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29章 第七節

阿近由藤兵衛牽著手,自盛開的曼珠沙華中站起身。織細的花莖頂端長著像島田髻般碩大的紅花,佈滿阿近四周。 從這裡仰望,安藤坂宅邸的全景可盡收眼底。猶如從遠處眺望般,一口氣縮小。比起圍繞四周的庭院美景,及倉庫那極為醒目的白牆,宅邸顯得窮酸許多。 看起來好老舊,它已沒有力量。真正的核心果然是那座倉庫。 “這裡不是庭院。” 曼珠沙華養生的的這一帶,看似與宅邸的庭院相通,其實不然。四周沒圍上樹籬,且除了曼珠沙華外,並無其他花木。 聽阿近這麼說,藤兵衛頻頻點頭,然後指著前方道:“您瞧,”庭院一隅,枝頭掛著深紫長袖和服的梅樹下,佇立著剛才見到的那對男女,阿彩與市太郎。兩人都望著梅樹根部。 阿近走出曼珠沙華叢,朝兩人走近。滕衛兵緊跟在她身後。

石倉屋老闆的女兒阿彩注視著阿近,率先嫣然一笑。 “多年來,一直打不破。” 阿近對阿彩看得入迷,一時不懂這話的含意。哇,好美的姑娘。阿福的稱讚一點也沒加油添醋,阿彩和掛在梅枝上的長袖和服一樣,彷如上天精雕細琢之作,完美無瑕。 緊依在姐姐身邊的市太郎,好比搭配長袖和服的腰帶,是個與阿彩極為登對的美男子,之前光聽阿福描述,阿近總覺得難以理解,姐弟間會產生男女之情,相互愛慕嗎?如今心中的疑問已逐漸解開。 兩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旦相遇,便永不分離。那是必然的結果。 “哦,破了嗎?” 藤兵衛以褒獎的口吻柔聲道。阿近這才將視線從阿彩和市太郎身上,移向兩人注視的物品。 梅樹底下有把碎裂的銅鏡。原本就算長滿鐵鏽、鏡面因年代久遠而模糊,也不可能毀損的東西,現下徹底粉碎。

“阿吉也已離開鏡子……” 她應該在某個地方。市太郎俊秀的雙眸,凝望著宅邸的方向。 “明明是我犯下的過錯,卻沒辦法親自解放阿吉。非但如此,我和姐姐還被自己的過錯束縛到動彈不得。” 不能見任何人,話語無法傳達,再怎麼懊悔也得不到諒解。 “托您的福,我們終於能走出這面鏡子。” “還有爹娘,”阿彩接著道。 “石倉屋的每個人嗎?” “似的。”阿彩開心地瞇起眼睛。 “終於能和大家見面。” 謝謝您,姐弟倆向阿近深深一鞠躬。 阿近忽然想起嬸嬸阿民的話。 “您可還記得忠心耿耿的伙計宗助先生?” 或許是感到驚訝,阿彩花瓣般的柔唇微張。市太郎轉頭望向姐姐。 “宗助也在這裡嗎?”

“應該在,我去找他。你們兩位去找尋令尊令堂吧。” 接著阿近一口氣把話說完。 “不過,阿福小姐不在這裡。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阿彩愉快地笑著,猶如盛開的紅梅花瓣隨風飛散。 “我知道,這是當然。阿福長大了對吧?” 多虧阿近小姐,我才得以看見阿福成長的模樣。 她的表情和話聲溢滿幸福,極盡開朗。阿近一度緊繃的心緒,頓時煙消霧散。 藤兵衛再度催促,阿近牽著他的手踏進宅邸。一起找出大家吧,我要徹底搜尋,讓大夥團聚。 “那樣就能合力將倉庫裡的東西帶出來。” 藤兵衛的語氣充滿自信。握著藤兵衛的手,阿近感覺得出這確實不是虛張聲勢,或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一踏上走廊,宅邸某處隨即傳來呼喚阿貴的蒼老聲音。

“是清六先生!” 阿近與藤兵衛急忙趕向聲源。清六打開某房間的衣櫃門,上身鑽進裡頭。這大概是伙計住的房間,模樣簡樸,衣櫃卻大的幾乎佔去整面牆壁。 “奇怪……她剛才明明跑進這裡。” 清六喃喃自語地爬出衣櫃。他一見阿近便猛然大叫,“這位小姐!” 他突然飛撲過來,差點撞倒阿近。藤兵衛笑著擋在兩人中間。 “清六先生,請冷靜點。” 清六這位老先生不愧是極具耐心的專業鎖匠,眼手動作十分利落。他問藤兵衛“你是誰”,藤兵衛還沒回答,他已陷入沉思。 “不……總覺得認識你們。這就怪了,分明不是我的客戶,卻不知為什麼很眼熟。” 藤兵衛輕拍清六的手肘,安撫般地莞爾一笑。 “我們會認識彼此,都是托這位阿近小姐的福。”

對阿近而言,兩人皆是奇異百物語裡的角色,而今已成為亡靈。阿近做夢似的看著藤兵衛與清六的邂逅,不過,現下可不是站在這兒驚奇連連的時候。 “阿貴小姐剛剛在這裡嗎?” 清六板著臉,轉頭望向衣櫃。 “我發現她從前面跑過,所以出聲叫喚,但她還是跑走了。我明明一直喊著'我是清六爺爺'啊。” “請繼續找。找到後請告訴她,我們要一起離開,然後帶她到庭院去。” “有辦法離開嗎?”問完,清六側著頭。 “說到離開……我是什麼時候來這裡的?” “阿近小姐是發起人。這是我們舉辦的一場類似進香團的活動,僅只這麼一次。”藤兵衛答道。沒錯,進香團。他似乎很中意這種說法,又重複一次,阿近進香團。

“要去伊勢神宮參拜是把?” 清六的口吻相當悠哉,像是尚未察覺自己已不在人世。 “是啊,不錯吧?”藤兵衛展露笑顏。 “總之,清六先生,請找出阿貴小姐,我們也會幫忙。” 三人叫喚著阿貴的名字巡過每個房間,最後抵達廚房。配合宅邸的格局,廚房也頗為寬敞。兩座爐灶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常春藤從煙囪爬進廚房,垂落地面。 塵埃密布的碗盤散落在地。後門旁有三個大小足以雙手環抱的水瓶,其中一個破裂、一個翻倒、一個瓶口缺損出現裂縫。 前方有名女子蹲著哭泣。另一名身穿條紋和服、綁著束衣帶,有點年紀的男子,彎身靠向女子,不斷輕撫她的背。 “宗助先生。”阿近喚道。 男女一同抬起頭。那名涕淚縱橫的女子,果真如阿福所言地相貌平凡。

“您是阿吉小姐吧?” 宗助的骨架比阿近想像中粗大,體格精壯。不過,一看手便知道他從事織細的裁縫工作。 “少奶奶不認識我,我不曉得該怎麼辦……” 宗助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阿近孩子般地跺下土間。 “但宗助先生認得阿吉小姐對吧?” 即便已不在人世,這名忠心不二的伙計仍掛心著石倉屋。 “沒錯。可是,您和這位先生又是打哪兒來的?” 宗助口氣相當謙遜,似乎一眼便看出藤兵衛的身份絕非工匠或伙計。 “您慢慢就會明白。”藤兵衛客氣地回應。 “石倉屋的少奶奶,不,阿吉小姐,請別再哭泣。這位小姐知道您為何傷心,所以不需要再流淚了。” 就算是醜女阿吉,啜泣時仍有嬌柔的一面。儘管其貌不揚,長相卻十分討喜,想必她確實曾為石倉屋帶來開朗的氣氛。

“很害怕吧?” 阿近沒想太多,自然地摟住阿吉。阿吉哭著倚在她身上。 “您一定感到孤單又可怕,不過一切都已結束。” “我……我……” “真的已經徹底結束,您就盡情地哭吧,哭完就好了。” 藤兵衛態度溫和地說服阿吉。 “我也和您一樣,因此感同深受。這位阿近小姐很清楚您的遭遇,當有人願意傾聽並試著理解我們的傷悲,我們便能放下心中的大石。” 您真的很令人同情,藤兵衛低聲道。 “但並非有人心懷怨恨而致您於死地。我不會強迫您要原諒,不過,還是請您寬恕這一切吧。” 應該可以吧? “就從現在起,行嗎?” 阿吉眨眨眼,淚水滑落。她眼神迷濛的望向藤兵衛與阿近。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馬上就能離開,我們一起走吧。阿吉小姐,您不是孤單一人。” 宗助使勁點頭。 “我會陪在少奶奶身邊。” 看著他那真摯的側臉,阿近不由自主雙手合什。嬸嬸說的沒錯,像他這樣的伙計,一定要好好珍惜。 阿近正覺得走廊前方的另一處場所,似乎響著孩童凌亂的腳步聲時,旋即傳來男孩活潑的呼喊。 “哥哥當鬼,來抓我啊!” 緊接著,“春吉,別跑!”的年長叱呵聲傳來。 “咦?”藤兵衛抬起頭,“看來,清六先生比我們先找到阿貴小姐的親人了。” 阿近一驚,阿吉或許是染上這份情緒,緊依著她。 “那些孩子是什麼人?” “放心,他們一點都不可怕。” 清六中氣十足地喊著“餵,要搗亂的話,到庭院去。”這名老鎖匠與牽腸掛肚的愛徒一家重逢,彷彿瞬間年輕不少。

阿近摟著阿吉,望向藤兵衛。 “辰二郎先生他們也亡故了?” 不是只有被宅邸吞噬,囚禁在宅邸內嗎? “很遺憾,”藤兵衛應道,“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不過,聽說宅邸的灰燼中只找到清六先生一人,沒發現其他遺骸。” 人類並非單由靈魂構成,一定會有軀殼,亦即身體。既然如此,辰二郎夫婦即阿貴手足的身體應該存在某處。 回答阿近的疑問前,藤兵衛客氣地向宗助請託道: “宗助先生,阿吉小姐麻煩您照顧一下。請帶她到庭院開滿曼珠沙華的地方稍事歇息。” 我明白了。宗主一口答應。阿吉乖乖跟著他走,在他的護送下前往庭院。 藤兵衛轉身面向阿近,“找著清六先生的遺骸後,可有徹底檢查宅邸的殘跡?” 阿近展開思索,試著回想清太郎告訴她的事。 “據說隨即便收拾乾淨,如今那裡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藤兵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想必是沒人想深入調查吧,否則應該會有遺骸或白骨才對。或許是埋在土中。” “不過,若真是這樣,阿貴小姐不可能沒察覺啊。” “阿貴小姐一無所知,因為她根本沒注意到。這不正是這座宅邸矇騙阿貴小姐的證據?” 阿近感到背後湧上一股寒意,忍不住縮起身子。 “大家都是怎麼死的?” 藤兵衛冷靜的口吻沒變,眼底卻浮現悲痛之色。 “大概沒發生什麼可怕的事,辰二郎先生他們或許是陸續走進倉庫裡,沉浸在宅邸編織的夢幻中,靜靜地流失生命。” 阿貴之所以保住一命,是由於清六闖入時,她還保有軀體。 ——不行!還沒輪到我! 這樣便能解釋阿貴被救出時為何如此喊叫。 阿近體內燃起一股從未曾有過的情感。那是憤怒,她感到怒火中燒。 “太過分了。” “不但慘無人道,而且卑鄙。” “沒錯,這宅邸的主人就是這樣。” 藤兵衛指的是躲在倉庫裡的那個東西。 阿近握緊拳頭,站直身體。 “我得將鬆太郎先生帶離那裡。藤兵衛先生,您沒說錯,並非打敗這座宅邸不可。” 可是,要怎麼做? 阿近那迷惘不安的神情,藤兵衛全瞧在眼裡。 “該怎麼做,阿近小姐早就知道了。” “我?” “是的,一點都不難。”只要像之前阿近在“黑白之間”所做的那樣就行。 藤兵衛堅定而溫柔的說,“請您以對待我們的方式,來對待這座宅邸的主人。” 松太郎和阿貴站在倉庫敞開的大門前。松太郎站在阿貴身後,雙手搭在她織細的肩膀上。 少女阿貴極力想擺出輕蔑的眼神,但阿近看得出她目光飄忽閃爍,早已失去冷靜。 因為庭院裡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亡魂全聚集在曼珠沙華的花叢間。阿貴的兄弟姐妹似乎玩的不夠盡興,頻頻想鑽出花田,辰二郎攔下他們。 阿吉挨著宗助,阿彩與市太郎站在稍遠處低著頭,不讓阿吉看見。在這兩組人中間,有對夫婦以背擋著兒女,像在向媳婦賠罪般垂首佇立,那肯定是石倉屋的鐵五郎和阿金。 大家全湊齊了,阿金向眾人點頭。 “阿貴姐。” 年紀最小的弟弟春吉,叫喚倉庫前的阿貴。 “姐,你也過來這邊嘛。” 一聽到這句話,松太郎表情驟變,他板起面孔,不悅地皺眉,隨即扳轉少女阿貴的身軀,將她推進倉庫。 “進去吧,乖。” 阿貴略顯蹣跚,留戀地望著春吉。這時,松太郎使勁一推,阿貴一陣踉蹌,消失在倉庫內。 接著,松太郎也跨過門檻。就在那一剎那,他挑釁般的犀利眼神射向阿近。 你敢過來嗎? 阿近接下他的目光,站起身。好,我去。 “藤兵衛先生。” “我呆在這裡。”藤兵衛緊緊握了下阿近的手,而後輕輕放開。 “和大家一起等您。” 阿近應聲“是”便轉身走向倉庫,庭院里金光閃閃,掛滿樹上的衣裳像在拍手叫好般舞動飄揚。 阿近一腳踏進倉庫。 淡淡陽光下,塵埃飛揚。裡頭意外狹窄,一來是有座通往二樓的大樓梯,二來是嵌在牆上的桐木衣櫥及層層堆疊的木箱佔去不少空間。再加上為了曬衣服,櫥櫃的抽屜多半都拉出來聚在地上。 阿近毫不畏怯,但仍躡手躡腳穿越其間。 蒙上一層白灰的黑地板,留有孩童赤腳走過的痕跡。 阿貴站在盡頭處,背倚牆面,瞪視著阿近。 松太郎也在,那裡有個漂亮的黑漆箱子,只要用木棒穿過環扣便可扛在肩上,送太郎就坐在箱子上。 阿近向兩人彎腰行禮,接著端正跪坐、雙手伏地,再度低頭致意。 “我是神田三島町提袋店三島屋的人,名叫阿近。” 她雙手撐地抬起臉,定睛望著松太郎,松太郎面無表情,兀自沉默。 少女阿貴圓睜著眼,剛才那憎惡的目光彷彿根本不存在,現下,這孩子對當前的情況只感到驚訝。 阿近繼續道:“我奉叔父三島屋店主伊兵衛之命,擔任奇異百物語的聆聽者。今日秉此意旨,特來聆聽貴寶地秘藏之奇談,願聞其詳。” 接著,阿近儀態莊嚴的微微一笑。 “要說故事給我聽的,是哪一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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