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20章 第四節

之前令阿近心神不安的疑惑,既非胡思亂想,也非過度臆測,而是直指核心。 這不是能夠輕鬆回答的問題。 黑白之間裡,一股冰冷的沉默輕輕流進對坐的兩個女人中間。從和阿福會面的那一刻起,阿近便莫名有種親近感,彷彿與年長幾歲的兒時好友久別重逢般輕鬆自在,直到現在才恢復為原本的自己。阿福是說故事的人,阿近是聆聽者。阿近得出言誘導,盡力地問話,阿福則要努力地說故事。最後,不論引導出的故事有多醜惡,阿近都需概括承受,這是黑白之間的規矩。 “您確定……真有此事?”阿近問。 “如同先前再三強調地,姐姐是個閉月羞花的大美人。” 在兩人之間凝聚不散的冰冷氣氛包圍下,阿福細聲補充。 “家兄市太郎待在她身邊,想必也為她的美而陶醉忘我。”

可是,一般的姐弟不都會自製嗎? 像我也是——阿近的心思驀然從阿福身邊移開,反觀自己。不管怎麼,喜一永遠只是哥哥。松太郎猶如兄長,畢竟不是親哥哥、而儘管對鬆太郎懷抱淡淡的愛慕和憧憬,阿近仍明白他並非戀愛的對象,因為父母告誡過她。 即使是孩子,只要交到便能明白。雖然理解的方式有誤,還是會接受這個道理。當中的區隔即在此。 “出生後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懂事前便已習慣姐弟的分際——這講法或許有點奇怪,不過,我認為只要建立起姐弟的關係,就不會發生那種事。” 說到這裡,阿福突然垮下肩膀,好似頓時失去支撐。 “但是,如今說這些話都沒有意義了。” 她狀甚疲憊地緩緩抬起頭,指尖輕撫不顯一絲零亂的髮髻。

“因為我對哥哥從未有過這種念頭……”她眼中閃過一抹堅定之色。 “只能認為一切都怪姐姐的舊疾。” 那時好時壞,頑強難除的咳嗽病。 “自幼與家人分離,長大成人後突然康復,得以返鄉。是的,姐姐的病就是這樣,很像在惡作劇吧?與其說是病,更像是詛咒。” 阿福的話彷彿暗指阿彩的病有思想。不過,每當阿彩想回江戶,一越過邊界,咳嗽便會猛然發作,確實讓人不禁覺得冥冥之中有股意志驅使。且在阿彩出落為娉婷美女之前,這病一直潛伏暗處,益發加深此種聯想。 “沒錯,那的確是詛咒。” 阿福惱怒地咬牙切齒道。 “爹娘左思右想,懷疑是我們的祖先曾悲慘殉情,或某個伙計想和我們的祖先結為夫妻卻未能如願,感嘆著世事無常,抑鬱而終。這些男女的怨念化成詛咒,為石倉屋帶來災禍。因此,一度還頻頻請修行者或祈禱師到家裡占卜及除靈。”

但很遺憾,完全起不了作用。雙親不敢相信,兒子和女兒是憑己意偏離倫常軌道,任情況演變成此種局面。兩人肯定是遭什麼不干淨的東西矇騙迷惑,這是妖魔作祟、是詛咒——病急亂投醫的父母仰仗神諭和占卜,卻每每期望落空,阿彩和市太郎則冷眼旁觀、愛意絲毫無損。 “啊,我話講的太快了。” 阿福像是要防止冷汗直冒似的,輕輕以手背抵著鼻尖,抬起頭。 “兩人的行為有異。不管感情再好,姐弟倆未免太過親密。最早注意到這點的,是石倉屋的眾女侍。” 女人對這種事總是眼見耳銳。 “此事後來稍加打聽便可得知。不過直覺靈敏的人,從姐姐回到石倉屋的半年後,便察覺當中有些蹊蹺。” 當然,儘管心裡這麼想,卻不敢說出口,因為這事實在離譜,她們都暗罵自己“胡思亂想些什麼啊”,打消腦中的揣測,深埋在心裡。阿彩逐漸習慣石倉屋的生活,和家人打成一片,與市太郎相處融洽,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愈來愈多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伙計心生疙瘩。

冬逝春至,梅雨綿綿、夏去秋來,天寒冬臨,又過一年…… 阿彩小姐與市太郎少爺似乎好過頭了吧?眾人的疑惑日益加深。 “可是誰也說不出口。懷疑的對象與內容是兩回事,倘若只是女侍之間的流言蜚語倒無所謂——不,就算是這樣,如果一時口無遮攔,對方聽了不知會作何反應。還是小心為要,老天保佑。” 要是聽著誤解傳言的原意而大為驚訝,引發某些女侍對大小姐和少爺產生不堪的臆測,一旦消息傳進鐵五郎夫婦耳中,後果難以想像。 所以眾人都默不作聲、面面相覷,當成是自己想太多或嚴重誤會。 “最後,只有我爹娘毫不知情。” 還有我。阿福伸手按住鼻頭,露出苦笑。 “我才十歲,什麼也不懂。只覺得大姐和哥哥感情很好。我記不太清楚,沒辦法有條理的說給你聽。”

阿近直截了當的問:“當初是誰告訴令尊令堂這件事?” 阿福猶如遭練習用的長槍戳中似的,微微扭動身子。 “這個嘛……”是宗助。 “就是護送您去私塾,手藝很好的那名裁縫師傅對吧?”阿福重新坐好,整色頷首。 “他常有機會近距離觀察兩人,於是發現了他們的關係,而且……”她難以啟齒的低下頭。 “我畢竟還小,記憶很模糊,但曾有幾次這樣的事……” 阿彩在宗助的陪同下到私塾接阿福,回家路上卻鬆開阿福的手,將她交給宗助,悄悄前往其他地方。這種情形發生過兩、三次。 “在外頭和市太郎先生見面嗎?” “我猜是約好的,這手法很常見。” 宗助是個好人,他早看出阿彩的行徑有異,於是暗自推測:小姐似乎是偷偷去幽會,對方是誰呢?為了店內著想,還是弄明白比較好。不必把事情鬧大,就趁小姐外出時,留心跟在她後面吧,得謹慎處理才行。

宗助小心翼翼跟踪,最後得知阿彩的幽會對象時,真不知有多錯愕。 “宗助先生當面向石倉屋老闆講明了一切嗎?” 阿福眼神一暗,嘴角微微顫抖。 “那需要相當大的勇氣。他和我父母談這件事之前,應該和掌櫃及女總管討論過。” 宗助這才曉得店內其他人也已察覺,卻不敢吭聲,全都保持沉默。既然如此,眼下就看誰自願當幫貓脖子繫鈴鐺的老鼠了。 “很久以前,我尚未出生時,宗助有過家室,但一直沒有兒女,不久妻子也早一步離開人間。此後,他便一直住在石倉屋,全心投入工作,可說和男女情愛之事最無牽扯。” 這種人的話反倒容易取信於人。且就算惹惱店主夫婦而遭掃地出門,宗助王老五一個,又有一技在身,不愁找不到工作。在這樣的判斷下,他決定向店主報告此事。

這名剛毅木訥、與情愛無緣的五十歲男子,下定決心直言進諫,沒想到造成反效果。 起初,鐵五郎和阿金聽不懂宗助在說些什麼,儘管明白他話中大意,但因過於詫異,一時會意不過來。 漸漸理解是怎麼回事後,兩人先是駁斥“好噁心的玩笑”,沒過多久,鐵五郎便不禁勃然大怒,阿金也氣得直發抖。 “當時我不在現場,可能在睡覺吧。因為他們不會大白天談這種事。” 石倉屋主人鐵五郎的咆哮聲驚人,整座店幾乎為之撼動。 宗助,你這傢伙是瘋了嗎! 依石倉屋店主夫婦來看,這不僅是唐突之舉,更是下流的告密,觸人霉頭。好不容易重回懷抱的美麗長女,與日後將繼承家業的長子,兩人間竟然有亂倫的關係。而且此事還是出自宗助這個深獲鐵五郎信任,手藝過人的工匠管家之口,也難怪他會氣得七竅生煙。

“家父大發雷霆,對宗助拳打腳踢,狠狠教訓了他一頓。” 衝突爆發時,阿金縮在一旁,嚇得面無血色。 “要不是掌櫃急忙衝過來阻止,家父恐怕會將宗助活活打死。” 宗助從此臥病不起,完全無法下床。目睹鐵五郎發怒的可怕模樣,其他伙計都嚇壞了,沒人敢替宗助說話。 關於阿彩與市太郎那亂倫的傳言,也就此懸宕。 不過,當鐵五郎與阿金的怒意消退後,冷靜深思,耿直的宗助怎會信口胡謅?兩人面面相覷,細想阿彩與市太郎平日的行徑,心裡也覺得不無可能。只是他們不願承認,寧可相信是宗助精神錯亂,也不敢坦誠是自己的過錯。此事就這麼懸而未決。 五天后,宗助撒手人寰。 “雖然他的死法一卡便知不單純,但從叫大夫前來的那刻起,店內便已串通好對外謊稱是宗助酒醉胡來、不慎跌落樓梯,所以並未節外生枝。”

這是店主教訓伙計的結果,只要合情合理,原本就不會被問罪。只不過,石倉屋頗為內疚,決定趕緊將宗助下葬。當時,阿彩剛好回石倉屋滿一年又兩個月,正是梅花含苞待放的時節。 “深夜,姐姐阿彩來到雙親房間。” 宗助是忠心耿耿的伙計,也是可靠地工匠總管,鐵五郎與阿金意外失去得力右手,心頭紛亂,輾轉難眠。這時阿彩前來,雙手伏地,向兩人行磕頭禮。 “爹、娘,宗助遭遇那樣的事,店裡吵得沸沸揚揚,我聽見眾人都在竊竊私語。” 你聽到什麼?鐵五郎和阿金反問。 “我和市太郎的事。”阿彩不顯半點羞慚,只是一臉哀傷的低頭道。 “聽說宗助已告知爹娘此事。” 阿彩這個素未謀面的美女的聲音,彷彿與阿福的話語重疊,傳進阿近耳中。那是猶如銀鈴輕搖般的好嗓音。

“他的話句句屬實。” 阿彩靜靜注視著爹娘,宛若倒出容器裡的清水般,流暢地道出此語。 “我不認為這樣有錯。難道我不能愛市太郎嗎?難道市太郎就不能愛我嗎?” 沒人教過我這個道理。 阿近感到有股寒意在背後流竄,一時忘記自己的立場,雙手環抱著身軀。 猛然回神,阿近發現阿福也和她一樣。兩名迎面而坐的女人像是孤兒般寂寞,以手臂為自己取暖。 “抱歉。”阿福手放回膝上,眼神轉柔,開口說,“這故事聽著不太舒服。” 明知是兩人相愛的故事。 “市太郎先生的想法也和阿彩小姐一樣嗎?”阿近問。 “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阿福的臉痛苦的皺成一團,“我認為哥哥至少有點是非之心。” 然而,他深深地為阿彩的美著迷。阿福的話首度豎起利爪,刺進阿近的心。 “我猜他是被牽著走,遭姐姐一把抓住拽著走,無法自拔。” 阿福的口吻頭一次帶著責備阿彩的意味。 “要是他夠早熟,懂得上風月場所,也許情況會有所不同。家父日後常如此埋怨。” 這不是牢騷,而是錐心刺骨的懊悔。 市太郎見到阿彩時才十六歲,在情竇初開的年紀,第一個邂逅的女人竟是從小在外地成長的親姐姐,不僅美麗得不可方物,還投來令人酥軟的微笑,且近在伸手可及之處。市太郎的目光離不開阿彩,就算有片刻轉移,只要待在家中,姐姐的身影不知不覺又會出現在眼前。 天下最美的姐姐,愛上她何錯之有? “小姐,您知道風箱祭嗎?”阿福問。 “那是打鐵店和鑄器店的祭典,於每年的十一月八日舉行。” 兩者都是使用風箱的行業。 “主要是膜拜稻荷神。工匠會熄去炭火,歇業一天,祈禱往後免受燒燙傷。然後享用美酒佳餚,歡度祭典。” 雖然石倉屋開的是裁縫店,沒有直接關係,但日本橋通町南方有座南鍛冶町,那裡的工匠和鐵五郎素有交誼,常邀請他參加風箱祭。 “那是姐姐回鄉當年的十一月八日,兩人的關係尚未公開。我們全家受邀前往,祭典相當熱鬧,連小孩子都樂在其中。” 阿福突然改變話題,阿近不發一語,只管用心聆聽。 “鐵匠從家中屋頂或二樓窗口朝外頭撒橘子,附近的孩子們全聚集過來。” 橘子撒愈多愈吉利,要是捨不得就會諸事不順,因此他們都裝滿整籃的橘子往外撒。 “我是客人家的孩子,儘管年紀還小,也跟著撒橘子。我夾在哥哥和姐姐中間,像大人一樣丟橘子。” 這時,十歲的阿福目睹了那一幕。 “哥哥從籃裡拿起一顆橘子,姐姐悄悄把手搭在上頭,包覆住哥哥握著橘子的手。” 兩人開心地相視而笑。 “接著,姐姐取過那個橘子藏在手中。” 過了半晌,籃裡的橘子全撒儘後,阿彩剝著那顆橘子,一片一片地吃起來。 “那是留有兩人掌心餘溫的橘子。” 溫熱的橘子,明明不好吃……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等我年紀漸長,明白兩人之間是怎麼回事後,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那顆橘子。” 假如那不是姐弟之情,而是男女之愛,那麼,此等舉止就像橘子般酸甜。那橘子的滋味應該很甘美吧。 “我爹娘這回嚇得臉色發白。”阿福接著說。 “宗助沒撒謊,父親卻已將宗助活活打死。” 阿彩告白後,市太郎禁不住雙親的逼問,不久即招認一切。他明知犯下錯誤、偏離了正道,可是每當看到姐姐,便無法壓抑內心的情愫。 “既然如此,就不能繼續留兩人在石倉屋。” 鐵五郎和阿金起先打算將阿彩交由大磯的養父母照顧,只是,這麼做勢必得說明原委。 “但這實在難以啟齒,人家不見得會相信。” 夫妻倆倉皇失措、無所適從,鬧的全家雞犬不寧。然而,此事決不能傳到外頭。鐵五郎和阿金也是在這時候開始請修行者和祈禱師到家中,他們已是病急亂投醫。 “最後,決定以到其他店裡見習的名義,送哥哥到家父一名在牛込開裁縫店的好友家中當伙計。” 事情遭揭露後,兩個月過去,五月的天空晴朗無雲,美不勝收。 就在市太郎離開石倉屋的前一天…… “姐姐上吊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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