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六章逃離
薩蒂又從菲利普的秘密藏寶地拿出一瓶鳴鷹葡萄酒。抽屜裡還剩下三瓶,她想過把它們都拿走,但隨後又改變了主意。
“留下你們以後有特殊用處。”
薩蒂回到樓上的臥室裡,狼狽地跌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她轉動窗台上古董收音機的音量調節鈕,把它打開。她需要一樣有份量的東西,一樣能給她衝勁的東西,於是她轉動頻道旋鈕,直至耳邊傳來一首說唱歌曲。沉重的低音擊打出節奏分明的拍子,一個低沉的聲音迸出含糊不清的歌詞,唱的是一個女人拋棄了她的男人。
“我拋棄你是為什麼……”歌手唱道。
薩蒂向空中舉起酒瓶。 “為了被無情拋棄的生活,乾杯。”
她已經習慣了直接從瓶子裡喝酒,於是仰著頭,痛痛快快地灌下一大口。酒最初的苦味已經不再刺激,她細細享受酒水順著喉嚨滑下時的溫暖餘韻,每一口酒都讓人沉入頭腦麻木的平靜當中。
“現在該干點什麼?”薩蒂喃喃地說。
她的大腦突然清醒了,她做出兩個決定。
首先,她拿出一把剪刀跑進浴室,站在鏡子前。她喝著酒,對著頭髮胡亂地剪起來。幾口酒下肚後,一頭長長的黑髮被剪到了齊耳的長度。薩蒂看著一綹綹頭髮飄落地上,沒有一絲遺憾。剪完後,地上的頭髮比她頭上的還要多。
薩蒂盯著自己空洞陰鬱的眼睛。 “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個空殼。”
她掃起頭髮倒進垃圾箱裡,又遊蕩回臥室為第二項決定做準備。她把酒瓶放在床頭櫃上,從衣櫃里拉出兩個行李箱扔到床上。
“只剩最後一件事要辦,”薩蒂口齒不清地說,“可不能在這兒辦。”她停下來,一隻手在行李箱的拉鍊附近游移著。 “嗯,其實也可以,但新的屋主恐怕不會喜歡。”她醉醺醺地傻笑起來。
門口意外響起“咚咚”的敲門聲。
薩蒂剛把半空的酒瓶悄悄塞進回收桶,利婭就探頭進來。
“我能進——?薩蒂!你把頭髮怎麼樣啦?”
“我剪掉了。”
“嗯,我能看出來。”利婭答應著往房間裡走。
薩蒂的耐心漸漸耗盡。 “我沒聽見門鈴響。”
“我按過幾次,但你沒有反應,我很擔心,就自己從車庫裡進來了。”利婭瞄著床上的行李箱。 “你到底在幹什麼?”
“你看是要幹什麼?我要離開。”
“可你不能這樣一走了之。”
“你別管我。”
“菲利普怎麼辦?還有審判?”
薩蒂把三條牛仔褲扔進其中的一個箱子。 “這裡沒什麼值得我留戀的了,我需要離開。”
房間裡瀰漫著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利婭在床上坐下。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很平靜,像是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 “那你打算去哪裡?”
“只要不在這裡,哪兒都行。”
薩蒂把薩姆的照片和一本沉重的相冊壓在自己的衣服上,拉上行李箱的拉鍊,接著又把裝著所有剪報的塑料盒放進第二個行李箱裡。最後,她把那個公文包也塞了進去。
“你要完成薩姆的書嗎?”利婭問。
“這將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也許這是個好主意,給自己一點時間,先離開一陣子。”
薩蒂點點頭。 “你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利婭,比我這個朋友好。”
“別這麼說,不然要朋友做什麼。我就是來幫你的,你走後我會幫你看房子,直到你回來。”
薩蒂搖搖頭。 “房子已經賣了。”
利婭愕然揚起眉頭。 “什麼?我不知道你要賣房子。”她語氣裡帶著責備和嗔怒。
“瞧,這個我沒法解釋。如今情況不一樣,既然薩姆已經……走了。”
“是,但逃跑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上帝啊,薩蒂!你是怎麼回事?”
利婭生氣地往後退了一步,正好碰到那個回收桶。她低頭一看,發現了葡萄酒瓶,於是失望地搖著頭。 “薩蒂,這不是你想要——”
“不要教訓我!我受夠了每個人告訴我該怎麼做、做什麼、怎麼想。兒子在我身邊被帶走,還要眼睜睜看著他被炸死。而且這都是我的錯,所以如果需要離開,我就會離開。如果需要酒,我就去喝。你不懂,利婭,你永遠也不會懂。”
利婭眼裡噙著淚水。 “你說得對,我不懂,因為你不願意跟我說,把我拒之門外。現在你又開始喝酒了?這不會是薩姆想要的,我的朋友。”
薩蒂咬著牙。 “我的兒子要什麼,不用你來告訴我。”她又補充說,“出去的時候別忘了鎖上前門。”
利婭一個字也沒說就走了。
她走後,薩蒂心中閃過一絲懊悔。
我不應該這樣對待利婭。
她心裡有一個聲音想去道歉,乞求原諒,然而那樣只會讓事情更糟。利婭永遠不會原諒她即將要做的事。
薩蒂大步走到房間另一邊的衣櫃前,從裡面抓起幾件毛衣塞進行李箱。她不知道要去哪裡,但想把東西準備好。接著她走進臥室的配套浴室,胡亂翻著藥箱裡的各種藥瓶。她找到了好東西,三瓶醫生開的肌肉鬆弛劑和安眠藥,加起來至少有上百片。
薩蒂下樓直奔菲利普的書房。門緊閉著,薩蒂在前面猶豫起來。她還需要兩樣東西,兩樣都在門的另一邊。
薩蒂走了進去。她關上身後的門,無視周圍的雜亂,徑直朝文件櫃走去。她從櫃裡拿出最後三瓶赤霞珠,用菲利普的一件T卹包起來,塞進他打高爾夫球時用的一個小帆布旅行包裡。
薩蒂又跑到壁櫥前。
那個松木盒子還在裡面。
“好,薩蒂,現在怎麼辦?”
她伸手去拿盒子,盒子比想像的要重。薩蒂掀開盒蓋,雙手顫抖著。她的手觸碰到冰冷的金屬槍管時,抖得越發厲害了。她托起彈膛,仔細端量著,裡面只有一顆子彈。
“但願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薩蒂把槍裝回盒子,再放進包裡,然後在壁櫥架子上摸索,看還有沒有子彈,但是什麼都沒找到。她又去翻菲利普的辦公桌、文件櫃和一個舊公文包,還是沒有。
“算了,你又不需要事先練習。”薩蒂自言自語,“這能有多難?瞄準,砰。”
她抓起帆布包朝門口走去。
薩蒂剛伸出手去,門把手就轉動起來。
見鬼!
門開了。
“薩蒂!”利婭驚叫一聲。 “我,呃……”
“你在這裡做什麼?我以為你回家了。”
利婭的目光掠過房間。 “我是打算回家,可……後來我想起我落了本書在這兒。”
薩蒂皺起眉頭。 “在菲利普的書房?”
“嗯,我想也許有人把它拿進來了。廚房裡沒有,也不在客廳裡。”
“什麼書?我幫你找找。”
“呃,不用了。仔細想想,我可能是落在車裡了。”
薩蒂看著她的朋友,猜不透她古怪的行為。
利婭為什麼在這裡,在菲利普的書房裡?
答案像巨大的海嘯將薩蒂捲起,然後默默消退,馬上又撲回來給她報復性的一擊。
他們兩個該死的!
菲利普肯定告訴了利婭他的赤霞珠藏在哪裡。利婭既然在薩蒂臥室裡看到一瓶,就會回來把剩下的處理掉。
利婭用低沉的聲音說了句什麼。
“你說什麼?”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利婭回答,“或者做些什麼。”
“沒關係。”
“但我不希望我們之間變成這個樣子。告訴我,要怎樣做才能幫上忙,我一定照做。”
“你什麼忙都幫不上。”薩蒂轉身要離開,但利婭伸手攔住了她。
“薩蒂,我……”
“怎麼?”
空氣中充滿了緊張的氣氛。
“沒什麼,”利婭終於出聲,“算了。”
薩蒂側身從利婭身邊走過去,帆布包撞到了利婭的腿。
“包裡是什麼?”利婭問。
“法律文件。很抱歉,但我沒心情聊天,我要去躺一會兒。我先送你出門。”
“好吧,”利婭毫不掩飾地嘆了口氣說,“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儘管告訴我。”
薩蒂看著袋子。 “我需要的都有了。”
那晚六點剛過,菲利普從監獄打來電話。
“房子賣了,”薩蒂告訴他。 “我說我們月底前會搬出去。”
“沒問題,我會打電話給搬家公司。所有東西都搬去儲存倉,包括家具,是嗎?”
並非一切。
薩蒂緊張地瞥了一眼帆布包。包安放在門邊的櫃子上,準備就緒,等待出發。
薩蒂表示同意:“嗯,都送去寄存。”
“你的東西呢,薩蒂?”
“我,呃,還沒想好放——”
“就和我的放一起吧,我無所謂。這樣所有東西你都能拿到,萬一我們倆誰有需要的話。”
“你確定?”
“嗨,反正我近期也用不著。”
菲利普說得沒錯。他和檢方達成協議,指證這起盜用公款欺詐案的主謀、他的搭檔莫里斯。由於菲利普積極合作,又已經認了罪,所以無需再開庭審理,他的刑期也從20年減到10年。
“你是要在利婭家住幾天嗎?”菲利普問。
薩蒂撒了個謊。 “可能一兩週。”
漫長的沉默過後,菲利普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有些消沉。 “薩蒂?”
“嗯?”
“你明天能來看我嗎?”
薩蒂考慮了一秒鐘。 “不,我需要點時間……離開這兒。離開你、離開這個家、遠離一切。”
“也好。”菲利普嘆了口氣。 “對不起,薩蒂,發生了這麼多事。”
“我也是。”
“都是我交友不慎。我知道這改變了我——改變了我們。也許時間會沖淡一切,我們還能作朋友。”
“我說,菲利普,我太累了,需要睡一覺。”
“離開利婭家後,你打算上哪兒去?”
不上哪兒,菲利普。我哪兒都不去。
見薩蒂不回答,菲利普嘆了口氣。 “照顧好自己,好嗎?”
薩蒂看著帆布包。 “嗯。”
兩天后,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薩蒂獨自一人把她和菲利普的私人物品打好包。利婭提出要幫忙,但薩蒂拒絕了,她不想讓任何人見證她分崩離析的生活。
那天早上,一輛搬家卡車停在車道上,車身兩邊刷著一行字:“兩個小人物,擁有大心靈”。薩蒂以前常見這些卡車在城裡來來去去,這名字總讓她禁不住微笑。
但這次沒有。
薩蒂領搬家工人進屋,很慶幸他們會負責打包餘下的東西。她精疲力竭地癱倒在沙發上。
“需要我挪地方就說一聲。”薩蒂說著,掩嘴打了個呵欠。 “我把收音機打開沒關係吧?”
兩人當中那個年輕的咧嘴一笑。 “沒事。”
薩蒂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遙控器,打開音響,搜索她最喜歡那個電台。菲利普在的時候,她一直都沒機會聽。
“啊,91.7彈跳音樂台。”年紀大點的那個人說。
“要換到鄉村音樂嗎?”
“別!”兩人驚恐地說。
薩蒂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直到她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她責備自己怎麼還有心情享受任何生活中的樂趣,一邊看著搬家工人將鑑證過自己生活的全部家當收進箱子。
還有薩姆的。
那兩個男人將薩蒂生命中所有具有紀念意義的物件打包、裝箱並蓋好——那裡有薩蒂結婚時人家送的一套盤子,聖誕節時菲利普送的全新微波爐,還有薩蒂成功戒酒一周年後她媽媽送的水晶玫瑰花瓶。
“這些都要送去寄存嗎?”年紀大的那個好奇地問。
薩蒂點點頭。
幾個小時後,搬家工人載著滿滿一卡車家具和箱子離開了。兩個行李箱和那個裝有酒和槍盒的帆布包放在門邊的地上,牢牢佔據著這座空房子裡的最後領地。這座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房子,如今卻迴盪著悲劇的餘音。
薩蒂前後走了兩趟才把東西都搬到車庫外面。她習慣性地走向那輛馬自達——直至眼前劃過一道銀色的閃光。
菲利普的奔馳。
“這是我的車,薩蒂。”從買回家的那天起,菲利普就一直這樣堅持。 “這車就我一個人能開,懂嗎?”
薩蒂靠近那輛汽車。
她敢嗎?
“嗯,反正菲利普也不會開它了。”她喃喃說道。
薩蒂打開奔馳的後備箱,把一個裝滿文檔和信件的塑料箱推到邊上,接著又把兩個行李箱塞到箱子旁邊,把帆布包扔到副駕駛座位上。鑽進車里後,薩蒂瞥了一眼身邊的袋子,槍盒的輪廓清晰可見。一股突如其來的衝動驅使她拉開包,確認槍是不是還在盒子裡。
在裡面。
“好了,我們上路,好戲就要開場。”
薩蒂插進鑰匙,啟動汽車。車子噴著氣,“轟”地一聲恢復了活力。她掃一眼油表,臉上泛起微笑。
“還附送滿滿一箱油,多謝了,菲利普。”
薩蒂掛上倒檔,沿著車道倒出來,開到街上。有好一陣子,她在家門口捨不得離開,6年多來,這個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她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著二樓那扇空蕩蕩的窗戶。薩蒂看到薩姆哀求的小臉緊緊貼在窗戶玻璃上。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再見,薩姆。”
她踩緊油門衝出去,頭也不回地開走了。
“給你,”她說著把三把鑰匙交給利婭。 “車、房子還有儲存倉。你取回我的車之後,把房子的鑰匙塞在門口的腳墊下面,留給房屋經紀人就行了。”
利婭朝薩蒂身後望去,她注意到了那輛奔馳。 “我以為要我保管的是菲利普的車。”
“我決定開它走。”
利婭眨眨眼睛。 “他不會生氣嗎?”
薩蒂沒有理會利婭的問題。她從錢包裡抽出幾張鈔票。見到利婭質問的眼神,她說:“我的車可能要加點油。”
“哦,好吧,”利婭很受傷地看薩蒂一眼。 “沒問題。”
“謝謝。”
薩蒂感覺到和利婭對話中的尷尬,但也只能這麼做。她必須斷絕和所有人的關係,這正是計劃的一部分。
“薩蒂——”
“對不起,利婭,我說真的。但我必須這麼做,我希望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得走了,記得把儲存倉的鑰匙交到菲利普的律師手上,好嗎?”
利婭無奈地點點頭。 “沒問題。”
薩蒂鑽進奔馳,駕車離開。直到開出埃德蒙頓市的地界,她才放任讓自己思考那個計劃。她一步一步計劃著要做的事,在腦子裡列出了一個完整的清單。
“就快了,薩姆。”
薩蒂瞥了一眼汽車後座,有點期待能看到薩姆回應的目光。座位是空的。她伸手去開收音機,但馬上又改變了主意。她打算交給命運來決定。
“我就安靜地開,什麼時候被打斷,就什麼時候停下來。”
穿過埃德蒙頓擁堵的街道時,午後交通的高峰時段將至,路上的車漸漸多起來。半小時後,車流量減小了,熙熙攘攘的都市被廣闊的農田所取代。車窗外掠過一片片泥濘的田野,佈滿枯草的土地上流淌著正在融化的雪水。農田向遠處延伸著,融入到一望無際的平原中,只有偶爾的幾個養牛場從中間冒出來。這樣的沉寂與平靜,真讓人迷醉。
兩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不久,埃德森的路牌出現在薩蒂眼前。她不加思索地穿過這個小鎮,但沿公路再往下走,交通停頓下來。
寧靜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