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六節
三天后,堀江町草鞋店越後屋的清太郎再度來訪。這次不是阿近單獨會客,伊兵衛也一同接見。這幾天,阿近大致將故事原委告訴過叔叔。
“安藤坂那座空屋的怪事,尚未結束吧。”伊兵衛說著皺起眉,心系故事的後續。
“哎呀,叔叔,《奇異百物語》不是我的工作嗎?”阿近語帶嘲弄。
“聽說清太郎是個模樣俊俏的小伙子,不能讓你這謊話大閨女和他獨處。不過,你若堅持要和他獨處,我可以迴避。”伊兵違反虧道。
清太郎帶著一名侍童隨行,還拎著許多禮物。他鞠躬道,“這是一點小意思,為這次的事賠罪,請笑納。”
“令姐情況如何?”
阿近直接問道,這是她最關心的事。清太郎稱阿貴為“姐姐”,所以阿近也學他這樣稱呼。
“勞您如此操心,感激不盡。”
清太郎再度深深鞠躬,接著依序看向伊兵衛和阿近,才開口:
“倘若不嫌棄,之前沒說完的故事,我想接著說下去,關於姐姐一家的遭遇……”
“哦,我等的就是這個。”伊兵衛放棄緊繃的臉頰,移膝向前。
清太郎一臉嚴肅繼續道:“您能和我到安藤坂一趟嗎?”
阿近驚詫地望著叔叔,似乎連伊兵衛也有些措手不及。
“去那座古怪的無人宅邸嗎?”
“宅邸早不復存在。”清太郎咬牙緩緩說著。 “已遭燒毀。”
就算前往也沒東西好看。
“我只是希望兩位能目睹宅邸確實已消失,比較能理解後續的故事。”
“我明白了,那就去吧。”
伊兵衛擅自答應下來。
清太郎事先周到地僱好三頂轎子等在外頭。侍童跟在轎子旁,坐在轎中的阿近,隨著“嘿咻,嘿咻”的吆喝聲而搖晃,心中感到陣陣不安。若光聽故事倒還好,此刻前往那怪事發生的場所,不知道有什麼後果,會不會太過深入呢……
姑且不談叔叔伊兵衛那孩子氣的好奇心,阿近實在猜不透清太郎的用意,他究竟有何打算?
抵達安藤坂後,清太郎命侍童和轎子侯在坡道下,三人決定步行而上,時值晴朗秋目,天空宛如水彩染成的無垠蔚藍。由於這裡有不少寺院和武家宅邸,附近俏靜無聲,只聽見環繞四周的樹木發出悅耳的窸窣聲。再過些時日,葉子便會逐漸枯黃凋落,緊接吹起滲透肌骨的蕭瑟冷風。
“我們已到坡道半途。”
走在前頭的清太郎低著頭。
就算他沒指明是“這裡”,也一目了然,因為坡道左側有塊空地。那是片端正的長方形佔地,正面開闊,縱深頗長。
眼前的景象十分怪異,彷彿理應存在的建築遭到連根拔除,地面外露,有道雨水匯流而成的溝渠。
“這裡是空屋的遺跡。”清太郎朝空地雙手合十。
“姐姐向小姐提到的那件事,發生於十五年前。”
清太郎的外公鎖匠清六,在徒弟辰二郎決定舉家遷往此地時,當然沒什麼好臉色,提議辰二郎留下孩子遭駁回後,他仍極力反對,只是,面對一百兩這一大筆錢的誘惑,辰二郎不肯聽動。不得已,清六便告訴辰二郎,我會時時到安藤坂探望,要是你或老婆孩子中有誰狀況不佳,不論如何,我都會抓著你們的後頭,將你們拖出屋外。
然而,實際上事情並不順利。每當清六想到安藤坂探望時,之前遭門鎖咬傷,理應痊癒的傷口,便猶如突然想起似地隱隱作疼,令他發燒畏寒,躺在床上無法起身。
清六覺得此事透著詭異,更加擔心辰二郎一家。於是他僱人代庖一趟安藤坂,請辰二郎到他這裡。
辰二郎趕來,只見外表沒異狀且臉色紅潤,充滿朝氣,似乎還變胖了些。
他說阿三和孩子過的很幸福。那座宅邸相當適合居住,他們宛如置身天堂,甚至對那一年的期限感到可惜,很想永遠長住——辰二郎滔滔不絕,不需清六開口,他便神情陶翠地直誇安藤坂的宅邸。
今後每半個月,你都要來這裡露個臉。辰二郎爽快地答應清六的要求,每半個月一定會來一趟,每次都笑容滿面地描述在宅邸裡的快樂生活才離去。
就這樣過了十個多月。
“爺爺告訴我,那天像今天一樣。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
清太郎仰望藍天,繼續道。
“辰二郎先生第一次沒在約定的日子前來。”
清六等了一整天,隔天也耐心等候,接著又多等一天,便再也按耐不住。
清六想前往安藤坂,偏偏閃了腰,但這回他意志堅決,絕不罷休,於是請工匠朋友及鄰居以門板抬他過去。
他隔著宅邸外的樹籬朗聲叫喚辰二郎,然後呼喚阿三和孩子。
但無人回應。舒爽的秋風吹得點綴庭院的樹木不住搖曳,果真如辰二郎所言,美不勝收。
清六說服抬他前來的男子,進屋找尋辰二郎。屋內打掃得一塵不染,從這房間走到另一房間,打開像剛換新的雪白拉門、拉開繪有華麗圖案的紙門,穿過雕工精細的門楣窗下,眾人四處搜尋。
最後發現阿貴獨自坐在鎖著的倉庫前。
大家都怎麼了?你在這裡做什麼?他們上哪兒去?清六啞聲詢問,阿貴卻不答話。只睜著眼睛,嘴巴微張。其中一名男子抱起阿貴,才驚覺少女的身體鬆軟無力,猶如一尊木偶。
先將她帶離此地吧。清六躺在門板上發號施令,男子儘管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從眼前古怪的狀況中感覺到陰森的氣氛,便急著離開。
這時,阿貴突然大哭大鬧起來。
我要待在這裡,哪兒都不去!我要待在這裡、我要待在這裡!
那是她這年紀的少女所發出的叫聲,然而,她卻接著以討男人歡心的口吻央求“讓我留在這裡嘛”,嗓音和表情竟帶有一股女人的媚態。
“快輪到這女孩了,請稍等一會兒。”
阿貴以成熟女人的嗓音說道,不久,又恢復成少女的聲音,嚎啕大哭起來。不行!還沒輪到我!我要待在這裡!
一行人皆震懾於眼前可怕的情景。一人向後退,撒腿便跑,其他人也爭先恐後逃出屋外。清六則在門板上嚇出一身冷汗。
“阿貴姐從此在我外公家生活。”
清太郎繼續說。阿近猛然回神察覺天氣並不冷自己卻以衣袖包住全身。
“外公擔心那來路不明的掌櫃會為阿貴闖入家中海特地請人在屋外把守。”
不僅如此,清六決定委託當地的捕快,調查安藤坂宅邸和屋主的來歷。捕快有感這或許是複雜的綁架案,於是權利展開搜索。
“經過好幾天,阿貴姐還是不肯開口,變得像在倉庫前發現她的時候一樣。”
睜大眼睛,表情恍惚。
“我只見過當時的阿貴姐一面。”
她彷彿一個長有女孩形體和眼鼻的空袋子。
伊兵衛潤潤乾涸的喉嚨,開口依舊沙啞:“捕快可有查出什麼線索?”
清太郎頷首。他低下頭,臉龐蒙上一層暗影。
“有,花了一個月的時間……”
——我的話並無意義,勸你最好別和那座宅邸有任何瓜葛。這是為你著想。
捕快板著臉對清六說道。
——那原本是座武家宅邸,許多內情不是我們這些町人所能知道的。不過,確實發生過一些怪事。
捕快告訴清六,那座宅邸興建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年的歷史。
——可是房屋始終完好無缺。雖從未聘用園丁或植樹工人維護庭院,卻依然保有如此美麗的景緻。
一百五十年來,不會有任何變化。
——有件事我也非常好奇,就是那座宅邸的倉庫。
那間倉庫往昔似乎曾當做牢房使用。
“不曉得是誰、為何被關在裡頭。不過,原屋主的武士一家後來斷了香火,宅邸也因此易主。”
儘管換過新主人,仍陸續有人遭到囚禁。同樣的事重複上演數次後,房屋終於空下。
——然而,那裡未曾荒廢,美得一如往昔。
清六心想,那是有那名以一百兩引誘辰二郎的男子守著的緣故。雖不曉得他是關鍵亦或掌櫃,但她有這座宅邸,並打算維護。
只是,捕快在清六面前緩緩搖頭。
沒有你提到的那個人。
——不過,聽那一帶的人力中介商說,大約每五年就會冒出一名來路不明,穿著體面,外表像掌櫃的男子。對方總以想取出倉庫的物品晾曬幾天為由,請中介商幫忙準備幾名女侍。
據聞受僱的女侍皆獲得高額的賞銀。男子不會找同樣的中介商,也不會用同樣的女侍。
——辰二郎一家遇見的大概就是這名掌櫃。
不管他的真實身份為何,肯定不是普通人。
他絕非人類,也許他就是宅邸的化身。
別和那裡有所瓜葛,捕快叮囑完便要離開,臨走前還補上一句:我不想再蹚這趟渾水。
清六半信半疑地留在原地,實在不願就此罷手。雖知安藤坂的宅邸過去有段錯綜複雜的因緣,仍不清楚其中的來龍去脈。
說要給一百兩賞金的掌櫃果然不是普通人,莫非是宅邸的化身?
究竟用什麼方法,宅邸才會長出手腳、四處遊蕩,才會以大筆錢財操縱別人的行動?
沒錯,清六拍向膝蓋。世上怪事俯拾皆是,但牽扯上錢就另當別論。
那掌櫃每五年會透過人力中介商僱傭女侍,並給出高額報酬。即使如此,理應有出資者才對,而那應該就是安藤坂宅邸真正的主人。
不論是妖怪或怪物,都沒辦法籌出世間通用的金錢。更何況,那也非狸貓用的假金幣,幾天后便還原為樹葉。所以,掌櫃背後一定有個金主,且是活生生的人類。捕快疏忽了這點。
清六漸感怒火中燒。當他暗自生氣時,隔壁房間的阿貴沐浴在風和日麗的陽光下,睜著雙眼,猶如木偶呆滯茫然。到底是哪個傢伙將這孩子弄成這副模樣?若不逮住那傢伙,狠狠給她一頓苦頭吃,難清我心頭之忿。
清六決定前往安藤坂那座宅邸。她起身準備,一面在腦中設想可能出現的狀況,一面穿上最好的衣服,將短外褂拿在手上,穿了鞋子就往外走。
這次他可沒閃著腰。清六的雙腳穩穩支撐身子,步伐也沉著有力。他心想,這樣就沒問題了,我要進宅邸一探究竟。
說到這裡,清太郎停下喘口氣,此時站在阿金身旁的伊兵衛猛然打個噴嚏。
“這,這地方可真冷。”他擤把鼻涕,難為情地悄聲道。
“抱歉打斷你的話。那麼,清六先生是獨自前來?”
清太郎未望向伊兵衛,只是背對阿近,緊盯著紅土外露的寬敞地面,點點頭。
“我最後一次見到外公,是在那天半夜。”
清六前來越後屋。
“他向我父母道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我去過那座宅邸,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們絕不能靠近那裡。千萬去不得,捕快的話一點都沒錯。
清六像發燒胡言亂語般,連珠炮似地說個不停,全身簌簌發抖。
“雙親非常擔心,決定讓外公在越後屋住下。外公當時就是那般慌亂。”
清太郎打心底感到害怕,因為門鎖曾對他作祟。每當周遭的大人談起安藤坂宅邸,便會喚醒那件往事,令他膽戰心驚。不過,也正如此,孩子的內心反而更在意事情的發展。所以,一聽見父母的話聲,他旋即偷偷跟著起床,躲在拉門後偷看。
清六的敘述雜亂無章,加上牙齒直打顫,益發難聽懂。不過,他不斷反复的話語,直傳入年幼的清太郎耳中。
——大家全在那裡。
——那座宅邸確實會吃人。
——辰二郎、阿三、孩子們,還有阿貴,全被它給吞了。阿貴那孩子如今只剩空殼。
——大夥全在那座倉庫裡,全部都在,且從小窗朝我揮手。過來吧,過來吧。
“外公雙目圓睜,口沫橫飛的說個沒完,我父母極力安撫,讓他在房內躺下休息。”
可是,清六卻在黎明前消失無踪。
知道當天中午,越後屋眾人才得知安藤坂宅邸失火的事。為什麼消息會傳到越後屋?
“因為我外公的屍體就躺在火場的餘燼中。”
清六朝宅邸放火,自己也一併葬身火窟。連骨頭都燒成黑炭的清六,不知為何,只有臉部沒燒焦,且睜大著雙眼。
“整理完火災遺骸,這裡就一直是這個樣子。”清太郎蓮步向前,朝荒廢的空地攤開雙手。
“寸草不生。”
或許是心理作用,阿近感覺吹過空地的風,摻雜著一股焦臭。
“不過,如此一來,這魔物應該不會再作祟害人。因為會生吞活人的鬼屋,已從這世上消失。”
伊兵衛頷首贊同阿近的話,清太郎卻搖搖頭。
“外公死後,阿貴姐便搬入越後屋。家母苦苦央求家父收留她。”
住進越後屋後,阿貴的情況仍不見好轉。她終日像缺少人偶師操縱的人偶般,愣坐原地。
“某天,一名女侍在通往阿貴姐房間的廊上發現一道人影。由於不可能有人回來拜訪阿貴姐,女侍覺得奇怪,趕前察看,結果。。。”
呆坐在地的阿貴膝上,擱著一個紫色包袱。打開一看,裡頭有四份以紙裹好的銀兩。
總共一百兩。
清太郎抬起陰鬱的雙眼,望著阿近。 “從那之後,阿貴姐終於能講話,也開始有表情,乍看之下像是痊癒了。”
其實不然。
“邀小姐到安藤坂宅邸的,並非阿貴姐。”宅邸燒毀後,住在裡頭的東西勢必得找尋新住處不可。
靈魂遭吞噬,只剩空殼的阿貴,是再合適不過的居所。
“安藤坂那座宅邸,如今就在阿貴姐體內,想必阿貴姐接下了這項工作。”
那一百兩即是報酬。
而來越後屋拜訪阿貴的,便是那名掌櫃。
他守護宅邸,打點一切。為避免宅邸飢餓,他四處找尋全新的靈魂,引進宅邸。
伊兵衛悄悄走近,摟住阿近的肩膀。阿近也把手覆在叔叔手上。
請到安騰坂的宅邸吧。以那迷人嗓音向阿近提出邀約的,不是真正的阿貴。那裡有許多適合您的衣服,您和那座宅邸十分相配。
“之前阿貴姐也會有如此奇怪的舉動,但范圍僅限於越後屋四周,所以沒釀成什麼大事。像這次的情況,可不能坐視不管。”
清太郎昂然而立,合上雙眼。
“看來,越後屋也該為阿貴姐造一座牢房了。”
一陣幾欲將三人吹倒的強風拂過,旋即呼嘯而去。此刻,阿近彷彿聽見少女阿貴由衷喜愛的那座美麗庭院裡,樹木隨風搖曳的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