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4章 第四節

如今回想起那段過往,心裡仍會隱隱作疼吧。 臉龐蒙上悲戚的暗影,表情因痛苦而緊皺,這會讓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但不知為何,阿近眼前的藤吉卻不是這麼回事。他那不安、落寞的神情,竟帶有一種不曉得該說是年輕,還是天真的神色。 原來如此,阿近猛然察覺。 當藤吉得知溫柔的大哥殺了人,遭判處流放外島時,只是個八歲的孩童。一憶及往事,他內心便回復成當時那名捨不得與大哥分離的小男孩。孩童時的面孔,覆蓋了他現在的臉。 “外島是什麼樣的地方,小姐想必不清楚吧。” 也許是看出阿近方才慌亂的心緒——如同阿近決定不再打斷藤吉說話一樣,藤吉也小心翼翼不去觸碰阿近心頭的傷痛,才採用這樣詢問的口吻。 “是的,好在我不清楚。”

藤吉莞爾一笑。 “雖說是流放外島,但地點可不只一處。當時僅有八丈、三宅、新島三座島,據傳以前有七座。” 儘管已判決流放外島,不過開船前,罪犯都得關在牢裡。 “等候的這段時間,親屬可送錢或白米給罪犯。姐姐和我完全幫不上忙,但長屋管理人和店主為了讓哥哥在外島的生活能好過一些,四處奔走,我們才能送東西到牢裡。阿今小姐希望大哥能有溫暖得床可睡,於是提出申請,想送一床新棉被到牢裡,卻未能獲准。流放外島的罪犯,依規定只能帶牢裡的棉被去外島。” 罪犯在出航前夜才曉得會被送往哪座外島,稱之為外島分發。而吉藏被送往八丈島。 “在三座外島中,八丈島是公認最容易謀生的外島。我之所以知道此事,是載送大哥的船停泊在鐵砲州外海的三天期間,長屋管理人告訴我的。童稚的我很高興,安心不少。”

船隻停泊的三天裡,親屬提出申請便得以和罪犯會面,罪犯甚至能寫信。吉藏以拙劣的假名寫了封信,謝謝我們送去的物品,並交代我們都別去探監,此刻他無顏見人。 “因此我們都沒去。長屋管理人要我趁船還停靠在鐵砲洲時,早晚向船隻膜拜,祈求大哥平安無事,他也陪我一起膜拜。” 每次雙手合十,藤吉都忍不住嚎啕大哭。不論哭的再久,淚水都不會乾涸。 “大哥搭的是春船。至今我仍記得,那幾天早上總是朝露瀰漫。長屋管理人訓了我一頓,說都是我哭的太兇才會起霧,雲霧飄動,船內的大哥便知是我在哭,所以我不能掉淚。” 年幼的藤吉問長屋管理人和店主,大哥什麼時候才會回家。但沒人有答案,只能簡短地應句“總有一天會回的”。

“最後,我大哥吉藏花了十五年的歲月才重返家園。” “至少他是健康地回來吧。” 阿近開朗的詢問,藤吉也放鬆緊繃的雙頰點點頭。 “是啊。” 當時,藤吉已是某建材商的伙計。 “我從十五歲開始當伙計,那是正好被拔擢為二掌櫃。剛才也提過,我原是想成為建材工匠,終究未能如願,於是我改當商人,想早點出人頭地。說起來似乎有點自賣自誇,不過我非常賣力工作。老闆性格善良,很明白我的上進心。” 藤吉對長屋管理人柿子爺爺許下某個約定。 “長屋管理人安排我當伙計後,不久便中風倒地。接到他病危的消息,我向老闆說有位待我如父的恩人病危要前去探望,告假獲准後,我便趕回長屋,想見管理人最後一面。”

藤吉趕到時,管理人已無法言語。他淚水盈眶,僅能單邊眨眼地躺在病榻上,頻頻想開口,卻無法成言。不過,經過不斷重複,藤吉終於明白柿子爺爺想傳達的話。 “管理人說了'吉藏'。”直到臨終前,他仍惦記著吉藏。 藤吉緊握柿子爺爺的承諾,等大哥回來後,我會好好照顧他,兄弟倆和樂地生活,請放心。 吉藏的老闆也潸然淚下,對管理人保證: “等吉藏從外島回來,我會僱傭他的。他有一身好手藝,你不必擔心。我會讓他成家立業,好好照顧他。” 老闆告訴他,不必擔心以後的事。柿子爺爺就此安心瞑目。 “老闆重情重義,沒有違背這個承諾。我大哥即將歸來時,他還前往雲岸島的船務機關迎接。” 可是我……藤吉說到這裡,突然像有異物梗在喉嚨般停下。

可是?照這樣聽來,他沒有去接船。 阿近心想,這也難怪。 “您是別人家的伙計,不能說去就去對吧?” “不,不是的。”藤吉好似要甩除什麼地使勁搖頭,望著阿近。 “他是我的親人,只要我提出要求應該會獲准。” 我沒向老闆請假,藤吉一口氣說完這句話。 “我一直對店內隱瞞有個遭流放外島的哥哥,所以無法開口。” 阿近雙手放在膝上,凝視藤吉如遭叢雲遮蔽般的陰霾雙眼。 “老實告訴您吧。我覺得丟臉,不想讓店裡的人知道我有這樣的哥哥。” 阿近一時不曉得如何應對。 由於有慈祥的長屋管理人及可靠的店主支撐著藤吉,他才能長大成人,獨當一面。八歲時哭哭啼啼地與大哥別離的男孩,一面等候他歸來,一面出外工作,從供使喚的下人一路晉身為二掌櫃,此時,引領期盼的大哥終於返鄉。況且,對柿子爺爺的承諾,藤吉應該仍謹記在心,他不是才親口這麼說嗎?

但為何又…… 藤吉似乎能明白阿近的困惑。 “很匪夷所思吧?”他有氣無力的笑著別過臉,緊閉的拉門外是曼珠沙華搖曳的紅花。 真是歲月如梭啊,他自言自語般的低喃。 “昔日目送大哥離去時,我還是個幸福的孩子,不懂世間冷暖。雖隻大哥吉藏犯了罪,卻感受不到任何沉重的負荷。因為一切重擔,都由柿子爺爺和店主代為扛下。” 八歲的孩童,過一年滿九歲,過兩年便滿十歲。隨著智慧漸長,藤吉逐漸明白大哥做了多麼可怕的事——不,是明白世人將這件事看得多麼可怕,多麼避而遠之。 過去別人代藤吉背負的重擔,如今他都得自己一肩扛起。 “世人忘不了我大哥,永遠記得他犯下的過錯。儘管表面上彷彿早已遺忘,但動不動又會翻出這筆舊賬。只要一提到那件往事,我也被迫回想,就算說者無心,但沒聽一次,我便得忍受一次。”

那個叫藤吉的小孩,他大哥竟以殘酷至極的手段殺害當木匠的同伴,後來遭判處流放外島呢…… “如同先前所說,替我找到這份工作的,是長屋管理人柿子爺爺。小姐,您若細想,應該會認為柿子爺爺已將我大哥的事毫不隱瞞的告訴店主吧?” 是的,阿近頷首。 “起初的確如此,柿子爺爺替我找工作時,挑選的是就算坦白道出我的身世,也願意接納我的店家。” “有這樣的店家吧?” “嗯!”藤吉望著拉門點頭應道,“不過,一到店里工作後,怎麼講……情況變得很糟。” “有人搬出您大哥的事欺負您,或在背後說您壞話是嗎?” “沒錯。”藤吉的目光移向阿近,微微一笑。 “這就是世人的嘴臉。甚至有人刻意向店主或我同事打小報告,細訴藤吉的大哥其實如何如何。當然,他們並無惡意,因為這也是為店裡著想。”

結果藤吉因此丟掉三個工作。 藤吉說得有些疲累,停下喘口氣,乾咳幾聲。阿近望著他心想,啊,掌櫃一直沒端茶過來。 確實,世人便是如此。不過,以眼前這情況來說,吉藏殺人的手法及事情的發展更是火上澆油。 吉藏平日是溫和、認真的工匠,脾氣一來卻相當衝動,碰也碰不得,攔也攔不住,甚至拿起鐵鍬殺人。若換個看法,比起那些原本就行為粗暴或素行不良的人,這種人反而更難對付。只因個性使然。 且這種個性的人,其兄弟的脾氣也大多相似。藤吉看來忠厚老實,工作認真,但仍不能大意。搞不好取下他的假面具後,底下的是張和他大哥一模一樣的臉。 僱傭藤吉的店主及一起工作的同事,會對他充滿懷疑和不信任也情有可原。當然,偷偷告密、說他壞話的人亦是同樣心思。

搞不好藤吉也是一樣,個性和他那殺過人的大哥很像呢。 最糟的是,藤吉無法推翻這些猜疑。他拿不出證據為自己辯護,只能投入漫長的歲月,借工作態度和性格博取別人的信任,努力讓大夥明白他不是他大哥那種脾氣急躁的人。不過,這段期間人們依舊排斥他,對他心懷不安,這也莫可奈何。 阿近猛然望向藤吉,發現他以溫柔的眼神注視著自己。 藤吉接著道:“不管什麼時候,我都絕不動怒。” 啊,阿近雙手摀嘴。 “因為只要我一生氣,人們便會說,看吧,他就是這種人。” “您一路走來,肯定很辛苦。” 藤吉莞爾一笑,略帶逗趣地挑眉,微微扯動嘴角,猶如一張丑角面具。 “這已完全成為我的習性,如今我早已忘記該怎么生氣。看,就像這已,不管如何變化,都擺不出發怒的表情。”

阿近想安慰藤吉,於是可以露出笑容,反倒像擠哭臉。我一定也和藤吉相同,只是自己沒發現罷了。 “其實我也很怕一件事。”藤吉繼續說。 “若超過忍耐極限,不曉得我會不會變得和大哥一樣。想到這裡,我就恐懼不已。” 最不相信藤吉的,其實是他自己。 “因此,十五歲到一家建材店工作時,我哭著懇求柿子爺爺這回別多嘴,替我隱瞞吉藏大哥的事。想必柿子爺爺也覺得該這麼做,所以他一直瞞著店家。” 聽到這裡,阿近已能體會藤吉不能前去迎接吉藏的心情。 “我沒忘記柿子爺爺的承諾,倒不如說,我想忘卻忘不了,就是這樣才討厭。想拋開一切,卻無法捨棄,令人懊惱。” “可是,”阿近提出反駁,“長屋管理人明知你在店裡吃那麼多苦頭,卻還要你許下那樣的約定,未免太過嚴苛,太強人所難。” 藤吉微微瞪大眼睛。 “小姐果然善良。” “不,每個人都會這麼想。” “柿子爺爺深知我真正的想法,才要我如此承諾。那並非他臨終的心願,而是最後的叮囑。” 柿子爺爺的意思是,別棄吉藏於不顧。 “你其他的兄姊呢?沒必要全由你獨自承擔吧?” 不知不覺間,阿近對藤吉的稱呼由“您”改成“你”,實在有欠禮數,但當場不可思議地營造出這股親近感,讓阿近很自然的這麼做。 藤吉流露出目前為止最無力、最困擾的笑臉,開口道:“他們全都不在了,早就逃得遠遠的。這也是世人的另一面,一旦各自有工作、家庭、人生道路,兄弟姐妹便形同陌路。什麼血緣關係,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連我也想逃,藤吉心有所惑地說道。 十五年的歲月,讓之前那因崇拜兄長而哭哭啼啼引來朝霧的弟弟,搖身一變,成為想棄兄長於不顧的男人。 “小姐,告訴您,我不斷地祈求神明。不光內心這麼想,每次到狐仙廟或神社參拜,我便會雙手合十,祈求吉藏大哥別回來,別重返江戶。” 外島的生活十分嚴苛,據說罪犯老化的速度比一般人足足快上一倍。有人因生病或受傷而亡故,也有人得到赦免卻無家可歸,索性待在島上過日子。 “那是不可原諒的祈願,就算遭天譴也不足為奇。” 隨著一聲嘆息,藤吉道出此語,隨即突然全身顫抖。他皺起眉頭,揚手緊按胸口,彷彿有個看不見的東西緊緊揪住心臟,想讓他就此斷氣。 阿近見狀微坐起身,不知如何是好。不久,短暫的痛苦過去,藤吉微微喘息,又恢復笑臉。 “呼,好像已平靜下來。” “不要緊吧?” “不,我沒事。不時會這樣,可能是上了年紀吧。” 阿近輕盈地站起身。 “請休息一會兒,我這就去端茶來。” 藤吉說“別麻煩”,面容卻霎時憔悴許多,一手仍緊抵胸前。 阿近趕往廚房,想找尋有無熱茶或甜點。 此時廚房空無一人。她重新煮沸開水,取出盤子。碗櫃裡放有羊羹,她迅速切下一小塊裝上盤子。 阿近忙著四處張羅時,走廊上一陣腳步聲走近,掌櫃八十助探進頭。 “啊,小姐,客人回去了嗎?” 講得真悠哉,我正要端茶過去呢。阿近故意略微嘟嘴道,掌櫃聞言拍下額頭,發出一聲輕響。 “糟糕!” 他的臉皺成一團,不斷地鞠躬道歉,接著湊向阿近悄聲道: “照當時的情況看,對方好像要說些複雜難懂的話,我最怕這種事。此外,那位客人似乎也希望小姐當他的聽眾哪。” 八十助頻頻眨眼,一副覺得不可思議的神情。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聊得真久,小姐很善於應對嘛。” 八十助並不清楚阿近的背景,想必認為阿近只是個沒見過世面、個性向內的小姑娘。事實上,他也一直以這樣的態度對待阿近。 阿近突然感覺心頭被刺了一針,要是掌櫃聽過她的遭遇,不知會作何感想? 當然,起初應該會寄予同情,安慰一聲“真是可憐”,但他也許會認為我也該負點責任。 阿近不曉得別人將如何看待自己,在掀蓋示人前,無從得知。一旦掀開蓋子,讓人望內窺探時,看到別人產生的想法,自己內心或許也會隨之產生變化。 藤吉無法繼續懷抱對兄長的孺慕之情,誰有資格苛責他? 阿近隨口應付幾句後,急忙返回黑白之間。她輕喚一聲,打開紙門。 只見藤吉站在面向庭院的拉門旁,單手扶在門框上,正要拉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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