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

第3章 第三節

“我大哥名叫……”藤吉說出“吉藏”這個名字。 這究竟是如同他先前預告臨時取的假名,還是真名,阿近無從判斷。不過,從他那副窺探昏暗井底般的眼神中,看得出藤吉真的許久不曾提起這大哥。 對他而言,吉藏的事猶如心底深處的一灘死水,只在向人訴說時才會加以汲取。 “大哥和父親一樣是建材工匠。父親亡故時,我大哥就在父親工作多年的店家修習技藝。當時他二十歲,已當學徒八年,雖還不能獨當一面,但店主十分賞識他,認為日後他的技藝一定會勝過我父親。” 附帶一提,家中五個男孩裡,只有大哥成為建材工匠,藤吉接著道。 “我二哥和三個見識到家父的辛苦,打一開始就不想當工匠,各自到不同領域的商家當伙計。火災發生時兩人已不在家中,眼下或許也同樣在店裡勤奮工作。”

或許——這麼說來,他們應該鮮少往來。 “我原想繼承家父的衣缽,可惜雙手不夠靈巧,所以儘管從事建材業,仍走向經商這條路。我的手指不能組裝拉門的框架,也無法漂亮的糊上紙門,卻打得一手好算盤。” 藤吉瞇起眼睛,靦腆的笑著。 “相對的,我大哥吉藏的手藝高超,是真的有天分。店家離長屋不遠,我去哪裡玩時,常目睹那些跟隨店主修習的資深工匠也學不好的技藝,我大哥輕鬆便能學會。還是個孩子的我與有榮焉,深感自豪,下定決心長大後一定要像吉藏大哥一樣。” 由於家住的近,加上父母過世不久,大哥得照顧我們這群弟妹,店主同意吉藏可不時回長屋探看弟妹。 而長屋的住戶也都引領期盼吉藏回來。破門不好開關、掛曬衣竿的架子折斷、木板地腐朽得嘎吱作響有碎裂的危險、漏雨,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指出破長屋的各種問題,吉藏總能在短時間內全部修繕完事,且分文不取。

這當然也是年幼的藤吉引以為傲之處。 藤吉愉快的向阿近訴說往事,連眼神都是那般開朗。不僅長屋管理人柿子爺爺倚賴吉藏,長屋的人們也說吉藏幫了大忙,因而對藤吉一家頗為關照。鄰居的年輕女孩還常告訴藤吉“等你大哥回來後,把這個轉交給他”,請他保管情書。大哥吉藏是個年輕帥氣的工匠,長屋人人都仰賴他,自然很受女孩仰慕。 在藤吉溫柔表情的誘使下,阿近輕鬆地提問: “令兄收下情書後,有什麼行動嗎?” “他總是難為情地笑著。”藤吉帶著微笑應道,稍稍挺身靠向阿近。 “寫情書的女孩中,不乏像您這麼漂亮的小姐。不過,我大哥從沒回信,或和任何人幽會。” 我要成家還早得很,為了讓你們過好日子,得先找份好工作,學好手藝。在一切安定下來前,怎能只顧著自己。甚至沉溺在女人的事情上?這些話已成為吉藏的口頭禪。

“搬到柿子爺爺的長屋後不久,我四哥和大姐便找到工作,所以住在長屋的只有十二歲的姐姐和八歲的我。不過我們的生活無憂無慮,我一面上私塾讀書寫字,一面幫人帶孩子、跑腿,賺點零花,心中毫無不安,因為有吉藏大哥這可靠的後盾。” 說到這裡,藤吉突然停下歇口氣,衣架子般的雙肩陡然垂落。光這舉動,阿近便已感覺出氣氛的轉變。 阿近並未看錯,藤吉再度開口時與其明顯不同,凝望遠方的仰慕目光,恢復成窺望井底般的幽暗眼神。 “我大哥吉藏有一手好手藝,個性又和善,什麼都不怕。” 他緊咬嘴唇,像強忍著吐露出這句話所伴隨的痛苦。 “他只有一項弱點。其實每個人都一樣,世上沒有誰是完美無缺的。” 我大哥他個性剛烈,藤吉繼續道。 “不過,這不代表他生性易怒,或動不動愛和人打架。工匠往往個性急躁,我大哥反倒不時會舉重調停勸架。”

所以……藤吉一副不知該從何講起的模樣,頻頻思索。 “或許該說,他的個性是一旦發火便管不住自己。只要超出忍耐極限,任誰也攔不住。在他清醒前,完全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 “我從未見過大哥的這一面,一切都是事後聽別人說的。我和吉藏大哥差十三歲,家父去世後都是兄代父職,吉藏大哥可能是對我這個么弟特別關照,刻意不再我眼前顯露這缺點。” 然而,後來發生某件事,吉藏的用心全部白費。 “吉藏大哥在工地打死一名木匠。” 藤吉語帶嘆息道:“據說起因於一場無謂的口角。工地裡常發生這種事,木匠與建材工匠工作類似,但負責的領域各異。既然角色不同,自然也有地位高低之分。一旦起摩擦,便會惡言相向,引發口角。真受不了,假如只是這樣,爭吵根本沒意義。”

只能說是運氣不好,再加上對方也不對。 “那年初秋特別多雨,眼看工程已相當緊急,偏偏又延誤,大家非常焦躁。這時,有人抱怨我大哥他們的建材不合用,儘管堅稱是完全照下訂的規格製作,木匠們卻是另一套說辭。最後,我大哥他們只好綁著頭巾,日夜趕工重做送去。” 當然,工地同樣瀰漫著濃厚的火藥味。明明不是自己的過失,卻非得讓步不可,木匠趾高氣昂的批評他們的不是,還對他們頤指氣使,令建材工匠忿恨不已,雙方終於爆發激烈衝突。其中一名擔任工頭,念過四旬的木匠,撂下一句難聽至極的話。 “後來依舊不清楚那個人當時講了什麼。聽說店主一再追問,但我大哥始終不願透露,只能肯定那話必是不堪入耳……” 藤吉欲言又止,不斷望著阿近。阿近於是反問:“怎麼了嗎?”

“不,現下我才想到,這故事不知適不適合說給您聽。” 他縮起雙肩,垂下視線繼續輕聲道:“吉藏大哥的老闆,有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獨生女阿今,個性開朗、溫柔,也很疼愛我。” 那名工頭的難聽話似乎便是針對她。 “不巧當時有人上門向阿今小姐提親,原本快要談成的婚事卻突然取消。據說阿今小姐非常沮喪,我不清楚那婚事為何會破局,也不曉得我大哥是否知情……” 不過,這種事往往極易傳開,而流言總是比真相更煞有其事,且充滿黑暗面。 “那名工頭大概是惡語中傷阿今小姐,說她素行不端才會導致婚事破局。” 藤吉低頭望著地面。 “可以確定的是,我大哥吉藏一直單戀阿今小姐。此時我也聽他提過,所以他無法原諒對方。工地的工匠吵架總會以不相干的老闆女兒當做辱罵對象,說起來,都要怪對方這種病態的個性。我大哥聽了大為激動,憤怒得失去理智,回過神時已將那木匠活活打死。”

“活活打死……” 阿近夢囈般的重複這句話,藤吉向她頷首。 “我大哥剛好拿著一把鐵鍬,體積雖小卻出現的極不湊巧。” “這麼說,他就是以鐵鍬打人?”阿近茫然的問,藤吉歉疚的望著阿近。 阿近覺得身子逐漸發冷,血流阻滯,手腳從指尖開始失去感覺,彷彿就要坐著陷入地面。 由於單戀對方,一時無法克制憤怒而失去理智,回過神已傷害一條人命。原以為那麼可怕的事絕無僅有,不過她錯了,世上常發生類似的事。她恍惚的思索著。 “小姐。”藤吉似乎不斷叫喚著阿近,她眨眨眼,猛然回神。 “啊,糟糕,真不好意思。”藤吉臉色微變,惴惴不安的揮著手。 “要繼續嗎?您臉色很蒼白,我果然不該對您說這種事。”

阿近急忙坐起,卻一個重心不穩,身子倒向一邊,急忙單手撐向榻榻米。藤吉見狀更加緊張。 “不妙!小姐,振作點,快來人啊。” 他正想叫,阿近爬近,鞠躬制止他。 “失禮了。我沒事,真的,請您也放輕鬆吧。” “可是……”藤吉元要扶住阿近,忽然發覺有失禮數,雙手僵硬的停住。阿近重新坐好。 “對不住。”阿近一時忘記用敬語,想必藤吉也聽在耳裡。 “我不是因故事太恐怖而下的臉色發白。其實,我身邊也發生過類似的事。” 為防止自己怯縮,阿近急著說完,差點喘不過氣。 “所以我才會離家。剛才我提到無法待在父母身邊,便是這個緣故。” 藤吉瞪大眼睛,舉至半途的手臂微微顫抖。 “這樣我實在是……”藤吉沙啞的低語,雙臂落下,頹然垂首。 “對您太抱歉。都是我提起過往……害小姐想起可怕的事……”

不,阿近打斷他的話。 “我根本不必刻意回想,因為我始終無法忘懷。” 哎呀,藤吉手貼向額頭,點頭沉吟。 “我剛才並非想起往事而慌亂,我一直以為自己的遭遇罕見,父母也安慰我,說我是個可憐的女孩,偏偏遇上這般少有的不幸事。但這種想法是錯的,陰錯陽差之下,某人傷害他人的事所在多有。突然明白這點,我一時頭暈目眩。” 事實上,阿近已逐漸恢復平靜,呼吸也不再急促。但藤吉已然難為情地低著頭,動作顯得僵硬。 “一個我親近的人,殺害另一個與我親近的人。” 沉默教人覺得淒冷,於是阿近道出此事。 “至今我仍悲傷難抑,連暫時將當時的事埋藏內心都辦不到。即便在叔父家過著安穩地生活,心中一樣波濤洶湧,一切都不曾結束。”

人心如此虛幻莫測,我對人感到無比恐懼。說到這裡,阿近靜默下來。 吐露心裡話後,感覺舒暢許多。另一方面,阿近也訝異自己竟能坦然道出此事。 眼前這名客人,一小時前仍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仔細回想,除了知道他叫藤兵衛外,其餘根本一無所悉,甚至沒聽他提起經營的建材店寶號。 然而,不知為何,連對叔叔、嬸嬸也難以坦言的秘密就此脫口而出,一古腦兒全告訴他。 “小姐……” 藤吉緩緩抬起頭,彷彿強光刺眼似的雙眼微閉。 “我先前曾說您神色間帶有一絲寂寥。” “是的。” “看來,不是我多想。”他嘴角泛起一抹淺笑。 “這果然是種緣分。我今天來到這裡,遇見盛開的紅色曼珠沙華,碰巧您也在。” 他像要吹開什麼似的,長長吁口氣,面向阿近。 “能繼續說我大哥的故事嗎?” “只要您不覺得難受。” 藤吉頷首。 “我大哥吉藏被捕,乖乖接受制裁,最後遭流放外島。” 據說是店主及周遭的人極力替他求情,請求減輕罪行,才免於一死。 “原本就算判處死罪也莫可奈何,因為他殺人的方式過於殘酷。” “可是,打架時難免情緒激昂,這算是一時衝動吧?您大哥並無刻意殺害那名木匠。” 藤吉側頭噘起嘴,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大哥一生起氣便會失去理智,那正是他可怕的地方。” 那名慘遭殺害的木匠,五官被打得不成人形,幾乎無法辨認。 “大哥揮動鐵鍬時,一旁的木匠和工匠都合力勸阻,仍無法阻攔。一遭人從後面架住,他便甩開對方,若有人想拿走鐵鍬,他便撞到對方,有人揍他,他便反揍回去,接著不斷痛毆那名工頭。” 阿近覺得一股寒意突升,不由得抱住身軀。從藤吉的言語中,她不禁想到親身經歷,但她極力不顯露內心感受。她不想打斷藤吉的話。 對阿近來說,聽完這故事是個重要考驗。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只覺得一定是這樣沒錯。 “我大哥的執拗,及下手的兇殘,令衙門的官員懷疑他從以前便對這名木匠懷恨在心。換言之,他們懷疑吵架只是藉口,我大哥老早便在等機會動手。” 若是這樣,處分一定相當嚴厲。 “絕對沒這回事。我大哥平時為人和善,生性討厭和人打架或爭吵。儘管這次確實做得太過火,但那是年輕氣盛,一時壓抑不住內心衝動。他不可能圖謀殺人,大家都替我大哥辯護。阿今小姐甚至道出婚事破局的原委,請求官員從輕量刑。她告訴官員,我不怕世人的眼光,也不怕講出來丟臉,吉藏先生是為我和人打架,解救他的姓名比任何事都重要。” “那吉藏先生有什麼表示嗎?” 面對阿近的詢問,藤吉的表情倏然消失,平淡的答道: “他只說了句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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