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13章 第一節

越後屋阿貴那件事超乎阿近的想像,在她心中留下極深的陰影。 阿近常做夢,內容不固定,出現的人影皆很模糊。不論是男是女,都具有人的形體,但五官不清,也聽不見聲音。 只不過,在這些夢境中,阿近往往十分害怕。她滿心愧疚,頻頻道歉。每從夢中醒來,總是淚濕雙頰。 凡事機靈的叔叔伊兵衛察覺阿近的異狀,打那之後便不再邀客人到“黑白之間”。不僅如此,阿近不止一次發現他和嬸嬸為這事爭吵。雖說是爭吵,在夫妻倆間卻非大呼小叫地起衝突,而是叔叔挨嬸嬸臭罵。這次阿民為何訓斥伊兵衛,理由相當明確。 沒事想出“奇異百物語”這種古怪的點子,還把阿近扯進去,肯定是丈夫此等輕率的行徑,惹來阿民的雷霆之怒。 伊兵衛有如調皮過火驚慌失措的小孩,神情既尷尬又擔心,不時地偷瞄阿近。阿近想安慰叔叔,打算若無其事地給他一個微笑,卻笑不出來。

連阿近都對自己這般情況感到焦急。入夜後,她又夢見哭著向某人道歉,欲猛然驚覺不認識對方的長相,如此令人不安的夢。 在清太郎的帶領下前往安騰坂,已是十天前的事。 結束清早的打掃,阿近不知不覺間發起呆,坐在黑白之間的緣廊,望著曼珠沙華謝儘後的枯萎模樣。此時,紙門對面傳來話聲,女管家阿島探出頭。 “大小姐,原來您在這兒啊。” 阿近大吃一驚,自己雖是店主夫婦的侄女,卻是以學習禮儀的女侍身份住進三島屋。此事伊兵衛和阿民親口向伙計說明過,阿近也曾拜託阿島別把她當客人對待。事實上,阿島從未以“大小姐”稱呼阿近。 看見阿近詫異的神情,阿島咧嘴一笑,輕輕關上紙門,端正坐好。 “老爺吩咐,今天可以稱呼您為大小姐。”

“叔叔的吩咐?” “是的。女侍阿近小姐休息一天,恢復成阿近大小姐的身份。老爺還交代我陪伴大小姐呢。” 阿島單手拍著胸脯。 “有什麼事,請儘管交代。好在今兒個風和日麗。我們到戶外走走吧。大小姐來江戶後不曾去參拜淺草的觀音大士吧?還是您想到通町做一件新衣裳?” 果真如阿島所言,萬里晴空。儘管秋風冷冽,只消來到外頭,溫暖的陽光便會包覆全身。不論是購物、散步或遊山玩水,都是絕佳的好天氣。 “叔叔怎麼又一時興起,想出這種點子?”阿近輕聲發著牢騷。 “明明離休假返鄉的時間還早。” 阿島望著阿近,微微側頭:“大小姐應該也明白,老爺和夫人都很擔心您。” 其實我也……阿島說到一半,神情苦惱地低頭不語。

雖然臉蛋和身材豐腴,但細看後不難發現,以女人來說,阿島的五官過於鮮明,甚至略嫌剛硬。可是,阿近知道她有副好心腸。只要一同生活、一同工作,經過一個月,任誰都會了解這點。 “抱歉。”阿近說。她不僅口頭道歉,還端正坐好、雙手擺在膝上,低頭鞠躬。 “這樣我怎麼受得起。” 阿島急忙邁前摟住阿近的肩。這十足是女侍間親近的舉動,阿島察覺後急忙縮手,羞澀一笑。 “真糟糕,說要把您當大小姐,卻只是掛在嘴邊而已。” 其實一點也不糟。阿島粗大手臂傳來的溫熱,暖透阿近的心。這比費盡唇舌告訴她有多“擔心”,都要教阿近感激。 阿近眼眶一紅,蓄積已經很久的淚水湧出,滑落臉頰。 “大小姐……” 阿島不再顧忌,溫柔地將阿近擁入懷中。

“有人不喜歡一早就哭,認為是觸霉頭。沒錯,要是換成凡事請求吉利的八十助先生肯定會這麼說,但我一點都不在乎。因為難過的時候,不管早上或晚上,都一樣會難過。” 由於有如此體貼的阿島在,阿近僅落下一滴淚,就不再哭泣。只一滴淚,她鬱積胸中的情緒便得到宣洩。 “既然難得有這一天假……” “對啊、對啊。” “我想整天都呆在這裡,行嗎?” “您不出門走走?” 去曬曬太陽不是很好?阿島深感遺憾地反問。 “我明白,但悠哉地待在房裡比外出散心愜意。” 這房間是阿近的安身之所。 “阿島姐。您聽叔叔提過邀請客人來這裡的新點子嗎?” 阿島稍稍與阿近拉開距離端正坐好,搖搖頭。 “不,我沒聽說。不過,我獲得老爺的同意,要是大小姐願意講,我盡可洗耳恭聽。”

能不能聽,都得經主人同意。這就是主人與伙計間的關係。 “當然,我絕不會洩露此事。就算對八十助先生,我也會守口如瓶。” 阿島神情嚴肅地做出縫起嘴巴的動作,阿近不禁莞爾一笑。阿島馬上舉八十助為例,足見她雖偶爾會講八十助壞話,仍與他相處和睦,十分信賴這位忠心不二的掌櫃。 “啊,大小姐,您笑啦。” “咦?我好像想起該怎麼笑了。” “太好了。既然這樣,請稍等我一下。” 阿島快步走出房外,沒多久便返回。她端來一隻裝有茶具的托盤,後頭跟著同樣手捧托盤的阿民。 “啊,嬸嬸。”阿民制止想站起身的阿近,接著擺上茶點。 “兩個女人要談天,絕不能缺少美食。” 阿民還說,午餐會叫餐館外送。

“嬸嬸,我……” “沒關係,你放寬心休息一天吧。” 阿近希望有個像這樣的假日——阿民彷彿早察覺似地俐落安排妥當。不,該說阿民確實看出了她的心思。阿民訓斥伊兵衛的同時,也仔細詢問他的想法,並以她的方式思考怎麼做對阿近比較好。 阿島雙手扶在在榻榻米上恭送老闆娘,阿民面帶微笑地離去。 而後,阿近娓娓道出伊兵衛委託的內容,及在此處聽到的兩個故事。說完“曼珠沙華”的故事後,阿島像在模仿阿近方才的動作,凝望著原先紅花綻放的地方。 “一直開著感覺有點冷,還是關上吧。” 阿島突然回神似地眨眨眼,猛然起身,將敞開足足有一雙手長的雪見障子關上。房內霎時盈滿穿透白紙門的陽光,反而更添明亮。 比起人臉從曼珠沙華中露出的故事,講述安藤坂宅邸的故事更為困難。因為這故事尚未完結,那座“兇災”如今仍棲宿在越後屋阿貴小姐體內,四處找尋新住戶。

阿島聽完,表情彷彿口中含了硬物,咬不碎又吞不下。 “真恐怖。” 只見她宛如真的被縫起嘴巴——且縫得彎曲不平地,歪著口低語。 “聽了兩個這樣的故事,難怪會心情沉重。加上藤兵衛先生從這裡回去後便驟世,而越後屋的阿貴小姐也將被關進家牢。” 真不明白老爺在想什麼,阿島說。 “讓小姐接待這種古怪的客人有何益處?” “起初我也不明白。”阿近坦率道。 “原以為是叔叔看我堅持當女侍,才特地要我見識些稀奇古怪的事,開開眼界。” “倒也不無可能。”阿島眼珠骨碌碌地轉著。 “老爺啊。老愛哧我們,不過都是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沒想到白手起家,全力投入生意闖出三島屋今日名號的伊兵衛,也有這一面。阿近直覺想笑,臉上泛起笑意。

“可是,現下我似乎懂了……” 恐怖的事和難以接受的事,在這世上俯拾皆是。有些找不出答案,有些找不出解決之道。 “叔叔大概想告訴我,阿近,不光你有這種遭遇。” 阿島以和剛才凝視庭院裡枯萎的曼珠沙華一樣的眼神,望向阿近。 “不光大小姐有這種遭遇?” 阿近領首。 “對了,這麼辦吧。就當我是受邀前來'黑白之間',的客人,阿島姐代替我當聆聽者。” 懼怕曼珠沙華之花的松田屋老闆藤兵衛過世後,伊兵衛曾說: “假如你也能敞開心胸向人傾訴,一掃心中陰霾就好了。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只是不曉得那天何時會到來。” 沒錯,阿近當時也這麼認為,真能如此便再好不過。但不知那是幾時,或許是很久以後吧。

豈料來得這麼快。眼前不正是時候?阿近很想道出一切,一吐埋藏已久的心事。阿近會有此念頭,全是由於阿島毫無嬌飾的擁抱,令她感到既可靠又溫暖。 而且,黑白之間是最適合阿近吐露過往的場所。 日常生活中的秘密談話都在此進行。 “請答應,拜託。” “這……我能勝任的話……” 阿島略顯怯縮,似乎頗為意外,阿近見狀搖搖頭。 “不是什麼長篇大論,也沒多複雜,只是個我犯下嚴重錯誤的故事。” 那確實是嚴重的錯誤,儘管阿近沒惡意,卻引發造成兩人喪命的慘劇。 “我家是川崎驛站的一家旅館,您應該也知道。” “是的,聽說是間大旅館。” “屋號叫'丸千'。” 阿近心中浮現老家熟悉的景象。許多客人在寬敞的入口土間卸貨,請女侍幫忙洗腳。牆上掛著一排印有'丸千'的燈籠箱,走廊頗長,接待旅客的客廳大得足以玩捉迷藏。

'丸千'不僅提供住宿,還另外提供一湯一菜的簡餐,所以廚房裡擺著整排二斗飯鍋,一到冬天便常準備地瓜湯。這是阿近的祖父向莊內商人所學,大量採用鹹味增調味為其賣點。 庭院裡有座圓石圍成的小池塘,裝飾著各式大小不一的青蛙擺飾。青蛙是旅人的守護神,隱含外出平安歸來的寓意。有些是店主買的,有些是住宿的客人贈送。長期下來,收集的數量驚人,歲末大掃除時,單清洗這些青蛙就得花不少工夫。 回想往日情景時,阿近自然的瞇起雙眼,心生一股既懷念又遙遠的感覺。這是決定不再重回老家的緣故,還是極力想遠離那件事的阿近,心中對生長之地的記憶也日漸淡薄? 阿近試著想起父母、兄長及眾伙計,卻像霧裡看花般,看不清他們的面貌。 “雖然忙碌,但過得十分快樂。” 她強作開朗,繼續道。 “我有個名叫喜一的哥哥,大我七歲。” “您大哥日後會成為'丸千'的店主吧。”阿島從旁附和。 “大小姐想必和喜一先生感情很好。” “由於年紀相差許多,他總說我是個愛撒嬌的小鬼。” “我還真想見識見識愛撒嬌的阿近小姐。” 阿島特別強調'阿近小姐'四個字,語帶揶揄地笑道。 “他是家中的繼承人,且將滿二十四歲,所以得娶媳婦進門才行。” 阿近歇口氣。 “然而半年前我卻比大哥早一步敲定婚事。” 阿近提到同是驛站旅館的“波之家”之子良助。 阿島“哎呀”地摀住嘴。 “良助先生是怎樣的人呢?溫不溫柔?看起來感覺如何?” 他多高?生的什麼模樣?阿近趨身向前,舉出阿近和她都認識的男伙計,問良助長的像哪個,相當投入,這不純粹是想讓阿近的故事更容易說下去,而是她確實感興趣。 阿島一直是單身。雖總覺得她與這家店形影不離,但她來這兒前,或許曾嫁作人婦,也可能始終沒機會嫁人。阿近第一次思考此事。 “阿島姐,你有丈夫嗎?” 突然遭到反問,阿島有些驚訝的縮縮下巴,聳肩笑道: “很久以前,我年輕的時候有過。” 但很快就離異了,阿島輕描淡寫的回答。 “他老愛和人打架,像沒煮熟的毛豆一樣,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的意思是,這個人不夠成熟,內心卻剛硬如石。 “他既未沉迷玩樂,也不是酒鬼,且工作認真,可惜和我無緣。” 阿島帶著溫柔的眼神說道。 “阿島姐,你很喜歡他吧?”阿近進一步問。阿島小姑娘似的笑得很靦腆。 “畢竟曾是夫妻,算喜歡吧。” “我也是。”阿近輕輕握住她的手,移向胸前,放在自己的心窩上。 “我很喜歡良助先生,所以……” 阿島聽得起勁,旋即回神,笑容也倏地消失。 “他過世了嗎?” 阿近緊握她的手。 “他遭人殺害,因為我。” 阿島眼神飄忽,動著嘴角,思索該如何接話,但阿近搶先開口。 “沒關係,您別放在心上。” “大小姐,我真是個大笨蛋,還一直問良助先生長什麼樣子。” “別在意,托您的福,我很久沒試著回憶良助先生的長相了。” 雖然他曾是無藥可救的紈絝子弟,惡名遠播,卻不是什麼俊男,也算不上風流倜儻。 “因為是青梅竹馬,我從小就認識他。他小我哥兩歲,常玩在一起。” 他在驛站外的森林裡,和喜一比賽過誰爬樹爬得高,結果不慎墜落、跌斷鼻樑。那時良助大約十歲,所幸後來鼻樑接上了,只不過有點彎曲。良助常說,這害我減少三分帥氣,但總算和喜一哥好好較量過一番。 當良助到'丸千'向阿近父母磕頭,要求迎娶阿近時,脖子鼻樑脹得通紅。阿近有生以來,頭一遭見識良助那樣的表情。 理應早看慣的良助,也第一次顯得那般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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