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加州天使

第8章 第七章

她丈夫離開後,托伊的眼睛久久地盯著房門。她以為她丈夫只是出去冷靜一下,為自己大發脾氣,對她說那樣的話感到不好意思。但三十分鐘過去了。托伊明白他不會再回來了,也許一去就不復返了。他丈夫也許改了機票,趕下一趟航班飛回洛杉磯。 那位像打機關槍似的說笑話、把她逗得捧腹大笑的年輕的實習醫師已消失了。甚至連他跟她做愛的方式也變了,動作粗暴,草草了事。似乎他覺得他們只是在打發日子,機械地活著,等著各自大限的來臨。漸漸地,他變得越來越玩世不恭,越來越苛刻,處事輕率而很少道歉。 你先哭一場吧,托伊對自己說,允許自己暫時沉溺於自我憐憫,像個孩子似的傷心地抽泣,雙腳在被子底下亂蹬。為什麼這樣的事發生在她頭上?

眼瞅著自己的婚姻走向崩潰,一切都變了形,走了樣。對此該如何解釋呢?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該往何處走,向誰尋求幫助。瞅見桌子末端的電話機,她想給父母打電話。僅僅是聽聽她母親的聲音也是一種安慰,也會使她感覺好一點。她可以跟他們住一段時間,直到她把事情處理好。繼而一想,不行。他們現在年紀大了,有著自己的生活,聽到她病了會使他們著急,而又無能為力。 她腦子裡又浮現出剛才電視裡的鏡頭。她知道她在火災現場,知道她將那個孩子救離了火海。她甚至還記得他的名字:賈森·卡明斯。她在腦子裡搜索著他所住的那家醫院的名字。想起來了,是托比克的衛理公會醫院。托伊顧不得手疼,拎起電話急切地想證明她所知道的是真實的。從長途電話接線員那裡得到醫院的電話號碼,她便讓她替她撥到醫院,然後等待著。

“我是長途。請給我接賈森·卡明斯的病房。” 她對醫院總機說。 “請稍等。” 幾分鐘後,話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卡明斯太太嗎?”托伊問。 “是的。” “卡明斯太太,你不認識我,我是今天上午跟你兒子一起在曠野上的那女人。他怎麼樣了?” “賈森,”那女人激動地對她兒子說,“是她,賈森。是那位女人。” 接著,她轉而對托伊說:“你救了我兒子的命。我永遠也無法報答你。你為什麼要離開?” “我……嗯……我得去趕飛機。” 托伊說,除此之外,她不知該怎麼說,“賈森的燒傷怎麼樣?” “醫師說他的情況很好。要是不感染的話,我們下星期就可以帶他回家。一開頭,他們斷定他需要植皮,不過現在他們說他會好起來的。他會留下一些疤,但不會太可怕。”

“感謝上帝!”托伊說。 “是啊,我們是要感謝上帝,”那女人說,接著,她的聲音放低了,“我們還要感謝你。跟你說吧,我當時一直在祈禱啊祈禱。他們不讓我們靠近學校。而我肯定賈森在裡面,被大火燒著了。” 她停了一會兒,托伊能聽見她在哭泣。 “跟賈森說說話吧,”她邊吸鼻子,邊說,“他想跟你說話。天哪,他是如此可愛!他斷定你是他的守護天使。” 這話使得托伊“騰”地從床上跳起來:“他記得我穿著什麼衣服嗎?”托伊等著她跟那位男孩說話。 “很遺憾,”那位女人回過來說,“我猜他可能光顧著害怕了。你為什麼問這個?” “不提這事兒。” 托伊趕緊說。 “上帝保佑你!”那女人繼續說,“我們可能永遠碰不到你,但我們會永遠為你祝福。噢,”她突然想起了什麼,“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托伊·約翰遜。” “多好聽的名字!好極了,我讓你跟賈森談談。” 電話里傳來一個小小的、虛弱的聲音:“你好!” “賈森,”托伊說,“你在那裡表現得怎麼樣,小伙子?你媽咪說你下星期就能回家。瞧,我跟你說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疼,”他說,“他們給我吃了藥,可我還是疼得厲害。” “我知道,賈森。可你是個勇敢的小伙子。你會挺過去的。” “給我講講那個故事,就是那個小機車的故事。” 托伊心潮澎湃。是的,上帝存在著。不管發生了什麼,不管如何奇怪和難以置信,托伊現在肯定那不僅僅是夢。腦子裡回味著那件事,她感到自己如沐春風,精神為之一振。手不再抽痛,整個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精力充沛。她似乎能聽見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鳥兒婉轉的歌唱和孩子們歡快的笑聲,聞到春花芬芳的氣息。她覺得自己好像才十七歲——與宇宙間每一個生物、每一個物體、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分子融為一體。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了病房。沐浴在溫暖的陽光裡,她感到安全,自己沒有被遺棄。

是的,她對自己說,乾裂的嘴唇綻開無限歡欣的微笑。奇蹟確乎發生了。 她一直為此而祈禱,終於有了結果。她以死換回了某些東西,某些也許有力量改變世界的東西。 她帶回了奇蹟。 這天夜裡十點鐘,斯蒂芬滿面笑容,手捧著一大束鮮花,輕快地走進門。 托伊正靠在床上吃一碗巧克力布丁。 “首先,你還生我的氣嗎?”他說,在門口停住腳,笑容從他臉上退去,“如果你還生氣,我就不進來了。” 托伊抬頭看看他,目光又轉回到碗裡的布丁上。 “好,我明白了。” 斯蒂芬說著,剛想把手中的鮮花扔到地板上,轉而一想,還是鎮定下來,再作一次嘗試,“瞧,我在旅館租了個房間,睡了會兒覺,感覺好多了。事情是有過不愉快,我想是由於我過度勞累的緣故。”

“那好,”托伊邊吃布丁,“你可以進來。” 她丈夫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她當他沒有在房間似的,繼續吃她的布丁。 “以沉默相待,嗯?” “不,我在吃東西。” “對不起,托伊,真的。我是個傻瓜。不過你了解我,有時我就是控制不住。” “也許你該去看看心理醫師,”托伊不客氣地說,“控制一下你的怒火。你會得某種情緒紊亂症的。自己還不知道。” “別這麼說,托伊。要么接受我的道歉,要么叫我走。你自己決定吧。” 移開托盤,托伊深深地吸了口氣,而後目光轉向他:“我在堪薩斯火災的現場,斯蒂芬。我不知道我怎麼到的那裡,可我確實在那兒。” 瞧了瞧丈夫的臉色,她舉起雙手。在跟賈森·卡明斯談話之後,她已經拆除了繃帶。

“你的手,你為什麼把紗布拆掉?” “因為它們現在已經好了。” 她興奮地嚷道。燒傷處約略呈淡紅色,但令人驚異的是,差不多已徹底痊癒。既沒有水皰,皮肉也不焦黑。 “看上去好了。” 他漫不經心地說。接著,他低下頭,瞪大眼睛仔細瞧了瞧。 “真的好了,棒極了!”他說,“噢,不知道他們用什麼來治療燒傷的,真不可思議!”他放下她的手,望著她的眼睛,“既然你恢復得這麼好,我估計我們明天就可以走了。” “我哪兒都不想去,”托伊說,“至少在你不願意聽我開誠佈公地跟你說之前不打算走。你準備聽我談嗎?”她丈夫聳聳肩。 “好,”托伊說,於是她像炒豆子似的一口氣激動地說下去。 “我給那個小男孩的醫院打過電話,就是電視上所說的那個男孩。他的名字叫賈森·卡明斯。你猜怎麼的,斯蒂芬?他還記得我。”

托伊頓了一下,想看看斯蒂芬的反應,而後接著說:“明白嗎,斯蒂芬?他甚至還稱我為天使,也許是因為我穿著那件T恤的緣故。” “什麼T卹?”斯蒂芬問,心想片刻間她的故事越來越玄了。 托伊撩起病號服,露出裡面所穿的瑪吉·羅伯茨給她的T卹。她脫去病號服:“你瞧,他看見了T恤上的字和光環。這就是他之所以認為我是一個天使的原因。” “荒謬!”他說。 “不,斯蒂芬,”托伊辯護道,“這跟我其它的夢不一樣,與我上高中時心跳停止那一次更像。我有確鑿的證據表明我真的在那兒。頭一次有桔黃色的南瓜戒指,這一次有那個男孩為證。這孩子記得我。他甚至還記得我給她講的故事。” 她轉向他,朝他笑道:“我們現在講的是真憑實據,斯蒂芬,真憑實據。”

托伊不由自主地繼續往下說,向她丈夫透露了更多的東西,比她想要說的多得多。 “瞧,我總想,這些夢不僅僅是夢,它們有特別的意義。那些孩子,以及一切都顯得那麼真實。一開始,我以為這就是所謂瀕死的體驗,你也知道,因為我的心跳停止了。後來,我看了些有關的靈魂和超驗的書籍,以為自己的體驗跟這差不多。我總是迴避宗教和上帝,因為它看上去如此牽強。但斯蒂芬,你沒見嗎,也許天使和奇蹟確實存在。為什麼不呢?我們知道什麼?天使可能無處不在。其中一些甚至可能就是像我這樣的極為普通的人。甚至我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員。這豈非一大樂事?”她停住話頭,大笑。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我認為這整個想法妙極了!”她丈夫手捧著腦袋,胳膊肘支在膝蓋上,他妻子的一席話把他驚呆了。

從手指縫望著托伊,他試圖再一次勸說她。 “你不可能身在紐約州的同時,分身到堪薩斯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新聞裡說火災發生在上午八點,也就是紐約時間十點。我看了你的病歷,托伊,你心髒病發作的時間差不多正好是十點,所以你不可能在堪薩斯。” 接著,他有了另外的一個想法。 “可能我在時間的推算上有誤。他們說火災發生在八點,但我不能完全肯定。如果火災發生的時間還要遲一些,我猜你可能在從醫院失踪的那段時間飛到堪薩斯,因為你出去了好幾個小時。火災後,你又登上飛機飛回來。” 他停住嘴,“啪”地靠在椅子上,意識到即使這種假設也是站不住腳的。托伊去向不明有幾個小時,但路上交通擁擠,他懷疑她能否設法趕到機場,在短短的時間裡飛到堪薩斯又趕回來。他想相信她,安撫她,只是這個假設太荒謬了。 “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托伊說,“但我還是在那裡。我沒有編造火災和那個男孩的事。那都是真實的。” 她頓了一下,揮動雙臂做了個飛行動作。 “嗨,也許我就是展翅飛到堪薩斯的。” 說到這裡,托伊“格格”地笑起來。這一想法挺妙,挺自然。過去幾天裡的種種重壓似乎一掃而空,她沒法讓自己止住笑聲。斯蒂芬瞪著她。 “我知道,”她說,爆發出又一陣笑聲。 “我就像多蘿茜在《山貓奇才》中一樣,飛到了堪薩斯。瞧,也是同樣的颶風,還有……” “這並不好笑,托伊,”斯蒂芬沉著臉說,“整個這件事都不好笑。” “可這確實好笑,斯蒂芬,”她強調說,“也許這並不好笑,但挺有趣。它令人激動!它是一個奇蹟!我從未感到如此充滿活力!當我在電話裡跟那孩子說話,他說他記得我時,我簡直無法向你形容我是多麼的快樂。” 他一手托著腦袋,說:“你弄錯了,托伊。你的手是被垃圾筒燙壞的。你喋喋不休地談到的那個男孩受了傷,用了麻醉劑止疼,他跟你所說的一切無非是在麻醉狀態下胡說八道。” 托伊毫不妥協。 “不,是你弄錯了。此事非比尋常,不同凡響。跟我有關的事不可跟他人同日而語。我負有使命,仁慈的使命。此外,還能怎樣?我做的所有那些夢,每一個夢都有孩子,處於這樣那樣的困境。我使情形變了樣,”她自豪地說,眼裡燃燒著熱情的火焰,“我感覺妙極了!彷彿我在地球上存在的意義最終得到了證實,彷彿我一輩子尋求的就是這個。” 斯蒂芬望著他妻子,好像他才頭一次見到她,好像她是個素不相識的人。 瞧她眼裡那狂熱的神情,瞧她說話那種著魔般的方式! “你是個理智的、聰明的人,托伊,怎麼說是位教師,”他說,“你怎麼能接受連你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東西?”托伊靠回枕頭,慢慢轉過頭望著他。他越爭辯,他在房間里呆的時間越長,她便越覺得她的精力和快樂在消退。 “我怎麼能不接受呢?我別無選擇。” “那麼,你怎麼會突然心髒病發作的?這跟你那荒謬的假設之間有何邏輯關係嗎?”托伊嘆了口氣,“我也不太清楚。我沒考慮過這個。你怎麼知道每次我做這樣的夢時就沒發心髒病呢?這妙極了,你明白嗎?這意味著我所做過的所有這些夢都是真實的。” 她的眉毛往上挑,“我做過許多夢,斯蒂芬,比你所知道的多得多。這意味著我也許已經幫助了許多的孩子。假如我能設法多做些這樣的夢。那麼我就能幫助更多的孩子。” 斯蒂芬揮舞著雙手:“對,沒錯。就像你的心臟停止跳動,你乘風飛去,將人們從燃燒的房子裡撤出來。接下來怎麼樣呢?你附回體內,復活了嗎?嘿,托伊,也許你是個鬼魅。想到過這點嗎?”他決不會接納她的,托伊心想,決不會接受他無法看個黑白分明的東西。 她的傾吐只會使問題複雜化,只會使得他更深信她是癔病患者。 想到這裡,托伊明白自己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要么她徹底屈服,任由斯蒂芬拖著她從一個診所到另一個診所,在那裡,他們會系統地對她的身體和頭腦進行解剖,直到他們張冠李戴,指鹿為馬,將某種要命的疾病硬套到她頭上。要么,她自己挺起來。 她分析了自己的處境。她要么相信自己死了或病了,要么相信某種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著她的生活。作為一個夢想家,一個樂觀主義者,托伊選擇了後者。 “跟你說吧,”她說,躺回床上,“你回加利福尼亞,繼續開你的診所,過你井井有條的生活。我留在紐約。” 他張大嘴,所有的血往臉上湧:“你是說你想離婚。” “差不多,”托伊說,目光在房間裡睃巡著,心“怦怦”直跳。她感到自己似乎喘不過氣來,就像越過雷池,再也無法回到原地。話從她嘴裡像一股細細的急流噴湧出來:“我想我們應該分開一段時間,不是離婚,是試著分居。” “就因為我不肯附和你那愚蠢的幻想,你準備拋棄我們擁有的一切?你在學校的教書工作怎麼辦?你也準備一走了之嗎?” “不完全如此,”托伊說,意識到他所說的確實是個問題,“不過,我可以請幾個星期的假。甚至我也許會在這兒找到一所更需要我的學校。誰知道呢?我得去需要我的地方。也許我上這兒來就因為這是我該來的地方。你知道,就像有種力量在指引我。” 托伊想起了瑪吉·羅伯茨,這孩子是如何依賴她。她得繼續給這個家庭寄錢,她心想。要是她決定留在東海岸,她將每個月或差不多時間去看她父母和瑪吉一次。 他轉身走了。托伊屏住呼吸。她想叫他回來,要他抱住她,相信她,愛她。他應該跟她有同樣的感受:越是驚嘆和敬畏,便越有種寧靜和幸福的快樂感。世界在她面前展開,日常的束縛不復存在。 可他走了,那樣也好,她心想。在他們六年的婚姻生活中,托伊變得無足輕重,她自己的慾望和想法屈服於他丈夫的壓力之下。只有他的事業才是重要的,才不斷受到關注。只有他的慾望才能得到滿足,在購買了豪華住宅後,又添了昂貴的轎車。以至他的自我膨脹到瞭如此的地步,就像一個注滿了水的氣球隨時都會爆炸。他永遠不會理解他不能將之剖開、檢查、觀察的東西。他是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治病救人者。對斯蒂芬來說,他夢寐以求的就止於此。 托伊把被子抱在胸口,羞怯地笑了。不管發生什麼,顯然跟她丈夫無關。 她知道這不對,但她無法否認她的滿足感。人們有自己的選擇,她丈夫堅持他的玩世不恭,就如同他死抱住錢財不放一樣。托伊一直以為她丈夫是個明智的人,但現在她開始懷疑起來。他明智在哪裡?那麼多的犧牲才成為一名外科醫生,一位治病救人者,換來的卻是這麼些年來的辛苦工作和緊張焦慮,而對奇蹟則掉頭不顧。 薩拉對雷蒙德的關切與時俱增。她做了通心粉和色拉,但令他進食的惟一辦法是餵他。他不看她,也不跟她說話。但他似乎知道她在。餵他吃吧,她讓他像個小孩似的回到床上。於是,他便呆呆地坐在那兒,空漠地註視著前方。 薩拉心想:是時候了。雖則已經晚了,她該回家去,但她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回頭髮現他已經自殺。就她所知,他可能是得了什麼病,甚至可能是瘤。既然他讓她餵他吃東西,牽著他上床下床,她決定給他穿好衣服,帶他進電梯。到了樓下,她立即攔住一輛計程車,送他去醫院。她已經想好去哪兒,就是幾年前她被一輛車撞傷去過的那家醫院。紐約的某些醫院遠遠不盡如人意,但在這家醫院——薩拉得到了很好的照顧和治療。她決定帶雷蒙德去羅斯福醫院。 托伊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她怎麼也無法將白天所發生的事件從腦子裡驅除出去。 夜間值班的護士走進來,量了她的脈搏、呼吸、體溫和血壓等。 “你要安眠藥嗎?”她問托伊,“我可以查一查你的病歷,看看埃斯特班醫師有沒有給你開。” “不要,”托伊說,“我沒事兒。” 護士的身影在門口一消失,托伊就再一次閉上眼睛試著入睡。她巴望著再被送到什麼地方。但她有種預感,只要她還呆在醫院裡,這樣的事就不會發生。科學的王國,她心想,與未知的王國一定是敵對的。怎麼會不是呢? 只要她還被扣押在敵人的營壘,任何奇蹟就不會發生。她驀然睜開眼睛,身體發僵。不僅如此,她心想,她還在浪費時間。還有事情等著她去做,還有地方等著她去,還有生命等著她去拯救。 主意已定,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脫下病號服。斯蒂芬已經取來她的行李,托伊找了條舒適乾淨的褲子穿上,又在T卹外面套了件寬鬆的白毛衣。 穿戴完畢,她走進盥洗室,梳了梳頭,灑了些香水,而後對鏡自笑。她看上去沒病,挺好,她心想。也許有點兒蒼白,但這她可以化妝。她從行李中掏出化妝盒,拿起一支她很少用的舊唇膏,瞬即,她的雙唇便嬌紅欲滴。熄滅電燈,拍拍手上的灰塵,她檢查了一遍房間,斷定沒什麼東西落下,於是,她手提行李箱,肩背短途旅行包,走出房間朝門廳走去。 “你上哪兒?”還是剛才的那位護士,站在櫃檯後問道。她是個嬌小的金發女子,一雙富於表情的藍色的大眼睛,一張文靜的臉。 “我想出院。” “你不能這樣做,沒得到醫師的同意不能出院。” “我不這麼認為,”托伊說著,嚴厲地看了那姑娘一眼,“這不是監獄。” “但……你得付清錢。” 托伊記得在手提包裡看見過她的支票簿:“我會在那兒停一下,把帳結清的。告訴埃斯特班醫師,就說我謝謝他。” 電梯門開了,托伊走了進去,心裡還在想:但願她的保驗能支付大部分住院費。她不知道在他倆共同的支票帳戶上還剩下多少錢。沒有了斯蒂芬,她還是需要錢活下去的。今天晚上她還可以住在旅館,但明天得去找一套公寓。斯蒂芬也許肯配合,電匯給她一些錢,也可能一意孤行,如所有的律師勸他們的面臨離婚的當事人的那樣:管牢財產,凍結存款,取消信用卡。電梯門開了,托伊來到門廳,沉浸在思緒中。她了解斯蒂芬,她得做好心理準備:他會是個難纏的對手。星期一上午頭一件事,她得找到他們開戶的那家銀行的本地支行,提部分款子。她也許生活在邊緣地帶,但她身上的一部分卻不得不植根於現實,跟她丈夫打交道。 她隨著指示牌前往住院處,“噔噔噔”地拐過一道道樓梯,一會兒往這兒拐,一會兒往那邊拐,把她都給拐暈了。她就像掉在迷宮裡。最後,她發現自己到了急診室。 “對不起,”她說,將行李箱放在台子上,“我在找住院處。” 一位黑頭髮的漂亮姑娘走到她的身旁,她的臉由於焦慮而皺成一團。 “我現在就去那兒,”她對托伊說,“你願意跟我去嗎?” “當然。” 托伊說。 那姑娘朝她勉強笑道:“我叫薩拉·門德爾斯。你叫什麼名字?” “噢,”托伊說,“托伊·約翰遜。” “你住院嗎?” “不,”托伊回答道,“出院,謝天謝地。” “恭喜你。你生什麼病住院?” “我意外地燒傷了手。” 托伊回答道,心想這比告訴她實情要簡單得多。 “這太糟糕了!”薩拉抬頭看了看門口的牌子,走了進去。托伊緊跟在她後面。裡面用牆隔出一間狹長的小室,都是人。 “我想我們得等一會兒。想不到這麼晚了。他們還如此忙。” “唉,這是在紐約。” 托伊對那年輕姑娘說,“你住在這兒?” “是啊,”她說著,在等候室揀了個座位坐下,“喔,不是在曼哈頓。我住在王后區。你呢?” “加利福尼亞,不過我正在考慮搬到紐約住。” “為什麼?我真想住到加利福尼亞。你住在海灘邊嗎?” “是的,我們就住在海灘邊。” “聽上去多誘人!” “沒那麼回事。” 托伊說完笑了。所有人都總是這麼想,以為那裡的街道是用金子舖成的,迎面可以碰上電影明星,點綴著海灘的盡是俊男美女。 薩拉沒在聽。她整個人都滑進座位裡,手摀著眼睛,細長的腳叉開前伸,姿勢不甚雅觀。托伊突然意識到這姑娘在哭:“怎麼了?我連你為什麼來這兒都沒問。你病了嗎?要我替你叫護士來嗎?” “不,”薩拉吸著鼻子說,在手提包裡找出一張紙巾擤了擤鼻涕,“不是我,是我朋友。他……他不太好。” “你知道他生什麼病嗎?” “不知道,不過他們在給他檢查。急診室的醫師似乎認為是精神病,也許他是對的,但他們準備檢查他是否有腦瘤以確診。” 薩拉頓了一下,用手背擦了擦臉:“我害怕極了。我怕我不該帶他來這兒。要是他們把他送進精神病醫院,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托伊背靠在椅子上,心想薩拉·門德爾斯也許是對的。要是她讓斯蒂芬繼續下去,托伊心想,那麼她自己可能也會被送進精神病醫院。就在這時,一個女人手拿一張紙,從住院處走出,迅速下樓去了。 “我想你可以進去了,”她對薩拉說,“那位女人剛走,肯定有一位收費員空著。” “哦,你先吧。” “不,”托伊說,“還是你先。” “好吧,”薩拉說著,凝視著托伊的臉,“很高興遇見你。願你萬事如意。” 她正要走開,驀地愣住了,目不轉睛地盯著托伊的臉。 “你……你看上去那麼面熟。我在哪兒見過你。我……我們碰到過嗎?你在電視上或什麼地方出現過嗎?” “天哪,沒有。” 托伊說著,“格格”地笑了。人們以為只要你住在加利福尼亞,你就會跟電影業有關。 “不過,我老聽別人這麼說。我想,是因為我長著那麼張臉,人們總以為他們在哪兒見過我。” 那姑娘仍然沒動窩,一雙眼睛好像膠著在了托伊臉上:“我知道我見過你。你是那麼面熟。你的紅發,你的眼睛,還有你的嘴。” 她微微搖了搖頭,像是要澄清什麼,彷彿她看見了什麼事實上不存在的東西。接著,她的眼睛一亮:“你是那個模特,肯定是!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是雷蒙德的模特!” “誰是雷蒙德?”托伊問,那姑娘此刻是如此興奮。 “我朋友。他是位藝術家,你的臉無數次地出現在他的畫中。那一定是你,只能是你。” “對不起,”托伊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擺姿勢讓人畫過。正如我所說的,我長著一張尋常的臉。人們老把我跟別人的什麼人搞混。你還是快進去吧,不然會被別人搶先的。” “等一下,”薩拉不為托伊的話所動,認真地說。首先,眼前這位女人的相貌絕非尋常,一雙流光溢彩的大眼睛,一頭鬆軟飄逸的紅發,清麗脫俗,優雅迷人。 “雷蒙德說你是位天使。我想你留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因為打那以後他就一直在不停地畫你。” 於是,她記起了她為什麼來這裡,想到那個她帶到急診室的沉默、憂傷的男子,她的臉黯淡了下來。 “你得去看看他。他要是見到了你,”薩拉懇求道,幾乎想跪在托伊的面前求她,“也許會振作起來。我是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顯然很在乎你。他這些年來一直在畫你。他家人不在這裡。他是那麼孤獨,我現在就帶你去。” “不,”托伊搖搖頭,“我不去。真的,我不認識你的男朋友。” “求求你了!”薩拉依然懇求道,“他其實還不是我的男友。他跟我一起在一家餐館工作。但他是個特殊的人,極有天賦。他這會兒正處於可怕的境地。” 這時,有幾個人走進來,托伊羞得臉都紅了。她這會兒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她不能再捲入別人的麻煩。正如老話所說,人貴在自知。驀地,她對於她新近發現的神聖使命的熱忱顯得可笑而不現實。她滿腦子裡想的都是斯蒂芬,他這會兒在哪兒呢,也許已經回洛杉磯去了吧,要是她沒對他說過那番蠢話,該有多好!每個人不時會有古怪的想法,但他們不會荒唐得將之付諸實施。 要是那年輕姑娘再不進去,托伊決定,她自己進去。她站起身說:“我得走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要有信心,你知道的。” 托伊走進住院處,在車廂式座位上坐下,等著收費員在計算機上打進數字,調出她的帳戶。 “國債,嗯?”當那女人在打印機上打印收費單時,托伊問。托伊以為這打印機永遠不會停下來了。當那女人終於從打印機上撕下收費單時,她手裡拿的紙看上去有五六頁。 “沒那麼糟糕,”收費員說,“你的保險支付了其中大部分,還差五百美元。” 托伊打開支票簿,開始簽支票。開完支票,她查了一下登記表,看看收支情況。登記表上寫著還剩一千一百美元,但她搞不清這些錢是不是還在。 斯蒂芬在她走後可能開過支票。即使他沒開過,如果她決定住下來,付清住院費後剩下的六百美元也不夠她租一套公寓。她得再弄些錢,打電話給他們存錢的銀行,試著取些錢,或電匯給她。 “好了,”托伊說著,將支票遞給辦事員,而後伸出胳膊,以便讓那女人從她腕上取下塑料的住院牌:“把我放了吧。” 托伊將收據放進手提包,朝出口處走去。薩拉正坐在另一個位置上,托伊走過她身旁時,她一把抓住了托伊的胳膊。 “喏,”她將一張紙條硬塞進托伊手裡,“這是雷蒙德所住的閣樓的電話和地址,我還寫了我家裡的電話號碼。等你在這裡找到地方住下,安頓好以後,請打電話。即使沒別的事,你可以來看看畫。你就會發現你自己跟他的模特有多像。” “那很好,”托伊說,將紙跟收據一起裝進手提包。 “祝你好運!” “是啊,”薩拉低聲說,“我需要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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