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三節
“那不就是指我們嗎?”阿三瞪著眼反問,坐在她膝下的春吉也是同樣的表情。
“沒錯,不然還有誰。”辰二郎苦笑。
千萬別讓老婆孩子看這把鎖,辰二郎將這請託——毋寧說是命令,解釋為這把鎖很貴重的緣故。由於太過珍視,不許別人隨意把玩。
“所以我回答,身為一名工匠,不會講客人託付的重要物品,交給不清楚情況的老婆或孩子把玩。老實講,當時我有點惱火,偏偏又不能顯露在臉上。”
不過,那掌櫃依舊不斷叮囑“絕不能讓他們看”。
“於是,那天我收下門鎖,交給對方一張借據便回來了。”
辰二郎正要離開,那係紅束衣帶的女侍一路追至天門口,說著“這給孩子吃”,遞給他一包大福。辰二郎不好意思收,女侍便將熱烘烘的包袱塞進他懷裡。
“真抱歉,提出那麼多古怪的要求。”
她歉疚地低語,一副有話想說的模樣,頻頻注意背後的情況。庭院裡,那名掌櫃和底下的女侍四處走動,邊檢查曬過的衣服和腰帶邊竊竊私語。
辰二郎見女侍似乎難以啟齒,便向她套話:“這座宅邸平時沒人嗎?”
這種情況在有錢人家並不稀奇,然而女侍卻沉痛地皺起眉頭,冷冷回道:“當然有,勸你別亂打聽。”
辰二郎只好捧著懷中的大福及滿腹的納悶離去。
辰二郎決定步行至堀江町,他師父鎖匠清六就住在一丁目租屋。清六的獨生女嫁到附近一家大型草鞋店,托男方也很疼愛這媳婦的福,年過花甲的清六如今過著悠然自得的退休生活。清六的老伴幾年前早走一步,上了年紀的他也罹患眼疾,不過,孝順的女兒和女婿安排一名機靈的下女從旁照顧,生活上倒沒什麼不便。
每回遇上難題,辰二郎就會來找師父商量,這習慣直到他獨當一面後都未改變。從前嚴厲如惡鬼的清六,退休後脾氣也圓滑許多。辰二郎上門求教時,清六雖會碎碎念著“連這麼點小事都沒辦法自己解決”,臉上卻帶著笑意。
清六視力不佳,每天都像身處昏暗中,但身為一名鎖匠,他依舊寶刀未老,只要摸過一遍便可明白鎖的構造。若是門鎖故障,他一下就知道是哪裡出的問題,還能教人如何修理。辰二郎總覺得師父手指長了眼睛。
“師父一切可好?”阿三突然插嘴。 “我們很久沒去問候他老人家。”
嗯。辰二郎頷首,接著應了句奇怪的話:
“他那時候還很硬朗。”
多虧清六的女兒和女婿特別訂做一套可觸摸分辨的將棋,清六的日子並不無聊,而可愛的外孫也不時會來找他玩。
“假如以後我嫁給有錢的商人,也要讓爹過這種生活。”
阿密意氣風發的說道。看到她那認真的模樣,辰二郎夫婦忍俊不禁,但一直在一旁靜靜聆聽的蓑吉卻訓斥她:“別隨便打岔。爹,師父怎麼講?你給他看那鎖了吧?”
辰二郎轉身面向神情嚴肅的長子,點點頭。
木鎖是吧,我年輕時處理過不少,真懷念——清六低語著翻轉手中的木鎖,來回撫摸,確認其重量和形狀。辰二郎趁這段時間快速交代事情經過。
“故障?您是指鎖內的機關嗎?”
辰二郎不明白哪裡有問題,心想或許清六一目了然,才如此反問。
“不……”清六頻頻眨眼,望向辰二郎。大概是眼珠容易乾澀,清六變得比罹患眼疾前更常眨眼。
“摸起來不太對勁。”
難道你沒感覺嗎?清六反問。
“哪裡不對勁?”
“這鎖濕濕滑滑的,就像腐朽了一樣。”
辰二郎大吃一驚。這把門鎖確實又黑又舊,但外表乾燥,邊角也十分方正,沒有按壓後會凹陷的地方。
“你再摸一遍。”
清六將鎖還給他,辰二郎仔細檢查,完全沒有濕滑的觸感。
“是嗎?這就怪了。”
把我的工具箱拿來,清六說。雖然已退休,但他仍將工具箱留在身邊,且勤於保養。
清六挑選工具、多方嘗試,頻頻更換前端彎曲的細鑿,或前端附有小圓圈的工具,插進鑰匙孔內試探。
“構造相當簡單呢。”
清六詢問,這真的是倉庫用的門鎖嗎?他左手拿著門鎖,右手握著工具,瞇起視力模糊的雙眼。
“是的,沒錯。”
“你說那戶人家晾的衣服很奢華?”
“上面都是閃閃發亮的金絲銀線。”
這時,清六“啊”地驚叫一聲,門鎖就此脫手,右手的工具也轉一圈掉在膝上。
他右手食指鮮血直流。
“師父!”
辰二郎急忙取出手巾想幫清六擦血,老師傅卻一把推開他,將傷處舉至眼前,接著拾起掉落的門鎖,擱在一旁的紫包巾上。
他的動作慎重得像在處理某種有利刃的東西。
“並不是我不小心。”清六吮指上的血,而後伸向辰二郎。
“你看,這傷口不是工具刺傷的。”
辰二郎恭敬地握住師父的手,湊近細察。只見指上有道小小的鋸齒狀傷口,像是咬傷。
“是這東西咬的?”清六望向包巾上的門鎖。 “它不喜歡別人碰。”
辰二郎一時感到寒毛直豎,但仍擠出笑臉。 “師父,這怎麼可能,鎖又不是活的東西。”
“不,它是活的。”
辰二郎並非頭一遭聽清六這麼說。從前清六就常告誡辰二郎:鎖是活的、有生命的,蘊含人類思想的物品中棲宿著靈魂。
“可是,咬人的手,……它又不是狗或貓。”
“偶爾也會有如此兇惡的門鎖,只是你沒遇過罷了。”
你是首度見識對吧——清六一副幹勁十足的表情。
“這東西在我這裡暫放一晚……不,放兩晚吧。”清六提議。
辰二郎無法拒絕。他原本就是遇上這缺要是的罕見木鎖,不知該如何處理,才來找師傅商量。
“求之不得。可是師父,您打算怎麼做?”
“也沒什麼,只是要稍微調教一下。”
又是這種當鎖是生物的挑戰口吻。
“還有,這事你別跟任何人提起,也別向阿三和孩子們說。要是害他們瞎操心,就太可憐了。”
由於這層緣故,辰二郎對家人一句話也沒提。唯獨那升屋的大福,讓一家人歡天喜地地祭了五臟廟。
“兩天后,我依約前往師父的住處。”
清六正嚴肅地研究著那門鎖,僅冷冷丟下一句“再給我兩天”。之後,不管辰二郎問什麼,清六都只隨口應付,似乎不想花時間搭理他。
辰二郎自然心知肚明。此時他發現師父右手食指仍纏著白棉布,且上頭微微滲血。
“師父,您又被咬傷了嗎?”
他悄聲詢問,但清六連頭也不抬。沒辦法,辰二郎只好向負責打理家務的女婢打聽。
“這兩天,師父一直在研究那把門鎖嗎?”
平時總是朝氣蓬勃,忙進忙出的女婢,似乎老早就等著辰二郎開口似的點點頭。
“是啊。我照顧他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他這樣。連飯也不吃,徹夜耗在那門鎖上。”
視力模糊的清六,不眠不休地鑽研鎖中奧秘。儘管沒有燈光,他照樣能工作,不過這情形實在有點誇張。
“昨天有人邀他對局,他卻退拒了。”
清六有幾名棋友,樂於接受他以手摸棋盤和棋子的方式下棋。只要他們來訪,清六總是歡喜不已,從未拒絕過。據說有次他感冒發燒,臥病在床,仍想起身對弈,反倒是來客勸他別逞強。
“他指頭的傷勢如何?還在流血呢。”
“是啊,似乎傷得比表面看來深。”
門鎖的工具前端見習,即便只輕刺一下也會受創。
“可是,師傅就像忘記此事般地全神貫注。”
那婢女彷彿在看小孩耍淘氣,呵呵而笑。不過,她隨即補上一句叫人有點擔心的話。
“辰二郎先生,你沒聞到嗎?”
“什麼?”
“這麼說來,是我神經過敏囉。從前天起,我便不時聞到某個既像鐵鏽味,又像魚腥味……反正就是一股難聞的氣味。”
辰二郎再次努力嗅聞,依然什麼也感覺不到。
在三張榻榻米大的小房間裡,清六背對辰二郎,低著頭、弓著背,不斷研究那把鎖,時而發出微微聲響。
“當家的,別再說啦。”阿三大聲道。 “很可怕耶,太陽都下山了,不要講這種故事嚇我們。”
在她的責備下,辰二郎猛然回神,只見孩子哥哥目瞪口呆地聆聽。坐在阿三膝上的春吉,轉身環抱住她。阿密和阿貴則緊緊相依,握著彼此的手。
唯有蓑吉仍坐的挺直,驚詫地半瞇著眼。
“啊,抱歉,我沒有嚇你們的意思,只是覺得既然要決定今後的路,也讓你們了解其中的來龍去脈比較妥當。”
辰二郎摩挲著後頸。
“看來,這事還是我和你商量就好,孩子們先去睡吧。”
“我不要,”阿密嘟起小嘴,“我也是、我也是”,阿貴也在一旁附和。
“都聽到這裡,不知道結局反而更恐怖。”
春吉睜大著眼睛,頻頻搖頭。
“可是……”
“爹,好啦,你就繼續講下去吧。”蓑吉央求著,這會兒才移膝靠近父親。
“我很好奇故事的發展。我不怕,你們應該也不怕吧?反正爹娘都在,沒什麼好怕的吧?”嗯!弟妹們異口同聲應道。
“這樣啊。嗯!……”辰二郎深吸口氣,“兩天過後,我去找師父,師父卻不在家。”
那名女婢急忙走來,說師父去了越後屋。越後屋是他女婿家。
“上次您到訪的當天傍晚,小姐帶著小少爺過來。”
她說的是師父的女兒和外孫。
“那天天氣晴朗,小姐帶孩子出外遊玩,買了許多禮物。只是師父忙著研究那把門鎖,起初小姐叫他,他還不理。”
不過,婢女也幫著將清六拉離那鎖,加以可愛外孫“外公、外公”的不斷叫喚,清六終於改變心意,與女兒、外孫共進晚餐。
“小姐想必很擔心,因為師父這幾天兩頰消瘦不少。”
清六似乎廢寢忘食地探究那把鎖。此外,另有一事頗令人掛懷。
“辰二郎先生,您記得師父手指的傷吧?”
當然記得,就是遭門鎖反噬,經過兩天仍流血不止的那道傷。
“傷口已腫脹起來……”
清六食指前端腫了將近一倍大。清六的女兒非常擔心,勸父親看大夫,清六卻一笑置之,稱這點小傷用酒精清洗一下就沒問題。
“小姐只好就這麼回去,可是……”
隔天一早,越後屋便派人來通報,小少爺發高燒、昏睡不醒。
“聽說小少爺半夜就泣著驚醒,燒的跟暖爐一樣燙,不停大吵大鬧。”越後屋立刻安排大夫來診察他昨晚是否吃下不該吃的食物,同時也通知清六一聲。
“那師父趕到越後屋去嘍?”
“是的,出門後還沒回來。”
下女雙手搓著身子,滿臉擔憂。辰二郎請她好好看家,旋即直奔越後屋。
抵達後,伙計告訴辰二郎,不巧清六剛走。折返前,辰二郎順口關切小少爺的病況。
“仍舊高燒不退,直說夢話。”
這名身材高大的伙計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少爺嚷著'好可怕、好可怕、別過來',伸手在空中亂揮,像是趕什麼似的,真不曉得是染上何種病。”
辰二郎背後一陣寒意遊走,頓時想起先前宅邸那個不知是管家還是掌櫃的男子,曾嚴正叮囑他:千萬別讓夫人和孩子看這把鎖。
“我不知道越後屋的小少爺是否見過那門鎖。”
辰二郎在妻子和孩子麵前說著,額頭冷汗直冒。
“不過,小少爺和師傅共進晚餐時,肯定與那門鎖同處一室,也許是那時看到的。”
“不是裹在包巾裡嗎?”
面對蓑吉的發問,阿三笑道:“小孩什麼都會想觸摸或把玩,這就不得而知了。”
辰二郎奔回清六家時,婢女正攙扶著清六。他剛上完廁所。
“師父身子也不舒服嗎?”
辰二郎才問完,便不由得驚呼。
“師父的右手腫的好大。”
傷口想必接受過治療,受傷緊纏著的白棉布下露出油紙。
清六面無血色,雙頰浮腫,臉色泛青。
婢女鋪床時,辰二郎撐著清六,想讓清六躺下來,但清六百般不願地推開他。
“去點燃陶爐。動作快,火藥燒旺一點。”
辰二郎明白師父想做什麼,立即依言而行。他順勢欲拿那紫色包袱,清六卻說:“你別碰,由我來。”
辰二郎與婢女合力扶持清六。清六取出那門鎖,放入陶爐。
辰二郎對聽得全身僵硬的妻兒說道。
“師父以火筷戳刺焦黑的門鎖,直到搗成碎屑為止,目光始終未曾離開。”
“我守在一旁,半個時辰後,師父才悠然醒轉,緊抓著我的手說……”
很抱歉,那門鎖沒了。其實我該親自上門謝罪,但如你所見,我行動不便,所以要麻煩你到那家委託的宅邸,好好向對方解釋、磕頭賠不是。
“不用您交代,我也會去的。”
位於安藤坂的那座宅邸,只有之前那名不知是管家還是掌櫃的男子,及係紅束衣帶的女侍在家。男子帶著一本像是賬冊的東西,女侍則在庭院打掃。
“我剛開口,那男子便打斷我的話。”
他告訴我,已大致猜出是怎麼回事,接著提出一項莫名其妙的請求。
“鎖匠先生,你燒毀客人託管的東西,心裡很過意不去吧,所以能否接受我另一項委託呢?”
他要求我住進宅邸。
辰二郎逐一環視妻子和孩子,所幸春吉早倦極睡著。
“一年就好,待到明年的這時節。對了,就是細雪飄降的時候。”
倘若你答應,我就送你一百兩當謝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