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17章 第一節

阿近道出潛藏心中的過往,度過難得的休假,隔天起又恢復為原本的女侍阿近。 向阿島坦言一切後,阿近並未因此變得輕鬆。假如只是這麼點程度的重擔,應該早就能卸下。 不過,能讓阿島明白這件事,阿近心裡舒暢許多。 ——雖然我們不能打聽,但小姐似乎有段令人同情的過去。 阿島大概不會再如此看待阿近。阿近也有錯,正因她自己清楚這點,才會有眼前的遭遇。阿近不值得同情。 真正值得體恤、安慰、聯繫、難過的那兩個人,都已躺進墓穴。存活下來的阿近,便成為罪人。 當時,松太郎為何沒拿殺死良助的那把柴刀砍向阿近?他明明該這麼做,為何留阿近一命,逃離丸千後才自盡? 阿近曾多次自問。如今,她終於找到答案。藉由向阿島吐露實情,事發至今一直埋藏心中的凌亂思緒,總算獲得整頓。

松太郎認為,留阿近一命是最適合的懲罰,若要說為什麼,只因阿近向他求饒——救命。 聽著阿近那任性膚淺的懇求,松太郎當下有如大夢初醒。 我竟傾心於這種女人。這種抱著惡作劇和幼稚的心態,為我喜歡她而感到欣喜的女人。 以我的立場,原本就不可能與阿近結為夫妻,這點我心知肚明。但我不在乎,我將人生交付給這個女人。為了讓她幸福,我甘願當她的影子,不求任何回報,吃再多苦也毫無怨尤,全心全意地陪在她身邊。我決定奉獻一生,這是我報答丸千恩情的方式。 所以,儘管被當成外人,我仍祝賀阿近,向面目可憎的良助低頭,請求他讓阿近幸福,然而…… 這算什麼! 良助的粗言穢語我還能了解,也做好心理準備。可是,阿近呢?

倘若她和良助一起嘲笑辱罵松太郎,好歹算是清楚地做個了斷。要是她踐踏松太郎的心意,棄松太郎如敝屣,倒也稱得上乾脆,即便會演變成鬆太郎離開丸千,松太郎也沒資格憎恨阿近。那全是他一廂情願。 但是,阿近未偏袒良助,也沒規勸良助。良助叫她安靜,她就閉嘴,默默看著良助痛罵松太郎。 最後,良助在她面前遭到殺害,她既不恨我,也沒罵我。非但未逼問我原因,也沒哭著向我道歉,只說了句“救命”。 她僅僅在乎自己嗎?光想當個乖孩子,甚至不想讓松太郎憎恨她。以為一句“救命”松太郎就會原諒她,以為這樣行得通。 松太郎醒悟,阿近根本不值得他動手。為這種女人嫉妒、瘋狂,甚而氣得失去理智、殺了良助,他替自己感到悲哀。為這種女人,他在丸千這段漫長的忍辱歲月瞬間化為泡影,實在情何以堪。

於是,他選擇一死。 所幸,阿島的態度並未因阿近的告白有任何改變。她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感覺深不可測,叫人有人害怕。不過,阿島比阿近見過更多世面,深諳人情世故,且身為一名伙計,她擁有不輸叔叔嬸嬸的本事,這中間的分寸自然拿捏得宜。在阿島“阿近小姐、阿近小姐”的叫喚下,阿近也忙碌地埋首工作。 然而,就在阿近於“黑白之間”吐露秘密的兩天后,發生一起意想不到的事。一名丸千的常客、與阿近有過一面之緣的商人,造訪了三島屋。聽說是丸千委託他回江戶的時候,順道繞往三島屋,告知喜一將來見阿近。 嬸嬸阿民招呼那商人,端出茶點款待,並以禮物相贈,隆重答謝過對方後,才送客人離去。嬸嬸也叫阿近出來露臉,但阿近推三阻四,最後還是沒露面。

商人當然也知道丸千發生的那起慘案。 ——只要阿近小姐一切安好,不必勉強她見我這張老臉。請夫人代我向小姐問候一聲。 他也很客氣地避開尷尬場面,並未久待。 阿近十分困惑,甚至有點生氣。如今大哥還來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提到喜一,阿近心中當真是千頭萬緒、百感交集。阿近深知大哥非常關心自己,也為讓他如此操心感到過意不去。但另一方面,阿近亦覺得大哥的存在無比沉重。 慘劇爆發後,喜一多次向阿近磕頭道歉。你沒有錯,松太郎會失控,都怪我之前在你和良助婚事破局時,率先搬出松太郎,四處宣傳要將你嫁給松太郎,令松太郎萌生妄念。松太郎什麼也沒說,也沒出面加以否定,就這樣掛記在心。以至於後來情勢大逆轉時,他才會惱羞成怒。

無論對方立場再卑微,拿著根本不打算施捨的寶物在他面前晃蕩,宣傳早晚那會給他,因此心生慾望也是理所當然。可惜我不懂這個道理,一直以為松太郎明白自己的分量,是我太看輕他了。 說起來,你算是遭受魚池之殃。錯在丸千。而這當中,最為罪過的人就是我,可是一切懲罰卻由你一人承擔。大哥對不起你,我深感羞愧,甚至不敢正眼看你…… 在激動落淚的喜一面前,阿近連張嘴反駁的力氣都沒有,她只是垂首不語。 哥,不是的,你想錯了。我嫁不嫁人與松太郎先生無關,其實他很清楚自身的輕重。他氣得失去理智,並不是我要和良助先生結婚的緣故。事情沒有這麼單純。 就算如此反駁,喜一也不會懂吧。即使他當時在場逐一聆聽三人的對話,依舊無法明白松太郎為何瘋狂。喜一隻能以他的觀點去了解松太郎。

但喜一仍徒勞伸出手,想搶下阿近沉重的包袱,由自己背負。假如這樣就能卸下重荷,阿近將更為愧疚。任誰也無法洗去她的羞愧,喜一完全沒看出這點。 面對各個,阿近的心情宛若係著一條縫製失敗、半長不短的腰帶,綁成大結不夠長,解開打成小結,卻剩下一大截。喜一堅稱能綁好這個結,認為腰帶很適合阿近。不過阿近十分清楚,要是相信喜一的話,這條解開的帶子遲早會絆倒她。她知道腰帶剩餘部分怕打著腿部有多煩躁,總有一天自己會想一把扯下。 阿近的父母不似喜一那般多花,兩人將工作交給喜一處理,終日為阿近擔心落淚。即使如此,阿近的心緒仍在同一處大賺,她只能遠離雙親和哥哥。 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還說想見阿近,且一定會來。這就是喜一的體貼。沒辦法,只好逢場作戲,努力裝出充滿朝氣的神情,展現享受江戶生活的模樣,讓喜一安心。在三島屋賣力工作期間,尤其是接待前來黑白之間傾訴奇異故事的客人時,阿近累積許多難得的經驗,有自信能臨機應變。阿近輕嘆一聲,抱定主意。

川崎驛站到江戶的距離,一天便可往返。喜一不知何時會來,是今天,還是明天?阿近一直惦記著。不知不覺間,三、四天過去,事情發生在那商人捎信息的五天后,一早起床,叔叔伊兵衛便將阿近喚去,不為別的,自然是伊兵衛邀請到黑白之間的第三名客人。 “不,應該算是第四名客人,因為你是第三個。” 伊兵衛神情認真的更正道。 阿近難掩驚訝。她已察覺伊兵衛想出這“奇異百物語”的點子,並指派自己當聆聽者的用意。人世間存在著許多不幸,有形形色色的罪與罰、各式各樣的償還,伊兵衛不以一般的方式說教,打算讓阿近藉著傾聽別人的經驗,了解並非只有她擁有黑暗的過去。 有結果看來,阿近終於能夠向阿島吐露往事。雖未因此獲得解脫,但將負荷的重擔轉化為言語後,她也看清楚壓在背後的東西的真貌。這確實有意義。

伊兵衛的點子相當成功,可是為何又找來新客人? 阿近臉上不禁浮現疑問,叔叔莞爾一笑。 “目前你才見過兩名客人,不是嗎?而當中,越後屋的阿貴小姐至今仍封閉在自身背負的可怕牢籠裡。” 還不夠呢,伊兵衛直言道。接著,表情突然為之一亮。 “對了,提到越後屋,從那之後,他們的少爺清太郎先生似乎很關心你,說是擔憂小姐為此受到驚嚇。” 清太郎曾多次派人轉告伊兵衛,希望有機會請他們品嚐江戶美食,聊表歉意。 “我猜你暫時沒心情到外頭,所以一直沒回應。不過,你要是顧忌太多的話,對方也會有所顧慮,況且人家有這份心,應該高興才對。我會回復對方很樂意接受招待,你也陪我一起去吧。” 伊兵衛開心的補上一句,偶爾也到外頭看看嘛。

“幫你做件新衣服吧,阿民應該會很起勁。” “比起請客吃飯,我反倒較擔心阿貴小姐後來的情況。” 越後屋果真造了間牢房,將阿貴關進裡頭嗎? “等你見到清太郎先生,再當面問他不就得了。” “叔叔,您能幫我問嗎?” “詳細情形我又不清楚。而且,像這麼露骨的事我說不出口,你自己問。” 伊兵衛只留下一句“客人未時就會到囉”,便迅速起身離席。 阿近用完午餐,準備從女侍的身份轉換成黑白之間的聆聽者時,心中一時感到迷惘。當初前來江戶時,嬸嬸本想為她購置數十件新衣,但阿近百般懇求地擋下此事,所以現下她身邊能見客的體面衣物實在少得可憐。 阿近曾穿著聽曼珠沙華故事的衣服,前去為松田屋的縢兵衛弔唁,總覺得不太吉利。至於和越後屋的阿貴見面時穿的衣裝,更登不上檯面。排除這兩件及其搭配的腰帶後,只剩兩套。其中一套是阿民執拗為她做的新衣,可阿近總覺得過於華麗。

阿近這不行、那不好地猶豫半響,最後選了件顏色樸實的雁金文和服。雁是秋天特有的景緻,看起來沉穩大方。這是母親喜歡的衣服,阿近離家時,母親特地以此相贈。阿近不禁想起,當時喜一還嫌“這太像遺物,實在不吉利,別送衣服”。母親卻說,我不能隨行,希望至少衣服能陪在阿近身邊,仍悄悄讓阿近帶上。 阿近猛然一陣心痛,不曉得爹娘一切安好嗎?將阿近送往江戶後,母親是否一想到她就潸然落淚?父親明顯蒼老許多,不時會乾咳,實在令人擔心。 得知喜一要來,阿近只覺得麻煩,她對自己的冷漠無情感到有些慚愧。等見到大哥後,先問爹娘的近況吧。 她選擇搭配暗藍底加深條紋的博多織腰帶。聽說在江戶十分普及的博多織腰帶,內裡織有法器獨鈷與花盆的圖案。在黑白之間聆聽不詳的悲戚故事時,增添一點法器圖樣總是好的。 她攬鏡自照,輕撫髮髻,整理儀容。由於髮圈上亮麗的繡花有些礙眼,她換成一條素面的,而後穿上白布襪,往黑白之間走去。 前頭走廊傳來阿島的話聲,像是正要領客人進門。在這裡碰面不免尷尬,所以阿近刻意慢客人一步,駐足於走廊的轉角處。 阿島語氣和悅的問候:“真是久違了。” “幾年沒見啦?十年有吧?”答話的是名女客,嗓音聽起來比阿島年輕。 “時間沒那麼短,大小姐,都過十五年了。” 阿近並非故意,卻演變成站著偷聽的情況。來客似乎與阿島熟識。既然喚她為大小姐,可能是昔日阿島幫傭的店家千金。不過,感覺兩人沒有尊卑之分,相處得極為融洽。 “原來經過這麼長的歲月啊,阿島都沒變。” “大小姐才是漂亮依舊。哎呀,我真是的,不能叫您大小姐,該改口稱呼夫人。” “會叫大小姐的,也只有阿島你了。你可以永遠叫我大小姐沒關係。” 兩人爽朗的笑著,“請往這兒走”,交談中伴隨阿島拉開黑白之間紙門的聲音。 “請稍候片刻。”阿島行一禮後退出房外,阿近一直等著這一刻。她猛然探出頭,阿島不禁大吃一驚。 “啊,大小姐。” 阿近豎起手指向唇邊,悄聲道:“不是吧,要叫我阿近。” “是,阿近小姐。”阿島略顯慌亂。阿近拉著阿島的衣袖,將她帶往走廊轉角。 “今天這位客人是您安排的吧?” 阿島倒是毫無狼狽之色,擺出“這麼快就穿幫啦”的表情,孩子氣的吐舌扮鬼臉。 “是的,請原諒我多管閒事。”阿島其實毋需道歉,這樣回答反倒可疑。 “您是不是有話想告訴我?” “不。”阿島隨即搖搖頭。 “我沒什麼要對您說的。只是,之前聽過大小姐的故事後,想到另一個故事,我便去拜託那故事的主人。” 沒料到對方很爽快地答應前來赴約,阿島微微朝黑白之間行一禮。 “她本人應該也會告訴你,但我在此先說。十五年前我還年輕時,她是我工作店家的千金。” “如今一切都已處理妥當,那位大小姐也過著幸福的生活。所以,我沒顧慮太多就直接登門拜訪,提出請求。” “你們一直有往來嗎?” 阿島莞爾一笑,“純粹是大小姐與女侍的關係,算不上什麼往來。不過,我很清楚大小姐的生活情況。” 聽她這麼說,阿近似乎有些擔心。 “總之,請和她見個面。”阿島語畢,側頭仔細端詳阿近。 “現下我才發現你們還有幾分相像。我指的不時容貌,而是氣質。” 她繞到阿近背後,雙手輕輕推著她走。 “快去吧,阿近大小姐。” 與客人會面後,阿近顯示恭敬地致歉:“讓您久等了。” 對方身穿鱗紋的華麗和服,髮髻上插著兩支大龜甲髮簪。這種最近風行的髮型,深深吸引阿近的目光。 對方開心地瞇起眼睛。 “家人都罵我老跟著流行跑,是個沒規矩的媳婦。” 她笑起來雙眼瞇成細線、眼角下垂,再搭配豐滿的雙頰,猶如畫裡的富態女子,和我一點都不像,阿島姐也真是的。阿近不禁暗自苦笑。 “謝謝您專程前來。” 阿近手抵地面,低頭行一禮。 “我知道這房間的用途。請叫我阿福。” 即使是假名,也取得很貼切。 “對了,您是阿近小姐吧?” “是的,我是阿近。” “您平常會用鏡子嗎?” 剛剛才找過鏡子,阿近點頭回答“會”。 “這倒是理所當然,不過,我有點擔心……” 阿福指尖輕抵下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她年約三十歲——穿著帶有替女人除災解厄意味的鱗紋,或許正值大厄之年,但她的動作像少女般輕快可愛,穿起來很合適。 “因為聽過我的故事後,您或許就不愛照鏡子了。” 阿福的故事於焉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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