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24章 第二節

翌日辰時(上午八點),喜一抵達三島屋。 雖說時值晚秋,但朝陽已高高升起,伙計忙著為開店做準備,提袋師傅則著手上工。阿民向阿島交代完家裡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後,剛走到後巷的工房,便又被喚回。 要么就早點來,要不晚點到也罷,真不會挑時間。阿近腦中馬上閃過這個念頭,她不禁厭惡起對哥哥如此壞心的自己。 待會兒和哥哥見面,不知道我會是什麼表情。 不過,當坐在廚房進門台階上、由阿島忙洗著腳的喜一轉頭望向她時,這些無來由的擔憂頓時煙消霧散。 “阿近。” 好久不見,過得好嗎?喜一嗓音略尖,似乎有點靦腆,踩著臉盆便站起身。他兩頰通紅,雙目明亮,也許是難為情,頻頻以拳頭搓著臉。 “哥。” 阿近好不容易應了這麼一聲,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一旁的阿島似乎再也無法忍耐,往喜一腳邊抓起準備用來擦腳的手巾蒙住臉。

“好啦、好啦。”阿民莞爾一笑,雙手一拍。她的眼眶也微微泛紅。 “先進來再說吧,喜一。” 伊兵衛、阿民、喜一、阿近在客房迎面對坐。這當然不是在黑白之間,壁盒掛著惠比壽釣魚圖,高大的信樂燒花瓶裡插有阿民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栗枝,上頭還結著三顆色澤漂亮的刺果,看似隨意插在瓶中,其實極為講究。壁盒旁的櫥架上,擺有青瓷香爐和紙雕石獅。罩著驅魔用竹篩的石獅睜著一對大眼,相當可愛。一旁則是阿民親手以沙包堆疊成的不倒翁,頂端是尊微笑的紅色達摩。 幾經猶豫,阿近選擇初到三島屋時穿的和服,也就是離開川崎驛站時的老家時,喜一看過的那身打扮。 仔細一想,她離開丸千已三個月。在與哥哥見面前,她一直以為只是短短三個月,真和喜一併肩而坐,才察覺三個月有多漫長。

去年正月,喜一曾以丸千接班人的身份跟著父親到三島屋拜年。自上次一別,你愈來愈有威嚴了。哥哥和嫂子處得融洽嗎?丸千的生意可好?雙方就近況及商事寒暄一陣。 聊了約半個時辰後,喜一拿出準備的禮物。那看來像是三流行商客常用的大行囊,喜一陸續打開行李和包袱,取出裡頭的東西。 “哥,這些全是你背來的嗎?沒人隨行?” “參拜禦大師的香客都在秋季湧來,大夥兒正忙著呢。這種時候哪還能待人來啊,況且我也不需要陪伴。” 禮物多半是可存放的食品,諸如乾貨、醬菜、川崎驛站知名的糕餅等等。阿民喜滋滋的照單全收,接著,喜一一本正經地取出最後一個包袱。 解開一看,是兩份包裝好的物品。 “這是家母親自為嬸嬸和阿近挑選的。”

“可以打開嗎?”阿民移膝向前。喜一以拳頭磨蹭鼻子,直說“請”。 阿民雀躍地掀開包裝紙,驚呼一聲。 “哇,好美啊。阿近,你看!” 那是和服腰帶。雖然皆是以藍色為基調的暗色,但贈送阿民的綴有金銀絲,樣式沉穩,給阿近的則偏紅。兩條都是雪持紋。 “我是雪持松,阿近是雪持南天。” 阿民小心執起腰帶往阿近身上比量,笑的更為燦爛。 “正適合接下來的時節,眼光真是獨到。” “這可是上等貨。”伊兵衛很高興。 “送給阿近是理所當然,難為對阿民也這麼用心。” 這是你才有的特權哪,他向阿民笑道。阿民也樂得眉開眼笑。 “這應該是京都一帶的織法吧,想必是大哥和大嫂特地訂購的。” 喜一開心得臉紅泛光。 “沒錯,加賀布莊的掌櫃是店裡的常客,我們請他幫忙……”

“那不就很早便開始安排?” 習慣客房裡的氣氛後,喜一現下才悄悄望向阿近。 “你啟程前往江戶後,娘隨即著手準備。” 阿近將腰帶貼著胸口,點點頭。 “爹說難得從加賀買來這樣的好貨,乾脆做成友禪染吧,,娘卻覺得如此阿近就不會穿了,考慮很久。” 的確,若製成高雅華麗的友禪染窄袖和服,阿近打開一看,只會馬上收好。阿近很高興父親有這份想讓離家的女兒奢侈一回的心意,但更感激母親能體諒自己當下的心情。 雪持紋並非單純擷取冬日景緻。此種圖案呈現出植物柔軟枝葉承受覆雪重量的模樣,蘊含即將擺除積雪、重新挺立的生命力,及期盼春天到來的心情。 阿民的雪持松,是以“松”敬祝三島屋生意興隆,並以積雪比喻阿近,寄託著母親“請多多關照女兒”的願望。至於阿近的雪持南天,則是期許她能像南天竹一樣持續保持希望,等待春天的來臨,同時也藉用南天竹“轉難為安”的意涵。

娘明白這些對阿近都不容易,可是,娘會一直想著你。感覺母親的話聲透過鮮豔的腰帶傳來,阿近用力閉上眼。 做工果然不一樣。你拿著腰帶左看右瞧,興奮地說著。她當然也清楚圖案暗藏的含意,所以面頰貼著腰帶、頻頻點頭,回應灌注其中的情感:大嫂,我會好好照顧阿近的。 “雖然我常往來老家和江戶。”喜一搔著頭,“卻第一次這麼害怕遇上盜賊。假如這兩條腰帶遭竊,我可沒臉回家。” “這倒是,辛苦你啦。” 伊兵衛怪腔怪調的慰勞他,三人哈哈大笑。阿近仍兀自低著頭,強忍淚水。 笑聲暫歇時,喜一肚子忽然發出咕嚕聲。不只阿近,連阿民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喜一,你沒吃早飯嗎?” 喜一臉紅得像煮熟的章魚,“不,我……”

“就算是清晨從川崎出發,也未免到的太早……你該不會昨晚便抵達江戶了吧?”伊兵衛問。 “其實……”喜一吞吞吐吐地道出實情。他過於心急,昨天傍晚便已到達江戶,但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直接前往三島屋,便先在常光顧的商賈旅店過夜。然而,儘管昨晚和今早旅店都送上餐點,他卻食不下嚥。 “見到阿近前沒胃口,對吧?”阿民看出端倪,補上這麼一句。 “不過你又感到害怕,因此真見著面,鬆了口氣,肚子便餓起來。” 阿近有個好哥哥呢,阿民目光溫柔地笑道。 她旋即拍手喚來阿島,滿心感激地收下喜一的禮物,同時起身為喜一準備早飯。在阿民返回前,由伊兵衛負責招待。只見羞紅臉、滿頭大汗的喜一,與噙著淚水低頭不語的阿近,彷彿在比賽互不講話。

“阿近,麻煩招呼一下嘍。” 聽端來早飯的阿民這麼吩咐,伊兵衛也跟著離席。 “你們想必有很多話想談。喜一,你別客氣啊,就當是自己家。” 喜一抹去鼻頭的汗,以走調的聲音應道:“好,謝謝叔叔。”伊兵衛微微一笑,推著阿民的背走出房外,關上紙門。 阿近拭乾眼角的淚水,侍候哥哥用餐。喜一默默拿起筷子吃飯,喝口味湯,嚼著醬菜。 遠離喧囂街道的房間裡,流動著一絲溫暖與一絲悲戚,只聽得見喜一進食的聲響。 阿近明白,哥哥的臉會那麼紅,是因他像調皮過頭而挨罵的任性少爺,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 “叔叔和嬸嬸對我真的很好,我打心底感謝他們。” “爹娘還好嗎?應該好些了吧。” 不光是嘴裡塞滿飯的緣故,喜一思考好一陣會兒才回答:

“他們很振作……” “恩……” “只是一直擔心著你。” 喜一擱下筷子,以拳頭擦拭眼角及嘴邊。他熱淚盈眶地望向阿近,有如一隻膽小的狗,不斷眨眼。 阿近看得心裡難過,很想撲進哥哥懷裡,一起抱頭痛哭。但她終究還是忍住,這樣會打翻餐盤。 “不過,娘常講,阿近離開丸千是對的,到三島屋比呆在家裡好多了。爹有時會厲聲訓斥她,說她老想著你,看起來一天比一天蒼老。” 那幕情景浮現眼前。 真想見爹娘一面。難以壓抑的思緒不斷湧現,阿近的淚水終於潰堤。 “對不起。” 喜一手覆膝蓋,弓著背,朝阿近磕頭道歉。身材高大的哥哥,此刻縮成一團。 “我知道還不到見你的時候。你剛在這里安頓下來,至少得等個半年才能碰面,這點道理我還懂。”

喜一低頭致歉,白米粒自他嘴角掉落。 傻瓜,阿近不及細想便脫口而出。 “哥,你真是個傻瓜。”喜一眼淚汪汪地抬起頭,阿近同樣眼淚迷濛。 “我不是不想見你們!哥,誰說你不能來看我!” 阿近大叫一聲,撲向喜一。兩人抱在一起,阿近潸然淚下。喜一又哭又笑地說:“原來是這樣啊,對不起。” 這頓早餐最後平安收場。在這對放聲大哭的兄妹身旁,白飯和味湯仍冒著騰騰熱氣。 淚水沖走卡在喉頭的畏縮膽怯後,兄妹倆頓時湧上許多想說的話、想問的事。兩人彷彿回到小時候,你一言我一語,一會兒打斷對方的話,一會兒搶對方的詞,聊得欲罷不能,喧鬧不休。就算掛袖上的惠比壽起釣竿,將稠魚夾在腋下掩耳逃走也不足為奇。 父母雖稱不上精神百倍(畢竟阿近都不在身邊),仍照舊過日子,臉上也偶有笑容。阿近逐一關切懷念的伙計們最近工作的情形、常往來的鄰居近況,並收進心裡。

她將最想問,同時也最難開口詢問的事,擺在最後。 “波之家的人過得如何?” 原本滔滔不絕的喜一,頓時支吾起來。 “恩,這個嘛……” “阿姨似乎仍是老樣子,病情時好時壞,雖然已經好很多,但整個人瘦了一圈。叔叔說想帶她去泡溫泉療養。” 喜一至今依舊稱呼兒時玩伴良助的父母為“叔叔、阿姨”,阿近也自然地跟著他這麼稱呼。 那天,良助被人用門板抬回家時,波之家的阿姨看到良助淒慘的死狀,登時如遭踢倒的木頭般砰然倒地,從此臥病不起。阿近沒再見過面,只聽聞她變得像遊魂一樣。 “叔叔沒問題吧……” “叔叔很堅強,比爹還振作。” 喜一面帶歉疚地縮起寬厚的肩。 “當時就是叔叔率先聲援我們,松太郎幹的事是松太郎的錯,與丸千無關。” 身為丸千伙計的松太郎犯下殺人重罪,即使阿近的雙親被以管教不周的罪名押送入監也屬正常。查封丸千,沒收營業執照及股份,財產全數充公亦不無可能。此事不乏前例。 而挺身阻擋這一切的,正是波之家的主人。旅館工會的伙伴也竭力相助,避免丸千就此瓦解。 大家總是告訴阿近“不必操心”,加上阿近早沒有餘力分神,所以她一直置身事外,不清楚詳情,只曉得最後官司以繳罰金了結。 實際上,背地裡應是偷送了高出罰金數倍的銀子,否則官府絕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筆錢不出自丸千,波之家恐怕幫忙不少。 解決官府的事後,阿近的父親自覺無法再和波之家一起做旅館生意,打算收起丸千。那時,說服他改變念頭的也是叔叔。 ——這次的不幸並非在場任何人的錯,真正的壞蛋已死,是良助運氣不好。不過,你們的女兒阿近還活著,想想她該有多痛苦。假如只有你們夫妻倆,不管要關閉丸千,離開川崎驛站四處雲遊,或死在外頭,都是你們的自由。但你們絕不能從阿近身邊奪走這個家,不能讓阿近認為一切都是她的錯。 我從小看這孩子長大,更何況她差點成為我家媳婦。阿近可不單是你們的女兒啊,別再讓她傷心難過。波之家的叔叔曾在丸千的里間,懇切地向她父母講道理,阿近依稀記得此事。 然而,阿近當下只聽進“都是她的錯”,於是懷著苦澀的心情逃離。唉,連波之家的叔叔也認為我是元兇。阿近僅能以這樣的觀點思考。 “爹說一輩子都不敢再腳朝波之家睡覺。” 如今,阿近已能毫無猶疑地贊同喜一的話。 “嗯,我也這麼認為,真的非常感謝叔叔。” 喜一抬起頭,凝望阿近的雙眼一亮。 “他見到我總會問:阿近過得如何?有沒有託人從江戶捎話回來?阿近雖住在親戚家,但寄人籬下難免覺得抬不起頭,快去看看她吧。昨天我出發時,他還專程跑來送行。” ——她該不會終日以淚洗面吧。喜一,阿近的事拜託了。 阿近的淚水好不容易才幹,差點又撲簌落下。 “沒想到這次換你主動問起波之家的叔叔。” 喜一像望著什麼微弱卻耀眼的景物般,由衷感到開心。 “你變得堅強不少。” 果然來江戶是對的,這裡很適合你。阿近對喜一眨眨眼,回以微笑。 “才不是這樣,但,也對,或許是伊兵衛叔叔的奇怪療法發揮了功效。” 先前她沒什麼確切的感受,直到今天與哥哥見面後才恍然大悟。沒錯,不知不覺間,我不再深陷黑暗的坑洞。雙手抱膝,額頭緊貼膝蓋,口中溢滿淚水——我已跳脫這樣的心境。 “奇怪療法?” 對方是喜一,應該不需要隱瞞吧。 “跟你說……”阿近娓娓道來。由於內容頗長,阿近原本只想告訴他梗概,卻愈講愈鉅細靡遺,包括曼珠沙華的故事、會吞噬人的房間及遭囚禁其中的女人的故事、映照出畸戀的鏡子的故事。第三則談的恰巧是姐弟相戀,阿近雖有點擔心哥哥覺得尷尬,仍詳盡道出始末。喜一睜大眼睛,聽得相當投入。 “所以,我也在黑白之間坦然說出關於良助先生和松太郎先生的過往。” 語畢,阿近才猛然察覺喜一臉色有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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