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三節
“哥,你怎麼啦?”任憑阿近聲聲叫喚,喜一都只呆坐原地,像是失了魂。血色盡褪的臉龐,冷汗直冒。
“哥,振作點!”
阿近抓住喜一的肩頭使勁搖晃,哥哥的雙眼這才回神,然而阿近看得出,他眸中明顯帶有陰鬱之色。
“為何對奇異百物語的事如此驚訝?哥,你有什麼在意的地方?”
喜一不安地轉動看似無比沉重的眼珠,望向阿近。
“伊兵衛叔叔讓你聽這些可怕的故事,未免……”
太異想天開了吧,喜一愈說愈小聲,最後低下頭。
“叔叔沒有強迫我,起初我也覺得莫名其妙,還曾氣他趁亂丟來爛攤子,但現下我已不這麼想。”
僅僅聽過三位訪客的故事,阿近內心便有所變化,自良助死後,在阿近心中紮根、開枝散葉的某物日益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樣東西落地生根,逐漸成長。阿近認為這是好現象。所以她愈來愈堅強。
“你發覺自己並非唯一不幸的人,從中獲得了些許救贖是嗎?”
聽著喜一空洞的詢問,阿近用力搖頭否認。 “哥,我沒那麼精打細算。”
阿近拼命思考,絞盡腦汁找尋適合的話語。
“不曉得怎麼形容才好……應該說,我想藉由聽別人不幸的遭遇,了解自己真正恐懼的是什麼。與其一直處在不明不白的狀況下,害怕的東躲西藏,不如試著面對。”
嗯,雖然解釋的不甚充分,卻是目前最穩當的說法。
“阿近。”喜一依舊兀自冒著冷汗。 “你做這麼可怕的事,在這個家裡沒遇見什麼駭人的東西吧?”
“駭人的東西?”
我只是聽故事而已……阿近正要開口,又硬生生把話吞回去。
她腦中掠過一個念頭,背後一陣寒意遊走。
“哥,莫非你看見了?”喜一旋即縮起身子,像在閃躲她的問題。
阿近由推測轉為確信。哥哥並非單純在思念女兒的爹娘催促下,擔心妹妹近況才來到江戶,而是為了其他原因,一個更急迫的原因。
“丸千有事對吧?”她益發溫柔地輕撫哥哥的肩。
“家裡發生異狀,你放不下心。所以急忙跑來找我?”
喜一沒點頭,只頹然垂首,忽然浮現疲憊的神色。
阿近背後再度湧現寒意,但這次一股覺悟貫穿其中。
“哥,請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語氣平靜地問道,並取出懷紙塞進喜一手中。喜一如夢初醒,以懷紙擦臉,籲口氣。
“你到這裡的半個月後……”
松太郎的亡靈出現在丸千。
起先,喜一隻當那是夢。
“某天半夜,就像人們常說的,他來枕邊託夢。”
喜一猛然驚醒,發現松太郎一臉蒼白地低頭看著他,正想開口,松太郎便倏然消失。
“他的穿著和那天一樣。”
相同情況接連發生兩三次。由於一直憋在心裡難受,喜一拐彎抹角地向雙親打聽:最近是否夢見過松太郎?
父母似乎沒遇上這種事,喜一姑且放心不少。
之後,松太郎仍持續出現,但每當喜一想和他說話,他就消失不見。
“我猜他或許是感到寂寞,決定去看看他。”
松太郎的墓位在有交通要道經過的山里。他的死法並非平常,得妥善安葬,所以供養也毫不馬虎。只是,終究不好葬在驛站附近,於是他孤伶伶地長眠此地。
喜一打掃過墓地,擱下一杯酒才返家。不過,當天夜里松太郎又短暫現身。
“那傢伙消失後,我出聲問:松,你有話想告訴我嗎?要我為你做些什麼嗎?假如辦得到,我會聽你說的。你出來吧,別再躲了。”
就這樣,隔天起,松太郎大白天也出現在丸千。以兩天一次的頻率,突然現身走廊轉角、房間角落及後院柴堆旁。甚至有次待喜一步出茅房時,站在他面前。
“可是他什麼也沒做。每當我一察覺,他便迅速消失。”
彷彿在表示:只要喜一能看到我就好。
喜一說著又微冒冷汗,阿近卻十分冷靜。儘管感覺的到心臟撲通撲通直跳,但那不是因為情緒激動,相反地,是太過安靜坐著的緣故。
“大家都看得見松太郎先生嗎?”
喜一睜大雙眼,搖搖頭。
“只有我看得到,阿松似乎只讓我看見他,爹娘和其他伙計都沒發現。”
阿松這個稱呼,瞬間喚醒阿近胸中那燒灼搬的懷念與悲切之情。她不禁握緊拳頭。
“因此,每回見到他,我總會試著和他交談。你有話想告訴我吧?我會仔細聽的,你就好好跟我講吧。”
松太郎恨我。喜一淡聲道,並未提高音調。
“我做了那種事,也難怪他會恨我。所以我想,一定要聽他吐露心中的怨恨才行。”
“是嘛,我早有這種覺悟。”
阿近直率地說。喜一聞言,目光稍稍緩和下來。
“好久沒聽到你這麼潑辣的口吻了。”
阿近鬆開拳頭,按著嘴。喜一朗聲而笑。
“可是,阿松仍不發一語。他老望著我,明顯有話說,但就是不開口。”
在這過程中,喜一隱約有所感覺。
“他看來有些困惑。”
“困惑?”
“恩,像個迷路的孩子。”
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不曉得該前往何方,不懂自己為何會在此徘徊。
“想必他是到不了極樂世界而徬徨,不過……”
喜一搔搔髮際側著頭,已不再冒冷汗。
“他並未心懷怨恨,是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所以我覺得他像迷路的孩子,喜一再次強調。
那時,丸千的父母提起想上江戶探望阿近,喜一反倒加以阻攔,他勸父母,最好等過一陣子,阿近習慣三島屋的生活再談。
“然而,看到松太郎那副神情,我不禁擔心他也會在你面前現身。”
但喜一忍耐下來,最後才向父母提議:不如由我代替你們去江戶看看吧,爹娘突然要探望阿近,還不是時候。
“爹娘託你傳話,是嗎?”
“恩。”
喜一也同樣百忙纏身,不可能立刻動身。當他為工作四處奔波時,松太郎再度出現。
喜一擺出從小到大慣有的兄長架勢,在心裡嚴厲地訓斥他,阿松,你沒去打擾阿近吧?要是你已這麼做,馬上停手。我接下來要到江戶找阿近確認,假如阿近對你心生害怕,我就拆了你的墓,給你好看。
他的想法似乎成功傳達給松太郎。
“他不停搖頭。”
彷彿在表示,喜一哥擔心的事我沒做。
接著,松太郎的亡靈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倏然消失。那模樣既不可怕,也不惹人生氣,反倒讓人覺得有些悲哀。
“就在半個月前。”許久未見的松太郎來到喜一枕邊,“他頭一次向我開口。”
——喜一哥。松太郎端正地跪坐。
——之前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一時迷路,讓您擔心了。
他行一禮,哭喪著臉。
——但我終於知道去處,今後將前往哪裡,不會再給您添麻煩。
喜一細看才發現,松太郎的衣服上濺有血跡。
喜一問道,你要去哪兒?黃泉嗎?
“他殺死良助,不可能到極樂淨土。我猜他是要前往地獄,頓時替他感到難過。”
你沒給我添麻煩,如果你不想去那地方,就別去。倘若只有我看得見你,不會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你可以永遠待在這裡。喜一夢囈般的說一大串話。
阿近胸口一緊,這很像哥哥會做的事,也很像松太郎的作風。
“松太郎先生怎麼回答?”
喜一皺起粗眉低語:
“他說,有人頻頻呼喚我,我似乎該往那兒去,我走了。”
有人呼喚?
——有個聲音告訴我,那是我的住處。
所以我決定遵照指示。松太郎宛如放下心中的牽掛,微微一笑隨即消失。
此後,他便不再出現。
“我接連觀察兩、三天,確認阿松會不會又現身。”
但經過六、七天,始終不見他的身影,松太郎離開丸千,明白他徹底消失後,喜一心慌起來。
“我不禁想,糟糕,搞不好這下他改去三島屋。”
果真如此就來不及了,我該盡力留住他才對。松太郎的遺憾與悲傷,絕不能由阿近承擔。
“我大為驚慌,連忙趕來。”
到這里後,發現阿近居然模仿起百物遊戲,難怪喜一嚇得臉色慘白。
“這種遊戲會招來鬼怪,你應該曉得吧。”
“我知道,可是……”
阿近不明白。
“我沒見過松太郎先生的亡魂啊。”
“真的?”
哥哥的眼神滿是央求,阿近頷首,朝他手肘打了一下。
“這種事我怎麼可能騙你,松太郎先生不在這裡,沒聽人提過類似的情形,叔叔嬸嬸也不會瞞我才對。”
這樣啊……喜一摩挲著脖頸。
“一想到你可能被那傢伙的亡靈纏上,我就擔心的坐立不安。”
喜一下定決心,若真是那樣,便要抓著松太郎的後頸,將他帶回川崎驛站。
然而,另一方面,喜一也害怕與阿近相見,他自覺沒臉見阿近。處在兩股思緒的夾縫中,喜一的內心搖擺不定。
他的體貼,直透阿近心坎。
“你打算怎麼揪住亡魂的後頸?”
“當然得靠鬥。總會有辦法,因為他是贏不過我的。”
阿近扑哧一笑,應道:“恩,沒錯。”她覺得哥哥和松太郎一樣可憐。
不,不知是可憐。
喜一對良助懷著一份歉疚。
“他若是不在這裡……”喜一環視房內,吃剩的早飯、傾照的陽光、掛袖上惠比壽的富態笑臉映入眼簾。
“松太郎那小子是去什麼地方?”
誰知道亡靈會去那兒呢。
阿近掛記著一件事。 “他說有人在呼喚他?”
“是啊。”
“之前他出現在丸千時,神情一直像個迷路的孩子?”
喜一頷首。 “有什麼不對勁嗎?”
阿近靈光一閃。 “該不會是我的緣故吧?”
松太郎現身丸千時,阿近剛開始收集奇異百物語。
“我和建材商藤兵衛先生會面,恰巧是那時候。”
聆聽曼珠沙華的故事,深深受對方的話語吸引,阿近自然地想到松太郎,憶起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幸往事。
“但,你之前也應時常想起過往啊。”喜一臉皺成一團,“別說一天,你根本片刻都無法忘卻那件事不是嗎?”
“恩,沒錯,可是……”
自從在黑白之間與人對談後,阿近的回憶方式產生變化。
“先前的情況與其說是想起,更像突然浮現腦中,讓我既難過又悲傷。我總是急忙壓抑,不會主動憶起或思索。”
那就如同遭受痛苦的往事襲擊。
“擔任奇異百物語的聆聽者後,我的心境有所轉變。我試著喚起,並勇敢面對過去。”
所以她才會向阿島吐露一切。
“因此,松太郎先生會出現在丸千,可能是我呼喚他過來的。”
話一出口,阿近益發確信這番推測,不由得緊握雙手。
“等等!”喜一打岔,拿起餐盤上的茶碗,喝口冷茶。
“果真如此,為何阿松不在這裡?”
喜一以另一雙手比著他和阿近之間。
“他受你'呼喚'而迷途,又因聽見'呼喚'得知去處,離開丸千。那他不是該來找你嗎?”
阿近閉上嘴,注視著哥哥。喜一擺出“我的推論比較合理”的神態回望她。
“這倒也是。”阿近讓步。
“沒錯,”喜一應道,“畢竟你希望喚來的不是阿松,而是良助吧。”
一時快口說過頭,喜一瞥見阿近的表情,登時臉色發白,“啊,對不起。”
他面孔明顯失去生氣,身體也彷彿瞬間縮小。
“抱歉,剛才是我多嘴,是我不對,你別露出那副神情嘛。”
“不是的,哥。”
“明明就是,都怪我說出不該說的話。”
“不是這樣。”
阿近加重語氣,打斷哥哥的自責。
“我心裡完全沒有他。”
——良助。
阿近的聲音無比空洞。
“在哥哥提起前,我幾乎沒想過他。”
“可是你……”
喜一頗感詫異。他血色盡失,雙目游移,沒料到阿近會對哥哥講這種話。
“松太郎的事你也剛聽到,不是嗎?接連回憶那麼多過往畢竟太勉強。”
“我一直思考著松太郎先生的事,方才提過,我時常想起他的種種。”
然而,阿近不曾緬懷過良助。
她胸中吹起陣陣冷風,身體異常沉重,彷彿快從座位陷下。
喜一應道,像要說服自己般猛點頭。
“你只為良助感到悲傷,就你而言,他遭到殺害根本是禍從天降,好比天上掉下一塊巨石將他活活壓死。你無能為力,才會什麼也沒想。無法像待松太郎那樣,思考當初怎麼做不對,怎麼做才好。”
是嗎?阿近試著凝視內心,真如哥哥所說的嗎?
“你覺得不該將良助與松太郎混為一談,你對良助多一份珍惜之情。”
是這樣嗎?
阿近驀地脫口而出:“我究竟心歸何方?”
打開老舊的行李箱,發現底端放著一個令人懷念的玩具。不記得何時放進裡頭,但確定是自己的東西,只消一眼便能馬上認出,啊,這很重要。儘管一度遺忘,卻真的非常重要,之前甚至沒想過它是如此寶貴。
這類念頭不斷湧現。
看得出喜一的慌張,現下他不僅眼神飄忽,連身體都晃動起來。
“你、你怎會說出這麼奇怪的話?”
心歸何方,這什麼意思?
“哥。”
“啥事?”
“松太郎先生到我們家滿一年的時候,你曾和爹吵架,在倉庫里關了三天之久。你還記得吧?”
喜一唇畔流露一抹苦澀,隨即應句“我忘了”,明顯地言不由衷。
“當時有人目睹松太郎先生頭抵倉庫大門,向你說了些話。哥,你聽到什麼?你是聽進松太郎先生的話,才離開倉庫的吧?之後,你對鬆太郎先生的態度就和善許多。”
喜一仍在撒謊,“我忘了,我不知道,也不記得有這件事。”
“是關於他的身世吧?”
“像他那樣的孩子,哪有身世可言。”
“一定有。他不是告訴你當年被拋下懸崖時的真相嗎?他是遭誰拋棄?為什麼要捨棄他?”
喜一面如白蠟,唯獨表情還在逞強,重複一次“我不知道”後,突然虛脫道:
“要是聽到那麼重要的事,怎麼可能會忘。”
他辯解似的小聲補上一句。
“那時候……他只是向我道歉,一直向我磕頭謝罪。我邊聽著,就決定不再欺負弱者。”
這下阿近也看不出哥哥這番告白究竟是真是假。
“講到欺負弱者,不只你曾這麼做。”
兩人沉默半響。雙方的立場、相互連接的橋樑,及區分彼此領域的小樹籬,彷彿都在這片靜默中重建。
喜一微微顫抖,抬起頭:“阿松到底在哪裡?”
聽喜一的口吻,恍如松太郎仍活在世上,還在丸千工作,只是外出後一直沒回家,他才出言訓斥。他會在哪兒遊蕩?
“我能暫時叨擾一陣子嗎?”
“當然,叔叔和嬸嬸正有此意。”
喜一豎起眉毛,“我要嚴加監視,松太郎要是躲在這裡,看我不把他揪出來。”
他這語氣,不像對亡靈,反倒像對活人喊話。
“哥,真是懷念。”阿近感嘆。
她懷念過去,懷念起那件事發生前的每個人。
喜一望著阿近,阿近也回望哥哥。
“別這樣。”喜一說,“我又要哭了。”
於是,喜一暫時住在三島屋,跟著伊兵衛和阿民連續參觀幾天名勝後,喜一表示“想學習三島屋做生意的方法”,便勤奮地埋頭工作。阿民也不禁稱讚喜一是個刻苦耐勞的青年。
而鬆太郎的亡靈始終不曾出現。喜一和阿近都沒發現他的踪影。
“那他究竟是被召喚到什麼地方?”
豈料,答案來自意想不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