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加州天使

第6章 第五章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托伊嘴裡咕噥著:“快跑!快點!別停下來!”西爾維婭哼哼著,睜開眼睛,瞥了一下托伊,看看她是否醒了。意識到她只是在說夢話,西爾維婭悄悄地滑下床,上了一趟衛生間。等她回來時,只見托伊仰臥著,胳膊伸到了她那一側,使得西爾維婭沒法再睡。她不想弄醒她,可在這小房間裡除了繼續睡覺,沒別的什麼事可做,而要想睡,只能挪開她的胳膊。 她先是抬起托伊的一條胳膊,擱在她的胸前。即使如此,還是沒有足夠的地方躺下來,她只得把她推到一邊。托伊睡得可真沉。她心想。在西爾維婭推她時,她沒有睡到一邊,身子又滾了回來,臉衝下趴在那裡。西爾維婭爬上床,等待著,以為托伊會調整姿勢,好睡得舒服點。可托伊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攤著胳膊,臉埋在枕頭里。西爾維婭不安起來。她們一起上大學時,她見過她睡覺,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托伊睡覺挺文氣。

有些不對勁。 “托伊!”她低聲喚道。 沒有回答。 西爾維婭輕輕地戳了一下她的肋骨,希望能使她翻個身而不弄醒她,可托伊仍然沒有反應。她不能讓她繼續這樣睡下去,會窒息的。 “托伊!”她又喚道,這迴聲音大了一點,“醒醒!你得翻過身來!”還是沒有動靜。 西爾維婭從床上坐起來,推推她的肩膀。當托伊還是沒有反應時,她開始心慌起來,一把抓起她的胳膊,量她的脈膊。 “啊,天哪!”她斷定她已經沒有脈膊,尖叫起來。她迅速將托伊的身子轉過來仰躺著,將她的頭擱在自己的胸前。沒有反應。接著,她側過臉想試試托伊還有沒有呼吸。沒有熱氣噴到她臉上。她抓過床頭的電話,撥通總機,朝接線員嚷道:“叫輛救護車來!快點!我朋友沒有呼吸了。我想她的心跳停止了!”西爾維婭深深地吸了口氣,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集中註意力,回憶如何做人工呼吸。

“堅持,寶貝兒!”她說,聲音有些發抖,臉上冒出了汗珠。 “求求你,上帝,別讓她死去!我一定得做對,千萬不能出錯!”她的手指在托伊的胸部摸索著,總算找到了胸骨,於是,她開始用力擠壓。第一步完成後,她嘴對著托伊的嘴開始往裡吹氣。她竭力不去想所發生的一切,把注意力集中在回憶所學過的有關知識上。這不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對自己說。要不然,她會不知所措,該做的都不會做。 也不知過了多久,西爾維婭終於聽到走廊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她再一次將嘴對著托伊的嘴,突然感到托伊是在自己呼吸。將頭再度移到托伊的胸口,她聽到了“怦”、“怦”、“怦”的心跳聲。 “感謝上帝!”她不由自主地說。接著,莫名其妙地,她開始用希伯萊語急促地祈禱。

就在這時,門開了,兩位救護人員帶著一隻盛有急救器械的鋼製大箱子衝進來,旅館經理留在走廊上沒有進來。兩人中,一位皮膚黝黑、個子高高的;另一位則膚色白皙,個頭較矮,一頭金髮披散著,蓋過了耳根。 “她的心臟現在跳了,”西爾維婭激動地說,“我給她做了人工呼吸。” 他們趕到躺在床上的托伊跟前,那位黑髮男人拉起她的T卹,把聽筒放在那兒仔細聽著。 “她的脈膊雖然微弱但挺穩定,”他說,“你敢肯定她得的是心髒病嗎?” “我想是的。” 西爾維婭說,突然變得沒有把握起來,“我聽了,但什麼都沒聽見,而且我差不多可以肯定她沒有呼吸。” 她頓了一下,想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晚上早些時候我們在機場提行李時她就有些氣急。”

那位金發男子已經打開了一個小包,準備給托伊進行靜脈滴注。就在他將注射器遞給他的同伴,戳入托伊的靜脈之後,他隨即用對講機跟醫院聯繫,簡單向他們介紹了有關情況。在兩個男人圍著托伊忙乎之時,西爾維婭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踱到房間的另一側。 “她以前生過什麼病嗎?”其中一位男人問。 “我想沒有。” 西爾維婭說。接著,她想起了托伊跟她說過的她在讀高中時生病的事;“有一次,她心臟附近染過病毒,不過那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救護人員在書寫板上記下了西爾維婭所提供的信息。接著,他們打開擔架兩人合力將托伊抬上去。就在這時,托伊的一隻胳膊滑落到了一邊。西爾維婭瞧見她的手心又紅又腫。 “她的手!”她叫出聲來,“瞧她的手!”那兩人停住了,其中一個人小心地拿起托伊的手,仔細檢查著。

“看上去像是燒傷的,”黑髮男子說,“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 “不知道。” 西爾維婭搖搖頭,沮喪地噘著嘴,“她根本就沒離開過房間,怎麼會被燒成這樣的?莫名其妙!”她拉開抽屜,又到衛生間翻來翻去,“這是不吸煙房間,連一盒火柴都沒有。” “你的推測跟我的一樣。” 黑髮男人說著。點點頭,兩人用力,又把擔架抬起來。 當他們把托伊抬出房間時,西爾維婭變得歇斯底里。眼看著她的朋友如此虛弱,連一點兒聲息都沒有,她怕自己永遠見不著托伊。 “你們要把她送到哪裡?”她問,眼裡噙著淚水。 “羅斯福醫院,”黑髮男人回答道,擔架從門口穿過,“阿姆斯特丹大街五十九號。” “我會去那兒的。”

西爾維婭邊說邊匆匆更衣。 眩目的燈光和濃烈的消毒藥水味刺得托伊睜開眼睛,她隨即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裡,適才的夢境尚記憶猶新。 “好了,你總算醒了,”金發碧眼的俏護士低頭望著她說,“我去叫醫生。” “我在什麼地方?”托伊虛弱地問道,想不通自己怎麼會到這裡,竭力想將剛才的夢境理出個頭緒來。 “你在羅斯福醫院的觀察室。” 護士告訴她,“不過,既然你的情況已趨於穩定,我想醫生會把你轉到心髒病科的普通病房去的。” 托伊還想說什麼,可那位護士已經離開了。幾分鐘後,一位個頭高高、皮膚黝黑、相貌堂堂的男人走了進來,他有一雙聰慧的眼睛,身著考究的褐色西服。 “我是埃斯特班醫師,”他說話略帶有一點口音,邊說邊走到床沿邊,“你感覺怎麼樣?”

“挺好。” 托伊躊躇了一下,回答道,“我為什麼來這兒?” “你心髒病突然發作,是被救護車送來的。我是這兒的心髒病醫師,醫院打電話叫我來看看你。” “我跟一個人在一起的。” 托伊說,怎麼也無法集中註意力聽他說什麼。 他瞧見自己的手臂上插著針頭,與掛在床頭的藥水瓶相連,並感到有什麼粘乎乎的、令人討厭的東西貼在她的胸口。側過頭,她看見了監視器。原來她身上接著心電圖描記器,還能聽到機器發出的“嘟嘟嘟”的聲音。 “一位婦女,我的朋友。她在哪兒?” “如果你指的是戈爾茨坦女士,”埃斯特班醫生說,“我想她還在等候室。” “哦。” 托伊說著,閉上眼睛,恨不得重新回到夢中,這樣她便能見到那位男孩,確定他平安無事。就像她做的所有的夢一樣,這個夢那麼真實,跟現實中的事似的。她深深吸了口氣,還能聞到她身上殘留的濃煙味兒。

“你能告訴我們你手上的這些燒傷是怎麼搞的嗎?”醫師問。 驀地,托伊感到左手發木,抬起來一看,上面纏著繃帶。她的另一隻手也鑽心似的疼。可卻沒有纏繃帶,佈滿了水泡。就跟戒指的事一樣,她心想。 她已經從夢中帶回了什麼,她心中一陣歡欣。 “我的心跳停止了嗎?”她問醫師,一雙綠眼睛分外的明亮,“你剛才說過心髒病突然發作什麼嗎?” “我們還不能完全確定,不過戈爾茨坦女士聲稱你在旅館的房間裡心髒病突發。她為你做了人工呼吸,很可能這才救了你的命。” 他停了一會兒,繼續說:“我已經安排了一系列檢查。等檢查結束後,你就可以換到普通病房去。在我們斷定你的情況已經穩定之前,你還是繼續呆在觀察室妥當。”

“我不想做任何檢查,”托伊厭煩地說,“我現在好好的。我要走。” 埃斯特班醫師沉下臉:“這是愚蠢的。你的病情很重,約翰遜夫人。你當然明白這點。你朋友說你曾經得過心包炎。那次的病很可能對你的心臟造成了損害。所以才會發生今天的事件。我們已經通知你丈夫,我知道他也是一位醫師,他現在正從加利福尼亞往這兒趕。” 斯蒂芬!托伊對他們未經她的同意叫他來極為生氣。她到紐約的頭一天就進了醫院這一事實本身只能證明他的觀點——那就是,他妻子是一位嬌弱、幼稚的婦女,自己不能照顧自己。 “我不想見我的丈夫,”托伊邊說邊試著想坐起來,“我要出去。” 醫師輕輕地把她推回到床上:“別這樣,約翰遜夫人。你是在自尋煩惱,毫無理由地將事情搞複雜。在我們做出適當的診斷,看看這次發作是否又給你的心臟造成了損害之前,我決不能讓你走。”

托伊掉過頭,知道再爭執下去也沒有用。眼前這人是一位醫生,跟斯蒂芬沒有什麼兩樣。他不可能理解那個夢所帶給托伊的歡樂。他也不可能理解托伊暗中以為是個奇蹟的事件,只會將它納入到狹隘的科學範疇,而這不是科學所能解釋的。 過了很長時間,托伊才轉回頭,望著那位醫師說:“能讓我的朋友進來嗎?” “只能呆一會兒。” 他回答道,“他們馬上就要來給你測試。等我一知道結果,我就會告訴你。” 那位醫師離開了房間,幾分鐘後,西爾維婭走了進來。她看上去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頭髮亂蓬蓬的,充血的眼睛裡滿是關切之色。她衝到托伊的床前吻著她的前額:“今天早上你可真的把我嚇壞了。兄弟,瞧瞧,就這麼著開始度假,嗯?”托伊朝她笑笑。 “我好了,”她說。接著,她的眼裡充滿感激:“醫師說是你救了我,給我做了人工呼吸。” 西爾維婭驕傲地挺起胸脯。有好幾次,她在緊急情況下驚慌失措,做錯了事。大約在六個月前,她的一位學生在做實驗時,不小心被鋸齒狀的鋁片劃破了手,傷得不輕。西爾維婭試著用止血帶止住流血。遺憾的是,由於她過於慌亂,止血帶抽得過緊,把他手臂上的皮膚都勒破了。那回她沮喪透了,發誓以後再也不替人急救。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記得,沒弄錯。” 過了幾分鐘,她對托伊說,“我的意思是,我上人工呼吸課至少是六年前的事兒,此後又從來也沒溫習過。” “你是個英雄。” 托伊說,此時此刻,她比任何時候都迷人。只見她的一頭秀發散落在臉龐周圍的枕頭上,一雙眼睛像綠寶石一般澄澈,如絲綢一般光滑、半透明。 西爾維婭興奮得臉都紅了。她到底又碰上了一次危急的事件。而這一回,她沒有表現得跟個白痴似的。不過,幾秒鐘後,她便轉而關切地問道:“你手上那些燒傷怎麼弄的?你夜裡離開過房間還是怎麼的?真是怪事,托伊,我一向睡覺很驚醒的,可夜裡我沒聽到你離開過房間呀。我敢肯定你一直跟我一起睡在床上。” “發生了某些事。” 托伊說著,迅速拔掉手臂上的針頭,由於刺痛,身子不由自主地畏縮了一下。 “住手!”西爾維婭驚恐地叫道,雙目圓睜,“你不能拔掉它。他們在給你治療,托伊。現在我得去叫護士再給你插回去。” 托伊坐起身,脫掉病號服,低頭去扯胸口上的吸杯:“把我的衣服拿來。我們在斯蒂芬來這兒前回到旅館。” 西爾維婭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 “我要去叫護士來,”她生硬地說,“你不能像沒事兒似的起床走出去。該死,托伊,你差點兒死掉!” “我是死了,”托伊說,嘴角露出頑皮的笑容,“如果我的心跳停止,從醫學上說我已經死了。是不是這樣?當你的心臟停止跳動時,你便死了。” 西爾維婭攤開雙手:“那麼說,你只是從醫學上說死了。這有什麼分別?這並不意味著你可以起床離開這兒。” 托伊搖搖頭,“你不會明白的,西爾維婭。我這會兒沒法向你解釋,回頭我會把所發生的一切告訴你。” 接著,她凝視著她朋友的眼睛,看出她是多麼的不安。 “我們一走出這裡,我就告訴你,行嗎?我保證。” 西爾維婭叉開腿,雙臂抱胸,挑戰似的望著她:“現在就告訴我,我不會讓你走的。托伊。要是斯蒂芬來了,發現我讓你結帳離開了醫院,他會對我大發雷霆的。” “所以說你不該打電話告訴他。” 托伊說著,赤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快點,把我的衣服拿來。” 西爾維婭一動不動:“回到床上去,托伊。” 托伊沒理她,在床腳邊一隻塑料袋裡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幾秒鐘的時間,她就穿好了衣服,只差鞋子了。 “我的鞋在哪兒?”西爾維婭聳聳肩,她朋友的舉動使她由焦急轉為煩惱。托伊一向為人隨和,通情達理。西爾維婭不明白為什麼她會這樣。 “你不是自己走進來的,托伊,”她語氣中帶有譏諷,“你是用擔架抬進來的。” 接著,她噘著嘴,怒氣沖沖地說:“失去知覺,還記得嗎?”托伊這會兒已經穿上了棒球衫,黑褲子,準備離開,也不管腳上有沒有穿鞋子。 “你是走呢,還是繼續留在這兒?”她邊說,邊朝門口走去。 “你上哪兒去?”西爾維婭問,“回旅館,我希望。求你了,托伊,答應我你只是回旅館去。” “是啊,當然。” 托伊說:“我還能上哪兒去?怎麼,你不跟我一起去?”西爾維婭瞥了一眼手錶,發現已經是傍晚了。她在旅館打電話給斯蒂芬時,他說乘下一班飛機離開洛杉磯,再從機場直接來醫院。托伊昏迷了好幾個小時,他們讓西爾維婭等在外面,直到心髒病專家來了後才作檢查。 “斯蒂芬馬上就到了,”她對托伊說,“也許我該留在這兒等他來。要不然,這傢伙走進來,發現人已經走了,會暴跳如雷。” “隨你的便。” 托伊說著,聳聳肩。她剛要走,又在門口停住了腳:“我真的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西爾維婭。只是……只是我不能留在這兒。請你理解。” “我試試吧。” 西爾維婭說完,一屁股坐在病床上,接著,身子朝前傾,雙手抱住頭伏在膝蓋上。 當一位赤著腳,身著印有“加州天使”的T恤衫,有著一頭火焰般的紅發的女子在醫院的走廊上匆匆與人擦肩而過時,人們紛紛回過頭來。托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對人們的注視並不在意。 那些夢終於又回來了,她明白她的祈禱有了回音。正如以前所猜測的那樣,那些夢之所以不光顧,或許就是由於斯蒂芬的緣故,她對自己說。他是個鐵石心腸、好挖苦人的傢伙,對任何他不能分門別類或透過顯微鏡觀察的東西都不信。托伊感到手心陣陣刺痛。然而,她不但沒有覺得痛苦,反而感到一種無與倫比的歡欣。讓他設法去解釋這個吧,她這麼想著,走出醫院的大門,踏入潮濕、陰冷的空氣中。 她抬頭望望天空,只見陰雲密布,風雨欲來。抱緊雙臂以驅散寒意,她沿街走去,時時提防著人行道上的碎玻璃。街上的人群不斷越過她,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或穿著雨衣,或帶著雨具,所有人看上去似乎都匆匆忙忙的。 托伊搞不清楚自己到了哪裡,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繼續走下去。不然,她一定會踩著什麼東西,劃破腳的。 這個城市的景緻與聲光紛至沓來,充斥她的耳目。但這沒使她感到厭煩。 她還能聞到從街角飄來的炒栗子和熱狗的香味。即使是從地鐵站湧出的人流也不那麼令人討厭。托伊瞥了一眼,不知怎麼的,想起了黎明時分,迷濛的薄霧浮於寧靜的池塘的情景。 在又走了幾個街區之後,托伊怔怔地望著那些高樓,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突然,她瞧見了一塊巨大的霓紅燈廣告牌——“沃爾夫”。這個名字像一記鐘聲,喚醒了她的記憶。她隨即想起前一天夜裡在出租車上西爾維婭跟她提到過這個餐館,還說它離她們所住的旅館沒多遠。她停住腳,望著櫥窗。由於不久就是萬聖節,櫥窗裡裝飾著巨大的金黃色的南瓜、鮮豔的紅辣椒和一串串的穀穗,透出一派節日的氣氛。托伊的嗓子髮乾,又冷又濕,有點兒頭暈。 雨越下越大,托伊決定進餐館去,看看能否喝杯熱咖啡暖暖身子。然後,再問問去旅館的方向。 托伊赤著腳,羞怯地等到一大群商人進餐館後,才跟在他們後面悄然溜進門,緊跟著他們走到餐館的後半部,迅速在頭張空座上坐下來。 當計程車在羅斯福醫院的大門口前停下時,斯蒂芬·約翰遜睜開眼睛。 還在洛杉磯時間凌晨三點他就被叫起來去做一例急性闌尾切除術。他剛回到家裡,準備補睡幾小時,西爾維婭的電話就來了,告訴他有關托伊的消息。 又是疲倦,又是憤怒,他煩躁得幾乎發瘋。此外,還混雜著一絲內疚。 他不該拒絕跟托伊談話,讓她跟那個傻裡傻氣的西爾維婭·戈爾茨坦去了另一個城市。儘管她跟托伊是多年的朋友,他從來沒有喜歡過西爾維婭。首先,這個女人又矮又胖,至少超重二十到三十磅,他看不上連自己的身體都照料不好的人。再者,她說話帶著那種鼻音很重的布魯克林口音,也不合他的口味,令他厭煩。還有,她老是慫恿托伊做些蠢事。 他遞給計程車司機幾張鈔票,下了車。他決定:一旦他確信他妻子得到了適當的治療,他要跟她的這位最要好的伙伴明確地、好好地聊一聊,向她說明真相,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他責備自己早幾年前就該做此事。不然,托伊也許不會把自己弄到這個地步。 即使現在,他也無法斷定,無法從醫學角度正確地解釋為什麼他二十九歲、身體健康的妻子怎麼會突然得心髒病。他知道她得過心包炎,不過,在他們想要個孩子時,托伊做過多次檢查,包括徹底的心臟檢查,什麼毛病都沒有發現,一切正常。 在住院處登記完,打聽到了托伊所住的樓層,他往電梯走去。 “我是約翰遜醫師,”在護士辦公室,他對護士說,“我來看我妻子,托伊·約翰遜。” 那護士在花名冊上查到了托伊的名字:“746房間,在右邊。” 斯蒂芬奇怪托伊怎麼沒在觀察室,大概是他們覺得她沒有生命危險,而把她轉到了普通病房吧。這是個好跡象。找到了房間,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托伊不在。一定是他們帶她做檢查去了,他心想。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拿起話筒給他辦公室打電話。 “不,不,不,”他在電話裡朝他的秘書吼道,同時一把扯下領帶扔在床上,“我不要亨利克做那例手術。他是個誇誇其談、浮而不實的討厭的傢伙。上次他開刀的那個人死了。讓比爾·格蘭特替我。” 掛斷電話,斯蒂芬心想:托伊挑了最糟糕的一個星期生病,打亂了他的計劃。他這週每天都有安排。大多數日程都是不能變動的。斯蒂芬去年跟他的合夥人解除了合約,所以現在他只能靠信譽,靠他的朋友在他不在的這幾天替他。然而,他的多數朋友就跟他一樣,每天的手術排得滿滿的。要他們替他做手術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托伊可以旅行,他決定今晚就帶她乘飛機回去。要是她的情況穩定,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她還要繼續呆在紐約。 等了好幾分鐘還不見她回來,他走回到護士辦公室。 “對不起,”他對剛才那位護士說,“我妻子這會兒一定是在做檢查。你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帶她回來?或者請你告訴我,她的主治醫師在哪兒?我想跟他談談。” “噢,”她說,“埃斯特班醫師走了好幾個小時了。至於你妻子——”她翻了翻托伊的病歷表,“我沒看到今天上午有什麼安排。埃斯特班醫師用鉛筆標了需要做的一些檢查,可他離開醫院前都畫掉了。” “她沒在病房裡。” 斯蒂芬粗聲粗氣地說。 “你肯定嗎?你走對房間了嗎?746房間?” “當然,”他說,“我認得數字,你知道。” 她沒理會他的諷刺。整天跟醫師呆在一起,她習慣了:“再瞧瞧,也許她散步去了。” 斯蒂芬瞪了她一眼,拖著腳沿著走廊往回走。托伊還是沒在病房裡。幾分鐘後,他再次來到護士辦公室,氣得直跳:“瞧,”他邊說邊拍著佛米卡台子,“她沒在病房裡,也沒在走廊上。你們怎麼會把我妻子弄丟的,你們這些白痴!你們一定是把她轉到別的什麼地方,而誰也沒記下來。給交換台打個電話,也許他們知道她在哪個房間。” 那女人趕緊拎起電話,打電話給醫院的交換台。幾秒鐘後,她望著這位眉清目秀的年輕醫師說:“那是她的房間,再去瞧瞧。” “讓埃斯特班醫師到這兒來!我要跟他談談。試著通過廣播找找她,要是她在醫院的哪個地方走丟了,會聽到的。” “沒問題,約翰遜醫師。” 那女人爽快地答應道。斯蒂芬剛回到病房,廣播裡就傳來了尋人啟事。這肯定會起作用,他心想。又等了十分鐘,他困倦得實在支持不住,便爬上他妻子的病床,倒頭就睡。 “約翰遜醫師?”一位男子的聲音,“對不起,你是斯蒂芬·約翰遜醫師嗎?”斯蒂芬騰地從床上坐起來,揉揉眼睛。 有好一會兒,他沒回過神來:“你是誰?” “里卡多·埃斯特班。我是這兒的心髒病醫師。” “我妻子呢?” “我不知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得知我妻子得了心髒病,我乘頭班飛機從洛杉磯趕到這兒。而現在你卻告訴我你們把她搞丟了。我能不發瘋?這是一場噩夢嗎?” “我很遺憾,”埃斯特班說,“她是在這兒的,可我們不知道她去了哪兒。據我看,她走出醫院回旅館去了。護士說她朋友一走進去看她,監視器就亂了套,而後她就不見了。” 斯蒂芬臉漲得通紅,輕蔑地說:“你說的是西爾維婭·戈爾茨坦,我敢保證。我早就該知道,這個女人是災星。” “好吧,”埃斯特班慢條斯理地說,“據觀察室的護士說,戈爾茨坦女士在你妻子走後還在這里呆了段時間。也許她是在等你來?而後才決定也回旅館。” “什麼旅館?”斯蒂芬問,站起身從椅子上抓起他的上衣和領帶。 “我不清楚,”醫師回答道,“你幹嗎不到住院處去查一下?他們一定有這方面的信息。據我所知,你妻子是在旅館裡突然得了心髒病。那位西爾維婭女士為她做了人工呼吸。要不你妻子這會兒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了。” 斯蒂芬第一次感到驚慌。這可不是瘋瘋顛顛的西爾維婭在跟他說他妻子曾瀕臨死亡的邊緣,說話的是一位他的同僚。 “你在心電圖上看到了什麼?”斯蒂芬發瘋似的問,“你給她做了什麼檢查?結果怎麼樣?” “冷靜點!”埃斯特班醫師說著,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她會好起來的。她堅決要求出院,不肯做檢查,所以我們也就沒做成。不過,既然她有心包炎的歷史,惟一的辦法是讓她住院徹底地做一次檢查。我還想在她出院後讓她佩戴一個便攜式心臟監視器,這樣,我們可以長期對她進行跟踪監測。” 他頓了一下,“你到門房查過嗎?也許她在登記簿上留下了旅館的名字。” “整個這件事陰錯陽差,不是嗎?”斯蒂芬說,在埃斯特班給門房打電話時,他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埃斯特班緩緩地搖搖頭,輕輕地把話筒擱在原位。 “我該怎麼辦?我的業務會給弄成一團糟,我妻子不在醫院裡接受治療,卻跟著一位神經兮兮的女人在這個討厭的城市到處亂跑。”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你妻子會露面的。既然登記處沒有旅館的名字,你可以在她的病房裡等她,萬一她回來呢。” “她怎麼會突然得了心髒病的?”斯蒂芬朝另一位醫師吼道,“出了什麼事?” “我不清楚。說實話,這事頗為奇怪。他們一把她送進來,我們就給她戴上了心電圖描記器。毫無心搏過速或諸如此類的心率不規則的跡象。我這會兒能告訴你的惟一的事是她的心髒病是自發的。她是否背地裡用過什麼麻醉品?也許是可卡因或別的興奮劑?這正是我今天上午想要做的檢查之一。我想做一個化學測試。” “荒唐!”斯蒂芬臉色如此蒼白,著上去他倒像個病人似的,“我妻子堅決反對吸毒,即使是在大學時代她也從來沒吸過毒。相信我,她沒有服用麻醉劑。” 埃斯特班搖搖頭:“很遺憾,我無可奉告。” 斯蒂芬盯著對方的眼睛有好一會兒,而後衝出房間找她妻子去了。 “你想要點什麼嗎?”一位男侍者問托伊,眼裡流露出懷疑的神色。她坐在餐館後部的一個車廂式座位上,怔怔地直視前方。 “噢……對不起,”她說,“你說什麼?” “這是餐館,女士,不是避難所。你要么要點兒什麼,不然就走。” “我要一杯咖啡。” “哼!”他雙手在系在腰間的白圍裙裡擦了擦。收拾了鄰桌的幾個盤子後,他走到櫃檯旁,開始與收銀員竊竊私語:“來了一個小時了,沒穿鞋子,穿著滑稽,幾乎像個撿破爛的女人。” 收銀員約摸有五十八九歲,一頭桔黃色的頭髮,顯然是為了遮蓋灰髮染的,高踞在櫃檯後的一把高腳凳上。 “要我叫警察嗎?”她嘴裡正嚼著一大塊口香糖,這時發出響亮的咂嘴聲。她邊說邊伸長脖子朝餐廳後部看。 “沒穿鞋,嗯?看上去就像個乞丐。” “我們再等著看看她有沒有現錢,我沒看見她拿錢袋。” “讓她滾出去!顧客不喜歡進餐時旁邊坐著這類臭氣熏天的下賤女人。她沒錢。” 街頭的流浪漢往往逛進餐館,點了食物,等付帳時就想溜走了事。 托伊聽到了杯盤碰撞聲和人們的說話聲,卻置若罔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夢中的形像不斷地浮現在她的腦海,使她搞不清孰是夢,孰是現實。 埃斯特班醫師、醫院,以及前天夜裡所發生的一切顯得那麼遙遠、模糊,彷彿不是真實的,而那個小男孩以及田野上的孩子們則真實得就跟面前的桌子一樣。那侍者又走過來,一臉怒容,將咖啡杯“啪”地放在桌上,一旁是一張帳單。 “要我替你去付嗎?”他雙手叉腰,問道。 “哦,”她說著,拍拍旁邊的座位,自覺跟個十足的白痴似的。她當然沒帶錢包。她一直在想什麼? “不,謝謝,”她禮貌地說,“我走的時候會付的。” 她剛捧起咖啡杯,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聲。她感到雙手就像在火上烤一般。她得等到咖啡涼了,再端起來喝。 “嗨,女士!”大約五分鐘後,身旁響起了一個帶著布魯克林口音的友好的男聲:“對不起,你現在得跟我走。” 托伊轉過頭,看見一位警官站在那裡,頭上戴的帽子微微朝後傾斜。他也許高不過五英尺八或五英尺九,一頭濃密的黑髮。要不是唇上留了一撮整齊的小鬍子,托伊心想,這張臉活脫一張她母親常常提到的娃娃臉。儘管曬得黑黑的,他的皮膚看上去光滑、細膩。他的眼睛是蔚藍色的,當他望著你時,有一種催眠般的魔力。 “我做了什麼,警官?”托伊輕聲問。 “這兒的店主告你無事生非。” 他走近她,抓住托伊的胳膊,把她拉離座位。 “請等等,”托伊懇求道,餐館裡別的客人都把目光轉向她。 “我知道,我穿得不得體。我是在醫院裡,所以沒穿鞋子。我走進這兒時沒想到沒帶錢包,可我住的旅館就在這條街上,我可以去取錢來。” 說完,她低下頭,又是羞愧又是沮喪。他會僅僅為了一杯咖啡把她投入監獄嗎?驀地,紐約似乎不再是個熙熙攘攘、充滿活力與人性的城市。失落與屈辱快把她壓倒了。不光是因為這個警官,或那個這會兒正站在角落沖她假笑的卑劣的侍者。還因為在這擁擠的餐館吃飯的所有客人投來的不屑的目光。托伊意識到他們都把她當成了一個神經病或無家可歸、流浪街頭的乞丐。 “好的,女士,”那位警官耐心地說,“還是站起來吧,我不會傷害你或怎麼樣的。” 站起身,托伊明白所有人都會看見她那髒髒兮兮的赤腳。她感到平生沒有遭遇過的奇恥大辱。斯蒂芬是對的,她心想。他一直是對的。是她頭腦不正常,有嚴重的毛病。 “誰能告訴我戈塞姆旅館怎麼走?”托伊問,“你用不著逮捕我,我去取錢。我保證,我住的旅館離這兒只有幾個街區。只是我記不得它的方位。” 那位警官湊近托伊的臉低聲說:“我們還是出去吧,好嗎?我不會逮捕你的,女士。你瞧,我已經替你付了帳單,可餐館方要你離開,所以我們只能答應他們的要求。” 托伊木然地站著,任由那位警官抓起她的胳膊護著她走出了餐館。她的頭由於羞愧而低著。經過那位侍者身旁時,那警官扔出一句話:“你們這些傢伙還欠我一塊錢呢,托尼。給我留一份乳酪牛肉餅,一盤炒雜碎。五分鐘後就回來。” 走出飯館後,那位警官繼續盤問托伊。在談話的當兒,他用自己的身子擋住托伊。人們川流不息地經過他們身旁,人人都行色匆匆,很少有人朝他們看。 “你住的是哪家醫院?是貝爾弗嗎?” “我想不是的。” 托伊說。她感到自己快要哭出來了,但她不想讓他看到她哭。只要有一滴眼淚掉下來,就會使她僅有的驕傲蕩然無存;“我能肯定是羅斯福醫院,可我不想回那兒。你只要告訴我,我住的旅館怎麼走就行了。” “好的,”他說,眼裡露出疑慮之色,“要是我給你叫輛車,答應我不要再到處亂跑了。” 接著,他的臉色和緩下來,親切地朝她笑笑:“這不是個最安全的地方,一位正派的女士可以孤身一人到處亂跑。人們在這兒都不多逗留。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托伊順從地說,依然低著頭,望著人行道上的地磚。一手仍拉著托伊的胳膊,那位警官走了幾步,突然吹響了他的哨子,另一隻手在空中揮舞。托伊轉過頭想看看他究竟在幹什麼。就在這時,一輛警車“嘎”的一聲停在了路邊的紅圈內。四周觸目所見的只有混凝土、磚塊和鋼筋,在曼哈頓沒有篙草叢生的曠野。托伊明白不管那一切顯得多麼的真實,只是在做夢,只是她的想像,是她心智迷失所致。斯蒂芬一直警告她的一切都發生了。 他總說她會遇到麻煩,會做傻事,受到傷害。她的雙手陣陣抽痛。她看了看,於是瞧見了左手上的繃帶。她的右手掌心和好幾隻手指的皮膚都燒傷了,傷口紅腫發炎,滲出了血水。這一定是如西爾維婭所猜測的,是她夢遊時出了旅館,不知怎麼把自己弄傷的,她心想。也許是她走到大樓的底層或哪兒,不小心手觸到了暖氣管所致。 頭都沒抬,托伊任由警官領著走到停在路旁的警車。接著,她感到她的手按在她的頭上,免得她撞著了車門,順勢將她推進了汽車後座。立刻,她的恐懼似乎都煙消雲散了。她安全了。她知道不管他們把她領到什麼地方,那一定是她該去的地方。她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但她能直覺到這一點。彷彿她能讀懂那年輕警官的心思,而他竭力在消除她的疑慮。 越看,她越覺得他像那個曠野上的小男孩。 “送她到羅斯福醫院,”他對另一位警官說,關上後座的門。 “把她一直送到裡面,別只開到路邊就停車。要不,她又會跑出來的,明白嗎?” “她是個精神病嗎?”坐在前排的警官問,透過後視鏡打量著托伊。 “不,”先前那位警官說,笑著朝後座上的托伊眨了眨眼,“她是位特殊的女士。她跟我是好夥伴。你怎麼能那麼說?你是什麼,伯尼,一個白痴?你沒瞧見嗎,她是一位天使,就寫在她T恤上呢。寫著她是一位加州天使。到曼哈頓幫助我們這些傢伙。” “現在正是晚餐時間,克雷默,”另一位警官抱怨著,並不覺得他朋友說的有多有趣,“我正要下班,給我弄點吃的!” “我能自己走,”托伊透過將她與前排隔開的金屬網說,“你們不必浪費時間,警官。你們只要指出我所住的旅館的方向就行了。” 坐在車裡的警官跟倚在車窗上的警官都沒理會她。 “嗨!伯尼,替我好好照看她,”後者說,“我會替你叫晚餐的。對了,你想吃什麼?要托尼給留一份牛肉餅嗎?” “不要,”坐在車裡的警官說,舔了舔嘴唇。 “給我要一份五香牛肉和黑麥麵包,一盤甘藍色拉,一瓶櫻桃汽水,再給我要點新鮮的泡菜,不是那種他們放在桌子上的泡菜。” 一說完,他便發動引警,汽車“嗖”地躥了出去。托伊猛地往後一仰,撞在後座上,這是她今天第二次前往羅斯福醫院。儘管身處如此尷尬的境地,她還是不由得暗自好笑。她到這個城市時坐的是計程車。接著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這會兒坐的則是一輛警車。惟一尚待嘗試的是地鐵。這一天過得如此豐富多彩,她心想,她應該入選這週的《紐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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