一頭,他也看不清印在上面的文字,但這張卡片卻和他自己口袋裡的藍色卡片驚人地相似,這張卡片是在他加入反無政府主義警察機構時發給他的。

“可悲的斯拉夫人,”主席說道,“波蘭的可憐孩子,面對這張卡片,你還要否認你在這個組織裡——實在是太過分了吧?” “對!”先前扮作果戈理的那個人說。聽到那個長著森林似的外國頭髮的人發出清晰的、大眾化的、帶點倫敦腔的聲音,每個人都嚇了一跳。這是不可思議的,就像一句中國話突然搭上了蘇格蘭腔。 “我想你完全理解你的處境。”星期天說道。 “當然,”波蘭人答道,“我要說我是一個誠實的警察。我要說的是,我認為沒有一個波蘭人能夠模仿我的口音,就像我模仿他的口音一樣。” “我相信這一點,”星期天說道,“我相信你的口音是無法模仿的,儘管我會在洗澡時練習。你介意把你的鬍子和卡片一起留下嗎?”

“一點也不,”果戈理答道,他用一根手指把整個粗毛密布的頭套扯了下來,露出了稀疏的紅頭髮和一張蒼白雅緻的臉。 “太熱了!”他說。 “為了還你一個公道,我要說的是,”星期天帶著一種無可否認的讚美說道,“你似乎在頭套下面還保持得了十分的冷靜。現在聽我說,我喜歡你,後果是如果我聽說你在痛苦中死去,我會苦惱兩分半鐘。不錯,如果你向警方或者任何人告發我們,我就會擁有那兩分半鐘的不適。我不會老是想著你的不適。日安。小心台階。” 這位冒充果戈理的紅頭髮偵探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帶著完全不在乎的神色走出了屋子。不過驚訝的賽姆卻意識到這種輕鬆自在是裝出來的,因為門外有輕微的跌倒聲,這表明那位離去的偵探摔了一跤。

“時間飛逝,”主席以他最快樂的風格說道,在這之前他瞟了一眼手錶,跟他一樣,這手錶也大得離譜,“我必須馬上離開,我要去主持一個人道主義者會議。” 秘書看著他,眉毛動了動。 “現在來進一步討論我們計劃的細節,”他有點嚴厲地說,“難道不是更好嗎,既然間諜已經離開了我們?” “不,我反對,”星期天打著哈欠說,就像一次不起眼的地震,“先不要去管它。讓星期六處理。我該走了。下星期天在這兒吃早餐。” 可是剛剛發生的喧噪的場景使秘書幾乎裸露的神經激動起來。他是一個即使是在犯罪,也很認真的人。 “我必須抗議,主席,這件事不合規矩,”他說道,“我們團體的根本原則是所有計劃都應當在全體會議中討論。當然,我完全讚賞你的深謀遠慮,在面對一個叛徒時——”

“秘書,”星期天嚴肅地說道,“如果你把腦袋帶回家煮成蘿蔔,它可能會有用。我不確定。但可能就是如此。” 秘書像憤怒的馬一樣向後仰了一下。 “我實在無法理解——”他要嚴重地冒犯星期天了。 “確實,確實,”星期天無數次地點著頭說,“那是你做不到的。你無法理解。那麼,你這個手舞足蹈的猴子,”他站起來咆哮道,“你不想被間諜竊聽,不是嗎?你怎麼知道你現在沒被竊聽?” 說完他就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屋子,因為不可思議的輕蔑而顫抖著。 他身後有四位男士目瞪口呆,並不理解他的意思。只有賽姆聽懂了,所以他有點毛骨悚然。如果星期天的最後一句話有所指的話,它的意思就是他一直被人懷疑;意思就是即使星期天無法像指控果戈理一樣指控他,他也不會像相信其他人一樣相信他。

其餘四個人站起來,嘴里或多或少地抱怨著,他們前往另一個地方去吃午餐,因為這時早已經過了中午。教授走在最後,又慢又難受的樣子。賽姆在其他人走後很久還坐著,反复思考著自己奇怪的處境。他逃脫了一次雷擊,可他還處在一朵烏雲下。最後他站起來走出飯店,進入萊瑟斯特廣場。晴朗的白天也相當的冷,當他在街上走時,他驚訝於幾片飄揚的雪花。儘管他帶著劍杖和格里高利其餘便於攜帶的行李,但他的斗篷早不知遺留在什麼地方了,可能是在拖船上,也可能是在飯店的陽台上。他一邊盼望著雪能夠下得小一點,一邊走出街道,站在一家油晃晃的小美髮店的門口。這家店前面的櫥窗空蕩蕩的,只有一具穿著晚禮服的病態的女士蠟像。 可是,雪下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快。賽姆明白,看一眼女士蠟像就足以使他意氣消沉,所以他朝白色空曠的街道望去。他驚訝地看到,一個男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店外朝櫥窗裡看。他的大禮帽像聖誕老人的帽子,上面落滿了雪花,他腳邊的白色雪堆越積越高;不過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他凝視那具穿著臟兮兮的晚禮服的、蒼白的蠟制玩偶。在那種天氣裡,有人會站著朝那家店張望足以令賽姆驚訝;但他的驚訝很快變成了一種震驚,因為他意識到站在那裡的那個男子就是中風的德·沃姆斯教授。這根本不是像他這種年紀和病情的人待的地方。

賽姆起先要相信這種錯亂的喪失人性的手足情誼;但他還是無法相信教授會愛上那具女士蠟像。他只能猜想他的疾病(無論是什麼病)會產生某種瞬間發作的僵硬或者發呆。然而,他不想體會這種強烈的憐憫和擔心。相反,他很慶幸教授的中風狀態和他吃力的跛行,會讓他輕而易舉地把教授甩到幾英里之外。賽姆一直渴望擺脫那種有毒的氛圍,即使只有一個小時也好。然後他就可以理清頭緒,想出他的對策,最終決定是否信守對格里高利的承諾。 他在飛舞的雪花中慢悠悠地走開了,先往北走過兩三條街,又往南走過兩三條街,最後走進了一家蘇荷的小餐館吃午飯。他思索著享受了四道奇特的小菜,喝了半瓶紅酒,最後點上了一支黑雪茄,喝著黑咖啡,思考狀態依舊持續。他坐在餐館的二樓,這裡充滿了刀叉的叮噹聲和外國人的閒談聲。他記得,在以前他曾經想像過所有這些和藹無害的外國人都是無政府主義者。他顫抖了一下,記起了現實的情況。但這種顫抖暗示了他開心的逃脫是一種恥辱。這酒,這普通的食物,這熟悉的地方,這些正常而健談的人們的臉,使他幾乎感到那個最高理事會只是一個噩夢;儘管他知道它是客觀存在的,但它至少離他尚遠。在他和他最後目睹的可恥的七人之間是高聳的房子和擠滿人的街道;在自由的倫敦他是自由的,而且在自由的人們中間喝著酒。他輕鬆地拿起帽子和手杖走下樓梯到一樓店裡。

當他走進下面的房間時,他瞬時彷彿被擊中般呆若木雞。在緊挨著空蕩蕩的櫥窗和白雪覆蓋的街道的一張小餐桌旁,那位無政府主義老教授正坐在那兒喝牛奶,他青紫色的臉仰著,眼皮下垂。賽姆一度像他倚靠的那根手杖一樣僵立著。然後他帶著盲目往前衝的姿勢,擦過教授身邊,把門沖開又甩上,站在外面的雪中。 “那個老棺材會跟踪我嗎?”他咬著黃色的上唇鬍子自問,“我在那個餐廳裡待得太久了,以至於讓那個腳步緩慢的傢伙追上我。有一點值得安慰,那就是我再走得快一點話,就可以把那個傢伙甩得遠遠的。或許是我太愛幻想了?他剛才真的是在跟踪我嗎?星期天肯定不會傻乎乎地派一個跛子來跟踪我。” 賽姆一邊邁著敏捷的步子出發了,一邊四處甩動著他的手杖,朝考文特花園走去。他穿過大市場時,雪下得更大了,令人盲目和漫無頭緒,而下午也向夜晚靠近。雪片就像一群銀色的蜜蜂困擾著他。它們飛入他的眼睛和鬍子,不斷地刺激著他已經惱怒的神經;當他搖晃著走到艦隊街入口時,他失去了耐心,找了一家茶館,走進去歇腳。為了找藉口多待一會兒,他點了第二杯黑咖啡。話音未落,只見德·沃姆斯教授蹣跚著走進店裡,費力地坐下,點了一杯牛奶。

賽姆的手杖當的一聲從他手裡落到地上,這暗示裡面潛藏著鐵器。但教授沒有四處張望。平常極為冷靜的賽姆這時就像看到魔術的鄉下人——目瞪口呆。他沒看到有馬車在後面跟著;他沒聽到店外有車輪聲;從所有跡像中可以看到這傢伙是步行來的。可是這個老傢伙走起路來像個蝸牛,而他走起來像一陣風。賽姆猛地站起來拿上手杖,猶如對算術上的矛盾著了魔似的,邁出旋轉門,沒有喝一口咖啡。一輛開往岸邊的巴士以一種不尋常的迅捷咔嚓咔嚓地開過。他拼命跑了一百碼追上它;他躍起身,成功地抓住擋泥板,他的身子在擋泥板上搖晃著,片刻喘氣之後,他爬到了上面的車廂。剛落座大約半分鐘後,他聽到身後一種沉重的氣喘吁籲的呼吸聲。 他猛地轉過身去,看見巴士台階上一頂有泥污並淌著雪水的大禮帽慢慢冒出,帽簷的陰影下是德·沃姆斯教授近視的臉和搖晃的肩膀。他帶著特有的小心坐到一個位子上,用一塊橡皮布毯子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一直到下巴。

這個老人顫巍巍的身子和曖昧的雙手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含糊的手勢和驚慌的停頓,似乎都毫無疑問地表明他是個廢物,他正處於身體衰朽的最後時刻。他一點點地移動,坐下時帶著微微的謹慎的喘息。然而,除非被稱為時間和空間的哲學實體根本不存在,否則毫無疑問,他是追著巴士跑來的。 賽姆在搖晃的車廂裡躥起身子,胡亂地看了一眼變得越來越陰暗的風雪交加的天空,跑下了台階。他克制不住縱身飛躍的本能衝動。 他暈頭轉向地沒有回頭看,卻不假思索地跑進了艦隊街旁的一所小院子裡,就像一隻兔子跑進了洞穴。他有一個模糊的念頭,那就是如果這個詭秘的老傢伙真的在跟踪他,那麼在那些迷宮般的小街里很快就能甩掉他。他在那些更像是縫隙,而不是通道的彎曲的巷子裡衝進衝出;在他轉了大約二十個彎,跑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多邊形後,他停下來細聽有沒有追踪的聲音。沒有,無論如何都聽不到什麼聲音,狹窄的街道上都落滿了無聲的雪花。可是,就在紅獅園的後面,他注意到一個精力充沛的市民正在掃雪,清理出一塊大約二十碼的空地,只留下一些濕淋淋的閃光的鵝卵石。他經過這個地方時並不在意,就衝進了另一條迷宮般的街道。跑了幾百碼之後他又站住細聽,這下他的心臟也凝固了,因為他聽到那高低不平的石地上傳來了那個惡魔般的跛子叮噹的拐杖聲和痛苦的腳步聲。

頭上的天空充滿了飄雪的雲,這使黃昏時刻的倫敦過早顯得陰沉和壓抑。賽姆兩邊的小巷的圍牆都難以辨認,而且毫無特色;牆上沒有小窗,也沒有任何的小眼。他再次感到一種衝出這迷宮式的街區,重新來到開闊的燈光照耀的大街的衝動。可是他躲躲閃閃地走了很長時間才來到大道上。他這一次是比預想的要走得遠得多。他好像來到了巨大空曠的魯嘉特馬戲場,看到了聳立在天空中的聖保羅大教堂。 他看到這些空曠的大路也吃了一驚,彷彿有一場瘟疫掃過全城。然後他告訴自己一定程度的空曠是正常的,空曠首先是因為這場危險而嚴重的暴風雪,其次是因為今天是星期天。想到星期天這個詞,他就咬了一下嘴唇;這個詞從今以後就像一個下流的雙關語,被他使用。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下,整個城市的天空變成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綠色的微明,人們就像身處海底。聖保羅大教堂黑暗的圓頂後面壓抑而陰沉的落日展現出煙霧似的邪惡色彩——病態的綠色,死氣沉沉的紅色,衰朽的青銅色,色彩鮮豔得足以突出雪的純白色。但是映襯著這些沉悶的色彩,大教堂的黑色身軀拔地而起,在大教堂的頂上是凌亂潑灑的雪的污跡,雪似乎仍然緊握著阿爾卑斯山峰不放。雪花偶爾會落下來,但只是把大教堂的圓頂從上到下半個遮住,同時以完美的銀色襯托出圓頂和十字架。賽姆看到此景,突然挺直了腰板,並且用劍杖不由自主地敬了個禮。 他知道那個邪惡的傢伙,他的影子,正在或快或慢地跟上來,可他不在乎。 當天空變暗時,地球上的高處卻很明亮,這似乎是人類信仰和勇氣的標誌。魔鬼們也許可以佔領天堂,但他們控制不了十字架。他有一種新的衝動,要揭穿這個手舞足蹈、跳著腳追踪他的中風老頭的秘密。於是他轉身朝向馬戲場的那個園子的入口,手裡拿著劍杖,準備直面他的追踪者。 德·沃姆斯教授慢吞吞地走過一條彎曲的巷子,他不自然的身軀映襯著一盞孤獨的煤氣街燈,不禁使人想起了兒歌中那位虛構的人物,“走了蜿蜒的一英里的駝背”。走了這麼多迂迴曲折的道路,他看起來就像散了架一樣。他走得越來越近,燈光映照著他仰起的眼鏡片以及他仰起的沉著的臉。 賽姆等著他就像聖喬治等待惡龍,就像一個人等著最終的解釋或者死亡。老教授走到他眼前,就像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又走過去,憂傷的眼睛一眨不眨。 這種沉默且不期而至的裝模作樣令賽姆極為惱火,這傢伙蒼白的臉和他的儀態似乎在證明這場跟踪只是一起意外。賽姆升起一股介於痛苦和孩童式的嘲弄之間的激情,他胡亂地做了一個似乎要敲掉這個老傢伙的帽子的手勢,大喊了一句“快來抓我”,然後撒腿就跑過了白色空曠的馬戲場。現在隱藏已不可能;轉過頭去,他看到這位老紳士的黑色身軀搖搖晃晃地邁著大步跟在他後面,似乎有意要贏一英里賽跑。但是安放在那個跳動身軀上的腦袋仍然蒼白、嚴肅、像個教授,就像一個安放在丑角身體上的演講者的腦袋。 這場令人吃驚的追踪迅速穿過魯嘉特馬戲場,越過魯嘉特山,繞過聖保羅大教堂,通過奇普賽德,賽姆記起了他所知的噩夢。然後,賽姆轉身走向河邊,最後幾乎走下了碼頭,他看見一家低矮的亮著燈的酒館的黃色窗格,於是疾步走進去點了啤酒。這是一個骯髒的小酒館,零散地坐著幾個外國水手,這是一個可以抽鴉片、動刀子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德·沃姆斯教授走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坐下,要了一杯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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