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15章 第三節

“雖只是個孩子,卻是極有影響力的發言。”阿近莞爾一笑。 “我父母撫掌大笑。” 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日後會對這項決定懊悔神傷。 “於是,我們過起三兄妹般的生活。” 喜一和松太郎的關係始終不見好轉,動不動便起無謂的爭執。這不是松太郎的錯,喜一在那種築起堅固石牆和護城河,找著機會就朝松太郎放箭。見到松太郎總是默默承受攻擊的模樣,喜一反倒更生氣。 不過,三人仍上驛站的同一間私塾,每天一起吃飯、擠在一塊兒睡覺,依父母的吩咐,幫忙旅館繁瑣的工作或外出跑腿。 松太郎也逐漸習慣如何運用行動不便得手腳,安分的用功唸書、認真工作。他似乎天生是個聰明的孩子,自然博得許多誇獎,說他令人同情、難能可貴。喜一對此大為不滿,多次要求父母把松太郎當伙計看待,但每次都遭駁回。

這種情形令喜一覺得父母老是偏袒松太郎。 約莫是松太郎到丸千一年後,阿近曾目睹父子倆對坐著,父親語重心長地向大哥諄諄教誨: “將來你會繼承爹的衣缽,成為丸千的店主。旅館這生意,不同於一般買賣。若你認為只是收客人錢、提供食宿這麼簡單,絕對無法經營下去,這行業便是如此。” 不然還需要什麼?不就是做生意嘛?喜一好勝的反駁。父親注視著他說道: “還需要人情。娘沒告訴過你嗎?不能對有困難的人見死不救,助人之心不可無,這點非常重要。” 你得成為一個恢宏大度的男人,否則當不了丸千的主人。在父親的訓斥下,喜一別過臉。 “那好,給松太郎繼承,我離家出走算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呆在這兒!” 於是引發一場風波。父親抓住喜一後頸往倉庫拖,並從外頭架上門閂。

“沒我的允許,誰也不准開門。” 父親向家人和伙計如此宣布後,隨即回頭工作。 大概是用了離家出走這張王牌,所以喜一不哭不鬧,決心跟父親賭氣。倉庫悄然無聲,阿近多次靠近,都遭母親和伙計勸阻。 “這是你爹的吩咐。” “阿近小姐,您不可違背老爺啊。” 喜一應該也聽見阿近哭著說“可是大哥太可憐了”,卻悶不吭聲。 三天后,他才步出倉庫。 阿近不清楚喜一離開倉庫的原由,不過,聽說是松太郎找喜一談話。伙計瞧見松太郎坐在倉庫前、頭抵在門上的情景。 “他第一次吐露身世。” 松太郎為何遭遇那樣的災難,當時又和誰在一起?從他住進丸千的那天起,一切始終成謎。驛站的大老相當看重此事,曾派捕快調查松太郎出現在川崎驛站期間到過此地的旅客,並叮囑要特別留意那些去時帶著松太郎這般年紀的孩子卻單身回來,及神色不定、在惡劣天氣下趕路經驛站不入等舉止可疑的旅客。

但終究查無所獲。川崎與江戶之間的距離,當天便可來回。只要有心,就算不走大路,也不是什麼難事。若是同行的人刻意遺棄松太郎,對方應該會避開驛站,急著離開這裡。因此,松太郎究竟有何遭遇,真相只有他自己知道。 之後,喜一的態度明顯有了轉變。 “他不再對鬆太郎先生保持敵意。” 驛站里德玩伴中,要是有人嘲笑松太郎的斷指,喜一便會生氣得漲紅臉,狠狠責罵他們。此舉發揮了功效,漸漸地,那些淘氣的孩子再也不敢對鬆太郎胡來。 “請問……”阿島戰戰兢兢地插話。 “那樣的孩子裡,該不會有良助先生吧?您剛說,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阿近頷首。 “每個小孩都有殘酷的一面,不過,良助先生小時候真的很不聽話。”

這又是另一個巧合,喜一開始把松太郎當弟弟看待後,換之前與喜一情同兄弟的良助吃起醋。 “此後,大哥與良助先生沒能恢復往日情誼。所以,當良助先生成年後沉迷玩樂、他們家上門提親時,大哥話才講得那麼難聽。” 喜一回道“開什麼玩笑”。 “可是,半年前對方再度來談婚事時,良助先生已洗心革面,甚至低頭認錯,你大哥不是也接納他了嗎?” “是的,他很高興。” 喜一說,這下終於能成為真正的兄弟。 阿島深深嘆口氣。 “什麼嘛,一會兒吃醋,一會兒又不吃了。” “就是啊。” 內心的想法難以阻擋,更無法隱藏。 “連我也猜得出是怎麼回事。” 阿島刻意避開阿近的眼神,低聲道。 “大小姐和良助先生的婚事談定後,換松太郎這個人吃味。他妒火中燒,將良助先生……”

阿島緊握拳頭,彷彿在說“真沒想到”。 “松太郎這個人……” 阿島雖沒直呼“松太郎”,但一定會在後面加上“這個人”。 “他喜歡大小姐。剛過您也提過,我才會這麼想,其實您也喜歡他。這種感情是會傳遞的,於是松太郎這個人擅自把大小姐視為自己的女人,然而……” 良助卻打算橫刀奪愛,搶走阿近。那個從小百般欺凌、嘲諷自己的可恨男人。 “所以他殺害良助先生。啊,真恐怖。”阿島忿忿低語。 阿近的思緒宛如亂舞的繽紛紙片,有的鮮豔美麗、有的一片漆黑,也有不知如何比喻的顏色。 阿近望著心中那景象,話語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沒錯,那真的太過殘忍!” 阿近搖搖頭。 “不是松太郎先生,是我們對鬆太郎先生做了殘酷的事。”

阿島錯愕地想開口回應,阿近卻靜靜搖頭。 “我確實喜歡松太郎先生,大哥也與他相處和睦,我爹娘更是疼愛他,就像一家人一樣。” 不過,終究只是“像一家人”而已。 “心裡某個地方還是畫出一條界線。” “那是因為……” “然而,嘴上仍若無其事地掛著溫柔的話語。” 阿近瞪大雙眼,正面望著阿島。 “阿島姐,您應該也知道,驛站町都會有一些賣春的女子。” 即所謂的飯盛女。她們以替客人服務為名義,應召賣春。 “知、知道……”阿島羞紅臉。 “因為川崎驛站離日本橋很近。倒不如說,這方面的收入,令驛站受惠不少。” “大小姐,您連這方面的事都這麼清楚啊。” “既然在旅館里長大,就算討厭,也非清楚不可。”

同時也學會明明知道,卻又佯裝不知。 “那些女人都出身貧苦人家,由於三餐不濟才不得已賣身,所以絕不能妨礙那些人做生意。到了有人上門提親的年紀,家母告訴我這個道理。” 裝作沒看見是出於好意,千萬不可寄予同情,要擺出若無其事的神情,開朗地和她們打招呼。還有,別和她們牽扯太多。 “同樣身為女人,我也會想很多,像覺得她們很可憐、很辛苦之類的,相反地,也會覺得那是惹人厭的生意,甚至覺得買春玩的男人很不是東西。不過,令堂那話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將這些想法全隱藏在心裡。光靠一個人的力量,就算再努力,也幫不了川崎驛站的每一名飯盛女,因為那是她們的謀生之道。” 人世間是這麼回事。 “如今我才明白,我們家人在內心深處,也許就把松太郎當成來丸千討生活的飯盛女一樣。”

親切地對待他、有困難給予幫助、彼此笑臉相迎、有事替他操心,這麼做對彼此都有利。 然而,當中卻存在著一條分界線。 “家父常說,做旅館的生意,人情絕不能少。但他若真那麼重人情,對那些為了父母兄弟而賣身的女人,豈會棄之不顧?” 阿近以銳利的眼神望著阿島。 “大家都說丸千找來的女人水準很高,在當地頗獲好評。因為家父挑的都是上等貨色。” 那些女人也曉得丸千的老闆不會安排奇怪的客人,也不會另外抽成了可以放心信賴。 這些並非阿近的親身見聞,而是伙計沒注意到阿近在一旁於私下談論的事。只不過,現下阿近就像親眼目睹似的,講得特別用力。 阿島臉色發白,也許是不敢相信“上等貨色”這種粗俗的話語會出自阿近口中,她彷彿懷疑是自己聽錯,伸手扯下耳朵。

“抱歉。”阿近向她道歉。 “讓阿島姐難堪了,可是,我一時找不到其他的比喻方法。” 非但如此,愈聽她這樣描述,愈覺得用這樣的比喻來形容松太郎與丸千的關係非常貼切。 “松太郎先生一直待在家中。阿島姐剛才也提過,旅館有許多瑣碎的工作,能增添一名男丁當幫手,便謝天謝地。松太郎先生是很重要的人力。” 他跟伙計一樣勤奮做事,大家待他猶如家人。長大後,松太郎也很安於這種不好也不壞的生活。 “松太郎先生來到家裡五、六年後,連需要用到手指活兒也能靈巧處理,只要沒人提起,根本不會發現他手指的缺陷。家母替他縫製特別的手套,在斷指的部位塞進棉花,他平時都會戴著。” 旅館的工作一有空閒,松太郎經常動手用木片製作花、鳥之類的小木雕玩具。阿近也收過不少,都裝飾在房內。丸千也常拿來當禮物,送給有小孩的熟客,大夥兒都很高興。

“驛站許多工匠頗為賞識松太郎先生的才能,都主動問他要不要到店里工作。同時也勸他,不想一輩子待在丸千吃閒飯的話,便要擁有足以自立的一技之長。” 但每次丸千都拒絕這樣的邀約,並告訴他們,就算松太郎看起來有意願也不行,他就像喜一的弟弟,我的兒子。 “令尊想必是把他當親人看。” “嗯,但繼承人是我大哥,說松太郎先生像兒子是好聽,不過換個看法,那根本是要他老死在這兒。松太郎先生工作賣力,我父母相當倚賴他,捨不得放手。” 一個不必支薪的伙計。松太郎接著努力工作,來報答他們的救命之恩。 “這是他本人期望的吧?” “使我們擅自這麼認為。” 然而,如今回頭仔細思考發生過的每件事,便可發現每當那些上門的邀約告吹,松太郎似乎都顯得有些沮喪。 “那時我什麼也沒察覺,只曉得要是少了松太郎先生,我會感到寂寞與諸多不便。” 這不能算是站在松太郎的立場替他設想未來。 “我們曾有一次重新檢討這般自私行為的機會。” 那是松太郎在丸千生活的第八年發生的事。當初那名發現松太郎而來店裡求救的商人,暌違多年後,再度造訪丸千。 “自從他收養松太郎先生不成後,便沒在丸千露面過,真的是許久未見了。” 那名商人見到長大成人的松太郎,不禁眼中泛淚,無比欣喜。松太郎想起他,也高興地說:“終於能好好向您道謝。” “商人住了兩晚,準備離去前,”阿近繼續道,“他表示有件事想跟我父母商量。” “對方想帶松太郎先生去江戶。這回不是要收養他為養子,而是要代為照顧他。不管是培養他成為獨當一面的商人,或讓他去學習一技之長,我都已安排妥當,請讓松太郎到江戶去吧。” 阿近的雙親始終不肯點頭。商人於是步步緊逼,展開談判。 ——由於丸千不辭辛勞地撫育與溫情照顧,才有今日的松太郎,這點我也很清楚。但繼續這樣下去,這孩子太可憐了。往後的人生,他都得背負無法償還的恩情。 “爹娘聽了勃然大怒。” 我們沒有用恩情束縛松太郎的意思。倘若他想到江戶去,我們隨時都會高高興興地送他出門,但請不要多管閒事。 ——就算松太郎有此意願也說不出口,所以我才來拜託你們。 商人磕頭請求,最後仍遭到驅趕,此後便不曾出現在丸千。 “那個經商的大叔旁觀者清,想必已看出我們的心態才如此央求,我們卻把他趕出門。” 當時喜一“真是不死心哪”地說那名商人的壞話,連阿近也跟大人一鼻孔出氣,以忿恨不平口吻附和:“娘,剛才真該撒鹽去去穢氣。” 丸千和松太郎又回復原本的生活。關於商人的事,松太郎什麼話也沒講。他心裡在想起什麼,有何感受,丸千眾人完全不懂——或許該說,無人有意去體察。 一個猶如兒子般可靠的伙計。 “後來大哥開始放蕩,爹娘為他忙的團團轉,要不是有鬆太郎先生在,丸千恐怕無法維持。他幾乎一肩扛下丸千的一切事務。” “大小姐。”阿島一副疲憊的模樣,頻頻眨眼,向阿近喚道。 “您的話我懂。松太郎這個人感念丸千的恩情,拼命地工作,或許分量愈來愈不重要,但殺人兇手就是殺人兇手,沒任何藉口。” 阿近承受著阿島的目光,沉默半響。最殘酷的那句話她一直留著沒說,告訴阿島前,得更堅定內心才行。 “我十四歲那年,就是第一次與良助先生談及婚事時……” 喜一率先反對這麼婚事。而在良助的“波之家方面,由於我們拒絕得合情合理,令對方顏面盡失,他們背地裡也放了不少壞話。” ——現在就雞蛋裡挑骨頭地回絕婚事,阿近一定嫁不出去。到時候就算她終日以淚洗面,整個驛站也沒人會理她。 “家裡的人聽到這樣的壞話,都替我講話。爹娘和喜一大哥,不論在伙計面前,還是與街坊鄰居聊天,總是以嬉笑怒罵的口吻宣傳此事。” 哼,誰稀罕來著。只要讓阿近和松太郎成婚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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