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加州天使

第9章 第八章

托伊住進了出院後看見的頭一家旅館。這家旅館叫蒙特洛斯,就是前一天斯蒂芬向她提到的他住過的那家。進房間後,她脫去衣服,換上浴衣,喚客房侍者給她送一桶水,一隻火腿三明治。但等東西送到時,她已累得不想吃了。 週六上午醒來時,她已恢復精神,興致很好。她剛想給住在布魯克林的西爾維婭打電話,告訴她她所知道的有關堪薩斯火災的消息。但隨即便猶豫了。跟斯蒂芬一樣,西爾維婭也是個根深蒂固的現實主義者,雖則是個好人但玩世不恭。不過,另一方面來看,她對自己說,不管是西爾維婭還是斯蒂芬,也許並不比大多數人頭腦來得更封閉。如果沒有證據,誰也不會相信她的故事,而一個小孩的模模糊糊的回憶不足為憑。斯蒂芬已經證明了這點。

他們會說,孩子受了傷,又受了驚嚇,記不清他那天所見到的真實情景。一切只是場誤會,是他認錯了人。 正如她在上大學時準備論文那樣,托伊意識到必須將她所發現的材料記錄下來,並加以整理作為證據。這樣,即使是一個百分之一百的玩世不恭者也無可爭辯。 拿出一疊紙,托伊試圖記下事情的發生經過。首先,她必須駁斥斯蒂芬的理論,說什麼她也許是坐飛機去堪薩斯的,而要做到這一點,惟一的辦法是找到一位目擊證人,證明她從醫院裡出去那段時間裡見過她。等這個問題解決了,她才能進入下一步。 她拎起話筒,給那家餐館打電話,描述了那個侍者的特徵,想著大概能從他那裡得到一張書面證明。 “聽上去像托尼·希爾德戈,”電話里傳來一個粗啞的女聲,“托尼這會兒不在。他的班頭要從午餐時間開始。”

“我明白了,”托伊趕緊說,惟恐那女人掛斷電話,“那我在那裡時你們叫來的那個警官呢?我是那個沒穿鞋子的女人。你知道的,就是付不起咖啡錢的那個,還記得嗎?” “嘿,女士,要了食物而付不起錢的人很多。” “那位警官呢?”托伊毫不氣餒,“我敢肯定他常去那兒。我想他姓克雷默。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嗎?” “喬伊?”那女人“咯咯”笑道。 “你說是喬伊·克雷默?他不是真正的警官。不管怎麼說,不是紐約警局的。他在交通局工作。” “喬伊·克雷默是個好人,怪人,”那女人說,“想起來,他可真是個樂善好施者。你瞧,每當我們這兒來了乞丐,沒地方可去,我們就叫喬伊來。他說他不介意。他甚至把名片分發給了這一帶的所有商家。只要我們打電話叫他,他馬上就會趕過來,把問題替我們解決了。而那些正式的警官,咳,他們才不會為這類事兒操心呢。”

“你知道怎麼才能找著他嗎?”托伊問,從電話裡她能聽到背景傳來的現金出納機的響聲和一個粗嗓門。 “瞧,女士,”那女人倉促地說,“我這兒還有事呢。” 說完,她立刻掛斷了電話。 托伊給搞糊塗了。她一直以為那人是位正式的警官,但她隨即想起許多部門的人也穿制服。她查到交通局的電話號碼,接線員給她轉到了星期六還開著的惟一的一間辦公室——管工作安排的督察辦公室。 “我找一個叫喬伊·克雷默的人,”她說,“他是你們這兒的一位工作人員。我有急事找他,我是他加利福尼亞的一位親戚。” “等一會兒。” 那人說,幾分鐘後,他又拿起了電話,“好了,我們來看看。我們這兒有姓科恩威爾的,有姓克雷默西的,有姓凱曼的,有姓克德威爾的,對了,有一個叫查爾斯·克雷默的,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嗎?”

“不,”托伊說,“他的名字叫喬伊。” “哦,”那人說,“我在這兒乾了有十年了。我所聽到過的惟一一個叫喬伊·克雷默的人死了。那可真是個能幹的傢伙呀,告訴你。” “他死了?”托伊迷惑地說,“一定是有些誤會,前兩天我還見過他呢。大家都知道他,他在空餘時間裡幫助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你也知道,諸如此類的事。” 那人笑出聲來:“真有趣,但聽上去就像是老喬伊,願他安息。他總是給人家錢或別的什麼東西。正如我所說的,他是個極為正直的傢伙。但聽著,女士,我敢保證這不會是同一個喬伊·克雷默。瞧,一個瘋子在火車上突然狂暴地向人群開槍,喬伊想制止他,但那人開槍打死了他。你聽說過這回事嗎?所有的報紙都登了。”

“沒有,”托伊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是二三年前的事吧。確切時間我也記不住了。” 托伊謝了那人,怎麼也對不起來,比先前更糊塗了。但紐約是一個大都市,她提醒自己,那家餐館收銀員搞錯名字也是完全可能的。 托伊洗了個澡,穿戴好之後,決定出去透透新鮮空氣。等到十二點左右,再到那家熟食店去看看能不能從那侍者手裡得到一份書面陳述。 幾分鐘後,托伊走出旅館,踏進早晨清爽的空氣裡。她沿著大街往前走著,突然,她感到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頭。 “我想那是你,”一位男人的聲音,“嗨,你怎麼樣?”她轉過頭,呆住了。站在她面前,離她所住旅館才不過幾步遠的正是那位神秘的喬伊·克雷默。他看上去跟她昨天在餐館見到他時一模一樣,穿著制服,帽子戴得微微有些靠後,俊秀的臉上掛著開朗、友好的微笑。直到這時,托伊才看見他衣袖上所戴的“交通局”的臂章。

“我真不敢相信是你,”她說,“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怎麼會認為我在找你?”他說,“是你找到了我。” “不,”托伊搖了搖頭,“你不明白,我剛給交通局打過電話找你。他們說從沒聽說過你。他們所知道的惟一的喬伊·克雷默已經死了。” 他“噗”地笑出聲來:“你怎麼想,我看上去像個死人嗎?” “當然不。” 托伊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你瞧,”他說,“我的全名叫查爾斯·約瑟夫·克雷默,但也叫喬伊。那個管工作安排的老傢伙總是把我和我的堂兄搞混。” “就是被殺的那位?”托伊問。 “唔。” 喬伊說,“真不幸,是吧?這傢伙還有家有室的呢。” 他察看著托伊的神色,而後說:“你要幹什麼?幹嗎找我?”她怎麼向他解釋呢? “你能給我幾分鐘嗎?”她問,“你對我那麼好,我想請你吃午餐。”

“好吧,我顯然無法拒絕這樣的邀請。” 他說著,朝她眨眨眼睛,然後,他走近一步,挽起托伊的胳膊,兩人一起沿著大街繼續朝前走去。 女侍者手裡拿著簿子,站在餐桌旁。她從耳朵背後取下鉛筆,望著托伊: “你想要什麼,甜心?” “一個報復,”托伊說著,跟喬伊交換了一下目光,然後“格格”地笑道:“不過,你們要是沒有的話,我想你可以給我來一份烤牛肉三明治。” 在來餐館的路上,托伊試著向她的新朋友解釋她為什麼要找他。最初她想隨便編一個理由,然而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一切都說了出來。他是一位如此愉快的談話對象,如此的友好,如此的善解人意。在她明白過來以前,她已經把她如何心跳停止,堪薩斯火災,那位男孩,她與斯蒂芬之間的糾葛以及他如何拒絕她等等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接著,她還追溯到頭一次事件,向他訴說了她在主日學校的教室裡見到那個陰鬱的男孩的情景。她甚至告訴了他那個男孩送她的南瓜戒指,她在急診室醒來時如何發現手上戴著它的事。

“你所說的在我看來並不那麼古怪,”他說,“我的意思是,儘管這樣的事很不尋常,但我相信。” 他的臉“唰”的一下紅了,好像他突然感到有些難為情,“奇蹟和諸如此類的事。嗨,法國的那個地方怎麼樣?那地方叫什麼來著?洛德斯還是什麼?好啦,你去那兒吧。那個地方一直有奇蹟發生。” “不過,這還是有點區別的。” 托伊說著,深深地嘆了口氣,“我想任何人都不會相信我的。” 喬伊背靠在座位上,摘下帽子,撓了撓他那濃密的黑髮。 “聽我說,我有個主意。” 他說,“你為什麼不打個電話給電視台的人?就是那些拍攝火災的人。要是你真的在那裡,我敢打賭他們攝下的錄像裡會有你。要是你能搞到,那你就有了真憑實據。我精明吧?告訴你,喬伊可不是笨蛋。”

“你說得對,”托伊興奮地說,身子朝前傾了傾,“這主意妙極了!高明,真的!如果他們有火災的錄像,也許其中會有我的鏡頭。惟一的問題是,我怎樣才能使他們把錄像給我?” “撒個謊,”喬伊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眼裡露出調皮的神色。 “可別把我想得太壞哦!我並不認為撒謊是正當的。但是,難道一切都非得有個理由嗎?照我看來,沒什麼真正的壞事,只有壞人。比方說吧,要是你撒謊傷害了某個人,那麼,我們要說這是不對的。但這是兩碼事。好了,就跟他們說你在這個城市的一家電視台工作,你想對火災作補充報導,需要那盤錄像。” 就在這時,女侍者又走了過來,把他們的食物放在桌子上。托伊文雅地咬了一口她的烤牛肉三明治,而喬伊則一口就把他的午餐——一隻夾有填料和酸果的火雞三明治咬去了一大半。托伊停下來不吃了,伸出手越過桌子碰了他的手一下。

“你真是幫了我的大忙,”她對他說,“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謝你。” 他嘴裡正含著滿嘴的食物,口齒不清地說:“嗨,你是我的天使,記得嗎?你那天穿的那件T恤上哪兒去了?” “噢,”托伊說,“還在,放在旅館裡了。” “那你為什麼不穿?”他指指她的綠色套裝,搖搖頭說:“你穿那件T卹看上去真漂亮。” “哦,真的嗎?”她頑皮地說。 “真的。” 他說著,報她以愉快的微笑。 “你肯定?”她說。 “你覺得我這身套裝還不如那件便宜的棒球衫?這可是我最好的出客衣服之一。” “是的,”他說,“我喜歡那件T卹。恨不得自己也弄一件,說真的。” “告訴你吧,”托伊說,“你所說的正是我想听的,我保證給你弄一件,怎麼樣?”喬伊從桌上拿起一根牙籤,剔著牙齒,一會兒剔這邊,一會兒剔那邊。 “那太好了,”他慢吞吞地說,“說話算數。” 在餐館門口與喬伊分了手,手提包裡裝著他親筆寫的證明,托伊走在回旅館的路上,打算一到旅館的房間,就按他所建議的那樣,給電視台打電話。 她明白要得到確鑿的證據,接下來得做什麼。她想暴跳,想高叫,這不是一個天使所該做的!但如果她真的是個天使,托伊知道她跟此前所有別的天使都不一樣。如果有“臨時天使”一說,自己就是了。她決定把這天使的事業帶進二十一世紀。而喬伊·克雷默就是那個向她指明她該怎麼做的人。 通過媒體! 如果人們以為飛碟引起了美國公眾的好奇心,托伊心想,那麼,且看他們風聞這個故事後會怎麼樣吧。 薩拉睡在雷蒙德病床旁的一張帆布床上,當他們送早飯來時,她醒了,試圖跟他交談,讓他吃東西。但他只是漠然地望著她,好像沒她這個人似的。 沒別的辦法,她只得餵他,就跟昨天在他的閣樓時一樣。每隔一會兒他便嘟囔著什麼,但她無法聽清他在說什麼。吃到一半,雷蒙德扭過頭去,不肯再轉回頭來。薩拉便把剩下的早餐自己吃了。昨天夜裡他們告訴她,醫師今天上午會來。她一直注意著門。終於,門開了。 留著短短的黃頭髮和一撮小鬍子,羅伯特·埃文斯通醫師看上去比雷蒙德和薩拉大不了多少。這位年輕的醫師也許是精力過於充沛,也許是由於咖啡因的作用飄飄然的,說話的頻率如此之快,以至於薩拉只得不斷地請求他重複所說的話。 “我完全理解你所說的,埃文斯通醫師,”等他終於結束有關孤獨症的專題論述後,薩拉說,“但你怎麼知道他得的就是這病呢?” “我們在他的皮夾裡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有他家里人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我們往他的克薩斯的家裡打了電話。他母親非常吃驚以為他挺好呢,沒想到他又舊病復發。” “她準備來這兒嗎?”薩拉問,知道自己不可能永遠跟他呆在一起。 “這會兒她不能來,”醫師回答道,“似乎她丈夫突然心髒病發作,手頭捉襟見肘。” 那位年輕的醫師的目光一會兒投向眼前這位生氣勃勃的年輕姑娘,一會兒又轉到他病人那陰沉、抑鬱的臉上,來回打量著兩人。兩人看上去極不般配。 “如果你想帶他回家的話,可以帶他回家。” 他最後說。 “你說什麼?”薩拉的嘴張大了,“就這副樣子?你總得做點什麼,讓他改變這副狀態。” “我無能為力。我可以給他開些藥。它們會有效果,但我懷疑。他身體沒毛病,只是患了孤獨病,表現出孤獨症的明顯症狀。” “可他自己甚至連飯都不會吃,衣服都不會穿,話都不會說,”薩拉爭辯道,“他怎麼活?”那位年輕的醫師露出迷惑的表情:“你不是他妻子嗎?” “不是,”薩拉雙臂抱胸,“我是他女朋友。” 那位醫師迅速打開雷蒙德的病歷,翻看著:“自己一個人住,嗯?” “是的,”薩拉說,“他是位藝術家。他在特里比克有間閣樓。” 那醫師走到雷蒙德跟前,坐了下來:“你今天怎麼樣,雷蒙德?你準備從這兒出去嗎?跟我們說說,伙計。告訴我們你腦子裡在想什麼?”就在這時,他們都轉過頭來。雷蒙德說了句什麼。兩人屏住呼吸聽著。 他又在咕噥了,只見他的嘴唇在動。薩拉湊近他的耳朵聽著。 “我的天使,”他低聲說,“我要我的天使。” “我在這裡,寶貝兒,”薩拉說,“我在這裡。” 那位醫師將雷蒙德的病歷表擱在腿上,急切地想把他的話說完:“我們有兩種選擇,要么把他轉到精神病醫院,直到他的病情好轉,生活能夠自理為止;要么你對他擔負全部責任。至於精神病醫院,由於他沒有任何醫療保險,所以只能去州里設的醫院。私人設的很貴。” 他頓了一下,喘了口氣,“由你自己定啦,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開一張出院單,你今天上午就可以帶他回家。” “就這麼辦吧。” 薩拉決心已定,雙臂緊緊抱住雷蒙德的頭,他的頭就抵在她的胸脯上。他稱她為天使。她現在怎麼還能一走了之? “你打定主意了?”那醫師問,“我不願意看到你帶著這傢伙離開這裡,沒過幾天卻發現他走到大街上被一輛大卡車壓在車輪底下或什麼的。在他好轉前,得有人一天二十四小時跟他呆在一起。你絕對肯定你能應付如此麻煩的事?”薩拉死死地盯著那醫師有好一會兒,而後才調轉目光凝視著雷蒙德的臉,臉上的表情立即變得柔和。他就像個孩子,如此無助,如此迷惘。她怎麼忍心讓他們把他扔到精神病醫院這樣可怕的地方?她知道她這麼做過於輕率,她所承擔的超過了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只是,她設法不這麼做。 “那麼,”那醫師說,“接下來做什麼?你要我這就開出院單嗎?” “是的,”薩拉堅定地說,“我會照顧他。該怎麼做確切的我也不知道,但只要他需要我,我保證不會離開他。” 托伊脫掉鞋子,躺在旅館的床上打電話。剛才回旅館前,她在一家文具店停了一下,進去買了些螺簧筆記本,這會兒正攤得滿床都是。突然,對方說了句什麼,托伊情不自禁地叫道:“棒極了!你們有錄像帶,那男孩與那位紅發女人在一起,對嗎?你們真的有。” “是啊,我們有。你剛才說你在哪個電視台?” “紐約WKRP。” 托伊但願真的沒有這麼一家電視台。這幾個字母是突然從她腦子裡跳出來的:“聽著,連夜通過聯邦的特快專遞把它寄給我。我把旅館的地址告訴你。” “餵,這帶子歸CNN所有。你傢伙要的話,得拿錢買。” “多少錢?” “見鬼,我不知道。它對你來說值什麼?”我的生命,托伊心想:“我給你二百美元。” 他大笑:“開玩笑!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用它來炮製一條轟動的新聞?也許那天我們遺漏了什麼,你們想搶先發布。” “求你了,”托伊懇求道,“我新到電視台工作,這只是個有關英雄行為的平常故事。人們的興趣不是太大,你們不會重播的。幫幫忙吧,偷偷地給我複制一份,我會把支票寄給你。沒有人會知道的。” 他仔細考慮了好一會兒,還是上了鉤。 “傑夫·麥克唐納。今天就把支票寄出來。你要是不寄,我會來找你。” “沒問題,”托伊說,急忙把旅館的地址告訴了他。 “聯邦特快專遞,記住了?”她補充道,“一定要連夜寄出。” 接著,她想起了明天是星期天,而聯邦特快專遞星期天是不送的。 “瞧,我改變主意了。還是用航空郵件寄過來吧,要不,我明天就拿不到了。已經到了最後期限,我明天之前必須拿到它。” “行行行。” 他說完,“砰”地撂下了電話。 由於錢包癟癟的,托伊沒什麼事兒可做。星期六晚上她仍然呆在房間裡看電視,晚餐是讓侍者送來的。好幾次,她試著給布魯克林西爾維婭哥哥家打電話,想跟她聯絡,可電話沒人接,於是她便在機子上留了個口信。 星期天上午,她起得很晚。接著,她出去溜達著看櫥窗看到傍晚才回來。 一進旅館門,她便衝到服務台去看從堪薩斯寄過來的錄像帶有沒有到。 旅館職員告訴她還沒有。與其上樓悶在小房間裡,她心想,還不如在樓下等,便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不經意地翻看著一本雜誌。每隔幾分鐘,她便瞧瞧腕上的手錶。大約五點左右,她瞧見一位身穿制服,襯衫和帽子上印有愛默生空運公司字樣的男人走進門廳。她跳起身幾乎跟他撞個滿懷。 “托伊·約翰遜。應該有我的包裹。” “稍等片刻,”他說著,查了查名單。 “不錯,有你的。在這兒簽一下名,拿走吧。” 托伊草草地簽了名,一把抓過包裹抱在胸前,幾乎是小跑著朝電梯衝去。 一到房間,她便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將錄像帶塞進盒式錄像機。就是它了,她對自己說。真相馬上就要大白了。如果錄像帶裡有她,她就走在了通向光輝的道路上。 她連坐都沒坐下,就那麼站在電視機前,眼睛盯著屏幕。顯然,當火災發生時,教師們曾經疏散孩子,讓他們等在前面的草坪上。然而,他們對火災的厲害程度嚴重估計不足,三位教師又返身進了那幢大樓,也許是想搶救儀器、財產,也許只是想查看一下,確定裡面沒有孩子了。他們剛進去,煤氣大爆炸奪去了他們的生命。 在這兒:一群孩子奔跑著穿過曠野。然而鏡頭太遠了,托伊所看見的只是一個個黑影。但穿過曠野的一群人中有一個比其他人都要高。托伊屏住呼吸,驀地,攝影師的鏡頭迅速移向那個高個子,來了個大特寫,托伊心中再也沒有一線疑問:她看到的正是她自己的形象。 她的心跳加速。屏幕上的她是如此鮮明,抱著小賈森·卡明斯跑過曠野,火焰吞囓著她的腳跟。她瞧見自己將那孩子交給消防隊員;瞧著自己跟在他邊上跑著,而後雙膝著地,俯身在他跟前。鏡頭又對著她的臉部來了個特寫。 托伊從自己嘴唇嚅動中能看出自己正在說什麼:“我知道我能!我知道我能!我知道我能!”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歡樂,繞著旅館房間就像一列火車似的跑起來。 接下來是播音員的聲音,屏幕上不再有她的形象。她停住腳,諦聽著。 “你剛才瞧見的那位跟賈森·卡明斯在一起的女人在拍攝剛結束便突然消失了。男孩的家人急切地想找著她表示他們的感激之情。要不是她冒著生命危險將他從火海中救出,孩子極可能在這次災難中喪生。” 撳了一下倒帶鍵,托伊跳上床將錄像帶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她和斯蒂芬怎麼會錯過了報導的這部分呢?一定是他們打開電視機前剛播放完。她剛想倒過去放第三次,突然害怕錄像機裡的錄像帶會斷掉,便趕緊撳了停止鍵。 她從錄像機裡退出錄像帶,拿在手裡仔細看著:它是如此的輕,如此的小,然而這可是她自己的命運啊! 將錄像帶抱在胸前,她跑出房間,乘電梯到了門廳,衝到服務台:“我想要一隻保險箱,行嗎?” “當然行,”服務台的職員說,“先把這張卡片填一下,我馬上就過來。” 托伊在卡片上填寫了自己的名字、地址和電話號碼,而後環顧了一下她周圍等在櫃檯旁的人們。要是有人從她手裡把錄像帶搶走怎麼辦?那樣,她便又回到了原地。不過,她對自己說,當然誰也不知道這帶子裡有什麼內容,它有什麼意義,不光是對她,而且是對整個世界。 “跟我來。” 那職員說,領著她走到櫃檯後的一間上鎖的小房間,“你要多大的箱子?” “大點的。” 托伊說,眼裡燃燒著火焰。 “這個夠大嗎?”他拉出一隻很大的金屬箱子。 “還有更大的嗎?”托伊問。 這回他拉出一隻巨大的保險箱。托伊眼睛一亮:“這個就行。” 等他一走,托伊便虔誠地將黑色的盒帶放進箱子。它看上去就像被湮沒了似的,她心想,但不會太久的。這是她的第一件證據。但願還會有更多。 關上保險箱,她拔下鑰匙,小心地放進手提包的夾層。接著,她走到旅館的大門口,讓門口的僕役替她叫了一輛計程車。 “去哪兒?”計程車司機問,汽車已經駛離了人行道,引擎“吧噠吧噠”地響著,就像一匹奔蹄的賽馬,只等一聲令下便將如離弦之箭躍出柵門。 “沃爾夫熟食店,”她說,已經記下了那條街的地址,“第六大街五十七號。” 計程車歪歪斜斜地前進,越過了三輛汽車,而後司機一踩油門,計程車轟鳴著駛過街道,在頭一個紅燈前停住。 “小伙子,”托伊說,“你在哪兒學的駕駛?花了五百美元在印第安納波利斯拿的執照?”計程車司機大笑:“沒那麼遠,女士。嫌震得慌你可以步行。好了,你家在哪裡?” “四海為家,”托伊妙語連珠,“頭枕在哪兒的屋簷下,哪兒就是我的家。” “我們到了。” 幾分鐘後,他說,並把車開到路邊。 車一停,托伊便透過玻璃櫥窗往餐館裡面張望。接著,她走到餐館大門旁的沿街舖面前,掏出連鏡小粉盒,檢查了一下口紅,攏了攏頭髮。這不光是為了取證,她心想,還事關個人尊嚴。 她的目光朝右邊一瞥,瞧見一個無家可歸者身上蓋著一塊硬紙板睡在凹形的角落裡。至少,現在還沒下雪,她心想,再過一兩個月,這些可憐的人會凍僵的。 “你要一個車廂座還是一張桌子?”坐在高腳凳上的那個桔黃色頭髮的女人問。 “都不要,”托伊乾脆地說,“我想跟你們這裡的一位僱員談談。他個挺高,面貌醜陋,臉上有麻點。” “嗨,托尼,”她大聲叫道,“有人找你。” 托尼正端著一托盤東西走向一張桌子。看到托伊,他眨眨眼睛,但沒停下腳步。托伊等在收款台旁。她並不以為他認出了她。要認出她不是件易事。 她身穿她最好的套裝,腳上蹬著她最好的皮鞋,手裡拎的是她惟一體面的手袋。顯然,她跟上次判若兩人。 “你想要什麼?”托尼在他返身上廚房時說,“嗨,我認得你吧?你是山姆老婆,對嗎?” “不,”她說,逼視著他的眼睛,“我星期五來過這裡,就坐在那後面的車廂座上。我穿著一件藍色的T卹,沒穿鞋子。現在記起來了吧?” “不錯,”他說著,上下打量著她,“你提起這事,我想起來了。” 托伊說:“瞧,那天發生的事我很抱歉。我生病住在醫院裡,我想我是迷了路。承蒙你的好意,叫那位英俊的交警來幫助我。” 她嘴裡說著奉承話,心裡則有股衝動,說來連她自己都難以相信:她恨不得拿腳後跟往他的腳背上狠狠踩兩腳。這傢伙是個超級混蛋!要是他母親躺在路中間,他也會驅車從她身上輾過去。 “因此,”她說著,眨了眨睫毛,“我要給你一筆小費。” 錢就攥在她手心裡,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托伊前一天用信用卡預支了二百美元現鈔。她伸手將鈔票遞給他。 “嘿,謝謝。” 他接過錢插進口袋,轉身準備走開。 托伊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我要你幫點小忙。” “噢,當我人還在你們餐館時,發生了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我中了彩票。噓,”她說,“別到處傳播。你知道的,也許有人會搶劫我或試圖跟踪到我家裡。”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紐約人精明得很,他們不會輕易上當。 “中了彩票,嗯?”他說著,咂咂嘴,把指關節摁得“劈啪”響,“中了多少?” “很多,”托伊走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我要你做的只是樁小事,就跟給學校寫一張請假條那麼簡單。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你寫下那天我的樣子,穿著什麼衣服,坐在哪兒,以及你如何叫那位交警把我帶走等。當然,時間是最主要的,你記得那會兒是幾點,對嗎?”看他眼裡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她趕緊提醒了一句:“那會兒是五點多一點,對嗎?” “不錯,好像是那個時間。我這麼做能得多少好處?你為什麼要這麼張條子?”貪得無厭的傢伙!托伊心想。她剛給了他一張百元大鈔,只為他把她趕到街頭。而現在這無恥的傢伙居然還想得到更多。 “我需要它是因為我沒能及時認領彩票。謝天謝地,總算沒人搶在我前面去冒領。我解釋了我的情況,但由於那天我一整天都沒在醫院,正如你肯定知道的,我需要有點什麼來證明我之所以沒趕上的原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這在他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他才不關心這個故事呢,他所關心的只是錢。 “再給你一百,”托伊說,“但你現在得馬上寫。這是交易的一部分。我不想回頭再來取。” “沒問題,心肝,”他說,“我會寫得包你滿意。只要給我一張紙就行了。” “給你,”托伊說著,從手提包裡掏出筆記本遞給他。 “我就喝一杯咖啡,你要在這段時間內寫好。” 將那侍者的書面證明裝進手提包,托伊走出餐館,踏進夜晚的寒風裡。 她正要穿過大街,打聽回旅館的方向,卻站在街角不動了,沉浸在思緒中。 她手頭的證據夠充分嗎?她真的會走進某家報社或電視台披露她掌握的材料嗎?她已經做了她當初打算做的事。有關堪薩斯發生火災那天自己的行踪,她差不多每分每秒都瞭如指掌,而且她還有那盤錄像帶來證明她就是救那個孩子的人。此外,甚至那孩子自己也站在她這邊。儘管如此,她仍然吃不准下一步她該怎麼辦。她真想把這一切都扔在一邊,跟西爾維婭一起乘預訂的星期二的航班回洛杉磯。她惦記著小瑪吉·羅伯茨,也掛念著學校裡所有期待著她的學生們。當他們邁進教室,卻得知她沒回來,他們會作何感想? 她的目光順著大街張望著,瞥見了一片蔥綠,那是中央公園。於是,她決定回旅館前,到公園散會兒步,領略一番暮色中的中央公園的景緻。一進公園,她就驚詫於它的巨大。就在這裡,在這龐大的城市的中心,竟然隱藏著這麼一片淨土:樹木,池塘,小徑,灌木叢,溜冰場,組成了一道道怡人的風景。這時,她聽見馬蹄聲,回頭一看,一輛四輪馬車擦身而過。趕車人一拉韁繩,馬車停住了。 “想乘嗎?”那人說。 “多少錢?”托伊問,為馬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息所吸引。那馬似乎知道她在欣賞它,嗅及它身上的氣息,昂首奮蹄,作勢欲發。 “這個,今晚生意清淡,我正要回家。這樣吧,我給你個低價,六十五美元繞公園一圈。” 頭戴高帽、身穿燕尾服,那人看上去希奇古怪的,但他的眼睛跟她所見過的街頭的騙子沒什麼兩樣。 “對不起。” 托伊說著,轉身走開了。她當然不能揮霍六十五美元為坐一趟四輪馬車。 馬車又趕上她:“好吧,就算五十吧,但只對你一個人,而且是因為天晚了。” “三十,一個子也不能再添。” 托伊堅決地說,“說真的,不是我不想給你錢,我只是不想浪費。” “現金?” “不,”托伊說,“我只能給你支票。” 那趕車人盯著她看了好久,下不定決心,而後似乎被她給征服了:“上來吧,你贏了。” 托伊一爬上馬車坐定,立即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沉思。她早些時候曾經想像過這個城市的景象:淑女們頭戴各式美麗的帽子,優雅地坐在馬車裡駛過街道。清理馬糞遠比淨化空氣來得容易,她心想,真希望時光倒流! 但這一切都無關緊要。托伊現在是獨自一人。而獨自坐在四輪馬車裡並不是樁十分有趣的事。她想起了斯蒂芬,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她突然希望他現在就坐在她身旁,她可以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想起了他們剛結婚時所有那些傾心的長談,以及斯蒂芬逗她樂的方式。他怎麼就喪失了他的幽默感,喪失了對生活的熱情?托伊還記得他對醫學的激情和對成為一名外科醫生的憧憬。 “那就像成了上帝,”做完第一例手術回家的那天夜裡他這麼告訴她。 “當你切開某人的身體時,彷彿你就成了上帝的延伸。你成為他的手,他的眼睛。那感覺真是妙極了,托伊!它使我驚嘆於生命的神奇,使我感到自己成了這整個錯踪複雜的過程的一部分。” 唉,托伊心想,近來她沒從斯蒂芬那裡聽到任何關於上帝和生命的神奇之類的話。這些日子她丈夫似乎把他的病人僅僅視為商品,他的事業成功與否的衡量標準取決於他掙了多少錢而不是他挽救了多少生命。一個人怎麼可能變得如此厲害!她毫不懷疑,她丈夫喪失的不僅是幽默感,某種意義上還有他的良知。 隨著馬蹄輕輕拍打瀝清路面的“嘚嘚”聲,馬車緩緩地向前滾動。托伊拉過趕車人給她的羊毛披風蓋在身上,閉上眼睛。 不一會兒,她就感到自己的身子輕飄飄的,胸口有一種奇怪的緊縮感。但她既不感到疼痛,也不感到恐懼。相反,她感到一種無比寧靜。 接著,她聽到了隱約的嗚咽聲,像是孩子的哭聲,似乎從某個黑暗的深處呼喚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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