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10章 第四節

阿貴宛如細細反芻般地道出“一百兩”後,抬頭望向阿近。 她嫣然一笑。那情景好似美人圖突然動起來,並掛上微笑。 “小姐,想向您問句話,不知會不會太唐突。” 阿近應聲:“什麼事?”微微坐正。 “您是三島屋老闆的養女嗎?” 她已看出阿近並非店主親生。 “是的,其實我是當家伊兵衛的侄女。” 由於某個緣故離開老家,目前在此棲身——阿近想這麼說,但來不及開口,阿貴便打斷她的話。 “果然如此。不,我沒什麼特別的意思,抱歉哪。” 阿貴表明無意探究,不過阿近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我並不在意。只是,您如何得知的呢?是因我沒喊伊兵衛老闆為爹嗎?” 阿貴開心得眼角浮現笑紋。 “一般能幹的店家小姐,就算稱呼父母,也大多會對外人說是我家主人、我家夫人。”

即是如此,阿近更希望她能解開這個謎。 “其實是由於我提到'一百兩'時,您的神情相當驚訝。” 阿近“啊”地捂著嘴。阿貴見狀,就益發笑逐顏開。 “您這樣的神情真可愛,就像一尊會動的洋娃娃,著實叫人羨慕。” 她似乎不是在捉弄阿近。阿近雖羞紅臉,仍坦率向她道謝。 “從小生長在三島屋這種家境的千金小姐,不會為區區一百兩大驚小怪,所以我猜您來三島屋不久。” 這就是洞悉世情的眼力嗎? “不過,一百兩對三島屋也不是小數目。我叔叔和審慎要是突然聽人提到一百兩,應該也會和我剛才一樣瞪大眼睛。因為他們夫婦倆當初是沿街叫賣起家的。” “哦,那您不妨試試看。” 三島屋老闆絕不會為此感到詫異——阿貴語調柔和,卻說得十分篤定。

“商人衡量金錢的標準,並非取決於店家的規模,與老店、新店也沒多大關係。” “那是取決於什麼呢?” “氣勢。” 三島屋的生意蒸蒸日上,這股氣勢至今未歇,因此—— “以前情況如何我不清楚,但以您叔叔目前的態勢來看,他在生意上運作的金額,應該高出您所想的兩、三倍。” 阿貴說完,補上一句“這算是我多嘴吧”,手便伸向那杯冷茶。阿近連忙取過茶壺,她一時聽得入迷,疏忽了招待。 “聊這麼久,您想必渴了,先歇會兒吧。” “那就趁這段休息時間,讓小姐服務一下。哪座在陰森倉庫外裝上不詳門鎖的宅邸,開出一百兩的條件,要我們一家進住,您認為我們會去嗎?” 阿近毫不猶豫地點頭。 “面對這樣的條件,很難不心動吧?”

“那可是間透著古怪的宅邸,您覺得我父母願意帶著年紀尚幼的孩子搬入嗎?” “這個嘛……起先或許會有諸多猶豫。” 不過,報酬有一百兩,這也是故事中最詭異之處。 阿貴突然低頭望著雙手。 “家父打一開始便有此意。” 那神秘門鎖引發的怪事,只有辰二郎親身經歷過,而他的興致也最高昂。 “那是一百兩的威力。”阿貴接著說。 “一年,只要能忍過一年,就有一百兩入袋。大家都能過更好的日子。” 最重要的是,辰二郎夫婦便能擁有夢寐以求的店面。 “家母當場反對。” 阿三勸丈夫:“當家的,關鍵在於那一百兩的分量。那不是我們眼中的一百兩,而是對方眼中的一百兩啊。” “這話是說,那同時也是對方對我們一家大小的性命所開的價。”

從清六和他孫子的遭遇來看,那宅邸裡一定有什麼會危害居住者的東西。那掌櫃心知肚明,才開出一百兩的價錢。 “一旦住進那裡,肯定會發生恐怖的事。對方想必是看我們可憐,才給我一百兩,反正在他們眼中也不算什麼大錢。或者,一百兩雖貴,但對方寧可花錢找人當替死鬼。不管怎樣,你都得想清楚,家母如此告誡。” 阿近由衷佩服。 “令堂真是個聰明人。” 阿貴優雅地低頭行禮。 “不過小姐,女人——特別是妻子的智慧,根本派不上用場,因為是要加以活動或抹殺,全得看丈夫是否賢明。” 辰二郎不懂阿三的含意。一百兩左瞧右瞧都是一百倆,分量豈會不同?難道阿三不想要這一百兩? “剛才我冒昧問過小姐,也談到普通人聽見一百兩會不會驚訝的事,原因便在此。”

這對夫婦當中,真正的商人是阿三嗎辰二郎從頭到尾都只是名工匠。真正的商人進行交易時,會先摸清對方的意圖才展開談判。至於自身有何想法、能獲得多少利益,反倒是其次,然而辰二郎不懂這個權衡之理。 “我父母討論再三,始終沒有交集。家母不由得焦急起來,便要家父去探望師父,順便問他對此事有何看法。” 辰二郎挨了妻子一頓罵,意興闌珊地出門。那是清六燒毀那把門鎖四天后的事。 清六的右手幾乎已完全消腫,他越後屋的外孫也已退燒,奇蹟似的恢復原本的活蹦亂跳。辰二郎放下心中大石,這才敢和師父談論此事。 清六沒給辰二郎好臉色,直斥他荒唐。 “勸也沒用,我看你早準備好要這麼做。” 清六明白多說無益,嘆口氣道:“不過,孩子我替你照料,不能一起搬進那裡。”

“內心深感不安的家父,立刻答應這項提議,而後奔往安藤坂那座宅邸。” 當天只有掌櫃留守,女侍都不見踪影。掌櫃似乎無事可做,閒得發慌。 宅邸看起來並無任何古怪之處,不過辰二郎那天並未靠近倉庫。這座像空屋般,給人荒涼淒清之感的宅邸和走廊,勸擦拭得一塵不染,遮雨門皆大大敞開,四處灑落出動和煦的陽光。 辰二郎告訴掌櫃,只有我們夫婦進住,掌櫃聞言微蹙眉頭,面帶不悅。 “當初可不是這樣說的。” 辰二郎大感困惑,因這名不知是管家還是掌櫃的男子,不像是個冷酷壞心的人。事實上,他先前將門鎖交給辰二郎時,還忠告他別讓老婆孩子靠近那把鎖。然而,如今辰二郎提議要孩子遠離這座內幕重重的宅邸時,他卻一臉愁容,極力反對。

“請帶上孩子,否則無法支付你一百兩。” 此時辰二郎也不禁心生疑竇,於是他一五一十道出清六與其外孫的遭遇,並質問對方:這和之前談的不同,這座宅邸究竟有何隱情? 掌櫃回答,什麼問題也沒有。 “真正作祟的是那把鎖,宅邸和倉庫都很正常。既然門鎖已燒毀,此處便不存在任何古怪之物。” 那麼,為何不惜花費百兩,請辰二郎一家住一年? “這是要確認是否真的沒問題,為謹慎起見,才付你們工錢。一百兩應該不算少。” 無所謂,假如你不能接受,我就另外找人。男子的語氣,彷彿拿著一百兩在辰二郎的鼻尖搖晃。 辰二郎終於上鉤。當人們僅覺得“這提案不錯”時,還有轉換的可能,一旦心生“再不把握、機會馬上會飛走”的想法,緩衝的空間便隨之消散。

辰二郎意志堅決地返回長屋。 “家母萬分沮喪。只不過,家父已為一百兩蒙蔽雙眼,非要一家大小都搬進安藤坂的宅邸不可,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最後,辰二郎一家迅速打包行李,前往安藤坂的宅邸。 “全家老小擠在人力車上,路途非常漫長。” 說到此處,阿貴緩緩嘆口氣,輕皺眉頭,但並未浮現令阿近全身緊繃的神色,所以阿近沒有“不知接下來會有什麼可怕的事等著他們”的聯想。 阿近心頭微訝,於是開口詢問。出聲,是為了幫助思考。 “辰二郎先生當初造訪安藤坂宅邸時,那女侍不是提到'鎖匠受召喚而來'嗎?” 阿貴頷首,瞇起眼睛。 “那掌櫃還責怪她失言。” “是不想讓人知道吧。”

正因如此,顯而易見地,關鍵可能就在這裡。 “那把古怪的鎖,原本設在倉庫門上。” 倉庫裡存放著華麗衣服。 “話說回來,沒有鑰匙的門鎖,為什麼是開著的?掌櫃他們究竟如何解鎖?” 那門鎖並無損壞。 “我不知道,家父大概也沒從掌櫃口中得到答案。假如問出個蛛絲馬跡,應該會告訴我們才對。” 阿近點點頭,接著問:“那把門鎖不會是自己打開的吧?”而後喃喃道:“暫且不談背後的隱情,那門鎖該不會是看準時候,或興之所至,就會自行開啟吧?” 阿貴眼睛瞇得更細,很感興趣地半身傾向阿近。 “不過,居住在宅邸的人可愉快不起來。他們想儘早恢復原狀,也就是牢牢鎖上門,所以才情辰二郎先生重打鑰匙。”

“真是如此,'鎖匠手召喚而來'這話不是很怪嗎?要是'叫來鎖匠'倒還能理解。” 比起反駁,阿貴的質疑更像是催促阿近深談下去。在她的鼓勵下,阿近繼續道: “當然,掌櫃他們應該也很想請鎖匠過來,只是在此之前,辰二郎先生卻主動上門。若稱這是'受召喚而來',只有一種含意。” 是門鎖喚來鎖匠。 “為什麼呢?”猶如鼓舞阿近般,阿貴提出疑問。 “門鎖不是憑自身意願打開的嗎?既然這樣,門鎖應該不希望別人違背它的意志強行上鎖,那又為何要呼喚鎖匠重打鑰匙?” “可是,終究沒能打出鑰匙。” 清六但是碰觸,手便受傷腫脹。他認為那把鎖摸著濕濕滑滑,很不舒服。 “抱歉,我的推論確實不合邏輯。” 阿近轉為沈默,努力地思索,和剛才阿貴一樣微微皺起眉頭。 不久,她猛然抬頭。 “清六先生燒毀那把鎖後,倉庫可有受影響?那名不知是管家還是掌櫃的男子,沒有請辰二郎先生另外加裝門鎖嗎?”不知為何,阿貴露出滿意的笑容,差點沒笑出聲。 “他確實沒這般要求。”辰二郎全家住在宅邸的那年,倉庫從未上鎖。 “掌櫃告訴我們不上鎖也沒關係。” 始終掛意那座倉庫的阿三,率先前往一探究竟。她發現倉庫沒上鎖,便對掌櫃說,這樣未免過於大意。因為裡頭滿是價值不斐的衣物。 “掌櫃卻表示不需要門鎖,放著就行。” 那天是阿三和孩子與掌櫃實初次見面。他外表沒特別之處,像隨處可見的店傢伙計,也感覺不出絲毫心術不正或是態度冷漠。 “儘管如此,住進宅邸後,我們仍嘗試過許多次。” 辰二郎想替倉庫上鎖。畢竟他從事這行,門鎖要做多少就有多少,且已準備妥當。 阿貴面帶苦笑,搖著頭道:“但完全行不通,不管用什麼門鎖都鎖不住。” 我就說吧,這時候或許不該有這種態度,阿近仍暗暗心喜,不自覺地提高音調。 “答案這不明擺著!” 阿貴略略側頭問:“這樣便解釋得通嗎?” “是的。倉庫維持開著的狀態,是因唯一鎖得住它的門鎖已燒毀。” 那把“作祟”的可疑木鎖,就期盼著此種結果。 “而唯有鎖消失才是最好的方法,於是鎖召喚鎖匠,危害碰觸自己的人。” 講得更清楚一點,掌櫃和女侍都深知這事,所以女侍不小心說漏嘴“鎖匠受召喚而來”,掌櫃才會忠告辰二郎“別讓老婆孩子靠近鎖”。要是讓脆弱的女人和幼童受害,掌櫃於心不忍。 “那麼,這幢宅邸從以前就重複發生同樣的事?” “沒錯。” 在辰二郎之前“受召喚而來”的鎖匠,雖遭遇門鎖帶來的災禍,心知此乃不祥之物,卻沒破壞門鎖。辰二郎的情況也相同,真正動手銷毀的是他師傅清六。由於清六經驗老道、眼力過人,馬上看出這門鎖不該留在世上,儘管是客人委託保管的東西,他仍能痛下決心,認定其非燒毀不可。 “真正的魔頭並非那把詭異的門鎖,而是倉庫。門鎖希望遭毀損的方法不夠正確,其實是倉庫欲破壞門鎖。這推論並沒錯吧?” 一陣掌聲令專註說明的阿近猛然回神,原來是阿貴在拍手。 “小姐的頭腦真好。” 阿貴眼中流露出讚賞,阿近不禁臉泛紅霞。 “抱歉,一時多說不該說的話。”阿近伏地道歉。 “哪裡。正因為小姐是這樣的人,三島屋老闆才會請您擔任百物語的聆聽者。” 一切如小姐所料——阿貴應著又嘆口氣,望向遠方。 “搬入那座宅邸後,掌櫃每半個月會來看我們一次。遇上這種時候,由於腦中盡是不明白的事而不滿的我,敵不過好奇心,總會多方向他刺探。他往往只透露些許內情,但有時候也會告訴我原因。” 是啊,所以他不算壞人。阿貴懷念地說道。 “將他的話拼湊起來,大致就像小姐剛才推測的那樣。” 掌櫃提過,倉庫的門鎖經常自動脫落,似乎當倉庫的力量勝過關住它的門鎖時,便會發生這種情況。 “至於何時會發生,宅邸裡的人也不清楚,所以他們住得戰戰兢兢。” 不過總在他們惶然不安地觀望時,不知不覺間門鎖又自動鎖上。至少在清六燒毀門鎖前,相同的事不斷上演。 “那你們進住後,宅邸內有什麼異狀嗎?” 不論真實面目為何,門鎖封在倉庫內的東西已獲得自由,而辰二郎一家卻被丟進裡頭。 這時,阿貴突然凝視著阿近,阿近也像與心上人對眼般,回望阿貴。 阿貴忍不住如小姑娘似地噗嗤一笑。 “到最後……”她單手頻頻揮動說道。 “什麼事也沒發生。是啊,什麼事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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