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16章 第四節

“這當然不是真心話。”阿近避開阿島的目光繼續道,“就算真那麼想,也不會說出口。我爹娘、大哥,還有伙計都一樣。” 可是,當時卻忍不住脫口而出。因為急欲一吐為快,挫挫“波之家”的銳氣,如此心里便舒暢許多。 “不過,大小姐其實很喜歡松太郎先生吧?” 那不就是淡淡的戀情嗎?大人有何心思另當別論,難道阿近小姐不曾夢想嫁給松太郎? 這雖是對阿近的提問,卻隱含有同情松太郎的意味。阿島其實沒有這個意思,聽來反倒格外令人心痛,阿近一時答不出話。 她潤潤嘴唇,以另一種方式回答。 “松太郎先生畢竟是外人。” 儘管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感受到如家人般的親近感,他仍舊不算親人。當中有條分界線。 “而且他不是普通的外人。不僅來路不明,還曾有段悲慘的遭遇,是個遭捨棄的孤兒。不知帶著何種孽緣,也不曉得這孽緣何時會出現。”

所以這分界線無法消除。 那是大人的想法,也可說是收養這名來路不明的孩子,所衍生的“恩人”心態。 “為向波之家還以顏色,丸千利用了松太郎先生。沒錯,就是這麼回事。” 波之家聽聞此事後,難免會想: ——丸千竟然認為那個遭惡意遺棄的松太郎,比我家的浪蕩子良助好? 於是心裡更不是滋味。而丸千有順勢搬出東太郎,向驛站的街坊鄰居宣揚阿近與松太郎是一對。 “至今我仍記得很清楚,娘會拉著爹的衣袖低勸'老爺,你也該適可而止'。” ——別四處散步這種違心之言。要個波之家顏色看,這樣已足夠,松太郎太可憐了。 這番話表示內心相當明白,打一開始丈夫便無意把阿近嫁給松太郎。 “我爹聽完後笑了。”

——什麼嘛。松太郎不會當真的。他懂得分寸。 ——那你更不該說這麼做,我心裡可是歉疚得很。 當時母親的神情滿是愧疚與擔憂。 阿島眼神黯淡,傾身向前。 “松太郎這個人怎麼想?與大小姐的婚事,他當真嗎?” “因為他是個懂分寸的人,話還沒聽完便神情慌張地直呼太離譜,此事萬萬不可,在下愧不敢當,嚇得滿頭大汗。” 然而,他愈推拒,阿近的父親和哥哥喜一愈堅持。你顧忌什麼,只要和阿近結婚,成為丸千家真正的一份子不就得了? “回想起來,爹和大哥簡直是互相煽風點火。” 兩人不是在嘲笑松太郎,話雖然說的露骨,其實沒把松太郎放在眼裡。波之家想將自家的放蕩浪子強塞給阿近,丸千隻要搬出松太郎,便可給對方難堪。由於此舉既有趣又痛快,兩人一時過於投入。

“大哥最先對這門婚事有意見,點燃導火線的也是他。所以更是熱衷,絲毫沒有勸家父的意思。” 真要找個喜一這麼做的原因,應該是小時候良助會一再欺負松太郎,如今拿兩人相比,讓良助在驛站內顏面盡失很是暢快。松太郎也很高興吧——喜一心想。 他沒惡意,也未將此事當真。 喜一深信松太郎不會放在心上,因為他欠丸千一份情。 “而在這樣的局面下,我啊……”阿近勢必得回答阿島剛才的疑問。 “一直當個乖孩子。” 起初,聽到父親和大哥那意想不到的提議,阿近頗為吃驚。她正值對婚事敏感的年紀,只要有人講到這方面的話題,她便羞得轉身跑開,或者別開臉。但初長成的小姑娘,有時難免也會仗著傲氣,順著父親和大哥的話說——就是啊,松太郎先生比良助先生溫柔,我也認為松太郎先生比較好。

這時候,阿近總像小兔子一樣,全身輕顫,兩頰發燙。沒錯,我喜歡松太郎。阿近心中,確實有著十四歲小姑娘的真情。 “所以,偷聽到爹娘談那件事時,我真的很詫異,不禁困惑,這是怎麼回事?於是我悄悄地找家母商量。” 母親當然訓了阿近一頭,接著安撫似地告訴她,要擁有一個家,不如你想的那般簡單,雙方必須門當戶對,也得考量世人的目光。 ——松太郎是外人。 原來大人是這麼想的,阿近在驚訝中學得此事。 她並未反抗。很不巧,阿近與父母和大哥之間的內心隔閡,並未遠到足以針鋒相對。 沒錯,她是個乖孩子。 阿近還不是成熟的女人,不至於執著在喜歡松太郎的念頭上。 沒錯,她只是個孩子。 “之後,我極力佯裝不知情。家母和我同是女人,彼此有所默契。”

有些玩笑無傷大雅,有些則萬萬開不得。有的能當真,有的不可。若無法看穿這一點,就算不上是大人。 換言之,我嫁給松太郎的事,只是個玩笑。 “松太郎先生看來沒什麼變化,始終都稱呼我為'大小姐'。” 直到兩人最後一次交談為止。 “半年前,談定與良助先生的婚事時,我感到非常幸福。” 那天,就在紅輪西墜的時刻,良助突然造訪丸千,說他昨天有事到江戶一趟,買了些禮物要送給阿近。 “這是江戶一家有名的梳妝鋪所買的腰帶飾品,在年輕女孩間十分流行。” 那飾品極為細緻優美,以淡櫻色的貝殼製成,層層相疊,構成花的圖案。 “傳言戴在身上便能得到幸福。我甚至覺得,再更幸福的話,反而會不知如何是好。”

兩人站在丸千的後院。雖名為庭院,景色卻毫無情調,只是一處用來砍柴或曬東西的地方。 暗紅色的夕陽斜光射入眼中,阿近微感刺眼。良助先生面帶潮紅,阿近猜那不是害羞,而是夕照的緣故,沒想到他突然冒出一句: ——阿近,你不要臉紅嘛。 阿近聞言,這會兒真的染上緋紅,嬌羞地低下頭。 那想必是幕讓人不由自主泛起微笑的可愛景象。不過才半年前,而今卻離阿近如此遙遠,感覺就像別人發生的事,所以心中浮現的情景,顯得這般溫柔美好。一對準備成親的年輕男女,彷彿在辦家家酒,連兩人交談的一字一句,都清楚浮現耳畔。良助因害羞而變得沙啞的話聲傳來: ——喜歡嗎?天還沒亮我就到店門前排隊,好不容易才買到的。 阿近悄聲回了句“謝謝”。

此時,松太郎正好出現在旅館通往後院的門。 尚未到點燈的時刻,但照不到夕陽的後門內側相當昏暗。旅館內外的亮度截然不同。松太郎宛如由陰處滲透而出,緩緩來到極融化的夕陽底下,好似黑暗形成的一道人形。 也許是這個緣故,最先發現的良助大吃一驚。阿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松太郎,也嚇得差點跳起來。那一剎那,與未婚夫私會遭人撞見的羞愧,令阿近一顆心噗通直跳。 “看著松太郎先生的表情,一種異樣的感覺令我的心頭一震。” 松太郎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可怕。 ——其實我也明白,不該在這種地方和兩位打招呼,但我正巧路過,看見大小姐和良助先生在這裡。 “事後聽說,松太郎先生是來拿木柴。” 接著,他望了彼此依偎的良助與阿近一眼。

良助和松太郎自這次的婚事談定後,一直沒機會互相正式問候。仔細想想,倘若丸千的人真將鬆太郎當家人看待,這樣未免太奇怪。身為阿近的未婚夫,良助於禮該向松太郎問候一聲,而鬆太郎也理應接受介紹才是。如今回過頭來看,當初此事敷衍帶過,正顯示松太郎立場的尷尬。 ——我這麼說。或許算是越俎代庖,但我一直很想好好向您道謝。恭喜您。 松太郎雙手待在膝上,再度行禮。 ——良助先生,大小姐就請您多多關照了。 站在阿近身旁的良助,一聽到這這句話,便將阿近藏在身後,像要保護她似地向前跨出一步。 肌膚傳來良助的怒意。良助生氣的模樣。阿近小時候見過不少次。 ——什麼?你有膽再說一遍! 良助扯著嗓子喊道。松太郎抬起臉,陰沉緊繃的臉龐陡然浮現其他神色。一是驚訝,另一種不知怎麼形容才好,雖不是憤怒,但他似乎早等著良助出現這樣的反應。

那是有所覺悟的神情,他已料到結果會是如此。 良助氣的橫眉瞪目,往松太郎逼近一步。 你這傢伙有什麼資格叫我好好關照阿近。別說是越俎代庖,這根本就是厚顏無恥。你算阿近的什麼人啊? 別這樣,阿近拉住良助的衣袖。可是良助看也不看阿近一眼,只狠狠瞪著松太郎,彷彿要用雙眼噴出火焰活活燒死他。 真的很對不起,松太郎低頭道歉,腰彎到都快站不穩了。仍維持這姿勢道: ——不過,我是真心希望您能讓小姐幸福。丸千眾人的恩惠,我一輩子也報答不了,所以我才想向您祝賀一聲。 這句話深深刺進阿近內心。松太郎還選擇這樣的措辭想傳達些什麼,阿近十分清楚。 ——松太郎先生,夠了,您不必道歉。良助先生也別生氣。

阿近緊抓良助的手臂,想將他拉開松太郎身邊,不料他竟甩開阿近的手。 ——阿近,你別管,在一旁看著。 簡直跟小時候一個樣。一臉認真地想爬到頂的良助,與人門嘴絕不服輸的良助,打架非得打贏才肯罷手的良助。 ——就是對他太好,這傢伙才會這麼囂張。丸千的叔叔、嬸嬸和喜一兄也真奇怪,竟然養這樣一頭野狗和阿近同住一個屋簷下,我可是一直很不安呢。這傢伙的本性如此惡劣,偏偏大家都被他騙得團團轉。 接著,良助像真的要驅趕野狗般,當著松太郎的面發出“去、去”的噓聲。 ——阿近成為我的妻子後,喜一哥便是我的大舅子,丸千和波之家合二為一、聯手經營,生意蒸蒸日上,早晚將成為驛站首屈一指的旅館。到時候可就沒你的容身之地,因為今後我會好好地監視你。 ——你不過是只碰巧找到人賞飯吃的野狗,竟敢得寸進尺地賴著不走,也不嫌醜。 ——你對我和阿近講這種話有何居心?馬上給我滾!快收拾行李滾蛋! 松太郎挺起身,任意良助出言辱罵,他只是屹立原地,愕然失色。另一方面,良助則乘勢把他罵的狗血淋頭,不但一一細數過往發生的事,還說叔叔、嬸嬸及喜一兄,其實都這樣講你,只有你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發現,你這種人是大家的累贅。 松太郎半張著嘴注視著良助,接著目光突然移向阿近。兩人眼神交會。 阿近急忙別開臉。 良助見狀更是激動。猛然撲向前,一把揪住松太郎的衣襟。 ——混賬,你剛才看了阿近一眼對吧?竟然用那噁心的眼神看阿近!你心裡想什麼,我早看透了。敢暗自迷戀阿近,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好不好! 良助大吼一聲“以後不准你再看阿近”,便痛毆起松太郎紮實地挨了一拳,跌倒在地。良助伸腳就往他踢去。 ——你還一度以為能娶到阿近,想得真美。現在知道了吧,活該! 這麼一來,阿近也終於明白。一旦恍然大悟,她心頭瞬間凍結。 良助心中一直有疙瘩,難以釋懷。先前提親時,丸千家的人四處對外放話,使他顏面盡失,他是又恨又氣。不僅如此,小時候他還和喜一為松太郎爭吵而絕交,最欣賞的大哥喜一也被松太郎搶走。 如今重新奪回這兩人,站在睥睨松太郎的立場,良助打算將多年來累積在心中的忿懣一次宣洩個夠。別這樣!別這樣!阿近使勁吶喊,拉著良助的衣袖,全力阻止他踢向松太郎。松太郎則聽任他踹打辱罵,臉上沾滿塵土,蒼白的臉頰流下一道血痕。 但良助仍不願停手,他大吼著,向阿近道歉!請多多關照是什麼意思!齷齪!你當自己是阿近的什麼人啊? ——拜託,別再打了! 由於阿近的悲鳴,良助這才停止動粗。他氣喘吁籲地噘起嘴,往倒在地上、蜷縮著身子的松太郎背後吐口唾沫。 ——看在阿近的面子上,這次饒了你。你真該僥倖。 他擱下這句話後,便摟著阿近的肩繞過後院,轉身走向大門。 就在這時。 ——大小姐,您也一樣嗎? 松太郎趴在地上低語,一陣嘶啞從阿近腳底攀爬而來。 ——阿近小姐,您也是這樣看我的嗎? 良助和阿近僵立當場。阿近是因為恐慌,良助則是憤怒的緣故。 ——真的嗎? 松太郎那熱切懂得目光、悲痛的問話,令良助的耐性瞬間土崩瓦解。他火冒三丈地朝松太郎飛撲而去,之前默默承受他拳打腳踢的松太郎也猛然站起身,兩人扭打成一團。阿近不斷尖叫,希望有人來勸架。兩人對等打起架來,即使松太郎先前遭狠狠修理過一頓,實力還是很在良助之上,良助根本不是對手。他錯愕不已,更加失去理智,一味地揮拳向松太郎。 ——我要宰了你這隻野狗!我要親手殺了你! “都怪當時挑錯地方。” 阿島啞然失身,縮著身子呆坐原地,整個人看起來足足小上一圈。阿近緩緩繼續道: “一把砍柴用的刀放在身邊。” 率先抓起柴刀揮砍的是良助。松太郎在千鈞一發之際躲過,並利落搶下。推倒良助。 松太郎顫抖著喘息時,阿近將一切全瞧在眼裡。 松太郎盯著手中的柴刀,望向倒臥在他腳下的良助,由良助的表情看出那句“我要殺了你”,並非只是恐嚇。 接著,松太郎目光移向阿近。阿近腿一軟,坐到在地,但仍不住後退,想要逃離。她記得自己還說過“救命”。 松太郎眼中帶淚。阿近看見他重新緊握刀柄,看見他泛白的指節。 “松太郎先生當著我的面,將良助先生活活砍死。” 他不斷揮舞著刀,砍得血花四濺、渾身是血。就算火速趕來的喜一和伙計從身後架住他並搶下柴刀,他仍不斷蹬地,想沖向前毆打良助。 ——良助,振作一點!阿近、阿近,你沒事吧? 趁喜一愣住的剎那,松太郎推開他,掙扎著從地上站起身,往外衝去。他穿過那些想抓住他的伙計。扒開人群。 奔過阿近身旁時,他雙目緊盯阿近。那一刻,他甚至停下腳步。眾人彷彿看傻了眼,跟著無法動彈。就在那一瞬間,他對阿近下了詛咒: ——要是忘了我,我絕不饒你! 松太郎逃逸無踪,隔天一早,有人找到他的屍骸。他從當初被驛站眾人救起的那座懸崖跳下,脛骨斷折身亡。 松太郎死後仍雙目圓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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