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18章 第二節

阿福出生於日本橋小松町,家中經營裁縫店。店名為“石倉屋”。 “新場橋旁,河對岸有座細川越中守大人的宅邸。多年來,我們一家獲准在細川大人的宅邸進出,所以父母總會提醒,睡覺時不可腳朝宅邸。可腳朝另一邊,又是一間佈莊,且外濠對面的武家宅邸更多,當中也有我們的客戶。” 因此,以頭朝日本橋、腳朝京橋的方向鋪床,成為這家人的習慣。 “腳總得伸向某個方位才能睡覺,這也沒辦法。不過,明明同樣是江戶的橋,我們卻把日本橋看的比京橋重要,於是在石倉屋形成一種獨特的講法,只要一吃虧便會說'受到京橋般的待遇',當然,這在別處完全不通,就像我們家獨有的暗語一樣。” 話雖如此,懂這暗語的人可不少。儘管裁縫店的規模有大有小,但石倉屋算是個大家庭。

“家父是第三代當家。那是石倉屋的鼎盛期,光旗下裁縫師傅便有十五人之多。” 除了縫衣服、外褂、裙褲等裁縫店常接的生意外,石倉屋也常縫棉被。看在外行人眼裡,不會覺得這需要像裁縫衣服那樣的複雜伎倆,其實此工作極為困難,棉被出自不同裁縫師傅之手,睡起來的感覺也大相徑庭。 “尤其家父縫棉被的收益,在江戶可說是數一數二。正因如此,店裡才會生意興隆。” 父親名叫鐵五郎,石倉屋歷代店主都沿用這個名字。這也是設立商號的第一代店主,即阿福曾祖父的名字。 “縫棉被的裁縫店,屋號為石,店主為鐵。” 阿福伸指抵在唇邊,模樣可愛迷人,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我老覺得匪夷所思,怎麼淨是些硬邦邦的東西。當中並非有什麼特別的典故,僅是因為我曾祖父是上州石倉人。他原本是個一貧如洗的佃農,後來沒辦法糊口,只好到江戶來。據說本名叫鍬五郎。”

對了,附帶一提——阿福眼神淘氣。 “家母名叫阿金,還真充滿銅臭味。” 阿福的嗓音相當悅耳,阿近頻頻點頭,聽的很入迷,卻也開始有點擔心。 “阿福”應是她臨時取的假名,可是“石倉屋”聽來煞有其事。只要憑著這些描述,便能馬上到日本橋通町一帶確認石倉屋的所在地。 阿福似乎看出阿近心中所想,微微一笑。 “石倉屋已不復存在,”她柔聲道,“由於發生某件事從此滅亡。那也正是我接下來要說的事。” 這麼聽來,彷彿失去的不是一家店,而是一整個家族或藩城。那是與阿福的輕鬆口吻極不搭調的剛硬用語。 “沒錯,就這樣滅亡了。”阿福重複一次,“我父母想必也很不甘心,但石倉屋繼續留在世上也絕不會帶來好事,這結果反倒適得其所。”

阿福的語氣悲嘆中帶有看破一切的堅強。她像發現什麼懷念的過往般,視線在榻榻米上游移。 “不愧是氣勢有如旭日東昇的三島屋,連榻榻米邊線也用上好的紡織品。” 深藍色加上金銀變線交織的鑲邊,想必因為這是待客用的房間。在阿福提起前,阿近並未特別留意此事。叔叔嬸嬸應該也一樣,都是交由榻榻米師傅處理。 “這地方叫'黑白之間'對吧?我是從阿島那兒聽來的。” 阿近頷首,並告訴阿福,店主伊兵衛會邀棋友到此對弈。 “那麼,下次換榻榻米時改為黑底銀邊的款式,不更合適?擺飾和掛軸不妨也採用黑白兩色,或仿照圍棋的造型。” 對了,阿福豐潤的臉上又浮現笑容。 “我想起石倉屋也有個孩子和年輕伙計都很害怕的'黑之間'。那房間的榻榻米外緣正好是黑色……”

而在那裡縫製的東西更是糟糕,阿福接著道。 “家父曾以完全沒摻混的黑絹做出純黑的棉被。” 據說是客戶特別訂做。 “我當時年僅五歲,詳情是長大後才得知。此事一直在家中流傳。” 雇主是武士之家,連阿福也不曉得其家名,但似乎身份不凡。當初下訂時,對方家的江戶留守居還專程前來。 “不找裁縫店的人到家裡,而是客戶親自前來,可見這事辦的相當隱秘。” “純黑的棉被有什麼用處?”阿近不禁感到好奇。 “長期臥病的人,光看到黑被就會渾身不舒服。” 是啊,阿福用力點頭。接著,她像爬遭人聽見似的移膝向前,悄聲低語。阿近在她的誘使下,不由得側耳細聽。 “這麼做另有用途。我也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明白當中的含義。”

小姐仍待字閨中,這事本不該告訴您。阿福更小聲地補上一句。 “不過家母常說,再不好的智慧,也能夠長人見識,所以我還是告訴您吧。皮膚白皙的女人躺在黑色棉被上,會更顯晶瑩剔透。” 阿近先是一愣,意會後頓時一臉狼狽。阿福則惡作劇似的一臉開心。 “一般情況下,想成仙女人最美的膚色,得用朱鷺羽毛的顏彩,或淡淡的暗紅。但膚色若特別白淨,則以黑色襟底效果最佳。” 嗯……阿近有些不知所措。 “對方嚴格定下完工的日期,且特意吩咐要包裹得密不透風,讓人看不出裡頭是什麼東西,再送進外宅。當然,不准外洩此事。” 儘管阿近到江戶的時日尚淺,可她也知道大名家的主宅與外宅作風大不相同,因為三島屋也同武家做生意。主宅重規矩禮儀,行事嚴謹;至於外宅,由於大多建於江戶外郊,所以不拘小節,處事較隨便,有時甚至會有敗壞風紀之舉。

“武士大人是為膚光勝雪的愛妾特別訂製的嗎?” 眼前雖沒難為情的景物,但腦中湧現的想像,令阿近的視線不曉得該往哪兒擺。阿福不理會困窘的阿近,以天真無邪的口吻繼續道: “或許是利用這樣的女人,從事某項重要的接待工作呢。因為對方下訂時提到,此事關係藩內的興衰。” 倘若是留守居暗中前來,並透露此話,那麼後者的可能性頗高。 經此一提,阿近才想到,曼珠沙華的滕吉造訪黑白之間當天,三島屋也發生過類似的情形。伊兵衛和阿民出門前曾談及,武家的顧客堀越大人突然有件要進的裝飾工作,叫兩人去一趟。姑且不管與對方家道盛衰是否有關,至少那次的下訂看起來相當重要。 阿福並非可以作弄阿近。察覺阿近的困惑後,她便回歸原本的話題。

“上好的黑絹,染黑可不簡單。您知道這點嗎?” 聽說必須先以紅色為底再染黑,如此可加深色澤。不過,染料分量拿捏不易。假如加上黑色後仍帶紅,會顯得混濁;而紅色淹沒於黑的話,亦算失敗之作。由此便能看出染布師傅手藝的高低。 “況且,布料的價格也不便宜。家父非常用心製作黑絹被,然而成品折好放在房內時,卻只是件黑漆漆的棉被。那情景怎麼看都不習慣,既詭異又不吉利,不知情的人見著,總覺得陰森可怕。” 老爺做出一件閻羅王的棉被——一度傳出這樣的流言。 “若是閻羅王訂的貨,應該會派帶著狼牙棒的紅鬼青鬼前來才對。”阿福笑道,阿近聞言也跟著笑了。 “不過,資深的師傅就算得知詳情,也不會當一回事。裁縫店往往會接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訂單,多年從事這個買賣,早對此司空見慣。像黑絹被之類,他們聽了頂多應句:哦,這樣啊。”

除了精工的上等貨外,家裡的女人都自行縫補衣物,所以裁縫店總是與女性衣物無緣,偶爾才會受託承接這樣的工作,或修改舊衣。 “即使客戶什麼都沒透露,也猜得出這種衣服背後另有文章,所以每家裁縫店裡都藏著一、兩個不可思議的軼聞。請祈禱師或除靈師到店內亦算不上新鮮事,好比小姐家裡也會進行針供養吧。那是裁縫店特別重視的規矩,背後隱含著恐怖的原由。” 阿福歇口氣,雙肩垂落,視線復又在空中游移。阿近感覺得出,這次她眼神中已無懷念的溫情,而帶著一股冰冷悲戚。 “然而,愈駭人聽聞的事,其實愈平凡無奇。石倉屋也是如此,災厄並非來自他處,而是一開始就存在家中。” 這是我姐姐和哥哥的故事。 二十年前的初春時節。那天清早,剛滿十歲的阿福在石倉屋店門前與住家門口走來走去,引領企盼。姐姐就快到家了。

阿福有個大七歲的姐姐阿彩。只是阿彩從小體弱多病,尤其深受咳嗽所苦,可憐的模樣總令照顧她的人難過落淚。 不過,阿彩三歲那年,周遭的人都勸告她父母,說這孩子繼續留在江戶的話,恐怕無法長大成人,最好讓她遷居氣候溫暖的地方。雖捨不得愛女離開身邊,但束手無策地看著阿彩受折磨更是煎熬,兩人於是痛下決定。 要將阿彩送往何處,石倉屋原本心裡也沒譜。幸好有個熟識的布莊老闆,說是有親戚家住大磯,那裡終年溫暖,不僅柔和的海風有益健康,更不乏營養豐富的食物,建議讓阿彩寄住當地。 石倉屋的鐵五郎光聽到大磯這地名,便擔心對方是性格粗魯的船主,也不聽清楚詳情便想拒絕,令布莊老闆夫婦大為緊張。 “請先冷靜下來。我那親戚是批發商,專做乾貨買賣。”

仔細一想,日本橋布莊的親戚,若是批發商倒還說得通,起碼比專門統管漁夫的船主合理。布莊老闆解釋,這家批發商規模不小,在地方上和船主一樣吃得開,且頗受住民尊敬。 “她們家的媳婦歷來只生男孩,雖不愁後繼無人,總缺少那麼一點熱鬧。對方很希望有個女孩,所以一定會好好珍惜阿彩。” 寄宿家庭環境寬裕,石倉屋老闆也能減輕花費——這句話略顯多餘,鐵五郎原就打算獨立負擔阿彩的醫藥費及大小花費,所以聽著有點不是滋味。但他旋即改變想法,對方生活富裕,對阿彩來說應是求之不得的事,若再拘泥為人父的面子問題,阿彩的小命恐怕不保。鐵五郎儘管是徹頭徹尾的工匠脾氣,仍有份商人的才幹,很清楚金錢的可貴。 眼前最好接受這項提議,然而,這次卻換阿金對他的決定有意見。阿金相當在意“對方想要女孩”這句話,阿彩只是暫住,可依此說法,是不是日後就算病癒也不會放她回來? “現下擔心這種事也沒用。” 鐵五郎訓了妻子一頓,但並非全然不懂阿金的不安。 阿彩就是這麼漂亮的孩子。打嬰兒時期起,只要抱她出門,人們總會停下腳步,湊過來看她一眼。由於深受病魔所苦,她身子骨瘦弱、臉色蒼白,這反倒凸顯出秀麗的五官。如今阿彩已三歲,容貌引人注目的程度,可說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周遭便散發著光芒。 最後,鐵五郎說服百般不願的阿金,派一名女侍充當奶媽,陪同阿彩前往大磯。帶著身體羸弱的孩子,從江戶走上三、四天的路程,在對方來信告知孩子平安抵達前,鐵五郎始終夜不能眠。每每想起與阿彩離別的情景,阿金便淚流不止。 阿彩有個之差一歲的弟弟,名叫市太郎。姐姐遠赴大磯的半個月後,市太郎突然罹患麻疹。人們常言年幼時不管生什麼病,男孩子總是比較嚴重,市太郎果真病的不輕,幾乎丟了小命。他高燒連日不退,阿金都不眠不休地在一旁照顧。 也許是悉心照料起了功效,市太郎好不容易康復,阿金轉憂為喜。她不時會反省,怕自己過去只關心阿彩,而疏忽了市太郎。 石倉屋店主夫婦全力投入生意。大磯的批發商夫婦,每月至少會捎來一次阿彩的消息。遷居大磯似乎是個好主意,阿彩接觸當地溫暖的空氣後,沒過多少時日,劇烈的咳嗽就像魔咒解除般,不藥而愈。起初阿彩會因思念爹娘而無精打采,逐漸習慣周遭人的細心呵護後,也愈來愈少吵著要回家。 每傳來這樣的消息,鐵五郎和阿金總是歡天喜地。然而,兩人也常暗自流淚。這不同於離別時的淚水,阿彩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可再過不久,恐怕就會忘記親生爹娘。不,這種事不可能發生。等她不再咳嗽後,趕緊接回來不就好了。不,談這還太早…… 一年過去,大磯那邊曾試著帶阿彩回江戶,石倉屋自然沒理由反對。他們壓抑雀躍的心情翹首盼望,但即將抵達的當天,有人快馬前來通報,說是阿彩昨晚突然劇咳發作,停留在驛站無法動身。或許是江戶的風喚醒阿彩沉睡的宿疾,很遺憾,這次得就此返回大磯。鐵五郎和阿金聽了,一時也無言以對。 之後數年間,宛如儀式般,阿彩總是反复上演同樣情況。見阿彩在大磯時活潑健康,想帶她上江戶露個臉,途中必定舊疾復發。猜測或許在品川驛站過夜不吉利,改從鎌倉一帶僱轎,一口氣趕往日本橋,但轎子一來到江戶境內,她便狂咳不止,差點沒咳出血,嚇壞隨行眾人。 那麼,春暖時節如何?秋高氣爽的日子呢?兩家人改變季節,挑選吉日,一試再試,結果仍是一樣。阿彩始終無法踏進江戶半步,不知不覺也年滿八歲。 雖仍是不解世事的孩童,阿彩已能以言語向養父母明確傳達想法和身體狀況。 “我不想回江戶。”某日,她清楚地說道。 信差多次往返江戶與大磯,阿彩決心長住大磯。阿金忍不住嚎啕大哭。 阿福是小阿彩七歲的妹妹。換言之,阿福在阿彩確定留在大磯那一年降生人世,所以她自小便沒見過這個姐姐。 鐵五郎和阿金並未放棄阿彩,不過也有所覺悟,為了她的幸福著想,不能堅持帶她回江戶。儘管分居兩地,她依然是爹娘的孩子。 兩人對阿福投注所有的關愛,藉此擺脫心中的落寞。哥哥市太郎也很疼愛小六歲的阿福,兄妹感情十分融洽。不在家的姐姐,那光輝耀眼的美麗容顏,加上可能命喪詛咒般的咳嗽病,展現出尊貴又脆弱的形象,時時飄蕩在石倉屋四口之家的生活外圍。 終於,阿彩在十七歲那年,真正地返回石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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