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30章 第八節

阿近話聲一落,沉默再度瀰漫在空氣中,如水般冰冷安靜。阿近甚至能感受到雙肩承受的那股壓力。 松太郎將沉默加諸在她身上。 “如果是我的故事,小姐您早就知道,用不著我再多說。” 剛踏進這座宅邸,第一次與松太郎碰面時,他的聲音和模樣確實令阿近心生懷念。因為就連填補斷指的手套也一如往昔。 但倉庫裡的松太郎有些不同。 剛才的話聲是怎麼回事?松太郎的嗓音沒這麼沙啞,雖然那是他的聲音沒錯…… 再來則是松太郎的表情。他個性溫和,常是一副難以捉摸的神色,無法清楚分辨喜怒哀樂。若說這就是面無表情,此刻的他便是如此,但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阿近注視著松太郎,松太郎也回望她。她沒移開視線,緩緩開口道:

“可是,關於你的故事,我所理解的與你深埋心中的部分,想必有差異。正因存在分歧,才會釀成那起慘禍。” 慘劇。松太郎模仿阿近的口吻複述,嘲諷似地輕笑幾聲。 “是嗎?不過,您忘了關鍵的一點,那件事並非自然發生,而是我造成的。” 不是你一個人引發的,大家都難辭其咎。阿近原想這麼說,但她強忍下來。我只負責聆聽,講故事的是松太郎。 阿近噤口不語,靜靜等候。漂浮空中的閃亮塵埃,不知何時才會落定。這真的是塵埃嗎?也許是這屋子主人內心的碎片吧。 “您很恨我吧?”松太郎低聲道,那聲音聽在阿近耳中無比怪異。 松太郎的話聲摻雜著其他東西。 “我再問您,請回答吧,小姐。您應該非常恨我才對。”

阿近雙目圓睜,愣在原地。剛才松太郎轉動眼瞳,那並非他的眼瞳。 是別人的聲音,別人的眼瞳。 阿近不禁出聲:“請問您是什麼人?” 松太郎應道:“您在開什麼玩笑……” “我重問一次,您是誰?您躲在松太郎先生體內對吧?” 原本定睛注視著兩人交談的阿貴,忍不住渾身顫抖。阿近看向阿貴,嫣然一笑。 “一點都不可怕,你放心。” 阿貴慌忙地來回望著阿近與松太郎,背靠著牆壁蹲下,縮起手腳。 “請回复我的問題,然後離開他的身體。” 阿近伏地行禮,抬起頭時—— 松太郎身子突然傾斜,在空中一陣搖晃後,無聲地從箱上跌落。彷如一塊被風吹落的布,松太郎輕輕倒地。 阿近一個箭步衝上前抱起他,大吃一驚,。他完全沒有重量,肩膀和手臂冰冷,頭部頹然倚在阿近胸前。明明能觸碰到他,卻感受不到重量。

“小、小姐,真對不起。” 松太郎想從阿近身上移開,手腳卻不聽使喚,宛如一尊失去操偶師的人偶。至此,阿近終於確定,潛入松太郎身軀的,便是召喚他到此地的東西。 “我怎會被喚來這地方?我對小姐做了什麼?” 他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松太郎已死,眼前的他只是意念化成的形體,但他的話還是令阿近不知所措,。面對他顫抖的眼神,阿近不禁感到羞愧。他的悲戚,透過輕盈空虛的身體傳來。 “這不是你的錯。” 阿近喊道,把臉埋進松太郎肩膀。 “不是你的錯,對不起、對不起,你不知道我多麼想向你道歉。” 松太郎全身像波浪起伏般顫動,“小姐想向我道歉?” 為什麼?為什麼?他眼中滿是疑問,兩人目光交會。

阿近只是深深頷首,才想說些什麼時,淚水比言語早一步奪眶而出。不行,我不能在這裡哭泣。 “我殺了良助先生,殺了小姐愛慕的人,您卻要向我道歉?” “不只是我,哥哥也想向你道歉。他還說,松太郎會這麼想不開,全是我們的傲慢與自私所造成。” 之前癱坐在一旁的少女阿貴,此刻微微挪動臀部想遠離兩人。阿近並未察覺阿貴正逐漸靠近松太郎原先坐的那箱子。 箱子吸引著阿貴,不知何時,阿貴的雙瞳潛藏一道銀光。 少女伸手想觸碰箱子。 這一剎那,彷彿要阻止少女似的,倉庫外傳來孩子的喧鬧聲。 “阿貴!” “阿貴姐!” 阿貴彈開似的收手,一時力道過猛,在地上打了個滾。攙扶著彼此的阿近與松太郎驚愕地回頭。

“阿貴姐,出來啦。我不會再胡亂惡作劇。你快出來吧。” 那不是么弟春吉的聲音嗎?溫暖的呼喚聲帶給阿近力量,令她一反先前的不安。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不讓那孩子發出悲傷的聲音。 “阿貴。” 阿近凝視著阿貴,撐住松太郎說道。 “你們一起離開,現在就走。阿貴,麻煩你照顧這個大哥哥,你辦得到吧?帶大哥哥去庭院,大家都在那裡等你!” “等我?” 阿貴躺在地上低語,接著轉為強而有力的詢問: “是爹娘嗎?” “沒錯,還有你的哥哥姐姐,和春吉小弟。大家都想見你。” “阿貴——”外頭又傳來一陣呼喚。你聽,阿近露出燦爛的笑容。 “去吧,快離開這裡!” 阿貴兔子般一躍而起,使勁拉起松太郎的手。阿近溫柔地推著松太郎……

這時,阿近突然被往回拉。松太郎恢復力氣,冰冷的手臂蠕動著抓住阿近,環住她得脖子。 “別說的那麼好聽,你這水性楊花的女人。” 松太郎的罵聲沙啞渾濁。他緊緊勒住阿近的頸項,阿近發不出聲,就快喘不過氣。 “淨說些違心之論誆我,想得美!我絕不會再上當!” 阿近用力掙扎,死命想以指頭抓開松太郎的手,卻起不了作用。她腦中一片空白,幾欲昏厥…… “不要!” 倉庫裡響起阿貴的尖叫。不要、不要、不要。她大喊著撲向松太郎,猛地亂撞亂踢。 “不可以!我討厭這樣。住手、住手,我叫你住手!” 阿貴露出兩排小牙,倏地咬住松太郎的上臂。松太郎慘叫一聲,撞開阿近。阿近倒臥在地,一陣狂咳。 “小、小姐。”

松太郎驟然回神,再度癱坐原地。阿貴掛著淚珠扯他的衣袖。 “我們到外邊去,快走。” 這時,趴在地上的阿近感覺到一股震動。 沙沙沙沙—— 倉庫嘎吱作響地搖晃起來,層層堆疊的木箱和衣櫃抽屜咔噠咔噠地在地上滑行。阿近撐起身,牆壁的灰泥碎片掉落她臉上。 整座建築由地基開始搖晃。當中晃得最厲害的便是那隻箱子,箱角跳舞般地依序騰空躍起,看上去就像是箱子的鳴動引發這場震盪。 箱裡的東西,就是這座倉庫的核心嗎? 腦中靈光一閃,阿近不禁心跳加速。然而,余光瞥見的景象卻令她血液凍結。倉庫出口的雙開門像在搧風似的左右搖擺,眼開就要關上。 “快,快逃!”門要關了! 這一瞬間,兩隻手伸手進倉庫牢牢按住那即將關閉的大門。

“阿近小姐。” 是清六和藤兵衛的呼喊。 “我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來,快出來吧。” 阿貴叫了聲“清六爺爺”,沖向大門。沒有重量的松太郎,由少女拉著衣袖輕飄飄地往外跑。 兩人衝出門外時,阿近重新坐好。為了不輸給這劇烈的搖晃,她雙手扶著地面,朗聲說道: “請冷靜,我不會逃走。” 她盯著松太郎坐過的箱子,也就是吸引阿貴的那隻塗漆箱子。箱子高興地手舞足蹈,整座倉庫為之撼動。 “喜歡玩捉迷藏是吧,看來您就躲在那裡。” 阿近踩穩腳步,勉強站起身,接著走近箱子,伸手搭在蓋子上。 箱子十分老舊,看得出做工相當驚喜,但兩側所繪的家紋已剝落殆盡。不,或許是遭刻意刮除。 “終於能當面聽您說話,我要打開嘍。”

阿近毫不遲疑地掀開蓋子,箱子出奇沉重,在倉庫的劇烈搖晃下傾斜,鈍聲倒地。 地鳴和震動陡然止歇。 阿近胸口豁然舒暢,喉嚨的疼痛也逐漸消失。 但,箱內空無一物,僅單單飄散著舊佈與塵埃的熏味。 撲了個空。 “什麼也沒有。”阿近開口說道。 “這就是您嗎?” 這便是您的故事?倉庫內靜悄無聲。 藤兵衛曾說,“小姐,請以對待我們的方式,來對待這座宅邸的主人。” 阿近望著空空如也的箱底思索。 據說這座倉庫曾是庫房。原本屋主的武家血脈斷了香火,宅邸易主,卻仍陸續有人被關進倉庫,最後再也沒人居住。 那麼,這裡應當封藏著無數悲傷和痛苦。阿近以“您”稱呼的宅邸主人,可能不只一人,而她該聆聽的故事亦不止一則。

然而,這詭異的箱子竟是空的。 為什麼?箱內應該有堆積如山的故事、塵封多年的思念才對啊。 此時,某個冰冷滑溜的東西潛入阿近心中。 真想躲進箱裡,蓋上箱蓋。帶著過去的酸楚、傷痛、擺脫不了的懊悔,和我的身體一起隱沒。 沒錯,阿近得以此清償她的罪過。 只要進到箱裡,便可輕鬆償還一切。比遁入空門還容易,省時間也省麻煩。 就這樣走進箱子吧。 “阿近小姐!” “小姐!” 阿近猛然回神,眨眨眼,移開搭在箱上的手。那是藤兵衛和松太郎的叫聲。 她一陣戰栗,低頭望向那隻空箱。剛才腦中的念頭是怎麼回事?這座倉庫、這座宅邸在誘惑阿近,令她難以抗拒。 一旦進入箱內,阿近便成為這裡的主人。因為箱子是空的,宅邸才想得到阿近。 阿近蹙起眉頭思忖: ——躲在倉庫裡的,並不是什麼厲害角色。 藤兵衛不是這樣說過嗎? ——它早已忘記自己的名字,甚至不具亡靈的形體,只是一團凝聚不散的怨念。 而箱裡是空的。 彷彿得到上天的啟示,阿近幡然醒悟。沒錯,是空的。儘管如此,這卻是宅邸主人的故事。 “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阿近輕輕加上節拍,哼唱般自然低語,接著緩緩環視倉庫。 “雖然一再反復發生,但都已過去。” 宅邸內的時間看來宛如暫停一般,那不過是外表的假象。時間分秒流逝,誰都無法從中跳脫。 “悲傷、痛苦、怨恨、憤怒都會超越時間而存留,然而……” 懷抱這些陰暗年頭的人們,不久便會遭到遺忘,故事也一個個逐漸被淡忘,所以它是空的。 這座宅邸主人的真面目是虛無,於是不斷尋求合適的住戶,吞入腹中。 這就是宅邸所能傾訴的故事。 “遭到遺忘很難過吧,被漸漸忘卻很傷心吧。” 阿近內心豁然開朗,眼中泛著澄淨的淚水。 “別再沉溺在悲傷裡了,讓我們邁出全新的一步。” 不論哪些往事會被遺忘,或僅剩多少回憶,都要實現宅邸主人絕不會消失的“願望”。 “您也想離開這裡吧?” 仔細想想,這是多麼簡單的答案。這就是阿近該問宅邸的話。 “您一直被關在這裡,當然很想到外頭去吧?” 她像孩子般踮起腳尖轉了一圈,甩動衣袖呼喚: “來,和我一起出去。” 她毅然挺直腰桿,朝大門走去。箱蓋就這麼敞開著,阿近輕快地避開倒塌的抽屜,面帶微笑步步前行。 “外面很明亮喔,大家都在等您。” 阿近碰觸門板,大門便自動向外開啟。 阿近跨過門檻。 藤兵衛、辰二郎、清六、松太郎全都在場。一看到阿近,他們自然地以藤兵衛為首,排成一列。 “啊,小姐。”藤兵衛像見到什麼懷念的事物般,臉上帶著笑容。 “請繼續走,別回頭。它就跟在您身後。” 宅邸主人追隨著阿近。 “我們一起去那裡吧。”藤兵衛朝阿近背後揚聲道。 “到曼珠沙華盛開的地方。” 女人和孩子聚在曼珠沙華的花叢間。他們見阿近伴隨著藤兵衛的叮嚀走來,也排成一列,迎接尾隨阿近的東西。 松太郎不發一語地站在阿近身旁。阿近執起他的手微笑,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倘若一切能重來,不論要付出什麼代價,我們都願意。” 松太郎只是一味的搖頭。 “我只是個惹人厭的人,當初就不該出生在這世上。” “在山路上拋棄我的,是我爹。” 明明該感到很詫異,阿近的內心卻十分平靜。 “這話我實在對丸千的人說不出口,總覺得一旦吐露真相,大家就會捨棄我。連親爹都捨棄的孩子,別人不可能憐惜。” 所以我不敢說,那成了我的怪癖,我最害怕的事。 “我沒打算傷害別人,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懂自己為何會那樣做。” 難以壓抑的混亂情感,在那一剎那,將鬆太郎變成一個殘酷的兇手。 “小姐對我那麼好,我卻……” 夠了,別再說了。阿近緊緊握住他的手,代替千言萬語。 他們來到曼珠沙華的花叢前。在鮮紅花朵包圍下,阿彩與市太郎美麗的面容浮現在陶醉的神情。 不光是他倆,大夥都被跟在阿近背後的東西所吸引。 “小姐。” 藤兵衛突然停步,輕拉阿近的袖口。 “您到這裡就行了,請走到阿貴身邊。” 阿近順著藤兵衛的目光望向前方。只見阿貴環抱枝頭掛著華麗長袖和服的松樹,孤零零地站在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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