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阿貴漆黑的眼眨也不眨,靜靜注視著曼珠沙華花叢間的人們。因為那裡有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和清六爺爺。
“阿近小姐。”
藤兵衛沉穩地叫喚愣在原地的阿近。
“與阿貴比肩前,您絕不能回頭。來,直接走過去吧。”
很簡單,您只要看著阿貴,走到她身邊就行了。
阿近和阿貴所在的松樹距離約十步,看得見阿貴垂落前額的凌亂劉海,及她那織細手臂緊緊抱住樹幹,像要將自己綁在樹上的模樣。阿近腳尖顫抖著邁出步伐。
阿近與阿貴已踏不進那鮮紅的花叢,既無法回頭,也不能與眾人同行。
才沒那回事。
那並非耳朵所能聽見的聲音,而是直抵內心的意念。一直冰冷卻強而有力的手,毫無躊躇地揪住阿近的心。
你也來吧。
阿近一個踉蹌,停下腳步。
轉過頭,看我這邊。
那冰冷卻強而有力的手抓住阿近雙肩,強行要她轉頭。
阿近全身緊繃,握緊拳頭欲加以抵抗,雙腳使勁踩著地面。
“大姐姐。”少女阿貴畏怯聲調的呼喚聲傳來。阿貴是的視線越過阿近的肩膀,望著空中的一點。
“那是什麼?”
起初只是輕聲低語,但阿貴不斷重複地問,音調愈來愈高亢,最後成了尖叫。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阿貴的哀嗚撕裂束縛阿近的東西,將其吹散四處。阿近急奔向前,幾乎是飛撲般地沖向阿貴,一把抱起她。接著,為了看清阿貴所見之物,阿近旋即轉身。
亡靈推開曼珠沙華花叢緩緩走著,漸行漸遠。
一行人排成寬闊的隊伍,石倉屋的阿吉與宗助走在前頭。忠心的伙計總助攙扶著阿吉,逐漸融入包圍宅邸和庭院的迷霧,不久便消失無踪。
隊伍中央是辰二郎夫婦與清六,孩子們手牽手走在兩人之間。三個孩子裡,只有天真的春吉邊走邊回頭,有時還差點停下腳步,清六則不斷在背後催促著。
春吉張著小嘴似乎說了些什麼,也許是在叫喚“阿貴姐”,但聽不清楚。
石倉屋僕人跟在後頭。阿彩的背影很美,她走在父母中間,微微低頭的後頸白皙如雪。曼珠沙華的紅花中,彷彿只有那兒微微發光。
與雙親和姐姐保持一小段距離,市太郎獨自行走。不曉得他有沒有註意到身後之物,或許就算察覺了也不會在意。他的側臉無不安詳,靜靜望著走在前方的姐姐婀娜的背影。
走在市太郎身後之物……
阿近不知道用“走”來形容是否恰當。說是漂浮,似乎又不太對。它只是存在於那裡,和亡靈一起行經盛開的曼珠沙華花叢朝遠方的濃霧前進。
那東西發出淡淡金光,身形遠比人高大,且有頭、肩膀、雙手、雙腳,具有人形。在阿近看得膛目結舌之際,它變換形體,化為極小的黑影紛紛散落,藏匿在鮮紅花間。
阿近定睛凝視,下個瞬間,那東西化為翻飛的白衣騰空揚起,掩蔽走在前方的眾人。阿近眨眨眼,它又變回淡淡的人影。
人影中陸續映照出張張臉孔,快的令人眼花繚亂。原以為是女子,卻是小孩;以為是小孩,卻是老太婆;以為是巨大的骷髏,卻是女子飄揚的黑髮。
那不是一個人,而是塵封的思想集合物。沒有形體,只有意念。
你也來吧。
阿近深吸口氣,重新摟緊懷中的阿貴,接著將呼氣化為聲音,做出回答。
“我不去”
這時,淡薄人影散亂得失去形體,慢慢膨脹變大,恢復原來的摸樣,發出一聲輕笑。
不,那是哭聲也說不定。
藤兵衛與松太郎並肩而立,望向阿近。藤兵衛一見阿近,旋即露出笑臉。松太郎就像隨風飄揚般,身體緩緩搖動。
藤兵衛低頭致意,松太郎也躬身行禮,接著便轉身邁步離去,不再多看阿近一眼。兩人跟在那遠遠鼓起、四處流動,忽而扭曲忽而恢復形體的稀薄人影后頭。或許該說,他們催促著它往前。
就此走出宅邸——
曼珠沙華花田自眼前開始褪色,彷彿緊迫在藤兵衛與松太郎身後,他倆走過之處花草紛紛枯萎。不,是逐漸消失。而後,在形影漸淡的織細花莖間,阿近看見聽過的故事中,最後一名人物的臉。
那不是藤兵衛的大哥嗎?他正隨著紅花消逝。
“啊,哥。”
藤兵衛腳步未歇,柔聲叫喚。
“我還以為你跑哪兒去了。”
那是最後的話聲,花田裡的人們及走出倉庫的宅邸主人,都隨曼珠沙華花田消失無踪。
阿近耳邊傳來少女的啜泣聲。阿貴下巴抵在阿近肩上,環抱著她嚶嚶哭泣。
“那是什麼?”
阿貴抽抽噎噎地反复說著。 “它把大家都帶走了,我又一個人被留在這裡。只留我孤零零一個人。”
“才不是呢。”阿近溫柔地輕撫她的黑髮說道。 “不是它將大家帶走,是大家帶走它。”
“它是誰?”
“這座宅邸的主人”
阿近放下阿貴後,拿出懷紙擦拭她哭濕的臉。阿貴泉湧而出的溫熱淚水,濡濕阿近的手指。
“雖然是主人,但待在這裡已無事可做,只好離開。可是它沒辦法自己離開,大家便與它同行。”
“為什麼我不能去?”
阿貴顫抖著發問,不等阿近回答,便梗咽地繼續道。 “爹不准我過去、不能跟他們走,還說只有我可以留下來。為何爹要這麼說?”
阿近頓感眼眶發熱。 “因為這樣才對啊。”
阿貴搖搖晃晃地轉身面向曼珠沙華的花田。
“我很喜歡它。”
它很美。
“爹娘、哥哥、姐姐,還有春吉,當初大家都這麼覺得,不過它和我感情最好,我最喜歡它了。”
在那裡,阿貴指著倉庫。 “不知何時起,爹老做些奇怪的舉動,甚至在庭院挖洞,娘則不時哭泣。哥哥姐姐會突然大叫大開,討爹娘的罵。我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這裡原本一直很安靜,我們也過得很快樂,而它總是那麼漂亮。”
可是,剛才不一樣。
“阿貴,之前和你見面時,它都穿著外出服,剛剛欲是一身便服,所以看起來不大相同。”
不過,身穿便服的才是真正的它哦。
“來,我們也會去吧。”
“回哪?”
“家裡。”阿近朝阿貴伸手。 “有人等著你和我回去呢。”
阿近朗聲說道,嫣然一笑,但環視四周後,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襲來。
宅子和庭院內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動靜,一切是如此空虛。不僅平靜無風,裝飾在樹枝上的奢華和服及衣帶,亦無數褪色,黯淡無光。
出口在什麼地方?
“我們到庭院另一頭看看吧。”
阿近朝阿貴微微一笑,就要邁開腳步時,前方數步之遙突然出現一名男子。不知他從哪冒出的,之前是躲在樹後,還是蹲在草木就間?不,不對,到處都感覺不到他的氣息。想是點不著的燈火忽地燃氣,照亮男子的身影,擋住兩人的去路。
此人年紀與藤兵衛相仿,裝扮也十分相似。樣素的條紋和服罩上短外掛,頭頂著漂亮的月代,還看差點誤認為藤兵衛。
只是,他打著赤腳,沒穿白布褲或襪子。
阿近倒抽一口冷氣。
男子似乎已發現阿近察覺此事,嘴角泛起淺笑。
“要回去了嗎?”
這話彷彿也是直抵心中,而非透過耳朵。不是源自男子所在之處,而是由不知名的方向,直接傳至阿近耳畔。
“這裡又會變得空蕩盪。”
他是這座宅子的管家。以一百引誘辰二郎,留阿貴在此看家的那名男子。
“你是誰?”阿近問,同時迅速向前跨一步,擋住阿貴前面。
男子笑道。 “你大可不必這麼提放,我已用不著那孩子。”
阿貴從背後緊抓著阿近,阿近牢牢握住她的手。
“你是什麼人?”
這個嘛……男子的視線在空中游移。他輕輕挪動雙腳,只見嶙峋、模樣怪異的蒼白腳趾,滑行在庭院的黃土上。
“我有各種名字,這樣比較方便。”
不管是對我,或稱呼我的人—男子說。
“不過,我就告訴你一件事吧。”
男子緊盯阿近,好似要一口咬下她的雙眼般,陡然邁身向前。
“我是個是商人,買東西給想買的顧客,而誰擁有我想賣的物品,我就向他拆摘。沒錯,這就是商人。”
阿近毫不畏懼地回望男子。詭異的是,當她定睛一看,男子卻突然消失,恍若眼前瞬間空無一人。但一眨眼男子便又出現,下次眨眼則再度消失。
“和你叔叔一樣。”
男子接著說。 “如同三島屋老闆在連接越川與丸角兩家名店的路上找客人,我也在連接兩地的路上招呼客人。”
“哪兩地?”
彼岸和現地,男子回答。 “也可說是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
到處都需要我這種商人,且到處也都有客人。
“你為什麼知道三島屋的事?”
男子一臉意外。 “這是當然的啊,小姐的一切我全知道。會到這兒的人,我不可能不曉得他們的事。做生意就得弄清楚自己的商品,這點很重要。”
他明確說出“商品”二字。
阿近明明站在原地沒動,卻覺得遭男子逼得節節倒退。
“請讓開,我們要回去。”
“你認得路嗎?一個不留神,可是會迷失方向的。”
迷路就糟了。男子以喉音說道,再度呵呵笑。他眼睛凝定不動,兩頰依舊平坦,只動動嘴巴,不露齒。
“我原本很仰賴小姐,但還是失算。你比想像中無情。”
無情?阿近沒發怒,反倒困惑地皺起眉,像被人施以莫名其妙的咒語。
“你剛才說我什麼?”
“實際上就是這樣啊,你總站在壞人那邊。無辜殞命的石倉屋阿吉和宗助,你完全沒瞧在眼裡,對藤兵衛的大哥也是。你真正關心的都是殺人犯,或造成別人不幸的壞傢伙。你袒護他們,認為他們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沒這回事,阿近從未以這種偏頗的心態聆聽那些故事。
“因為你和他們是同路人。”
阿近雙膝顫抖。男子說的不對,儘管如此,阿近內心卻有個聲音低語:他的話也沒錯。
“藤兵衛、阿彩、市太郎、鐵五郎、阿金,全部都是。甚至連辰二郎,也是個殺害老婆孩子,將他們埋屍此地的男人。”
“那是你教唆他的吧!”
阿近不禁脫口吶喊,那也是充滿恐懼的吶喊。這名男子在說些什麼?
“我可是什麼也沒做。”
男子的口吻依舊,彷彿愉快的要哼起歌般,視線在空中打轉。他深受這座宅邸和庭院,深愛這裡的景緻。
“我不過是為那些想來這座美麗宅邸的人帶路罷了。”
大姐姐,阿貴輕聲叫喚阿近。 “我討厭這個人,我們快走。”
阿近摟著阿貴的肩膀轉身離開,男子的話聲旋即尾隨而來。
“良助先生的事,你一點都不在乎嗎?”
阿近一個踉蹌,停下腳步。阿貴拼命拉著她的手,“走啦,我們快走!”
“良助先生遭人活活打死,真是不值。你只想著要原諒松太郎,把良助先生的怨恨和悲戚擺在一旁。你難道不覺得心痛嗎?”
想必是不覺得,男子繼續道。
“不原諒松太郎,便無法原諒自己。你只為自己著想。”
對不起。不,夠了!
——我究竟心歸何方?
“你便是這麼活著,今後也會如此活下去吧。恩,沒關係,多虧有你這種人,我的生意才做的成。”
什么生意?阿近咬緊牙,強忍著顫抖問。
男子沒答話。隔了一會兒,他那討好般的溫柔語調在阿近耳畔響起。
“阿近小姐,看來我們還有機會相見。沒錯,應該會時常見面。你的故事尚未完結,我和你的生意今後可有的談呢。”
我非常期待,衷心期待。
“那麼,得先讓你離開這裡才行,真的不需要帶路嗎?”
聽到這副戲謔的口吻,阿近差點不顧後果的轉身,掄拳打那名男子,此時,一個柔軟的小東西滾落腳邊。
那是一顆橘子。
“是橘子。”阿貴也驚訝地瞪大雙眼。
一顆橘子落地後,下顆橘子隨即滾過來,停在離第一顆橘子稍遠的地方。緊接著滾來的第三顆,在更遠處停住。
阿近拾起腳旁的橘子,感到一股微溫,像是剛剛有人握在手中。
她想起阿彩與市太郎參加風箱祭時,那顆橘子的故事。兩人雖違背倫常,但一起溫熱手中橘子時的情感,卻是真實無偽的。那份溫熱無罪。
這顆橘子是回憶的結晶,而這股溫熱,是內心的溫熱。
阿近朝第二顆橘子走去時,又滾來許多橘子,一顆顆陸續停止,往前排成一列。可愛的圓形小點連在一起,形成一道指標。
為我擔心、不斷呼喚著我的人們,滾來這些橘子。
“我們走吧!”
阿近對阿貴微微一笑,牢握她的手向前奔去。沿著橘子形成的道路,跟著橘子跑。 ;兩人跨過的橘子,快樂的彈跳而起。
“保重。”
由逐漸遠離的宅邸傳來那名管家沒有高低起伏的話聲,雖然沙啞清細,幾乎快聽不見,卻一直緊追在後。為了甩開它,阿近放聲叫喚。
“哥!清太郎先生!”
形同姐妹的阿近與阿貴,手牽著手不停奔跑。兩人身後的安藤坂宅邸幻象,隨著一聲鳴響,從底座崩壞。樑柱斷裂、牆壁倒塌,自崩塌處一一化為塵土。無數和服及腰帶從庭院樹叢間飛向空中,原以為會灑出一片繽紛色彩,最後卻是灰飛湮滅。
寬廣的庭院在寧靜中緩緩傾斜,帶著那座始終保持原形的倉庫,滑入吞沒整座宅邸的虛空之中,消失的無影無踪。
原處已不見管家的身影。
阿近與阿貴都沒回頭確認。不就,前方炫目的光芒中傳來呼喚兩人的聲音。
神田三島町的三島屋坐落於名店越川與丸角之間,是近年頗受好評的提袋店。
這陣子,三島屋做起草鞋鞋帶的生意。此為與堀江町的草鞋店越後屋合作推出的一項嘗試,其新穎的設計馬上蔚為話題,對流行及稀奇珍品趨之若鶩的江戶雅士,每天都上門光顧,店頭總是熱鬧非凡。
另外,三島屋的熟人間還流傳著,店主伊兵衛會四處收集百物語。特別的事,每次僅邀請一人,沒有點蠟燭,吹蠟燭這種老舊的安排,說故事的人白天來訪,講完就離開。
而這奇異百物語的聆聽者,則是店主的漂亮侄女。
聽說越後屋的少爺希望能娶她入門,但真假不明。
以前一度傳聞,越後屋的某人也是百物語敘述者之一,至今真相仍無從得知。不過,越後屋有個名叫阿貴的女子,多年纏身的怪病最近突然不藥而愈,且與三島屋店主的侄女情同姐妹,這倒是千真萬確。
此事似乎與三島屋的百物語有關。三島屋暗中收集百物語,究竟有何用意?知道個中原委的,只有心底藏著故事的三島屋訪客們。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