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11章 第五節

阿貴還記得搬進安藤坂宅邸後,看見初雪的日子。雖然雪下不到半個時辰,且只是摻在雨中落下的白色碎片,但母親一注意到這天氣,隨即在日曆上做記號。 這是阿貴一家與掌櫃的約定:住到明年冬天小雪飄降,也就是明年此刻。換言之,期限是從現在算起的一年。 當時他們已離開小舟町的長屋半個月,早完全習慣宅邸裡的生活。 然而什麼事也沒發生,沒有怪聲,也沒有可疑的人影,靜得出奇。 不過,遷居後辰二郎整整五天未外出,第六天上工後也早早返回家中,得知老婆孩子都平安無事,第七天起才同先前在長屋般全力投入生意。家中無人責怪他。 寬敞的宅邸裡,房間多得數不清,但連廚房在內,阿貴一家使用的只有三處。半數以上的房間,只有一開始在掌櫃的帶領下逛過一遍,之後便未曾踏入,遮雨窗也始終緊閉。掌櫃對此從不置喙。

“你們儘管使用中意的房間,其餘的擱著就好。” 阿三生性愛乾淨,她擔心這樣對宅邸會有不良的影響。 “最起碼每三天讓房間通通風吧?” 掌櫃聞言笑道:“你擔心的話就這麼辦。可是,接下來的季節若隨意打開遮雨窗和拉門,會冷得教人吃不消,等天氣晴朗時再做吧。” 他的口吻相當親切。 要說神秘,當屬這名掌櫃的態度最為神秘,在宅邸生活了不短的時日仍無法解開這個謎。他拿著一百兩在阿貴父母面前晃蕩,令兩人不知如何是好,還威脅不帶孩子一起入住,先前的約定便不算數,教人頭疼不已。可是阿貴一家進住後,他卻高興地迎接,周到地帶大夥參觀,告訴他們只管盡情使用,不僅沒顯露半點擔心或害怕,也沒滿意地笑著說“你們來得真是時候”。講得更白些,他絲毫未有將災難推給辰二郎家中老小,就此鬆口氣的感覺。

更重要的是,掌櫃沒禁止阿貴等人接近那間倉庫。 “屋裡每一處都能隨意進出,只是有些地方你們或許會覺得可怕。” 他僅如此吩咐。不論怎麼追問,得到的都是相同回答:你們可以盡情運用這屋子,沒任何限制。 掌櫃每回來探望阿貴一家,一定是過午,且都會帶甜點給孩子當禮物,然後向阿三叨擾一杯茶,聊上一個時辰。他總會詢問,有沒有缺什麼東西?有沒有哪裡不一樣?孩子可好?負責接待的阿三也漸漸與他熟稔起來,甚至會和他閒話家常。正確來說,是只能和他這樣閒聊。 這座安藤坂的宅邸,之後什麼事也沒發生,所以三個月後,除終日待在土間一隅公房裡的蓑吉外,他底下的弟妹,包括阿貴,都毫無忌憚地在屋里東奔西跑,四處遊玩。儘管起初老是心驚膽顫,但因毫無異狀,於是他們很快便適應了。不,倒不如說,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三名孩童逐漸覺得,位於安藤坂的這座來歷不清、屋主不明的宅邸十分適合居住。

寬敞、暖和又美觀,這住處簡直無從挑剔,更遠非先前那擠在巷弄中,狹小、鬆垮且老會滲風的四張半榻榻米長屋空間所能相比。 不久,孩子們也踏進倉庫,阿密和阿貴姐妹倆偷偷取出華麗衣服披在肩上。當然,阿三發現(大多是春吉告密)後,狠狠教訓了她們一頓。 就這樣,寒冬過去,新年到來。入春後,庭院裡梅花飄香,櫻花燦放。緊接著梅雨紛至,偶爾放晴的日子蟬聲震耳,盛夏的艷陽與濃密的暗影,清楚區分出宅邸內外。 夏蟬壽終落地,傳來秋蟲的鳴唱,不久,庭院的樹木開始落葉。每到季節更替的時刻,阿貴便會重新發覺這座宅邸之美,就像更衣般轉換不同的風情,教人百看不厭,如痴如醉。 安藤坂的宅邸,從阿貴一家遷入起便不見荒廢。儘管只住過長屋,不懂如何維護,也不懂得如何使用這樣的豪宅,但資他們住進,就沒半點荒蕪的跡象。

阿貴突然興起一個念頭:這屋子該不會有生命吧?我們雖然什麼也沒做,房屋卻會自行更衣、化妝幫髮髻,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 為何联想到“化妝”?屋子明明沒有男女之分啊。 不,這屋子是女人。因為倉庫裡收藏那麼多華服,且屋內總瀰漫一股香甜氣味,猶如衣服上的熏香。 沒錯,就像倉庫裡的衣裳。 由在日曆上做記號的那天起,恰好度過三百六十天時,凍結的陰霾天空飄下片片雪花。阿貴在庭院收集燒柴用的枯枝,一見白雪飄降,便自然地湧出淚水。 與這座宅邸道別的日子終於來臨。她捧著枯枝,溫暖的臉頰迎向飄雪,在雪中佇立良久。 隔天傍晚,彷彿是看準辰二郎出外做生意返回的時間,掌櫃上門通知:約定的一年已過,可以搬出宅邸。

“非常感謝,你們幫了大忙。” 掌櫃首次向他們深深鞠躬,那一幕阿貴至今仍歷歷在目。 “就是這麼個故事。”阿貴在胸前輕輕合掌,嫣然一笑。 阿近望著阿貴的笑臉,茫然地坐在原地。她緊盯著阿貴,幾乎快將阿貴的面孔看出洞。即使重新正視阿貴,對方依舊保持明豔的微笑,微噘緊閉的雙唇,似乎無意多說。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阿近才略帶失望地問。 “您的故事到此結束嗎?” “是的。”阿貴沒半點愧疚之色。 “可是……當初您說這是關於鬼屋的故事。” “沒錯,我是說過。” 阿貴神色泰然,眼底流露些許興味,難不成在嘲笑阿近? 她確實在嘲笑我。阿近不高興地想著,彷彿聽見自己柳眉直豎的窸窣聲。

“無論如何,您未免太過分了。雖然我只是個小姑娘,既沒做生意的才幹,也沒處世的智慧,但我是代替三島屋主人伊兵衛坐在這裡。要戲弄我是您的自由,然而您若瞧不起三島屋,我絕不會默不作聲。” 她氣勢十足地抬起頭,望著對方的雙眸,毫不客氣地直言道。可是,阿貴完全不為所動,反倒笑得更柔和。 “小姐,您真的很聰明。”阿貴就像配合某段甜美曲調吟唱般低語。 這種客套話聽了便有氣,根本是在挖苦我。阿近一陣惱怒,益發講不出話,心頭怒火不斷悶燒。 “哎,阿近小姐。” 阿貴初次叫喚阿近的名字。 “您在這個家裡,總覺得抬不起頭對吧?” 她突然轉移話題是何用意? “不管待您多好,這兒畢竟是叔叔嬸嬸的家。更何況您背負著痛苦的過去,不願憶起,卻始終忘不了。”

這下阿近真的無言以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才她說什麼? 阿貴移膝湊向雙目圓睜的阿近,像輕撫阿近般的上下打量她,並低聲道:“您年紀輕輕,卻有如此令人同情的遭遇。不過,任憑您再後悔,人死終究不能複生。事情一旦發生,便永遠無法消失。因此,您能打消出家為尼的念頭,是最好不過,否則太糟蹋自己了。” 阿近感到頭暈目眩,胃中一陣翻攪,差點喘不過氣。阿貴在說些什麼?為何她知道我的過去? “為、為什麼……” 阿近喘息似的問道,阿貴又往她靠近些,單手抬起,姿態優雅地伸抵向阿近唇間。 “您不必多說,別露出那麼畏懼的表情。” 阿貴維持同樣的姿勢,瞄向兩旁,察看有無其他人在場,然後才接著道。 “您的遭遇,我全明白。不是從三島屋老闆那裡聽來的,但我就是知道,因為我一直在找尋像您這樣的人。”

阿近望著阿貴細長烏黑的眼眸,彷彿被她給迷住似的,無法動彈。兩人無比貼近,甚至感覺得到彼此的氣息。阿貴那魅惑的眼神深入阿近心底,看透她的一切。 連阿近靈魂的模樣,內心傷痕的深淺,都一覽無遺。 “安藤坂的宅邸還在。”阿貴說。 “倉庫裡有許多適合您的衣服,而且您和那屋子十分相配,想必那美麗的庭院也會中意您,阿近小姐。” 一起來吧。 阿貴在她耳邊低語,宛如男女情話般輕柔。 “和我一塊兒在那宅邸裡生活,什麼也不用怕。我不是都告訴您了?那確實是幢鬼屋,但沒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只是對於遠離俗世者,人們讀習慣以鬼怪稱呼罷了……” 阿近啞聲問“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去…… “哎呀,這還不簡單。”阿貴大笑,“阿近小姐應該不需要一百兩,可是您想獲得心靈的平靜,對吧?”

只要來安藤坂的宅邸,就能得到……阿貴如此低喃時,走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小姐!阿近小姐!” 是八十助的叫聲。紙門霍然開啟,開門的力道之猛,幾欲將紙門彈回。緊接著,兩名男子飛撲似的衝進黑白之間。 其中一人確實是八十助,另一人身穿色調簡樸的衣服,腳踩純白布襪,是名個頭矮小的年輕人,不知是商人還是伙計,阿近從未見過。 那名年輕人張嘴發出無聲的驚呼,一輛錯愕,朝阿近身旁的阿貴喊道:“阿貴姐!” 阿近像被彈開似的,轉頭望向阿貴。阿貴仍坐在一旁,保持著美豔的笑容,方才抵在阿近唇前的手指依舊豎立不動。 “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年輕人奔向前環抱住阿貴,阿貴頓時全身癱軟。她雙目緊閉,雙手垂落榻榻米上,似乎已昏厥過去。

八十助快不走向阿近。這生性嚴謹的掌櫃,不敢對邊碰觸阿近,只見他跳舞般地手忙腳亂揮動雙手,講起話來結結巴巴。 “小、小姐,您沒事吧?” 阿近詫異地望著八十助慘白的臉,一時說不出話。直到阿近主動抓住八十助的手臂,他才停止舞動,穩穩撐住阿近,並拖著阿近遠離年輕人和阿貴。 那年輕人抱著阿貴,看向兩人。阿近幾乎沒多想,便整理衣襟,重新端正坐好。 “您是三島屋老闆的千金吧,真是非常抱歉。” 年輕人乾脆地說道。雖然語調略微激動,眼神卻相當沉穩,口吻也很客氣。他有一對濃眉大眼,五官鮮明。 “他是我的親人,名叫阿貴。其實她是個病人。” 阿近複述著“病人”一詞。八十助從旁焦急地附和:沒錯,是真的。 “受今日的《奇異百物語》之邀,原本講好是我前來拜訪。但我臨出門時,突然有事耽誤了,沒料到她趁機前往三島屋,真的很抱歉。” 阿近胸悶的情況逐漸好轉,呼吸順暢許多。之前阿貴說故事時,黑白之間宛如時間暫停般,此時年輕人利落的話語,為室內註入一陣清新的涼風。 “請問要叫大夫來嗎?” 昏厥的阿貴面如白紙。阿近擔憂的低頭望著她,年輕人欲搖頭應道:“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我店裡的人就等在外面,我打算馬上帶她回去。” “可是……” 年輕人霎時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這情形並非頭一次發生,只要讓她好好休息一會兒就能複原,您不必擔心。” “那麼,我去請您隨行的人進來。” 八十助彈起,或許該說是迅速逃難。此時阿近已差不多恢復鎮定。 她走近觀察阿貴的氣色,阿貴彷彿靈魂出竅,睡得極沉,眼皮不時像抵禦寒氣的小鳥般顫動。她的睡臉一樣迷人,但已不見先前的靈魂,反倒像個小女孩,令人頓覺不可思議。 “您剛提到她有病……” 阿近望著阿貴,悄聲問年輕人。 他沉默片刻。阿近抬眼看向他,他復又凝視著阿貴的睡顏。 “應該算精神方面的疾病吧。” 感覺上,他這樣回答並非難以啟齒,而是苦惱著不知該如何形容。 “方才你喚她'阿貴姐'?” 年輕人再度臉紅。這次他似乎很羞愧,直說“對不起”。 “莫非您就是春吉,她的弟弟?” 年輕人緊繃的表情驀然放鬆。他保持些距離,面向阿近。 “不,我不是春吉。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堀江町草鞋店越後屋的清太郎。” 堀江町,草鞋店越後屋。這店名好熟,阿近驚呼一聲。 “阿貴提過,是她父親辰二郎的……” 是他師傅,鎖匠清六的女婿家。 這名自稱清太郎的年輕人展露笑容。 “那麼,關於我外祖父的事,姐姐也都告訴您了?” “是的,她說安藤坂那座宅邸的門鎖,咬了他的手……” 清太郎第三次露出難為情的神色,眨眨眼,對阿近說道:“那個遭遇門鎖作祟而發高燒的孩子,就是我。” 這下,阿近連“哎呀”或“哦”的回應都發不出,因為故事中的人物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姐姐到底透露多少?不,該問……她可有邀您到案藤坂那的宅邸?” 阿近緩緩點頭。清太郎痛苦地皺起臉,深深籲口氣。 “您一定覺得很可怕吧?不論再怎樣道歉,都無法表達我的歉意。要是我能看緊姐姐就好了。” 越後屋的清太郎與阿貴並無血緣關係,卻稱呼她為“姐姐”。這叫法充滿親近感,而“要是我能看緊姐姐就好了”,則代表他平時一直陪在阿貴身旁。阿近感覺此事更加迷霧重重,她在想繼續追問時,多人紛沓的腳步聲接近。他們是來搬運阿貴的。 阿近隨機低聲問:“阿貴小姐一家收取一百兩,住進安藤坂的宅邸一年,這是真的嗎?” 清太郎頷首,直視阿近的雙眸,眼帶袪色。 “姐姐一家六口住進宅邸,一年後,只回來一人。” 就是她——清太郎語畢,輕輕搖晃倒在他臂彎中的阿貴。阿貴眼皮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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