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19章 第三節

“那天的事,至今仍歷歷在目。” 談著過往時,阿福彷彿恢復為昔日在家門口,衷心盼望素未謀面的美麗姐姐歸來的少女。眨眨眼,回過神,重返現實身份後,她那微撅的可愛雙唇(想必這也是阿福少女時代便具備的魅力之一),瞬間像含著什麼苦澀之物般,浮現痛苦的線條。 “世人都說,只有男性才會對美女趨之若鶩,其實不然。” 阿福繼續道:女性也常傾心於美女。 “心裡不由得為之震撼、無限憧憬,希望也能和對方一樣,但她的美,連同自己在內,誰都及不上。這是理所當然,她深受神明眷顧,是上天別出心裁創造出的美人。我當時如此深信不疑。” 阿近暗想,唯有裁縫店老闆的女兒,會以“別出心裁”來形容女子之美。 阿福目光垂落膝頭,遲遲沒接著說下去。先前,滕吉和越後屋的阿貴發生過這種情況,阿近也有切身經驗。為了陳述過往而回想往事時,反遭喚起的記憶壓制,話哽在後頭無法言語。

“見到姐姐時,您的心情如何?” 阿近出言催促,想喚醒阿福。阿福彷若從夢中甦醒,抬起臉。 “令姐就如您想像中那般漂亮,對吧?” 在阿近的反复詢問下,阿福微微頷首。 “夕陽西下後,她終於抵達家中,比預期晚許多。家母原本擔心她在途中又身體不舒服。” 聽說是阿彩踏進江戶後,為熱鬧街景吸引,忍不住東逛西瞧,才耽誤了時間。 “當時已是華燈初上,但不騙您,姐姐身影出現時,周遭頓時為之一亮,完全不需要蠟燭或座燈。沒錯,在我眼裡確實如此。” 阿彩身穿華麗小菊圖樣的和服。少女阿福看來,每朵小花的色彩,都鮮豔地映照在姐姐白淨臉頰、纖細頭頸及手腕內側晶瑩剔透的肌膚上,微微散發著光芒。 ——你就是阿福吧?

這是阿彩的第一句話。她微屈雙膝、彎下腰,配合阿福雙眼的高度,以甜美如蜜的嗓音喚道。 ——我終於回來了。我是你的姐姐喔,從今天起,我們好好相處吧。 阿彩尚未換下一身行裝束,雙腳也滿是塵沙,阿福仍不由自主地伸手緊緊抱住她,鼻尖旋即傳來一股花香。 “嗯,真的是芳香四溢。”阿福輕聲道。 “姐姐就這樣回到石倉屋。” 阿彩完全重拾健康,之前無法擺脫的喉病已消失無踪。如今氣色紅潤、秀髮烏黑油亮,舉止優雅且充滿朝氣,甘醇的話聲中攙著年輕女孩的活潑。 細問之下才得知,原來這次是阿彩主動提出想回江戶。大年初一,在大磯的養父母家以屠蘇酒祈願長壽時,阿彩淺酌一口便將朱漆酒杯擱在一旁,接著說:今年春天我想回江戶。我沒事了,一定能平安抵達。叔叔、嬸嬸,麻煩你們派人到江戶傳達此事。而後,阿彩重新端正坐好,畢恭畢敬的行禮,神情看不出一絲迷惘和不安。

養父母家大為驚詫。畢竟自阿彩三歲到十七歲一來,他們一直悉心照顧、百般呵護。身為養父母,嘴巴上雖沒明講,但也想過將阿彩娶進門。這麼一來,江戶那邊不會有怨言,阿彩應該也不會有意見。畢竟,九年前是阿彩親口表明“不想回江戶”。 那為何現在突然提出這個要求呢?比起訝異,更覺狼狽傷心。也難怪他們往壞處想,任務或許有什麼原因,令阿彩不願留在大磯。 阿彩看穿了養父母的心思,任憑追問也不為所動,即使他們苦苦央求,仍不改變決定。你說沒事,可是你怎能確定?自己的事,我當然清楚。你不是不想回江戶嗎?八歲時,我像遭到詛咒般,一靠近江戶便會舊疾復發,才哭哭啼啼做出那樣的決定。我總想著,若能回那懷念的老家,當然要回去。可是,這次或許會發生同樣的情形啊。請不必操心,也不必煩憂,我心裡很篤定。

阿彩原本就只是寄住在這裡,本人都這麼說了,養父母也沒理由阻攔,但心中難免保持一絲希望。阿彩離開石倉屋多年,如今回去住的習慣嗎?石倉屋或許會勸阿彩留在大磯生活。 然而,石倉屋並未做出這樣的回复。身為阿彩的父母,他們當然是敞開雙臂歡迎。大磯的養父母只能飲泣吞聲,強顏歡笑的送阿彩回江戶。 話雖如此,石倉屋方面也不是一點都不擔心。離家十四年,確實是段漫長的歲月。 不管是二十四年或三十四年,對鐵五郎和阿金都沒有影響,因為他們是孩子的父母。但,不記得阿彩長相的弟弟市太郎,及僅從大人談話中曉得有阿彩這姐姐的阿福,心中會是何種感受?與其說是親姐姐自療養地返回家中,不如說是由他處嫁進一個陌生的姑娘還較為貼切。當然,石倉屋裡沒人會瞪大眼睛緊盯阿彩,瑣碎地挑剔她拿筷等舉動。只不過,日常中就連拿筷子這類細微的差異,都會如鯁在喉般令人在意。

若是阿彩和弟妹不合…… 阿福哭著抱住阿彩的那一刻,石倉屋在歡天喜地之餘,也為此擔憂得心底隱隱作疼。特別是母親阿金,更煩惱得夜裡輾轉難眠。 然而,一切只是杞人憂天。 不到十天,阿彩便已適應家中生活,別說離家十四年,看起來離家十四天都不像。 石倉屋有許多阿彩不知道的習慣,不認識的人也不少,但阿彩馬上便弄清楚這一切。她熟記人名和長相的速度之快,連身兼商人和工匠的鐵五郎也驚訝不已。眾多的裁縫師傅,她一眼就能分辨,下回便能親切的叫出對方的名字,且準確無誤。若有人提到她不在家那段時間的事,她也不會流露厭惡或落寞的神情,甚至還開心的央求對方繼續講,進而打入對方的圈子。 另一方面,有關大磯的點點滴滴回憶,阿彩同樣也白說不厭。她的嗓音時而甜美、時而輕快,相當悅耳。提到多次想返回江戶,來到江戶外圍卻不得不折返的往事,她總是語中帶淚,引得聞者動容,但最後都不忘加上一句:

“不過,我終究回來了。” 看到阿彩開朗的表情,眾人也紛紛拭去淚水,展露笑顏。 此外,對石倉屋而言,最重要的事阿彩有雙巧手。雖聽的她在大磯時只學過一般女紅,縫縫衣服不成問題,但拿起針線時那利落的手法,一些剛入門學藝的學徒根本望塵莫及。而最詫異的莫過於市太郎,因為他十歲左右接受鐵五郎的調教,直到十六歲才真正拿著量尺坐在裁縫機前工作。 “大姐的巧手和爹不相上下,果真是遺傳。” 市太郎天生一副好脾氣,過去不論鐵五郎怎麼臭罵他,或用量尺打他,也絕不頂嘴,只默默勤練手藝,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嘲諷鐵五郎。 “爹,或許您很快會被大姐追過,長江後浪推前浪啊。您有什麼能教的,最好對我和大姐傾囊相授。即使我學不透,無法繼承您的手藝,大姐也一定沒問題。”

市太郎口吻中充滿毫不保留的愛慕和尊敬。鐵五郎也認同兒子的想法,所以並未叱責他“說什麼大話”。 “別輸給你大姐啊。”鐵五郎勉強應了這麼一句,市太郎爽快的笑道:“輸給大姐我也不在乎,誰叫她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姐。” 之前擔心兩人合不來,根本是多慮了。市太郎宛如遇上意中人,而阿彩也很喜愛弟弟認真又溫柔的性情,總不忘幫忙這個家中未來的繼承人。不知該說他們是聲氣相投,還是情同連理。轉眼間,姐弟倆已變得相當親膩,周遭人看的嘖嘖稱奇。 於是,籠罩石倉屋十四年的烏雲,就此云開見日。阿彩回來了,不光是身軀,心也一起返家。或許,阿彩從未離開石倉屋,在這段歲月中,她的靈魂一直都留在石倉屋。 阿彩的美貌深深吸引人們的目光。回到江戶才短短數日,似乎又更為艷光四射,不久便陸續有人上門提親。不知是誰從哪兒聽來的,也不知是如何傳開,消息流通之快,令石倉屋眾人應接不暇。但阿彩打一開始便拒絕婚事,連聽都不願意聽。

“我好不容易回到爹娘身邊,暫時還不想嫁人,難道不行嗎?” 怎麼會不行呢,鐵五郎原本一度起勁地談論婚事,最後卻告訴阿彩,你就算一輩子不嫁人也沒關係。阿金較懂人情事理,訓了丈夫一頓,但心裡其實和丈夫一樣,捨不得阿彩出嫁。 “既然如此,招贅不就得了。” 市太郎在石倉屋大夥前面提議。他是家中的繼承人,也是鐵五郎師傅的大弟子,講這種話恰當嗎?現場的伙計和師傅頓時都露出困惑的表情,市太郎仍是一臉不在乎。 “我遲早會娶媳婦,到時候就有兩對夫妻守住石倉屋的生意。這樣不是很好嗎?店裡會多出一倍的力量。” 所以姐姐的夫婿,要选和我氣味相投的人,而我也會挑個能與姐姐和睦相處的媳婦。 “就這麼辦吧,那一定很愉快。”

阿彩以振奮的話聲應和,一派無憂無慮的樣子。這時,因年紀相差懸殊而被晾在一旁的阿福插嘴說“那我也要”,逗得眾人發噱。阿彩將阿福抱到膝上。 “對啊,阿福也招個夫婿,一直留在家裡吧。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快樂地生活在一塊兒。一起讓石倉屋更加繁榮興盛吧。” 據說在阿彩不知情的情況下,有人偷偷畫了她的肖像,四處流傳。那幅畫貴的離譜,石倉屋裁縫西施阿彩的笑容確實光彩奪目,甚至有傳聞道,日本橋小松町的石倉屋夜裡都不點燈。 “當時我正值上私塾的年紀。”阿福籲口氣,端起阿近為她重泡的熱茶啜飲一口,接著道。 “除了讀書寫字外,身為女子也得到別人家學習禮儀規矩才行。可是我討厭那樣,我想待在家裡,陪在姐姐身邊。我一再央求母親,常喚來一頓痛罵。”

阿福幾乎整天黏在阿彩後頭。 “我像跟屁蟲,成天'姐姐''姐姐'的叫個不停。從起床到就寢,無時無刻都膩在一起,連吃飯喝湯也不分開。” 阿近心想,那應該是幅很美的景象。貌美如花的姐姐,配上天真可愛的妹妹。 “於是,姐姐天天送我上下學。我堅持只要姐姐陪同,便乖乖上私塾。” 但站在石倉屋的立場,絕不能讓她倆單獨出門。這樣太過隨便,且危機四伏。 “因為難以預料有誰會追著姐姐跑。即使家母或女侍陪同在旁,她外出買個東西,照樣會遇上遞情書的仰慕者。” 資深裁縫師傅中,有個名叫宗助的男子。他個性溫柔、沉默寡言,不過外形粗狂,長相有點可怕,當時已年近五十。在石倉屋裡,他的手藝僅次於鐵五郎,儘管工作忙碌,仍負責接送兩姐妹。 “不過,宗助既沒退休,也不是吃閒飯的人,身為家裡的裁縫師傅偶爾也會忙不過來。這時候,就由哥哥護送我們。” 不過啊……阿福低著頭笑,雙肩微微搖晃。 “這麼說或許有自誇之嫌,但哥哥確實有張俊秀的臉蛋,也有很多姑娘追著他跑。所以,情況演變得更麻煩。” 一對貌美的姐弟親密地邊走邊聊,天真可愛的妹妹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後,張大烏黑的雙眸仰望著姐姐和哥哥。 “難怪路人都會轉頭多看幾眼。” “不只轉頭看,還跟著走。”說道這裡,阿福又笑了。 “他們也像跟屁蟲一樣。” “真叫人羨慕。” “小姐,您也是如此吧?”阿福開玩笑地睜大眼、微微挺身,朝阿近上下打量。 “一定有人在追求您,甚至尾隨在您身後。只不過,您似乎都沒發現。” 這不會是故意的吧,阿福裝糊塗似地補上一句。 這時,她手中的茶碗傾斜,沾濕了手指。她擱下茶碗,優雅的取出懷紙擦拭手指,低語道:“我真的是笨手笨腳。” 阿近並未因這玩笑話生氣而想還以顏色,只是調皮的問: “阿福小姐,您與令兄市太郎先生感情很好吧?” “是啊,”阿福頷首應道,“他很疼我。” “這樣您不會嫉妒嗎?在您和溫和的哥哥之間,突然插進漂亮的姐姐——兩人的相處如同和您在一起般融洽,不,也許遠遠超過。您不會吃醋嗎?小孩子常有這種情緒。” 阿福的視線停在阿近臉上,表情倏然消失。阿近以為惹惱她了。 阿福眨眨眼,原本折好準備收進懷中的懷紙,在她手中捏成了一團紙球。接著,她望向自己的拳頭低語: “我才沒妒忌呢。看哥哥和姐姐互相友愛,我也很高興。” 既然如此,為何目光這般晦暗?阿近微感訝異,只見阿福握拳的力道又加重幾分。 “要是能妒忌就好了。” 倘若有誰介入其中……她沉聲道。仔細一看,阿福緊咬著牙。 “介入?”阿近反問,這下換她收起臉上的表情。之前阿福的故事中,依稀有句相應的話——冷靜一想,夫妻倒另當別論,形容姐弟間的感情,這話不太妥當。 沒錯,就是“情同連理”。這不是比喻男女相愛的用語嗎? 阿近一陣心神不寧,難道…… 阿彩回來後,石倉屋的擔憂已除。秀麗聰穎的三姐弟身上,不該殘存任何陰影。 然而,阿福卻說石倉屋最後走上滅亡的命運。 “小姐。” 阿近應聲“是”,全身緊繃。 阿福的眼神飄忽。踏進黑白之間後,潛伏在她體內的黑暗之物終於逐漸顯露。為之前的故事重新上色的時刻到來。 阿福的話聲和她的眼神一樣,微微顫動。 “您認為世上有姐弟演變成戀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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