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加州天使

第11章 第十章

“烏拉!”薩拉從廚房跳出,在房間中央轉了個圈,停在雷蒙德跟前凝視著他:“你在想什麼?” 薩拉一頭黑色的秀發現在染成了火紅色。她看上去幾乎跟那幅油畫中的人一模一樣。她走近一步,撫摸著雷蒙德的臉龐,並微微側過頭,以便他能看清她:“你沒見嗎?現在我就是那位你總畫的女人,那個你摯愛的女人。可我就在這兒,雷蒙德,而她不在。” 就像一幅抽象的肖像,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雷蒙德只看見她的頭髮,她的臉,她的眼睛。 他激動萬分。他的天使終於找到了他。他熱淚盈眶。他現在安全了。快樂和歡欣流淌過他的全身,在他的體內激盪,傳遞到了他的大腦。他轉身衝到房間的角落,回過身來時手上拿著一本素描簿和一盒蠟筆模樣的東西。他在地板上坐下,緊緊抓住薩拉的手拉她坐在他身旁。接著,他從盒子裡仔細地挑出一支蠟筆遞給她。

“喏,”他的聲音低低的,像個孩子,“你可以用綠的。” 薩拉望著他,只見他趴在地板上,開始在一張紙上畫將起來。他抬頭看了看她,接著撕下一張紙並將它鋪在地板上給她用。 薩拉按他的意圖,同他面對面地趴在地板上。就像幼稚園裡的兩個孩子似的,他倆畫呀,上色呀。雷蒙德在大圈裡面畫著小圈。薩拉不知該畫什麼,於是便照著雷蒙德畫。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望著她,笑了。 薩拉滿臉喜色地回望著他,心想他正在突破的前夜。一定是這樣,她這麼想著,竭力不讓她的關切在臉上流露出來,免得破壞這一刻。前一天,那個該死的弗朗西斯·希爾伯恩拖著另外一位藝術家突然出現在閣樓,堅持要雷蒙德在幾天之內把閣樓騰出來,否則他將合法地驅逐他。薩拉懇求他,但毫無作用。她已經開始收拾雷蒙德的東西,想搬到她在王后區的寓所。但她懷疑跟她同室的人是否能容忍她把一個男人帶進門同住。尤其還是這麼一個既麻煩、又古怪的男人。

但她別無選擇。薩拉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雷蒙德·岡薩雷斯,愛得如此深,以至她已經犧牲了她的工作。靠她微薄的積蓄——她勤勉地工作攢下來的、準備秋季重返校園的錢生活著。她不在乎。自從出院單獨跟他在一起,圍繞著她的皆是他想像中的帶翼的天使,她突然在自己身上發現了某種以前從不曾注意到的東西。當雷蒙德睡著或一個人望著虛空呆呆地出神時,薩拉從孩提時算起第一次作祈禱。她虔誠地、熱烈地祈禱,求上帝拯救這位男子,使他恢復正常,好教他繼續作畫,並在有一天成為她丈夫。 當他令人感動地又遞過一支蠟筆時,薩拉溫柔地撫摸著他的手,有一種觸電般的感覺。 “有一天你會成為世界上最有名的藝術家,”她預言說,她心裡這麼想著,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你的畫將掛在所有的博物館,每個人都想見你。”

雷蒙德抬起頭,喃喃地說:“米蓋朗琪羅。” “是的,雷蒙德,”薩拉含笑對他說,“就像米蓋朗琪羅一樣。” 在CNN亞特蘭大總部的新聞編輯室裡,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整面牆上鑲嵌著一排排彩色的監控器,印像機正往外吐拷貝,電話機則刺耳地響個不停。他們派出了一個遠征組前往懷俄明,那裡,一群宗教狂熱者已經躲藏了一個月以上;有人打電話威脅要炸帝國大廈;而在洛杉磯則發生了肢解年輕婦女,並將其肢體扔在人家的草坪上的惡性案件。 工作一如往常。 傑夫·麥克唐納對著他的筆記本沉思著,委決不下關於那個行善者的報導該如何著手處理。這一事件有極大的潛力可挖。但他們製作的節目得觸動人們的神經。傑夫知道犯罪實錄一類的節目極受歡迎,但菲爾德卻想把它搞成完全帶人情味的東西。

有關堪薩斯事件的最新進展給了傑夫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消防調查人員已經得出結論,火是故意放的而不是由於孩子玩火柴不小心引起的。有人將浸透了汽油的破布扔進了看門人貯藏了易燃燒液體的地窯。現在他們不能不認為那個神秘的女人就是縱火犯。如果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為什麼她要在救完那個男孩後突然失踪?人人都喜歡當英雄,獲得人們的嘖嘖稱讚。並且,縱火犯往往在犯罪現場溜達,欣賞自己的傑作。她救了那個男孩並不表明什麼。大多數縱火犯並不希望人們死。他們是些瘋子。他們看到熊熊的火焰便興奮莫名。 托比克消防部門及其調查人員對這神秘的女人有幾句簡短的結論,而他們是不會考慮給她發勳章的。 但曼哈頓的情形稍有不同。由於此案剛發生,且曼哈頓當局的運轉速度較慢,他們尚未掌握全部細節。不過,受害者,那個八歲、臉蛋像蘋果一般的女孩,主意鐵定,堅持說是兩個男人將她從教堂的操場綁架,試圖強暴她。

她撒了尿,撒得其中一人滿手都是,那兩人大為懊喪,把她扔進了排水溝。 她正是偵探們夢想得到的證人:聰明、早熟,願意毫無保留地把一切都說出來,並且記憶力過人。她一再對他們說:不,那個女人不是那兩人的同夥,她跟綁架事件毫無牽連。她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守護天使。 但紐約警局和聯邦調查局可不像女孩一樣輕信。儘管他們不像他們堪薩斯的同仁們那樣將那女人作為嫌疑犯積極搜索,但他們也沒有排除那女人參與綁架案的可能性。他們假設是那女人想要一個孩子,僱傭了那兩名男子綁架那女孩,接著指示他們將那女孩扔進排水溝,她再去救她。當那女孩哮喘發作,幾乎停止呼吸時,那女人慌了,決定丟棄她,於是把她扔給了她看見的第一個人,隨即逃離了現場。

傑夫靠在椅子上,嘆了口氣。這假設說得通。沒孩子的女人想要孩子卻生不出,有一天在操場上看見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他決定要得到她。她僱傭了幾個流氓去綁架她,心想她可以帶著孩子遠走高飛,到某個地方,使她忘卻過去的生活。這種事情從前並不是沒發生過。 他手裡掌握著材料的那個人是一位英雄,一位聖徒,一位樂善好施者? 還是一位危險的綁架兒童的罪犯?他低頭注視著通過膠片沖洗出來的那女人的相片,不知答案在哪裡。但肯定是同一個人,他幾乎能肯定這點。兩個案件都牽涉到兒童。堪薩斯的縱火案也許是精心策劃,想在放火後綁架孩子,知道起火後一定會有一場混亂。當她瞧見密密麻麻的記者和攝像機,明白自己的計劃失敗。於是,她乘飛機到了紐約,策劃了第二起案件。

傑夫坐直身子,擦了擦眼睛。他該午夜時下班。但他現在遇上了一個棘手的問題。他已經得知紐約並沒有什麼WKRP電視台,他要追踪那個他將錄像帶的拷貝出售給了的那個女人。一位節目編排人甚至沖他大笑。 “你聽說過辛辛那提的WKRP嗎?”他們奚落他說,“那是不久以前播放的一個電視連續劇裡的,你這個傻瓜。不是真的。有人在同你開玩笑。” 不僅如此,在電視劇裡,那虛構的WKRP是一家電台而不是電視台。傑夫將也許能改變他前途的那盤錄像帶賣給了子虛烏有的電視台。 他的手指碰了碰他辦公室桌上的一張紙:愛默生航空公司發貨單,曼哈頓蒙特洛斯旅館,托伊·約翰遜收。接著,他從辦公桌抽屜裡拿出記事本,抽出那張支票。如果說今晚有什麼事讓他感覺尚好一點的話,那就是他還沒去把支票兌成現金,錢還在銀行里。支票左上角正是他需要的可以使他把那盤錄像帶索要回來的線索:斯蒂芬·約翰遜醫師及其夫人,他們的地址,電話號碼。不僅如此,顯然是為了減少每次開支票時寫身份證號碼的麻煩,支票上還印有夫婦倆的駕駛執照號碼。

“太方便了!”他說著,拎起話筒給聯邦調查局打電話。 “瞧,”大約半小時後,他對斯坦·菲爾德說,“那位神秘英雄的故事現在越鬧越大,越來越有意思。不過,如果我們要想這節目播送出去合時尚,我得去做些實地調查。我們在幕後坐得太久了,那女人卻會朝前走,或被拘捕。那樣故事會變得庸俗。” 麥克唐納站在菲爾德亂七八糟的辦公桌前。玻璃門後面,整個新聞編輯室的情景一目了然,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更糟糕的是有人會搶在我們頭里。” “我明白了,”菲爾德思忖著說,“你要多長時間?” “也就幾天,我想我可以列一個製作計劃。我得飛到紐約,去要一些有關的膠片,以便使我們有足夠的材料擴充成一個半小時的節目。”

菲爾德瞇起眼睛:“什麼膠片?”菲爾德的嗅覺真靈敏,麥克唐納心想。此人能從五英里以外嗅出謊言。 但麥克唐納是在離洛杉磯市南區不遠的地方長大的。他早就有所準備。他要CNN為他投身這次孤注一擲的使命付出高昂的報酬。 “瞧,都在我腦袋裡裝著呢。我們要把這整個節目搞得有聲有色,風風光光,連你都難以置信。會見她所救的孩子,走訪感激不已的家人,還有那位參議員和他的司機。然後,插入其它類似的英雄事蹟,使得整個節目成為歷史杰出英雄的禮讚。我甚至想,如果我搞到足夠的材料,我們可以拍成一個一小時的節目,在黃金時間播出,我一直在想取什麼樣的標題,如《無名女俠》之類。你知道,就是照仁慈的天使這個思路。” 菲爾德的下巴幾乎抵到胸口,眼睛瞟著那年輕人。麥克唐納介紹自己的情況時總喜歡簡明扼要,菲爾德從沒見過他如此嘮叨。

“我以為你想從反方面來做這個節目。你那天不是這麼對我說的嗎?” “噢,”麥克唐納說,“如果你想把她作為一個嫌疑犯,搶劫兒童的神經錯亂的惡魔,你肯定會這麼幹。堪薩斯州的警察和紐約警局會很樂意向我們提供素材。他們這會兒正在尋找線索。將這公諸於眾……” “不,”菲爾德若有所思地說,“充塞這塊大陸的蹩腳演員已經夠多了。你不認為人們不時需要某些使他們感到美好的東西嗎?不光如此,我還認為媒介有義務提供這些東西。” 麥克唐納笑了。他對菲爾德的鑑定沒錯:一位上了年歲的新聞記者,不知怎麼地,已經喪失了對暴力和血腥的欣賞口味。 “很高興我們觀點一致,”麥克唐納點點頭說,“那麼,你怎麼說?我去訂機票嗎?”菲爾德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透過玻璃注視著新聞編輯室:“給你三天時間。把東西帶回來。還有,別大手大腳。三百美元以上的旅館套房不准住。” “謝謝,”麥克唐納滔滔不絕地說,“你不會遺憾的,斯坦。這節目一定會引起轟動。我們會得艾美獎。” 菲爾德暢怀大笑。麥克唐納俯身在辦公桌上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後,賣弄地轉了個身,走了出去。 菲爾德所不知情的那一切並不會對他構成威脅。一旦麥克唐納將那盤錄像帶拿回手裡,並證實它沒播出過,他便打算把這位神秘的英雄裝點成出沒於街頭的窮凶極惡的罪犯。菲爾德也許已經喪失對血腥的口味,但傑夫·麥克唐納當然還沒有。你要在新聞這一行混,卻留下一個婆婆媽媽的污點,那你還不如趁早收拾鋪蓋滾蛋。 迅速穿過新聞編輯室朝他的辦公桌走去,麥克唐納邊走邊環顧四周,暗自笑了。哪天,坐在玻璃門後面,佔據一張大辦公桌和舒適的座椅的那個人,也許會是他,這個忙忙碌碌的世界就是他的小帝國。 “會的!”他在心裡說,揮舞了一下拳頭,“噗”地在他的椅子上坐下。天賜良機,麥克唐納深信自己會平步青雲,飛黃騰達。 只有一個小問題,但沒有他麥克唐納應付不了的事情。他拎起話筒,給航空公司打電話:“你們有一小時後去紐約的飛機嗎?什麼飛機都成。噴氣飛機,運輸機,隨便。只要把我送到那兒就行,越快越好。” 托伊走在從羅斯福醫院回旅館的路上。她又是累,又是困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困惑。幾天來為宗教熱情所鼓舞,而現在她感覺就好像有人忘了給她充電。她渾身酸痛,惦念她的家,她的玫瑰叢,她的小汽車。她惦念那浩瀚的海洋,拍岸的驚濤,以及那股鹹鹹的海水味。她惦念她的學生們。但所有人中她最惦記的還是瑪吉·羅伯茨。在過去的兩年裡,她似乎成了女孩的母親,儘管她的生母也愛她,盡可能地為她做一切。但當一個孩子得了重病時,托伊明白再多的愛,再多的鼓勵也是不夠的。反過來,瑪吉也成了托伊一直想要的女兒。 現在就別想這個了,她對自己說。自己的身體不行,就無法幫助瑪吉。 科學再一次戰勝了精神,她痛苦地想。埃斯特班醫師和他的同事們已經在一大堆疑難雜症上顯示出一些奇蹟。他們會把她切開,“啪”地塞進一個起搏器,於是托伊·約翰遜就會像一隻蒂姆克斯表一樣繼續跳動。這會兒托伊吃不准她是否想讓她的心臟繼續跳動。那隻是個多餘的零件。什麼真正的心呀,詩人之心呀,浪漫之心呀,都是瞎扯,沒這類東西。這個念頭剛從她腦子裡閃過,托伊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她的項鍊。這墜有心形小盒的項鍊是斯蒂芬送給她的,是托伊的心愛之物之一,小盒中裝有她自己與斯蒂芬的相片,是在他們結婚那天照的,一開始她以為它在襯衫裡面,接著,她意識到它已經不在她的脖子上。她知道自己沒摘下來過。她從不摘下來。她決定給醫院打電話,看看他們在把她推進急救室時有沒有取下來過。 走到旅館,看門人朝他點點頭。托伊也朝他點點頭,低頭匆匆走進門廳。 就在她經過登記台時,一位職員叫住了她。 “對不起,約翰遜夫人,”那人禮貌地說,“經理要求你把旅館費付了。” “我把信用卡給你了,”托伊說,“就記在我的信用卡上吧。” “你的信用卡一點兒都沒用。我們昨天查過了,它已經被取消了。如果你想繼續住在這兒,經理要你把帳結了,然後給我們一筆押金。” 托伊臉變得煞白。她對斯蒂芬的估計是對的。 “我……欠多少?” “讓我查一查,”他說著,把她的帳戶打入計算機終端,“你今天上午叫過客房服務或從迷你酒吧取過東西嗎?” “沒有。” 托伊搖搖頭說。 “那麼,你現在欠五百五十三美元。” “這怎麼可能呢?”托伊辯解道,“我才住了兩晚上。” “這個嘛,”他說,“房間的住宿費是每天一百五十美元,而你丈夫也在我們這兒要過一間房間。既然你的信用卡被取消,我們當然也就無法收回那筆錢。” 在把帳單遞給托伊前他看了一下:“另外,還有一筆是客房的服務費。” 她感到自己就跟白痴似的。她從一開始就估計到情況會這樣,斯蒂芬會取消信用卡,凍結銀行帳戶,然而她卻沒有採取相應的措施。她皮夾里大概還有二十到三十美元錢,此外,再沒有別的錢了。 “我會給你們支票。” 她說著,打開手提包取她的支票簿。 “在這種情況下,”那職員抱歉地說,“我怕經理堅持要求付現金。” 托伊將支票簿放回手提包的底部,取出皮夾,掏出所有皺皺巴巴的零錢,放在台子上。接著,她把皮夾扔在一邊,開始數那堆零錢。 “我還有近四十美元。我保證這整個兒是個誤會。” 托伊說得很快,“把這四十美元先拿著,明天上午頭一件事,我就讓我的開戶銀行電匯一些錢來。” 在那職員開口再說什麼之前,托伊轉身朝電梯走去。他們明天會把她趕出房間嗎?她吃不准。但此時此刻,財經危機跟另外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比起來顯得無足輕重。斯蒂芬此刻也許正在來這個城市的飛機上,來逼她做手術。 托伊必鬚麵對現實,而那種超自然的力量似乎遙遠得無可企及。她的錢用完了,面臨離婚,不僅如此,還突然發現等著她的竟是一張手術台。 她的紐約冒險之旅很快就將“嘎”的一聲戛然而止,隨之結束的還有她作為奇蹟撒播者的短暫生涯。 看到她住的房間的房門,她走進去後就站在那裡,沉浸在萬千思緒中。 才二十九歲,她就需要一架機器使她的心臟跳動,免得死去。如果她讓他們給她做手術,那麼一件陌生的異物就會永久地留在體內,他們也許還會給她裝人造心臟,人造靈魂。於是,他們便可以將她跟計算機連接在一起,運用人工智能使她吐出數據。 又一次伸手摸了摸脖子,她在一張小寫字台坐下,給醫院急救室打電話,在通報了自己是誰後,她說:“我的項鍊在你們那兒嗎?” “沒有,”護士說,“你離開時我們把你的所有東西都還給你了。” “可我的項鍊上有一個純金的心形小盒,”托伊還不死心,“一定是在你們那兒。” “我很遺憾,但我們對那類東西極為小心。也許是你記錯了,當時沒戴。” 托伊謝過那女人,掛斷電話。平常,她對自己的財產並不在乎,但這東西對她來說有某種意義。這小金盒是斯蒂芬給她的訂婚禮物。他們那時是多麼的幸福! 托伊翻遍了化妝盒和行李,還沒找到項鍊,她腦子裡突然閃過就在她暈過去前公園裡那個小姑娘摟住她脖子的情景。她想來想去,只有那孩子可能把手伸到她脖子上,摘走項鍊。好啦,什麼斯蒂芬呀,小金盒呀,都到此為止吧,她心想。看來,她什麼都保不住——她的珠寶,丈夫,乃至健全的心智。倒在床上,她祈求一切都完結。她就這樣的呆著,決不離開旅館。最終她的心髒又會停止跳動,不會再有人來救活她。這時,電話鈴響了,她不想理睬它,用枕頭摀住耳朵。除了斯蒂芬,還可能是西爾維婭,沒有別的人會打電話給她,而她跟他們倆都無話可說。西爾維婭只會勸她去做手術。最終,托伊還是忍不住,拎起話筒。 “餵,是托伊·約翰遜嗎?”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是喬伊。還記得嗎,你的哥兒們,喬伊·克雷默?” “噢,”托伊,“你怎麼樣?” “我挺好,”她說,除此之外,她不知該說什麼。 “好,那麼,幹嗎不下樓到門廳來?有位不速之客在等你呢。” “你在這兒?”她詫異道。已經挺晚了,都過了十二點了。 “沒錯,”他說,“你下來還是怎麼的?” “我不知道,”托伊說,“也許不吧。” “為什麼不?你又沒別的事可做。” “太晚了,”托伊說,“再說,我早些時候感到不太舒服。我想我還是呆在床上吧,不過謝謝你。” 她剛要掛斷電話,卻聽見對方又說了些別的。 “餵,快下來吧!”他催促道,“你沒生病。你只是跟意氣不投的人混在一起的緣故。喬伊馬上給你買一杯香噴噴的咖啡,也許還給你買雞湯什麼的。那樣一來,你的感覺就會妙極了。” 托伊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喝醉了吧,”她說,“不過你得等幾分鐘,等我把衣服穿上。我已經上床了。” “胡說,”他說,“穿上我喜歡的那件T卹噢。” 喬伊說話都不連貫了。托伊照他說的,套上棒球衫和牛仔褲,前去門廳跟他碰頭。 喬伊身穿工裝褲和方格短袖襯衫,外加一件鮮豔的尼龍風衣。他個頭不算高,但在托伊看來。他是她所見過的最可愛、最有魅力的男人。他正在給值夜班的職員講什麼故事,逗得他們個個笑得前仰後合。他一看見托伊,便走上來,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將她攬向自己。 “這是我的天使,”他對那幫職員說,自豪地微笑著,“她可非同一般,不是嗎?” “我不知道旅館的餐廳是否還開著,”一離開服務台,托伊便對他說,“不過我們可以去酒吧,就在那兒。” 喬伊回頭看了看,搖搖頭。 “我知道沿街有家黑店,”他說,“這家黑店一杯白開水會要我們五個美元。” “噢,”托伊說,“太晚了,我以為我們就在這裡喝杯咖啡呢。” “你擔什麼心?”喬伊歪著頭笑嘻嘻地說。 “怕被劫還是怎麼的?你跟喬伊閒逛時什麼都不用怕。” 喬伊挽著托伊的胳膊,兩人一同踏進夜色中。氣溫已經下降到了華氏50度,空氣清新得很,托伊發現在夜色中漫步竟是樁頗為愜意的事。街頭霓虹燈閃爍,這個城市依然繁華,依然喧鬧。可以聽見附近的夜總會正在演奏薩克斯管,音色純淨、柔美,溶入夜空中。 “這就是了。” 喬伊說著,推開一家昏暗的酒吧的門,站到一旁讓托伊先進去。 要走到酒吧後部就好比在婚禮上想要穿過賓客的行列。喬伊幾乎認識踞坐在高腳凳上的每一個人。也幾乎認識酒吧里的每一個人。 “嗨,喬伊!”的招呼此起彼伏,每次他都停住腳,微笑著,跟對方擊一下掌,或拍拍對方的背,“老婆孩子好吧?”在問候了對方後總不忘加上一句,“見見我的漂亮天使,她不一般吧?”從酒吧招待手裡接過兩杯咖啡,喬伊將咖啡端到一張靠後的桌子上,“這兒是不是太吵?”他問托伊,“我們可以到別的地方去。沒想到今晚這麼擁擠,好多傢伙才下班。” 托伊好奇地打量著四周:“你是說所有這些人都是警官或巡警?”在她看來,他們都如此平凡,如此普通。他們使她想起了她父親那邊的親戚。大多數人比喬伊大許多,挺著肚子,叼著香煙,要是他們跟任何人搏鬥的話,看上去可能會隨時發心髒病。但他們對她微笑,跟她握手,使她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在洛杉磯,她印像中的警官都跟古羅馬鬥士似的,警服下仍可看出其發達的肌肉,裸露的皮膚在陽光下呈古銅色,閃閃發光。他們從來不笑,從來不。而在這裡,在紐約,情形顯然有點不同。 “坐在那兒的都是墨菲家族的人,”喬伊指指,“保爾·墨菲上尉,下星期就該退休了。坐在他邊上的是他的女婿亨利·梅特蘭德,挨著他的是墨菲的兒子比利,幹這行兩年多了。” 酒吧里還有一個人,正在低頭喝一杯蘋果酒:“噢,還有,那邊那個人是斯努帕。這傢伙是全國最他媽棒的偵探。沒什麼老斯努帕解決不了的案子。” 托伊低著頭看著桌子:“我也許不該來。我很沮喪。” “我也是,”喬伊說著,轉喜為悲,“我媽就是去年的今天死的。” “哦,”托伊說,“對不起。你一定很愛她吧。” “是啊。” 他說。有那麼一會兒他凝視著自己的咖啡杯,沉浸在悲傷中。 接著,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咖啡,然後把杯子放回桌子:“上個月我女朋友也拋棄了我,這會使一個人感覺糟透了。” 托伊覺得她也該喝咖啡,雖則她擔心咖啡因會使她睡不著覺。 “她為什麼拋棄你?” “你也知道,就因為工作,晚上總沒空。她喜歡出去。再者,她認為我不會掙錢。” “我結婚了。” 托伊脫口而出。 “結婚了,哦?”喬伊說,“對。沒錯。我記起來了。可你丈夫對待你的方式不對。他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是嗎?” “事實上,我們分居了。” 托伊話一說出口,便後悔。她不想給他造成錯覺,使他認為她對他有那種意思。但喬伊·克雷默自有其吸引人之處。在他那個階層他算得上一表人才:黑頭髮,好看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富有光澤的皮膚,上唇一抹短髭。雖則他不是位鬥士,但他還沒有長出啤酒肚,並且,他還擁有一張總是在你需要時出現在你面前的男人的臉:管道工,電工,救護人員,消防隊員。 “你那老頭現在在哪兒?”他問托伊。 “他回洛杉磯去了,不過我想他會回來接我。” “你還要呆多久?” “我不知道,”托伊說,“我也許得動手術。如果我決定讓他們替我做,我可能回洛杉磯做。” 喬伊的眉毛往上挑:“什麼手術?”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手術。” 托伊邊說邊拂開臉上的髮絲,又啜了一口咖啡,“你住在哪兒?” “布魯克林。去過布魯克林嗎?” “沒有。” “來了就什麼都別錯過。跟我談談手術的事。” “我不想談,”托伊說,“正如我剛才說的,問題不嚴重。” 喬伊的臉變得激動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愁眉苦臉。這會兒,她還看出了一種隱約的憤怒,正在他周圍燃燒。他邊說肩膀邊抽搐著。 “哦,不,他們也是這麼告訴我媽的。只是一個小手術。上午來,我們讓你睡一覺,下午就可以回家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對嗎?知道我母親死於什麼嗎?一個糟糕透頂的白內障手術?”喬伊頓了一下,搖搖頭,“他們使她睡著了,很好。她就沒再醒過來,永遠地睡著了。” 托伊望著他,卻看不清他的臉。她所看見的只是一張張開的嘴,兩排整齊的牙齒,以及他說話時伸進、吐出的粉紅色的舌頭。他們也會讓她永遠地睡著嗎? “怎麼回事?是她對麻醉有不良反應嗎?” “我想你可以這麼叫。她死了。” 這時,他的另一隻肩膀也開始抽搐,“每當我想起發生在我母親身上的事,我就幾乎發瘋。” 托伊此時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相信我,我並不想做這手術,喬伊,可他們跟我說如果我不做的話會死掉。所以我也許最終會屈服。” 喬伊在桌子旁蹲下,上身前傾,胳膊肘朝外撇。 “我看你特順眼,”他說,“別讓他們做你不想做的事。就因為他們是醫生這點並不意味著他們總是明白他們在幹些什麼。相信我,要是有人把子彈打進老喬伊身上,我會拿把鑷子自己拔出來。別把我送進醫院。” 托伊喝乾了杯中的咖啡,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喬伊·克雷默。接著,她朝他嫣然一笑。 “我欣賞你的觀點,”她對他說,“非常欣賞。” “哦,真的?”他笑著說,“有人對你說過你下巴頦上那酒窩有多迷人嗎?” “有啊,”托伊頭一甩,大笑,“那麼,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英俊的小伙子嗎?” “人家總這麼說。” 他說。 “嗨,墨菲,”他叫道,“告訴我的天使我是個棒小伙子,她還不信呢。” “住嘴,克雷默,”那老頭開玩笑說,“總是在街頭勾搭那些下流的女人。小子,你哪天會得髒病的。把你那尖尖的小腦袋瓜裡的某顆螺絲擰鬆點兒。你這狂熱的行善者!” “我可以為那個而活。” 托伊很快說。接著,她又補充道:“順便,我想問你件事。你為那些無家可歸的人究竟做了什麼?在沃爾夫餐館,他們告訴我你把名片給了本地的商家,要是無家可歸者或街頭的乞丐進店,你就自告奮勇地前去處理。” “喔,那個呀,”喬伊說,“沒什麼。我所做的只是給他們找間房,給他們些錢買吃的和其它東西,也許再給他們一點額外的幫助使他們活下去,直到他們能夠自己擺脫困境。” 他停住話頭,凝視著托伊的眼睛,“你見過凍傷的人嗎?” “沒有,”她說,“我無法相信。” “哦,天冷下來時你跟我到隧道裡去看看,你會見著許多。剛開頭看上去沒那麼厲害,然而,弄到後來卻不得不截肢。一天晚上我把一個傢伙拉出來,送進了醫院,等我再次見到時,他的雙腿都沒了。” “那你怎麼負擔得起呢?”托伊問,想起了她自己試圖幫助那些貧困的家庭時遇到的問題。接著,她記起喬伊尚未結婚,事情就容易多了。 他漲紅了臉,局促不安起來。 “我化費不多,瞧,”他最後說,“我自己沒租房子。我睡在我叔叔家的沙發上,每個月給他們一點點錢。” 他的肩膀又開始抽動:“在我看來,總得有人做這事。總不能讓人們挨餓受凍。” “聽上去我們有許多共通之處,”托伊說,“我盡我所能去做。雖然做的並不多,但使我感到很愉快。” “無家可歸的人嗎?”喬伊問。 “你還是小心點,”他告誡道,“這不是你這樣的女士該插手的事。瞧,他們中有些人腦子不正常,會幹某些蠢事。不久前的一天夜裡,嗯,有個蠢貨踢了我的肚子一腳。不過,沒什麼惡意,只是神經有毛病。” “噢,我不跟無家可歸者打交道,”她告訴他,“我只是試著幫助那些貧困的家庭和我任教那個學校的孩子。” “那就好。” 他如釋重負地說,“這麼說,你幫助孩子們?我敢打賭,你一定乾得很出色。” 他想了會兒,接著說:“沒錯,我想像得出。孩子們會喜歡你,會喜歡你的眼睛,你那漂亮的紅頭髮。” 托伊激動地凝視著他。他倆真像,她心想,兩顆不約而同地在失望之河中逆流而上的靈魂。不過,她的新朋友說得對。幫助孩子是她所擅長的。跟有精神病和無家可歸的人打交道則是喬伊這樣的男人的事,尤其在紐約這麼個亂嘈嘈的城市。 “我們走吧。” 喬伊最後說,扔了幾張鈔票在桌子上。走到酒吧前部,他停住腳,指著托伊的胸口:“看見她T恤上的字了嗎?” “看見了,”他們喚做斯努帕的那個偵探說,他伏在桌上,醉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那又怎麼樣?” “這不是任何別的天使,斯努帕。她是我的加州天使。瞧仔細了!”托伊和喬伊一離開酒吧,斯努帕便高聲大笑:“嘿,你們知道什麼,克雷默給他自己找了個天使。我也要找我的天使去了。” 說完,他抬起腳,搖搖晃晃地出了酒吧。 傑夫走到蒙特洛斯旅館的登記台,詢問托伊·約翰遜的房間號。 “約翰遜夫人這會兒不在,”旅館職員說,“你要留個口信嗎?” “不,”麥克唐納說,“你們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嗎?”那人瞇起眼睛打量著記者:“我們不盯客人的梢。” “噢,對對對。” 麥克唐納說著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他的記者證。 “我是CNN,有線新聞網的。你能描述一下約翰遜夫人的特徵嗎?這很要緊。” “哦,”他說,“約翰遜夫人相當漂亮。一頭長長的紅發,綠眼睛,還有,我想……”那職員停住話頭,伏在台子上。那記者沒等他說完,就朝門廳那一頭掛在牆上的電話機奔去。 一聽到紅頭髮,麥克唐納便明白了。一切都解開了:謊稱那家子烏虛有的電視台打電話,那女人之所以那麼急切地想得到錄像帶。麥克唐納扔了幾個硬幣進投幣電話,撥完了號後便迅速掛斷了電話。一秒鐘後,他跟聯邦調查局紐約分局通上了話。 “你們跟警察一起在調查堪薩斯案件,那個焚燒學校的女嫌疑犯,是吧?”麥克唐納停住嘴,看了看身後,繼續說:“好,要是你們馬上派幾個人到蒙特洛斯旅館來,我想你們會逮住嫌疑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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