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加州天使

第10章 第九章

托伊在公園裡走著,穿過潮濕的草地。 天已經黑了,她有些害怕。不知怎麼的,她就走丟了,找不著大路了。 經過一片樹林,她瞧見遠處有一巨大、朦朧的黑影,便朝那個方向走去,心想那是一幢樓或什麼建築物。等她走近一看,卻是孩子玩的旋轉木馬。她停住腳,月光下那些彩色的木馬栩栩如生,她不禁看得有些呆了。接著,她聽到了樹葉的“沙沙”聲音和另一種奇怪的聲音,但她聽不清後者來自何方。 她屏住呼吸,諦聽著,聽上去像是一個孩子的哭聲。她繞著旋轉木馬跑了一圈,卻發現那聲音更微弱了。搞不清聲音是從哪裡發出的,最後托伊索性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側耳聆聽著。 又聽見了,聲音細弱、壓抑,聽上去分明像一個孩子的啜泣。托伊走兩步,又停下來聽一聽,繞著旋轉木馬打轉轉,每次都擴大一點“包圍圈”的範圍。在右方,離旋轉木馬大約八九英尺遠,她發現聲音比較大。雙膝跪地,托伊爬行著,摸索著,但還是什麼都沒找到。驀地,她愣住了,清晰地聽到了那聲音,一種奇怪的迴聲,彷彿來自井底。

接著,她看見了它——一個直徑大約十八英寸的地洞。洞旁邊有一塊金屬的蓋板,托伊立即想到那洞可能跟排水溝相連。把頭伸進洞口,托伊清楚地聽見了那聲音,幾乎不像是人發出的,而像低低的嗥叫。 她又一次愣住了,心想那可能是隻狗不小心掉進了下水道。甚至還可能是一隻患有狂犬病的狗,一度是某個家庭的寵物,由主人牽著招搖過市,而今已不再得主人的歡心。不管有沒有狂犬病,這都會使一條狗變得凶狠。她當然不想把手伸進去,自找倒霉。 接著,她又聽見了那聲音。與其說像嗥叫,這聲音還不如說像刺耳的呻吟。她從洞口縮回腦袋,抬頭環顧著四周的樹林和綠葉。中央公園裡各種各樣的動物都有,她對自己說。那可能是只浣熊,一隻松鼠,甚至還可能是隻貓頭鷹。那古怪的聲音依舊不斷傳來。再接著托伊聽到似乎哽住的“咯咯”聲,伴隨而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有人在那兒嗎?”她朝鑿井裡喊道,好奇心戰勝了恐懼。 “救救我!”那聲音細小、嘶啞。 是真的聽到了那聲音,還是她的耳朵出了毛病?托伊問自己。這時,刮來一陣猛烈的東風。她能聽見遠處的警笛聲和汽車喇叭聲。一架噴氣式飛機從頭頂劃過。也許,那隻是她的幻覺,以為那聲音是從地洞裡發出來的。 “餵,”她又喊道,“能聽見我的聲音嗎?大點聲!” “救救我,”那細小的聲音哭叫道,“求你了,我要媽咪!”托伊伸手朝井底摸了摸,手碰到了似乎跟井相連的什麼金屬玩意兒。背過身子,她手攀住井沿,下半身鑽進井裡,雙腳在井壁上試探著。如果她沒弄錯的話,她心想,先前她手碰到的那玩意兒是供人上下的金屬梯子。 托伊腳踩在金屬梯子上,往井裡更深入了一步。現在,她能清楚地聽見那是一個人的聲音,並且肯定是一個孩子。

“我下來了,寶貝兒。” 她說,“堅持住,等我下來救你。” 越往下深入,托伊便感到身子越局促。儘管洞口的直徑似乎有十八英寸,那梯子使得井裡面要小好幾英寸。要不是托伊身材苗條,她明白自己恐怕都鑽不進去。井壁緊貼著她的身體,使她感到一種幽閉的恐怖和驚慌。但是,那孩子又在啜泣了,她的呼吸是如此的吃力,每呼吸一下就好像有人在拉鋸似的,當托伊快到達底部時,似乎能聽見流水聲,她慌起來,怕孩子會被淹死。 “你在水里嗎?”她大聲叫喚道。 “是的,”那聲音說,“救救我!我出不去,我得吃藥。” “好的,放鬆!我來了!”托伊說。井底黑黑的,她什麼都看不清,但她知道她已經接近那孩子了。 孩子似乎就在她下面。

“我把手伸下來夠你,”托伊說,“你看見了,就抓住。” 托伊靠在井壁上,但井壁太窄了,她無法伸長胳膊去夠那孩子。她吸了口氣,竭力把自己縮得跟一隻球似的,手伸向黑暗。 “我伸下來了,”她說,“你能看見嗎?” “看不見。” 那聲音說。 托伊的手像鐘擺似的來回揮舞著,希冀能引起那孩子的注意。終於,她感到一隻滑膩的小手拂過她的手掌,而後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別鬆開,要不我會找不著你的,”托伊說,“你叫什麼名字?” “露茜。” 她虛弱地回答。 “好,露茜,”托伊鎮靜地說,“我這就沿著梯子往上走,把你拉上去。你要找准梯子的踏腳。” “我……我快要掉下去了。” 那孩子的呼吸更粗、更吃力。她懇求道:

“求求你,把我救出去。我喘不過氣。我……我哮喘發作了。” “堅持住!”托伊說,邊憑藉著空著的那隻手往上爬,邊猛地一拽孩子的手。由於靠一手支撐全身的重量,那一側的肌肉生生的疼,但托伊顧不得這一切。孩子病了,在發哮喘。她得送她去醫院。 “你找著踏腳了嗎?”她問。 “我想是的。” “好,我們接著往上爬。” 托伊說完,再度使勁地一拽孩子的手,又登上梯子的一級。 “我……我站不住了,”那孩子說完,身子一軟,吊在托伊的手上。 托伊拼命地拉住孩子。儘管那孩子並不重,但托伊自己體重極輕,地球引力使得那孩子對托伊來說沉得跟一塊石頭似的。她想爬到孩子的下面,將孩子扛在肩膀上,可井太窄了,沒法這麼做。

“露茜,”她說,“你得幫幫我。你準備再試一次嗎?”沒有回答。 托伊的心臟劇烈跳動,不是由於吃力,而是由於恐懼。孩子昏過去了,她心想,也許是由於缺氧的緣故。肯定是,誰知道這可憐的小東西被困在冰冷的排水溝裡有多長時間了。飢餓,脫水,都可能致使她昏迷。 托伊的動作更慢了,竭力不讓金屬梯子擦傷失去知覺的孩子。每往上攀登一級,托伊都要付出艱苦的努力。由於用力過度,她的胳膊此時開始顫抖,她真怕自己抓不住,孩子會掉回洞底。底下可能是水道,也可能是陰溝,還可能是地下井。要是這會兒她任由孩子掉下去,在失去知覺的情況下,托伊明白孩子八成會淹死。 終於,托伊看見了一星光亮,她意識到自己成功了。自己先鑽出洞,而後她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拉了出來。儘管滿臉污泥,托伊還是能估摸出孩子的年齡在八九歲。她原以為她還要大一點,因為她說話簡明扼要,頗為得體。

就在這時,一縷月光透過樹叢照在孩子身上,托伊看得更清楚了,只見這蓬頭散發、滿身是泥的小女孩似乎穿著一身連衫褲,外罩一件白色的長袖上衣。 她腳上是一雙式樣別緻的皮鞋,白色的短襪剛及腳踝,襪口飾有花邊。托伊還看見她滿頭的捲發上纏了不少落葉和小細枝,嘴唇發青。 她是因為大腦缺氧導致昏迷的,托伊意識到。她立即站起身,抱起軟綿綿的孩子拔腿飛跑。跑著跑著,托伊一個趔趄,絆倒在一株盤根錯節的大樹上,身體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厚厚的落葉上。自身和孩子的重量,加上一股衝力,使托伊像坐在雪撬上似的滑下山坡。 滾勢一減,托伊趕緊起身手腳並用地爬上山坡,去抱那孩子,累得她氣喘吁籲、精疲力竭。就在這時,那小女孩的眼睛睜開了。

“堅持住,露茜,”托伊對她說,“我們快到了。” “我要媽咪,”那孩子邊說邊“呼哧呼哧”地喘氣和咳嗽,“我要我媽咪。我不跟陌生人說話。” “這沒錯,”托伊耐心地說,“可我想幫助你。你能告訴我怎麼回事嗎?” “他們把我帶到這兒。他們逼著我來。他們把我從主日學校帶了出來。” “誰把你帶出來的?”托伊問。 “壞人,”孩子說,眼裡閃過驚恐之色,小小的身體抖得厲害。 托伊把孩子摟在懷裡,邊說邊搖晃著她。 “哦,寶貝兒,”她說著,摸摸她的頭和背,“我馬上帶你去看醫生,把病都治好。現在一切都沒事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突然,那孩子又是打又是踢,想要掙脫她的懷抱,呼吸比先前更急、更粗。托伊溫柔但牢牢地抱住她的小身子。

“我在這兒。誰也不會來傷害你,我不會讓他們這麼做的。” “不,”孩子尖叫道,“讓我走。你跟那些壞人一樣會傷害我的。” “瞧,”托伊試圖再次抱起她,並曉之以理,“我是一名教師。你知道,一位教師決不會傷害你的。我要帶你回家,幫你找到你父母。” 眼見孩子依舊不停地掙扎,托伊換了種說法:“我是你的守護天使,怎麼樣?你聽說過守護天使嗎?寶貝兒?他們是當你陷入困境時上帝派來幫助你的天使。這意味著我有神奇的力量,能使一切轉危為安。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你能做到嗎,嗯?”小女孩望著托伊的眼睛,點點頭,沒說話。托伊於是又抱起她朝前走。 她一邊走一邊愛戀地安慰著女孩,給她唱歌,直到再次走出那長滿青草的小山丘。但孩子在托伊懷裡卻無法放鬆,由於呼吸急迫而胸口一起一伏的。

托伊不知怎樣才能走出公園,而懷裡的孩子卻越來越沉,越來越沉。她不能這樣沒完沒了地走下去,她們會離公園出口越來越遠的。 她輕輕地把孩子放在草地上。她們得有個計劃,得找准方向。 “寶貝兒,”她對小女孩說,“請告訴我有關壞人的事。” “壞人……他們來了……我跟我媽咪一起上教堂,他們把我從主日學校帶走了。可我媽咪沒在那兒,我在操場上玩。他們……他們抱住我,把我帶走了,所以我找不著我媽咪。” “他們傷害你了嗎?”托伊感到一陣恐懼。孩子被綁架了,就從教堂的院子裡。她也許被強暴,被凌辱了。誰知道她慘遭了什麼樣的暴行。 “他們……偷了我的襯褲……我撒了尿。我忍不住,”她哭道。 “於是,他們打我……踢我……把我扔進了那個洞裡。” “他們偷了你的襯褲後,”托伊慢慢地說,“摸你那裡了嗎?有沒有放什麼東西進你裡面?還做了什麼別的傷害你的事?”小女孩搖搖頭,呼吸急迫。 突然,小女孩的身體往草地上一倒,小腹隆起,全身發僵。她又開始拼命地尖叫。 “別,”托伊說,“別叫,你沒事,我在這兒。” 她又抱起女孩往前走,竭力想透過樹叢發現建築物甚麼的,以便認出出公園的路。最後,她到了一塊空地上,似乎聽到了汽車駛過的尖嘯聲。幾秒鐘後,她看見了大街,不禁喜出望外——終於得救了。好幾輛黃色的計程車飛馳而過,都有客人。托伊走到馬路邊,想攔一輛過路車,但誰也不停。幾分鐘後,來了一輛黑色的長身高級轎車,托伊擋住它的去路,揮舞著空著的那隻手。司機搖下車窗,伸出腦袋:“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故了嗎?” “是的,”托伊說,幾乎栽倒在車門旁,懷裡仍抱著那孩子,“我們得送她去醫院。她在一家教堂的院子裡被綁架了,綁架者把她扔進了一個排水溝。” “把她放在後座,”那人說著,走到後面替她打開車門,“你是她母親嗎?” “不是,”托伊邊說邊彎腰輕輕地將小女孩放在豪華的天鵝絨座位上。 “我們馬上就帶你去看醫生,寶貝兒,”她對她說,“你會好起來的。我向你保證。” 托伊的目光越過女孩的頭頂。驀地看到一個老頭坐在一角。他探過身子想說什麼,露茜搶在他前面說話了。 “你真漂亮!”她對托伊說,雙臂仍緊緊地箍著托伊的脖子。 “守護天使是不是就像童話裡的公主?你真的是一位天使嗎?” “我試著做,”托伊邊說邊微笑著親親她的前額。接著,她沒理陰影中的那人,迅速轉過頭對司機說:“帶我們去最近的醫院。” 托伊手伸向車門把手,想關緊車門,突然,眼前一黑,身子往下沉,往下沉,彷彿被吸入了太空。 托伊接下來所記得的便是白色的、炫目的燈光。這燈光是如此的亮,亮得刺眼,刺得她睜開雙眼又趕緊合上。她聽到“嘟嘟嘟嘟”和“滴答滴答”的聲音,只覺得冷,冷得厲害,雙臂一陣刺痛。強睜開眼睛,她看見鐵欄杆,有那麼一小會兒,她還以為自己在監獄裡。 “歡迎回來。” 一位身穿上過漿的白色護士服的女人說。 “我在哪兒?”托伊說著,激動地環顧著房間。 “發生了什麼事?” “你在羅斯福醫院。你是被救護車從中央公園送到這兒的。你失去知覺有一會兒了。” “那小女孩在哪兒?她好嗎?找到她父母了嗎?” “什麼小女孩?”那護士說,驚訝地睜大眼睛,“他們把你送進來時,沒人跟你在一起呀。你在說什麼?” “我怎麼了?” “護士長打電話給埃斯特班醫師了,”那護士說,“我去看看他到沒到。你前兩天在這裡住過,是嗎?我記得你。” 那護士走了出去,但托伊透過玻璃可以看見她。她還能看見台子和坐在台子後面的幾個護士,她們邊監視一排一閃一閃的屏幕,邊交談著什麼。托伊的兩隻胳膊上都插著針頭,通過管子與掛在架子上的輸液瓶相連。她一隻手慢慢移到胸口,摸到了心電圖描記器。她又成了重點護理的對象。她真想大叫。她又被這該死的機器給捆住了,她得去找那孩子,弄清楚她到底受到了什麼傷害,現在是否平安。 門“砰”地開了,埃斯特班醫師走了進來。 “約翰遜夫人,”他注視著她,一雙黑眼睛充滿了同情,“你醒來了,我很高興。你感覺怎麼樣?” “我感到冷,”托伊說,“我想出去。” “我會讓護士給你拿一條毯子來的。你的血壓還很低。” 他頓了一下繼續往下說,語調嚴肅而關切,“你的心髒病又發了。我很同情。據我們所知,你是在中央公園的一輛馬車裡昏過去的。駕車人發現後,試圖把你救醒過來。當無濟於事時,他便打電話給急救中心。正當他們開始給你做人工呼吸時,你的心髒又自動恢復了跳動,幸好他們在你的手提包裡發現了你出院時繳費的收據,所以把你送回了這裡,醫院的人往我家裡打了電話。” “有個小女孩跟我在一起,她被綁架了。請你了解一下她怎麼樣,行嗎?”埃斯特班醫師凝視著托伊的眼睛。接著,他放下床欄杆,坐在床沿上: “聽我說,約翰遜夫人,沒有什麼小女孩。你是獨自一人坐在馬車上。警察擔心發生了什麼刑事案件,頗為仔細地訊問了那個駕車人。他說他看見你獨自一人在公園裡漫步,便拉你乘他的馬車。你坐上了馬車,過了一陣子,他聽見有動靜,回頭一看,見你低著頭,一開始他以為你睡著了。於是,他繼續趕車,因為這看上去沒有什麼異常。許多人在馬車上都會打瞌睡。接著,他聽見背後'咕咚'一聲,便又回過頭。這回他瞧見你從座位上滑落,倒在馬車踏板上,不省人事。” 托伊拼命搖頭。她記得坐在馬車上,但她還記得跟那女孩在一起。這回可能跟以前一樣,當她的心臟停止跳動時,她就不知怎麼的被派去幫助孩子了。 “我得離開這兒。我得去看看那女孩是否平安。我答應她的。” “別,”他說,“別再這麼做!我已經打電話給你丈夫。他深為憂慮。” 肯定會這樣的,托伊痛苦地想。他也許還為她在精神病院預訂了房間。 “我沒事,埃斯特班醫師,”托伊說,“我要出院,你可以把這些管子從我胳膊上、還有這描記器從我胸口拿掉。你要是不拿,我自己來。” 托伊試著想坐起身。埃斯特班醫師輕輕地把她推回床上。 “我們可以把你留在這兒,”他說,眼裡閃過一絲威脅的神色,“請別僅僅為了救你的命而把我們送上法庭,受到法律的製裁。” 托伊臉色發青。她明白他在說什麼。有斯蒂芬的協助,他們可以把她拖到法庭,宣布她無行為能力。於是,他們就可以對她為所欲為,拿她當實驗室的老鼠似的,檢查呀,探測呀,觀察呀,從而得到心理滿足。 埃斯特班醫師看出了她的苦惱。他還從她眼裡看到了決然的神色。 “我們就快接近答案了,”他對她說,“如果你現在離開,不讓我們替你治療,你極可能會死。只是個時間問題。” “你說你快接近答案了,”托伊尖銳地說,“怎麼個接近法?” “我想這是一種並發症,”他說,“這正是你的病很難診斷的原因之一。當你生心包炎時,你的心肌極可能受到了削弱。一次事件之後,還不足以立即發現,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虛弱會越來越明顯。” 他停住嘴,盯著托伊:“你能聽懂我的話嗎?你得明白你的病情的嚴重性,這很重要。” “接著說。” 托伊說。 “我幾乎可以肯定你患有一種罕見的神經紊亂症。它介於睡眠窒息症和嗜眠症之間。你聽說過睡眠窒息症嗎?”托伊搖搖頭。 “好吧,”埃斯特班醫師解釋道,“這種病在患者睡著時會導致呼吸暫停。症狀持續僅僅幾秒,但極為危險。而患嗜眠症的人呼吸不停止。他們只是不合時宜地入睡,有時一天中會睡著好多、好多次。在大多數情況下睡前沒有先兆,並且在他們醒來後,很少意識到自己睡著了。也就是說,他們在談話、開會等等時會打盹。”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正要解釋這點,”他說,“不知怎麼的,你的大腦向心臟發送電脈衝,致使心跳突然停止。接著,過了一小會兒後,還是由於這同樣的電脈衝的激發,你的心髒又恢復跳動。但我們尚沒弄清楚這種情形隔多長時間會發生一次,每次的情形是否總是相同。儘管今晚你的心臟顯然是自發恢復跳動的,但我們吃不准以後是否還會如此。如果我們不管的話,下次再發生這種情形……”他掉過視線,“還要我多說嗎?” “你的意思是我會死去。” “是的,約翰遜夫人,這正是我要說的。不過,我正在跟別的專家商討此事,我想我們會找到解決的辦法的。我們想給你裝一個起搏器。這只是個相當簡單的手術,而我差不多能肯定它能防止問題的發生。” “那樣,我的心臟就不會再停跳了,對嗎?”托伊問。 “正是這樣。” 埃斯特班醫師朝她微笑著說。 托伊毫不猶豫地說:“我不要裝。” 埃斯特班醫師的臉繃緊了:“別這樣,約翰遜夫人,我只是試著向你解釋你的病情有多嚴重。為什麼你寧可冒著生命危險,而不肯做這麼一個簡單的外科手術?” “我沒法解釋,”她說,“再說,你也不會相信我。只要告訴我一件事。斯蒂芬來嗎?”他避開她的問題:“要我替你接通他的電話,你自己跟他說嗎?” “不,”托伊說,斷定她丈夫現在正在途中。她得在他到這里之前離開醫院。他肯定會堅持要他做手術,那樣一來,那些夢就不會再來了。她決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她明白事情一定會這樣。如果說她冒生命危險只能再救僅僅一個孩子,那麼她得考慮考慮是否值得冒這個危險。 “我現在就想離開。” 埃斯特班醫師沉著臉,他的耐心正在漸漸失去:“我已經安排你明天做手術。再者,我向你丈夫保證——”托伊霍地坐起身,一把拔掉了胸口的心電圖描記器。然後,她正視著那位醫師:“埃斯特班醫師,我丈夫和我已經分居,而我是一個成年人,能夠自主地作出決斷。我不會在手術單上簽字,你只是在浪費時間。” 儘管沮喪,埃斯特班醫師還是決定跟她講道理:“你丈夫是一位醫師。我相信你知道起搏器的作用。它會調節你的心跳。一旦安裝了起搏器,你就不會再發生問題了。你就可以過正常的生活。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手術。只要住一星期,你就可以出院。” 托伊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目光再度轉向他。 “不!”她大聲說,幾乎是在叫喊。她有一種強烈衝動:離開這個醫院,離開這個房間,擺脫她丈夫和埃斯特班醫師。不管在公園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她都得弄清楚,她得去找那女孩,得如她曾經答應的那樣,保證她平安無事。托伊記得最後一個情景是她將她放在一輛長身的黑色的轎車後座上。她搞不清那司機是誰,他在什麼地方把女孩接走的。甚至,他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個綁架者,而托伊卻像個傻瓜似的把孩子交給他。 “如果這是你的最後決定,”埃斯特班醫師說,“那我除了尊重你的決定外,別無選擇。但我得告訴你,你作出的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是你這輩子最大的錯誤。你是一位美麗的年輕女子,風華正茂,毫無正當理由不接受一個簡單的手術。” 說完,他轉身離開房間。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瞥了托伊一眼:“等我下次再見到你時,約翰遜夫人,也許你就沒法走了。” “為什麼?是因為我丈夫會把我鎖起來嗎?” “不,是因為你死了。” 話音剛落,他便無聲息地走出了門口。 托伊望見他走進護士辦公室,搖了搖頭,等著護士把她的病歷遞給他。 在草草掃了幾眼後,他便把病歷表摔在台子上,消失在樓梯口。 亞特蘭大這年的秋天反常的暖和,但在帶空調的新聞間裡卻涼嗖嗖的。 三十五歲的傑夫·麥克唐納,一位從《洛杉磯時報》新調到有線新聞網的記者,正在新聞編輯室值夜班。這時,他的頂頭上司斯坦·菲爾德走到他的桌子旁站住了。斯坦五十歲,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資深記者。他個頭不高,並微有些禿頂,是一位非洲裔美國人,喜歡穿白襯衫和背帶褲,工作時老是擼起袖子。麥克唐納離開《洛杉磯時報》是因他想改行轉向電視。 “瞧瞧這個,麥克,”菲爾德說,“是我昏了頭,還是我們確實見過這個女子?我是說,最近,可能就是前幾天。” 麥克唐納帶上眼鏡,掃了一眼那張紙:“這是從哪兒來的?紐約局?” “你說對了。看上去就像剛從波提切利的畫中走出。光瞧這圖片還沒有完整印象,好好看看這描述:紅發,綠眼,肌膚勝雪。” 麥克唐納意識到自己所看的是一張計算機合成的素描。那張臉美得攝人心魄:精緻的五官,高高的顴骨,線條柔和的嘴唇。 “你知道嗎,”麥克唐納說,“我想你也許是對的。她看上去挺面熟的。相貌驚人,你不這麼認為嗎?”他為她的頭髮所吸引,髮捲紛紛從臉龐飄向腦後,似欲從畫中走出,乘風飛去,以免被人們逮住:“你手頭還有別的什麼?” “一位八歲女孩今天早上從曼哈頓一所教堂的院子裡被兩個男子綁架,一會兒前才找到。那兩人顯然試圖強暴她,然後把她丟進了一條排水溝。州參議員羅伯特·魏斯巴思和他的司機看見這位女人抱著這孩子從中央公園裡奔出,便剎住了車。這女孩正患著哮喘。” 菲爾德停住嘴。他的兒子曾經得過哮喘,到十二歲時才好。但那之前是一段多麼漫長艱苦的歲月啊。記不清楚有多少個夜晚,他被兒子那急迫、粗重的呼吸所驚醒,夜不成寐。 “驚嚇和寒冷的污水的刺激,使小東西得了感冒,引起哮喘嚴重發作,處境危急。倘若不是這位女人發現她,她很可能死了。” 菲爾德明白這一切。每次他兒子得了感冒,便會逐步升級為肺炎。哮喘使得支氣管發炎紅腫,導致肺部積液,極為危險。 菲爾德繼續說:“這位女人將孩子放進轎車後,便消失了。一個精彩的故事,你不這麼認為嗎?一位樂善好施者,不求圖報,做完了好事後便銷聲匿跡。我喜歡這種味道。” “等一下,”麥克唐納邊說邊舉起雙手,接著,他像個瘋子似的在辦公桌上的那堆紙中翻找著。 “孩子,漂亮的女英雄不見了。幾天前也有這麼一則報導。來自堪薩斯。我們有剪報。” 終於,他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UPI關於那場學校火災的報導。 “找到了。” 他揮舞著手中的複印件說。 “你找到了什麼?”菲爾德問,越過麥克唐納的肩膀朝下望。 “沒什麼,”麥克唐納開玩笑說,雙手遮住那張紙,“要是我把這拼到一起,這就是我的了,對嗎?你得答應我不把它拿走給別人。我近來所撿的不過都是些殘渣。” 菲爾德捧腹大笑,拍了拍另一個人的背:“你們這些狡猾的白小子以為你們可以到亞特蘭大來,得寸進尺。小子,你到這兒來是想發跡吧?”麥克唐納確實挺喜歡菲爾德。不僅如此,麥克唐納還尊敬他。他是個了不起的記者。 “別叫我小子,”他說,試圖裝得一本正經,“你竟敢稱一位白人為小子,我要告你,老兄!這是歧視!”菲爾德再次哈哈大笑。接著,他突然收住笑聲:“給你五秒鐘,麥克唐納。” 那位年輕些的記者在椅子裡轉了個身,迅速把那篇文章遞給菲爾德。接著,他轉回原位,雙手相握擱在後脖頸上,臉上露出洋洋自得的表情:“聽上去就像你的波提切利,是吧。” “嗯,沒錯,是像。” 菲爾德說著,舔舔嘴唇,“沒有照片嗎?” “沒照片,老兄。不過,正如我所說的,我想我們有她的膠片。” 麥克唐納只覺得胃裡直翻酸水。他復制了錄像帶,將它賣給了紐約的一家電視台。 這會兒他的感覺就像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如果兩者是同一個人,而菲爾德想將兩件事湊到一起,給他的無名英雄搞一個特別節目,那麼傑夫有可能第一次獲得露臉的機會。可要是被紐約的那家電視台搶了先,他便萬事休矣! “好,”菲爾德平靜地說。儘管沒有表露出來,但斯坦·菲爾德內心挺激動。而他可不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那麼多年過去了,經他手報導的故事太多了,他連眉毛都不曾動一動。但突然出現了一位如此美貌的女英雄,救了孩子卻悄然隱退。嘿,這或許值得他為之激動,他對自己說。 “趕緊把這整理核實一下,”他對麥克唐納說,轉身回他的辦公室,“我們還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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