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回神,阿近已佇立在蕭瑟的樹林間。阿貴、喜一、清太郎全不見踪影,只有阿近隻身一人。而這個地方……
眼前聳立著一幢鋪著紅瓦屋頂,感覺相當沉重的大宅邸。宅邸的左側盡頭,可清楚看見一座白牆倉庫。
此處為安藤坂宅邸的前庭。然而,這冷清的景像是怎麼回事?無法想像這是充滿四季變換之美、令年幼的阿貴心蕩神馳的宅院。
放眼望去,淨是斑駁的牆、歪斜的屋頂,及多處紅瓦缺損。防雨門已脫落,門上的糊紙破裂,難看地垂下。
庭院的樹木盡皆枯萎。阿近才移動半步,鞋底下便發出枯枝斷折的清響。種植的草葉全數凋零,僅剩稀疏的細枝淒涼地隨風飄搖。黃土也水汽盡失,處處龜裂。
棲宿在阿貴心中的安藤坂宅邸,曾幾何時,竟落得如此淒慘的田地。
阿近緩緩眨眼,接著瞇起瞳眸。安藤坂的宅邸得到阿貴這名女主人後,不是該穩定下來嗎?
然而,光憑阿貴之力,無法滿足宅邸的飢渴。
所以新的客人到來,宅邸相當開心。
阿近重新環視周遭,宅邸屋頂的外頭、包圍庭院的樹籬外側,全遭白霧封鎖。迷霧無聲無息地悠悠流動,此外別無他物。不論道路,鄰家屋頂,或市街上必備的火警瞭望台都遍尋不著。
這裡不屬於人世,也非陰間,而是在阿貴體內。
阿近雙手抵在胸前,感受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動。我還活著。雖被吸入阿貴心底,進入她的身軀,但保住了性命,得先牢記這點。
阿近繞過庭院的樹木,穿越草木間的縫隙,欲前往宅邸正面。途中,樹枝纏住她的衣袖。她想抬手揮除,另一根枯枝旋即調皮彈起,打向阿近手臂。儘管不覺得痛,被打中的地方卻微微滲血。阿近馬上把嘴湊向傷口。
抬頭一看,枯枝前端忽然冒出一朵紅山茶花。
花朵吸收阿近的鮮血後,獲得生命而綻放。
原來是這麼回事。阿近暗自點頭,雙手緊貼身側繼續前行。
走到舖有木板地的氣派正門玄關前,當然還是空無一人。不知是否為潮濕腐朽的緣故,木板地微微鼓起,玄關旁的另一入口前,設有平緩的台階,不過得留意第二階的中央凹陷部分。
阿近再度轉頭望向庭院。從玄關的格局來看,這是武士宅邸。果真如此,好歹會設個有守衛的長屋門,可惜此處只有樹籬。
昔日受清太郎的外公清六之託前來調查的捕快,曾提到這裡建於一百五十年前,原本是座武家宅邸。 “原本”這種說法,彷彿意味著之後便不同以往。難不成,有段時期的屋主是富商或地主,因而拆除象徵武家的長屋門?
可是,捕快也說,那座宅邸有許多內情不是我們町人打聽得到的,若是這樣,便意味著即使屋主換人,宅邸本身也不會有所改變。不論何者持有宅邸,真正的主人不變。
謎團長期封印其中,持續矗立於同一場所。沒人敢輕舉妄動,誰都束手無策。
一旦逼得它出手,連像清六這麼有膽識的老人也莫可奈何。
阿近準備單槍匹馬深入此地,心情反倒出奇平靜。
女人和小孩應走玄關和後門中間的入口,阿近卻刻意踏進玄關。我是受這座宅邸邀請的客人,何必顧慮那麼多?
“請問有人在嗎?”
阿近詫異地發現自己的聲音如此清新悅耳。在這片空蕩冷清,不見一絲塵埃飛舞的寧靜中,唯有阿近的話聲傳響。
走上階梯後,眼前出現一座褪色的屏風。儘管已老舊泛黃,但上頭繪著竹林和猛虎,給人沉穩之感。
屏風旁伸出一雙小手。有人在後頭。
此人油亮的黑髮綁成髮髻,身穿有梅花圖樣的直筒紅元祿袖和服,圓睜著烏溜溜的大眼,跪立在屏風後方。
阿近不禁看傻眼,是阿貴!
還沒來得及發話,少女阿貴已起身走向走廊深處。她打著赤腳,在廊上跑的啪嗒作響。因意外相遇一時怯縮的阿近,也急忙脫去鞋子,由玄關跳進屋裡。
“阿貴小姐!等一下!”
長廊一側連接著鄰房及書齋。隨處可見脫落的紙門及曬黑的榻榻米,實在慘不忍睹。這條長廊延伸到前方遠處才右轉,一眨眼的工夫,憑小女孩的速度應該跑不了那麼遠,然而眼下阿貴已消失無踪。
從這間房通往另一間房,從這條走廊接向另一條走廊,阿近在寬闊的宅邸奔波找尋阿貴的身影。她不斷叫喚著:阿貴小姐,您在哪裡?出來好不好?
不知已多深入屋內,待阿近駐足喘息時,眼前出現一個約八張榻榻米大、附有緣廊的房間。防雨門和拉門完全敞開,庭院景緻盡收眼底。
那並非荒涼的景象。庭院裡綠意盎然,花草五彩繽紛。片片飄落的不是枯葉,而是花瓣。櫻花、梅花、山茶花、茶梅、紅白相間的杜鵑花一起綻放,爭奇鬥艷。
花瓣之所以漫天紛飛,是掛滿和服與腰帶的樹枝隨風徐徐搖曳的緣故。染布、紡織品、刺繡放眼望去皆是極盡奢華、窮究美學的精品,為綠景點綴絢爛色彩。
——曬衣服。
那是吸引阿貴一家踏上可怕命運的入口。
儘管心裡明白,阿近仍不自主地為從原本緊閉的倉庫陸續取出展示的無數服裝著迷,猛然回神才發覺,宅邸上方的白霧不知不覺已散去,晴空乍現。陽光下,金絲銀絲誇耀似的閃閃生輝。
就在庭院樹林的最前端,剛才那名女孩從一件繡有鳳凰的黑絹長袖和服後露臉。
“很漂亮吧?”她問阿近。
“這裡多的是美麗的東西。你不想要嗎?”
阿近一時無法回答,只能呆立原地。在眾多和服的奔放色彩包圍下,小女孩的黑瞳中棲宿著唯一一顆堅硬樹果的光芒。
“阿貴。”終於喊出她的名字,阿近迅速走向外廊。
“你是阿貴吧。你獨自待在這裡嗎?一直都只有你一個人?”
女孩躲在黑長袖和服後面,從樹木另一側探頭,這年紀的孩子向來怕生,總半帶靦腆、半帶提防,似乎不假。此刻,一個真正的小孩就站在眼前。
“你不想要和服嗎?”
少女阿貴微微低頭望向腳下,再次問道。
“在身上比比看如何?看襯不襯得出你俏麗的小臉蛋?試過後,你一定會很想要。”
阿近靜靜深呼吸,接著反問,“可是,這些衣服都有主人吧?我不能擅自佔為己有。”
沒關係啦,阿貴說。她躲回樹後,這次只出聲。
“你明明非常想要。”阿貴低語。
阿近拿定主意,由外廊躍進庭院。白布襪踩著庭院的泥土,感覺極為鬆軟,之前那乾硬龜裂的地面彷彿根本不存在。
她快步跑向掛著那件黑長袖和服的樹木後方,可是阿貴不在那裡。
“阿貴,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嗎?”
她環視四周,極力以開朗的語氣喊道。 “既然這樣,我來當鬼。”
這時傳來一陣活潑的笑聲,阿近心頭一驚。在哪裡?在阿近後面那從花草中。阿貴倏地從盛開的杜鵑花中站起身。
“你休想抓到我。”
面對那張可愛迷人的笑臉,任誰看了都會跟著露出微笑。少女阿貴身形單薄,打著赤腳的小腿骨瘦如柴,不過阿近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我一定會抓到你。”
阿近開玩笑地捲起衣袖,作勢欲追。阿貴朗聲而笑,撥亂鮮紅的杜鵑花準備跑開……
這時,阿貴卻像忽然看到蛇似地停下腳步。阿近一時也為之卻步。
“怎麼啦?”
阿貴轉頭望著她,白淨小臉浮現慍容,雙瞳燃著怒火。
“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吧?”
這突如其來的憤恨視線與口吻,令阿近大為困惑,背後爬過一陣寒意。
“咦?”
“你好詐!”阿貴尖聲撂下這句話,風也似的飛奔而去,轉眼不見人影。她所經之處,衣服和腰帶翻飛。
“阿貴!”不管再怎麼追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好快的速度,根本不像人,猶如鬼魅。
不,事實的確如此。此地的阿貴,並非現實世界裡的阿貴。
被拋下的阿近信步朝庭院深處走去,周圍的樹枝上掛滿點綴枝頭的無數衣服和腰帶,一起隨風飛舞飄揚。她耳中滿是衣料摩擦聲。
接著,她赫然發現倉庫的門開著。
堅固厚實的漆色木門左右對開,內側格子窗也都大廠。阿近宛如受到引誘,連步朝那裡走去。
見倉庫裡出現一道人影,阿近駐足,對方也靜立不動。
“小姐。”
她絕不會聽錯,是松太郎那令人懷念的聲音。他雙手搭在倉庫門上,目光彷彿要穿透樹枝似地,微微偏頭喚道,“阿近小姐。”
話聲不帶半點邪氣,不顯一絲沉痛或悲傷。發生那起慘事前,他在丸千天天都是如此。兩人理所當然地一同生活、一起工作,事實呼喚著彼此。這就是松太郎當時的聲音。
“您也來啦。”
松太郎神色柔和許多,眼角因哭笑難分的表情而下垂。
阿近心中一陣激動,不顧一切地奔向松太郎。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若有什麼想說的話,就只有這句了。
突然間,有人握住阿近在空中揮舞的手臂,用力往後拉。她差點沒一屁股跌坐地上,踉蹌地側身倒向某個柔軟的物體。
滿開的鮮紅花朵接住阿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島屋的小姐。”
近距離與阿近重逢,藤兵衛和在黑白之間時一樣面帶愁容,掛著淡淡微笑。假如此刻他臉上不帶一絲笑意,阿近恐怕會放聲尖叫,甩開他的手。
“藤,藤,藤……”
“您叫我藤兵衛或者滕吉都行,我仍是當初在黑白之間裡說故事的那個我。”
他鬆開阿近的臂膀,接著安撫似地輕輕執她的手。
“只要躲在曼珠沙華里就不會有事,這座宅邸不會馬上找到您。”
曼珠沙華是我的花。
“您……”與其說從驚訝中清醒,不如說是衝破了驚訝,阿近茫然地癱坐地上。
“您應該已經過世。”
“沒錯,我早已不在人世。”
藤兵衛從容地承認。
“我是為此尾隨您過來,我不能眼睜睜將您拱手讓給這座宅邸。”
我不屬於塵世,才能到這裡,就和松太郎一樣……
阿近猛然想起,“剛才阿貴提到,我不是一個人。她的意思是,有藤兵衛先生陪著我嗎?”
藤兵衛笑了起來,微微頷首,透露更令人吃驚的事,“不只我,還有其他人。就是小姐用心聆聽的故事裡,所有出現過的不幸亡靈。”
真不敢相信,阿近從曼珠沙華葉間悄悄回望,遠方高空中,數件和服隨風搖曳。
底下有女子身影橫越而過,纏在她髮髻上的髮圈清晰可見。
“她是……”
阿近邊問邊伸長脖子細看。一名年輕男子與那女子同行,兩人轉頭望向她。
人偶般眉目清秀的五官,容貌有些相似,這麼說……
“是石倉屋的阿彩小姐與市太郎先生。”
即阿福的哥哥和姐姐。阿近曾親耳聽聞、用心感受他們的悲慘故事。
“鎖匠清六先生應該也在附近,我們都是來保護小姐的。”
這座宅邸是亡靈的居所,藤兵衛嚴肅說道。
“所以我們這群亡靈能助小姐一臂之力,讓我們幫助您帶阿貴小姐離開此地。”
雖然感受得到他們話語中的熱情,但阿近仍難以置信,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該問……對了,要問原由。
“為什麼大家願意幫我?”
“因為您聽過我們的故事。”
傾聽我們心中的悲痛,及對生前犯下愚蠢過錯的種種悔恨。
“您仔細聆聽,感同身受,在心中為我們流淚,沒以不關己的態度看待這些殘酷的事,也沒視為不詳而別過臉,或以愚蠢無聊加以斥責,甚至當成自身的事,為我們哀悼。”
藤兵衛說著,再次執起阿近的手,緊緊握住。
“我們的罪業化為小姐靈魂的一部分。因您的淚水而洗乾淨,從此獲得解脫。”
藤兵衛的雙手溫熱,一點都不像亡靈。他眼中熠熠生輝,若是對過去感到懊悔的死者,不可能有如此耀眼的光芒。
“這次輪到我們幫您走出心酸的故去。”
阿近游移不定的雙眸,終於恢復鎮定。伊兵衛這番話滲入她心中。
“我的……過去……”
“一直折磨您的那個人,被呼喚來此。”
是松太郎,他受宅邸召喚,現下就在那座倉庫裡。
“可是松太郎先生沒有錯,他沒有折磨我的意思。”
“不過,松太郎先生所作的事,卻讓您倍感煎熬。即使換個立場想,他犯下的罪也無法抹減。”
藤兵衛再度抬眼望向倉庫。
“所以,不僅讓小姐受苦,松太郎先生也痛苦得無法自拔。這座宅邸便在尋求這樣的靈魂,果真如此,決不能放著松太郎先生不管。”
“能幫忙解救他嗎?”
阿近不自主地以求助的口吻問道,腦中一片混亂。這道理上行得通嗎?我到底在講些什麼?
“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藤兵衛語氣堅定的回應,“然後將此地淨空。這座宅邸貢獻的時刻到了。”
藤兵衛宛如要教訓某個愛欺負人的孩子般捲起袖子,以手指在鼻頭下摩挲。調皮地說了句:“我們上。”之前在黑白之間聽到的故事中,他從未展露這樣的一面。
“放心吧,躲在倉庫裡的,並不是什麼厲害角色。”
它早已遺忘自己的名字,甚至不具亡靈的形體,不過是團凝聚不散的怨念……
“只是以往一直沒人將這件事告訴倉庫裡的那個傢伙罷了。”
小姐,您一定能打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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