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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五、倖存者

穹頂之下 斯蒂芬·金 30146 2018-03-18
磨坊鎮的兩千個居民裡,只有三百九十七個人在火災中倖存,其中大多數都住在鎮上的東北方。等到夜幕低垂、穹頂內完全成為一片模糊的漆黑後,還剩一百零六個人。 太陽在星期六早上升起、微弱的陽光穿過部分尚未完全燒黑的穹頂時,切斯特磨坊的人口數只剩下三十二人。 奧利在跑下樓前,關上馬鈴薯窖的門,同時按下電燈開關,納悶電燈是否還會亮。電燈亮了。 就在他跌跌撞撞地衝到穀倉地下室時(這裡很冷,但並未維持太久,他已經可以感受到熱氣在身後推著他了),奧利想起,四年前,有個從城堡岩過來的電器公司的人,搬來一台新的本田發電機,作為預備之用。 “這個收費過高的王八蛋最好給我好好工作,”奧登當時這麼說,嘴裡嚼著煙草。 “因為我一定會盯得緊緊的。”

發電機的確運作得很好,就連現在也是,但奧利不知道這台發電機可以撐上多久。火焰將吞噬發電機,就像吞噬所有東西一樣。要是電燈還能再亮上一分鐘,他肯定會十分驚訝。 說不定我根本活不到一分鐘。 馬鈴薯分類機位於骯髒的水泥地板中間,有結構複雜的一堆皮帶、鏈條與齒輪,看起來就像什麼古老的刑具。機器再過去,有一堆數量驚人的馬鈴薯。他們今年秋天的收成很好,丹斯摩在穹頂落下的三天前才結束挖掘作業。在平常的一年裡,奧登與他兩個孩子會在十一月時,把馬鈴薯分好類,賣給城堡岩農產合作社,以及莫頓鎮、哈洛鎮與塔克磨坊鎮那裡的攤販。今年賺不到馬鈴薯的錢了。然而,奧利覺得這堆馬鈴薯或許可以救他一命。 他跑到馬鈴薯堆邊緣,停下來檢查兩個氧氣罐。從屋子裡拿來的那罐,指針顯示只剩一半,但車庫那罐是全滿的。奧利把半滿的那一罐扔在水泥地上,將氧氣罩連到車庫裡那罐上頭。他在湯姆爺爺還活著時,幫他換過許多次氧氣罩,所以根本花不了幾秒時間。

他再度把氧氣罩掛回脖子上時,電燈暗了。 空氣變得越來越熱。他跪了下來,開始挖生馬鈴薯,雙腳使勁把自己往裡推,以身體保護長形氧氣罐,並用一隻手把身體下方的馬鈴薯撥開,動作就像不太會游泳的人一樣。 他聽見馬鈴薯在他身後掉下的聲音,努力壓下驚恐的衝動。這就像是被活埋。他告訴自己,但要是他沒被活埋,那就真的是必死無疑了。他氣喘吁籲,咳了起來,與空氣相比,他似乎吸進了更多馬鈴薯的灰塵。他把氧氣罩戴在臉上…… 沒有氧氣。 他摸索著氧氣罐上的閥門,感覺就像永恆般漫長,胸口裡的心臟跳得與被關在籠子裡的動物一樣。他腦中開始看見一朵紅花在黑暗裡綻放。 生馬鈴薯的重量壓在他的身上。他一定是瘋了才這麼做,瘋得就跟羅瑞朝穹頂開槍似的,現在他得付出代價了。他就要死了。

然後,他的手指總算找到了閥門。一開始,他還轉不動閥門,隨即才意識到自己轉錯方向,於是朝另一邊轉。一股清涼、神聖的空氣湧入氧氣罩中。 奧利躺在馬鈴薯下方,不斷喘氣。火焰把樓梯頂部的門炸開時,他嚇了一跳,有那麼一刻,他真看見了自己躺在這個骯髒搖籃裡的模樣。馬鈴薯變熱了,他好奇留在外頭的那罐半滿的氧氣罐會否爆炸。他也在想,如果這個氧氣罐真是全滿的,能為他爭取到多少時間。 但這只是他腦中的想法。他的身體為了活下去,掌控了一切。奧利開始往馬鈴薯堆的更深處挖,一面拖著氧氣罐,每次氧氣罩歪掉時,就會伸手調整。 要是拉斯維加斯的賭場開放下注,賭誰可以從探訪日那場大災難中存活下來,山姆·威德里歐的賠率肯定是一賠一千。不過,機會渺茫的選項還是會開出來——這就是人們總會回到賭桌的原因——山姆正是不久前,茱莉亞在流亡者們朝農舍車輛跑去前發現的那個在黑嶺路上辛苦爬上來的人影。

愛喝酒的懶蟲山姆能活下來的原因就與奧利一樣:氧氣。 四年前,他曾找過哈斯克醫生(他的外號是“巫師”,你應該還記得他)。山姆說,他最近似乎有點喘不過來,而哈斯克醫生在聽了這個老酒鬼的呼吸聲後,問他一天會抽多少煙。 “呃,”山姆說,“我還住在樹林裡時,通常一天會抽四包,不過現在只靠社會福利金過活,所以少了一些。” 哈斯克醫生問他實際會抽的量。山姆說,他猜已經降到了每天兩包左右。美國鷹牌的。 “我通常都抽切斯特佛吉牌的,不過他們現在只出濾嘴煙。”他解釋,“再說,那牌子也貴。美國鷹很便宜,你還可以在點煙前就把濾嘴拔掉。簡單得很。”他又咳了起來。 哈斯克醫生沒發現肺癌跡象(真讓人意外),但x光似乎顯示了明顯的肺氣腫症狀。他告訴山姆,他可能終此一生都得靠氧氣過活。這是個不好的診斷結果,卻讓這傢伙鬆了口氣。就像醫生說的,當你聽到馬蹄聲時,絕不會想到斑馬。再說,鄉下人還有種眼中只有自己擔心的事的傾向,不是嗎?雖說哈斯克醫生的死,或許可以稱為英雄式的犧牲,但包括生鏽克·艾佛瑞特在內,的確沒人認為他像《怪醫豪斯》的主角一樣厲害。

山姆得的其實是支氣管炎,而且就在巫師做完診斷的沒多久後,就已經痊癒了。 不管怎樣,山姆還是向城堡氣體公司(當然,那家公司的所在地就在城堡岩)訂了每週送來的氧氣,而且一直沒取消過。為什麼要取消?就像他的高血壓藥一樣,氧氣可以算在醫療保險範圍裡。山姆並不真正清楚醫療保險,卻知道氧氣不會花到口袋裡的半毛錢。他還發現,吸進純氧,是種可以讓身體振奮起來的方式。 有時,在幾個星期後,山姆會突然想起氧氣的事,於是會跑到他稱為“氧氣吧”的小棚屋去。 當城堡氣體公司的傢伙過來回收空罐時(他們對這件事執行得併不勤快),山姆就會跑去他的氧氣吧,打開閥門,讓氧氣流光,堆在他兒子那輛老舊的紅色小推車中,把空罐拉去車身側面印有氣泡的亮藍色卡車那裡。

要是山姆還住在小婊路威德里歐家的老房子裡,便會在爆炸的最初幾分鐘內被燒得全身焦脆(就像瑪塔·愛德蒙)。不過,那塊地與附近的林地,早在很久前由於欠稅被沒收(二〇〇八年時,這裡被老詹·倫尼那幾家人頭公司的其中一家買了下來……還是超低的價格)。他的妹妹在神河那裡擁有一小塊土地,而那就是山姆在世界被炸毀的那天所待的地方。那間棚屋不大,所以他得在一間屋外廁所裡排泄(唯一有自來水的設備,是廚房裡那具老舊的水龍頭)不過感謝上帝,,他的妹妹會付這裡的稅金……而他也才因此擁有醫療保險。 山姆對於他在美食城超市引發的那場暴動並不自豪。多年來,他曾與喬琪亞·路克斯的父親一起喝過許多烈酒與啤酒,對於用石頭砸中那人的女兒這事感覺很差。他一直不斷想著那塊石英石砸中時發出的聲音,以及喬琪亞下顎骨折垂落的模樣,看起來就像張著嘴的腹語假人似的。天啊,他可能會這麼活生生地殺了她。他沒殺了她或許是個奇蹟……但後來她也沒活多久。接著,一個更加陰沉的念頭出現在他腦中:要是他放她一馬,她就不會住院了。要是她沒有住院,可能就會活下來了。

如果以這種方式來看,的確是他殺了她沒錯。 廣播電台的爆炸,讓他從酒醉的熟睡中驚醒坐直,捂著自己的胸口,瘋狂地看向四周。他床邊的窗戶炸開了。事實上,屋內每扇窗戶都炸開了,就連這棟棚屋面向西方的正門,也被炸得脫離鉸鏈。 他跨過門板,站在他那雜草叢生、到處都是輪胎的前院裡,整個人動彈不得,凝視著像是整個世界都被火海淹沒的西方。 在曾是鎮公所位置的下方,也就是輻射塵避難室裡,發電機——那是台老式的小型發電機,擁有這種機型的人,現在都投胎去了——運作得十分穩定。主房間角落那盞以電池供電的電燈散發出淡黃色光芒。卡特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老詹則佔據老舊雙人沙發的大部分位置,正吃著一罐沙丁魚罐頭,他用粗肥的手指一塊接一塊地拿出魚肉,放在餅乾上頭。

兩人沒什麼對話;卡特在設有上下舖的房裡找到一台佈滿灰塵的攜帶型電視,因此他們兩個的注意力全被這台電視吸引走了。這台電視只有一個頻道——WMTW新聞台——但一個頻道就夠了。事實上,還太多了;災害後的狀況實在難以讓人全盤理解。鎮中心已經被毀滅了。衛星照片顯示,圍繞在切斯特塘旁的樹林只剩下殘渣,119號公路那裡的探訪群眾已化為灰燼,飄散在即將停下的風勢中。從兩萬英尺的高度看去,穹頂已變得清晰可見,一道沒有盡頭、炭黑色的監獄圍牆,如今就這麼包圍著百分之七十已被燒毀的小鎮。 爆炸沒多久後,地下室的溫度開始明顯攀升。 老詹叫卡特打開空調。 “發電機撐得住嗎?”卡特這麼問。 “如果撐不住,我們就會被活活烤死。”老詹暴躁地說,“所以又有什麼區別?”

別對我發飆,卡特想,你才是那個害這一切發生的人,你才是那個該負起責任的那個人,所以別對我發飆。 他起身去找空調,找到時,腦海又閃過另一件事:那些沙丁魚真的很臭。他在想,要是他對老大說,他塞進嘴裡的東西聞起來就像死人的老屄,不知道他會怎麼回答。 不過,老詹曾真心地喊過他孩子,所以卡特忍住沒有開口。他打開空調時,機器馬上就啟動了。 發電機的聲音變得更沉了些,為此承載了額外負擔,這會使丙烷燃燒得更快。 算了,他是對的,我們非開不可,卡特看著電視上殘酷的災後畫面時,如此告訴自己。畫面大多來自衛星或高空偵察機。由於整個穹頂都已經變成非透明的了,所以無法從較低的位置拍攝。 但事情並非如此,他與老詹發現,鎮上東北方的盡頭還是透明的。下午三點左右,播送的影像突然切到那裡,畫面是從樹林中忙亂的陸軍基地拍攝過去的。

“我是派駐在TR-90合併行政區的傑克·泰普,這裡是位於切斯特磨坊的一塊尚未劃分行政區的地方。這是我們獲准可以來到最靠近的地方,不過你們可以看見,那裡還有倖存者。我重複一次,那裡還有倖存者。” “倖存者就在這裡,你這個蠢蛋。”卡特說。 “閉嘴。”老詹說。他肥厚的臉頰逐漸漲紅,額頭上擠出一條明顯皺紋。他的雙眼自眼眶中突起,雙手緊握不放:“是芭芭拉,那個王八蛋芭芭拉!” 卡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畫面是通過一個相當遠的鏡頭拍攝的,使得影像搖晃得很厲害——就像是透過扭曲的熱氣在看著那群人——不過還算清楚。芭芭拉、鬼吼鬼叫的牧師、嬉皮醫生、一群孩子,還有那個艾佛瑞特家的女人。 那個婊子從頭到尾都在說謊,他想,愚蠢的卡特相信她了。 “你聽到的聲音並非來自直升機,”傑克·泰普說,“如果我們把鏡頭拉回來一點……” 鏡頭拉了回來,拍到一排放在推車上的巨型風扇,每具都連著自己專屬的發電機。看見不過幾英里以外的地方擁有那些電力,讓卡特覺得煩躁與羨慕。 “現在你們看見了,”泰普繼續說,“不是直升機,而是工業風扇。現在……讓我們再把鏡頭轉到倖存者那裡……” 攝影機移了過去。他們在穹頂邊緣或跪或坐,就在風扇的正前方。卡特可以看見他們的頭髮被風吹起,吹得不算厲害,但的確在動,就像水中的植物一樣微微飄蕩。 “茱莉亞·沙姆韋也在那裡。”老詹驚訝地說,“我早該在有機會的時候,殺了那個巫婆。” 卡特沒理他,視線固定在電視上。 “十幾颱風扇的強風,應該足以把這些鎮民吹倒在地,”傑克·泰普說,“不過從這裡看起來,像是只能提供他們維持生命的空氣。穹頂裡的空氣,已變成由碳、二氧化物、甲烷與其他不知道的氣體組合成的毒氣。我們的專家表示,切斯特磨坊鎮的氧氣量有限,大多全被火勢吞噬。其中一名專家——普林斯頓大學的化學教授唐納德·歐文——經由手機告訴我們,穹頂裡的空氣,現在或許變得與金星上的空氣沒什麼兩樣。” 畫面切換到一臉擔心的查理·吉勃森那裡,他安全地身在紐約(幸運的混蛋,卡特想)。 “軍方提及了引發火勢的可能原因嗎?” 畫面回到傑克·泰普身上……接著又是吸著稀薄空氣的倖存者們。 “沒有,查理。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似乎是某種爆炸引起的,但目前軍方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說明,切斯特磨坊鎮裡也沒有任何消息。在你們從屏幕上看見的這些人之中,一定有人擁有手機,不過要是他們對外聯絡,也只會與詹姆斯·寇克斯上校聯絡而已。他在約莫四十五分鐘前來到這里後,立即與這些倖存者們進行會談。在我們看著明顯相隔很遠的鏡頭捕捉這個殘忍畫面的同時,讓我們為美國的觀眾——以及全世界的觀眾——介紹現在穹頂裡這些人的可能身份。我想你那邊應該有幾張靜態相片,或許你可以在我介紹時,在屏幕上放出那些相片。我想我手上的名單是照字母順序排列,但請別要求我一定按這個順序。” “我們不會的,傑克。我們的確有幾張相片,但麻煩說慢點。” “戴爾·芭芭拉上校,前芭芭拉中尉,在美國陸軍服役。”一張芭比穿著沙漠迷彩服的相片出現在屏幕上。在相片中,他摟著一名笑嘻嘻的伊拉克男孩。 “他是曾受勳的退伍軍人,近日則在鎮上的餐廳裡擔任短期約聘廚師。 “吉娜·巴弗萊諾……我們有她的相片嗎?……沒有?……好的。 “羅密歐·波比,當地百貨店的老闆。”羅密歐的照片出現。照片上,他與妻子站在一座庭院燒烤爐旁,身上穿著一件寫有吻我,我是法國人的T卹。 “厄尼·卡弗特、他的女兒喬安妮,以及喬安妮的女兒諾莉·卡弗特。”這張相片看起來像是在家族聚會時拍的,上頭全是卡弗特家的人。 諾莉看起來既冷漠又漂亮,手臂下方還夾著滑板。 “阿爾瓦·德瑞克……她的兒子班尼·德瑞克……” “把電視關了。”老詹哼了一聲。 “至少他們是在開放的空間裡,”卡特感傷地說,“而不是一個洞穴。我覺得自己就跟他媽的薩達姆在逃亡一樣。” “艾瑞克·艾佛瑞特,他的妻子琳達,與他們的兩個女兒……” “又一個家庭!”查理·吉勃遜用一種認同式的口吻說,幾乎就像是摩門教的佈道方式。老詹受夠了,起身自己關掉電視,手腕用力扭上開關。 他手中還拿著沙丁魚罐頭,當他這麼做時,罐頭的一些油還灑到了褲子上。 你再也洗不掉了,卡特想,但沒說出來。 我還在看呢,卡特想,但沒說出來。 “報社的那女人,”老詹盤算著,坐了回去。椅墊在他的體重壓上去時,發出嘶的一聲。 “她總是在找我麻煩,還用盡了所有招數,卡特。她用盡了他媽的各種招數。幫我拿另一罐沙丁魚好嗎?” 自己去拿,卡特想,但沒說出來。他站起來,抓起另一罐沙丁魚。 他沒說出沙丁魚的味道會讓他聯想到女性死者的生殖器這類見解,而是問了個似乎十分具有邏輯性的問題。 “我們該怎麼辦,老大?” 老詹從罐頭底部拿出開罐器,插進蓋子,掀開罐蓋,露出一堆新鮮的死魚肉。在緊急照明燈的燈光下,油脂閃閃發亮。 “等空氣變乾淨後,我們就上去收拾殘局,孩子。”他嘆了口氣,把一塊滴著醬汁的魚肉放到蘇打餅上,一口吃了下去,嘴唇的油脂上還沾有餅乾屑。 “這就是我們這種人得處理的事。我們全是擔著重責大任的人,拉著犁頭前進的人。” “要是空氣沒變乾淨呢?電視上說——” “喔,糟了,天要塌下來了,喔,糟了,天要塌下來了!”老詹用像是朗誦般的古怪(古怪到了令人心煩意亂的地步)假音說,“他們已經這麼嚷嚷了很多年,不是嗎?那些科學家跟軟弱的自由主義分子都這樣。第三次世界大戰!地球核心要熔化了!千禧蟲計算機危機!臭氧層末日!冰帽溶解!殺人颶風!全球暖化!只有那些膽小鬼娘娘腔的無神論者才無法相信上帝會用他的愛來守護我們!他們拒絕相信像上帝那種充滿愛心的存在!” 老詹用一根油膩但卻堅決的手指指向年輕人。 “事情就跟那些反對教義的人文主義者想得相反,天並沒塌下來。懦弱的人可幫不上忙,孩子——'罪人無人追趕,也要逃跑',這是《利末記》說的——但這改變不了上帝存在的真實性:信奉上帝的人必如鷹展翅上騰;他們奔跑卻不困倦,行走卻不疲乏——這是《以賽亞書》。那些東西基本上不過就是煙霧罷了。只要過段時間就會變乾淨了。” 但兩個小時後,也就是時間剛過星期五下午四點時,一陣刺耳的刮—刮—刮聲,從放著輻射塵避難室機器支撐系統的壁龕中傳來。 “什麼聲音?”卡特問。 老詹原本眼睛半閉地倒在沙發上(下顎還有沙丁魚的油脂),此刻坐起身子,仔細聽著。 “空氣淨化器,”他說,“就像一具大型的空氣清潔機。我們放了一台在店裡的汽車展示處。很好用。不僅可以保持空氣清新好聞,天氣冷的時候,還可以防止靜電——” “要是鎮上的空氣正在變乾淨,為什麼空氣淨化器還會啟動?” “你要不要上樓看看,卡特?開一點點門縫就好,看看狀況如何。這樣你或許可以安心點?” 卡特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使他安心,但他知道,就這麼坐在這裡,讓他感覺快瘋了。他走上樓梯。 他離開後,老詹起身走到爐子與小冰箱間的那排抽屜。對一個身形巨大的人來說,他的動作迅速安靜到了驚人的地步。他在第三個抽屜裡找到了他要的東西。他回頭望了一眼,確保只有他一個人,把東西收了起來。 在樓梯頂部的門口處,卡特看著一塊內容十分不祥的牌子: 你真的需要確認輻射指數? 想清楚! ! ! 卡特思考了一會兒,最後得到的結論,就是老詹說空氣正在變乾淨這件事,幾乎可以確定全是鬼話。在風扇正前方排成一排的那些鎮民,證明切斯特磨坊與外界空氣的流動幾近於零。 不過,就算這樣,檢查一下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一開始,門連動都沒動一下。情急中,有關活埋的灰暗想法在他腦中閃現,使他推得更為用力。這回門只動了一點。他聽見磚塊落下與木板摩擦的聲音。或許他可以把門開得再大一些,但他沒理由這麼做。空氣從他打開的那一點點縫隙裡流了進來,聞起來就像引擎發動時排氣管裡的味道一樣。他不需要任何精密儀器也能知道,只要他一到了避難室外頭,便會在兩三分鐘內死去。 現在的問題是,他該怎麼告訴倫尼才好? 什麼都不說,倖存者冷冷地在他心中提出建議,聽到這種事只會讓他變得更糟,更難相處。 再說,說出這件事又能怎樣?要是發電機的燃料用完,他們全會死在這間輻射塵避難室裡,所以又有什麼要緊的?如果真是這樣,還有什麼事是要緊的? 他走下樓梯。老詹就坐在沙發上。 “怎麼樣?” “很糟。”卡特說。 “但空氣還可以呼吸,對嗎?” “呃,對。不過會讓人生病。我們最好還是先等等,老大。” “當然得等等。”老詹說,彷彿卡特持相反意見,彷彿卡特是全宇宙最笨的人一樣。 “不過我們會沒事的,這才是重點。上帝會眷顧我們。總是如此。這段時間裡,我們在下面有清新的空氣,氣溫不算熱,也有充足的食物。孩子,你要不要看看有什麼甜食可以吃?巧克力棒之類的?我還有點餓。” 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孩子死了,卡特想…… 但沒說出來。他走進附有上下舖的房裡,看看架上是不是有任何巧克力棒。 晚上十點左右,芭比陷入不安穩的睡眠之中。 茱莉亞就靠在他身旁,兩人彼此相擁。小詹·倫尼又跳進了他的夢裡,就站在他的牢房外面,手上拿著槍。這一回,由於外頭的空氣有毒,所以每個人都死了,沒人過來救他。 這些夢境總算消逝,讓他睡得更熟了,他的頭——還有茱莉亞的——朝著穹頂仰起,以便吸入滲進穹頂裡的新鮮空氣。這足以讓人活命,卻不足以讓人安心。 有聲音在凌晨兩點時吵醒了他。他望向模糊穹頂另一側陸軍營地裡的柔和燈光。接著,聲音再度傳來。是咳嗽的聲音,聽起來低沉粗啞,同時充滿絕望。 一道手電筒的光芒在他右邊一閃而過。芭比盡可能安靜起身,不想吵醒茱莉亞,他朝光芒方向走去,越過其他在草地上睡著的人。大部分人全脫下了內衣。十尺外的哨兵穿著毛料粗呢外套與手套,但在這裡,卻比先前更熱了。 生鏽克與吉妮跪在厄尼·卡弗特身旁。生鏽克的脖子上掛著聽診器,手上拿著氧氣罩。氧氣罩連到一個小小的紅色瓶子上,瓶身寫著凱瑟琳·羅素醫院請勿拆卸隨時更換。諾莉與她母親一臉焦急的模樣,互相摟著對方。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喬安妮說,“他病了。” “怎麼會突然生病?”芭比問。 生鏽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聽起來像是支氣管炎或重感冒,不過當然不是這些原因。這是空氣不好引發的。我從救護車上拿了點藥給他,一開始還有點用,但現在……”他聳了聳肩,“他的心跳聽起來不太妙。他處於巨大的壓力之下,而且已經不是年輕人了。” “你那裡沒有其他氧氣了?”芭比問,指著紅色瓶子。那瓶子看起來很像人們會放在廚房用品櫃裡的滅火器,而且總是會忘了更換泡沫。 “就只有這一瓶?” 瑟斯頓·馬歇爾加入了他們。在手電筒的光芒下,看起來一臉嚴肅與疲憊。 “還有一瓶。但我們認為——生鏽克、吉妮和我——應該留給孩子。艾登也開始咳嗽了。我盡量把他移到離穹頂——也就是風扇——更近的地方,但他還是咳個不停。我們得為艾登、艾麗斯、茱蒂與賈奈爾保留剩下的氧氣,等他們醒來後分配著吸一些。或許等到軍方帶更多風扇——” “不管他們對我們吹多少新鮮空氣,”吉妮說,“能透過來的也就這麼點。再說,不管我們再怎麼靠近穹頂,還是會吸進一堆垃圾。我們之中哪些人最容易出問題,實在明顯得很。” “年紀最大與最年輕的。”芭比說。 “回去吧,好好躺著,芭比。”生鏽克說,“保存你的體力。這裡的情況你無能為力。” “你就行?” “或許吧。救護車上還有鼻用的解充血藥。如果走到那一步的話,還有腎上腺素。” 芭比沿穹頂爬了回去,頭部一直朝向風扇那邊——他們現在全會這麼做,連想都不用想一下——他抵達茱莉亞身旁時,被自己感到疲累的程度給嚇壞了。他的心臟狂跳,重重吐出一口氣。 茱莉亞是醒著的:“他的狀況有多糟?” “我不知道,”芭比承認,“不過不太妙。他們從救護車上拿了氧氣給他,但他一直沒醒來過。” “氧氣!還有嗎?有多少?” 他向茱莉亞解釋一遍狀況,遺憾地看著她眼中的神色變得黯淡了些。 她拉著他的手。她的手指雖然有汗,卻是冰的:“這就像被困在坍方的礦坑里一樣。” 他們面對彼此坐著,肩膀靠在穹頂上,微弱的風勢在他們之間嘆息著。風扇的嘈雜運作聲已讓他們感到習慣;他們會在交談時提高聲音,但除此之外,根本不會加以留意。 要是風扇停了,我們可能才會注意到吧,芭比想,至少會有幾分鐘的時間挺注意的。接著我們就不會注意到任何事了。再也不會。 她虛弱地笑了:“如果你是在擔心我的話,那麼別擔心。作為共和黨的中年婦女支持者,誰也別想讓我無法呼吸。我沒事的。至少我還在努力撐下去,好讓自己可以再來一回昨晚那種事。沒錯,那感覺真的很棒。” 芭比也回她一笑:“相信我,那是我的榮幸。” “你覺得他們打算在星期天嘗試的鉛筆核彈會有用嗎?你怎麼想?” “我可不會多想這種事,頂多只會期望而已。” “那你的期望有多高?” 他不想告訴她真話,不過她理應聽到真話:“根據發生的每件事,以及我們對運作方塊的那些生物的微薄認知來看,機會不高。” “告訴我你還沒放棄。” “這我倒是辦得到。或許我應該覺得害怕吧,但我甚至連怕的感覺也沒有。我想這是因為……整件事就在不知不覺中加劇成這樣了吧。我甚至都習慣了這股臭味。” “真的?” 他笑了起來:“假的。那你呢?你怕嗎?” “怕,不過還是難過居多。這就跟世界末日一樣,不是因為爆炸,而是因為喘不過氣。”她又咳了一聲,把拳頭放在嘴前。芭比可以聽見其他人也同樣咳著。其中一名肯定是現在成為了瑟斯頓·馬歇爾小兒子的那個男孩。等到早上,他就能吸到讓身體狀況好一些的氧氣了。芭比想,隨即又想起瑟斯頓後面是怎麼說的:等他們醒來後分配著吸一些。這根本沒辦法讓孩子們正常呼吸。 根本沒辦法讓任何人正常呼吸。 茱莉亞朝草地上吐了口口水,接著又面向他:“我真不敢相信我們會把自己弄到這種地步。那些生物——也就是那些皮革頭——利用方塊製造出這種情況,不過我覺得,他們只是一群孩子,藉由看著我們的反應尋開心罷了,或許就像打電動遊戲那樣。他們在外面,我們在裡面,是我們自己把自己害成這樣的。” “你已經有夠多問題了,別再難為自己。”芭比說,“如果說有人得為這件事負責,那就是倫尼。他建立了毒品工廠,從鎮上的每個設施挪用丙烷。他還派人過去,引發了某種對峙,我敢說一定是這樣。” “不過是誰把票投給了他?”茱莉亞問,“是誰給了他權力做出這些事?” “不會是你,你那份報紙就很反對他。我說錯了嗎?” “你說得對,”她說,“不過這些也只是近八年來的事而已。一開始,《民主報》——換句話說,也就是我——還以為他是有史以來最棒的人選。不過等到我發現他的真面目時,他已經牢牢紮根了。他還有那個只會傻笑的可憐蟲安迪可以當擋箭牌。” “你還是不能因此責怪——” “我當然可以,也應該如此。要是我早知道這個逞兇鬥狠、不稱職的王八蛋會在真正的危機關頭掌控一切,我早該……早該……我可以像有人對付小貓一樣,把他丟進布袋裡淹死他。” 他笑了起來,接著開始咳嗽:“你聽起來實在不像共和黨員——”他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 “怎麼了?”她問,隨即也聽見了。黑暗中傳來有東西嘎吱作響的聲音。聲音接近時,他們才看到一個蹣跚的人影,身後還拉著一部兒童推車。 “誰在那裡?”道奇·敦切爾大喊。 腳步搖晃的那個人回答時,聲音因為被隔住而比較輕。聲音是通過那個人臉上的氧氣罩傳出來的。 “喔,感謝上帝,”懶蟲山姆說,“我在路邊小睡了一下,還以為自己會在爬上來前就把氧氣用完。不過我還是到這裡了。時間抓得剛好,因為我差不多快累死了。” 星期六清晨,119號公路與莫頓鎮邊界那裡的陸軍營地是個哀傷的地方。這裡只剩三十幾個軍事人員與一架運輸直升機。有十幾個人正在大帳篷裡打包。有幾架空氣清潔風扇是寇克斯下令在爆炸事件發生後,盡快送過來穹頂南側的。這些風扇一直沒用到。風扇抵達這裡時,已經沒有擠在穹頂旁、需要一點稀薄空氣的活口了。火勢在下午六點時,由於缺少氧氣與燃料而熄滅,不過那個時候,切斯特磨坊鎮那一側的人已經全都死光了。 醫療帳篷被拆掉,由幾十個人一同捲起。在這裡,他們已經不用忙於陸軍最古老的工作:維護地區秩序。這已經成了沒必要的工作,也沒有什麼東西好巡視的。沒有任何事可以讓他們忘記前一天下午看到的那場噩夢,但忙著清理包裝紙、罐子、瓶子、煙屁股等東西,還是多少有點幫助。 黎明到來時,大型運輸直升機會再度發動。他們會爬上機艙,前往別的地方。那些機組人員可不會等他們這些低階士兵。 他們其中的一個,是出身自南卡羅來納州希科里樹叢鎮的一等兵克林特·艾姆斯。他手上拿著一個綠色的塑料垃圾袋,動作緩慢地撥過野草,偶爾撿起被扔掉的標語牌或喝完的可樂瓶,好讓那個難纏鬼葛洛中士瞥過來時,看見他好像在工作。他幾乎就快站著睡著了,所以一開始,還以為他聽見的敲擊聲(聲音就像用指關節敲一個很厚的耐熱盤)是夢境的一部分。那幾乎能確定是夢境裡的聲音,因為聽起來像是從穹頂另一側傳來的。 他打了個呵欠,伸了一下懶腰。正當他這麼做時,敲擊聲又出現了。聲音的確來自被熏黑的穹頂後方。 接著,一個微弱虛幻的聲音響起,就像是鬼魂說話,讓他打了個冷戰。 “有人嗎?有人聽得見我嗎?拜託……我快死了。” 天啊,他認得那聲音嗎?聽起來像是——艾姆斯丟下垃圾袋,朝穹頂跑去。他把雙手靠在摸起來依舊溫暖、被熏黑的穹頂表面上:“小牛童?是你嗎?” 我一定是瘋了,他想著,不可能的。沒人能在那種災害下倖存。 “艾姆斯!”葛洛中士咆哮,“你在那裡搞什麼鬼?” 他正要轉身離開,燒焦表面後頭的聲音再度傳來:“是我。別……”一連串沙啞的咳嗽聲響起,“別走。如果你還在的話,艾姆斯,別走。” 一隻手出現了,就如同說話的聲音一樣鬼魅,手指上沾滿煙塵。那隻手在穹頂內側抹出一塊乾淨的地方。沒多久後,一張臉出現在那裡。艾姆斯一開始沒認出小牛童,接著才意識到,這孩子戴著氧氣罩。 “我的氧氣快用完了,”小牛童喘個不停,“指針已經在紅色區域了。只能……再撐半小時。” 艾姆斯看著小牛童愁苦的眼神,小牛童也回望著他。艾姆斯心中湧起一股迫切的責任感:他不能讓小牛童就這麼死掉。他好不容易才存活下來……只是,艾姆斯無法想像,在這種不可能的情況下,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孩子,聽我說。你先跪下來,然後——” “艾姆斯,你這個沒用的王八蛋!”葛洛中士大吼,跨步走了過來。 “不要再摸魚了,給我過來幫忙!我今晚對你這混蛋的耐心已經用完了!” 一等兵艾姆斯沒理他。他一直看著從骯髒的玻璃牆後頭盯著他看的臉:“趴下,把底部的髒東西擦掉!現在就做,孩子,快!” 那張臉消失在他眼前。艾姆斯希望他是在照著做,而不是暈了過去。 葛洛中士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聾了嗎?我叫你——” “去拿風扇,中士!我們得去拿風扇!” “你到底在說什——” 艾姆斯朝葛洛中士那張叫人害怕的臉尖叫著說:“這裡有人活著!” 懶蟲山姆抵達穹頂邊的難民營時,紅色小推車裡只剩下一個氧氣罐,而且指針只比零高上一點點。生鏽克拿走氧氣罩,蓋在厄尼·卡弗特臉上時,他並未抗議,只是朝芭比與茱莉亞坐著的穹頂旁爬去。這個新加入的成員,四肢著地地躺了下來,深深吸了口氣。茱莉亞的柯基犬賀拉斯就坐在茱莉亞身旁,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山姆摸了一下它的背:“剩得不多了,不過是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那最後一點氧氣啊,從來沒有那麼新鮮好聞過。”接著,他令人難以置信地點起了煙。 “快熄掉,你瘋了嗎?”茱莉亞說。 “很快就熄了,”山姆說,心滿意足地吸了一口。 “四周沒有氧氣,所以也吸不了幾口。別生氣了,說的好像你沒抽過似的。不過這裡好像真的有人不抽煙啊?” “就讓他抽吧,”羅密歐說,“那也不會比我們現在吸的垃圾空氣還差。我們都知道,他肺裡的焦油跟尼古丁還能保護他呢。” 生鏽克走過來坐下。 “那罐已經沒了,”他說,“不過厄尼還是從裡頭吸到幾口額外的氧氣。他看起來舒服了點。謝謝你,山姆。” 山姆揮了揮手:“我的空氣就是你的空氣,醫生。至少剛剛是。你不能從你那輛救護車上頭裝一點嗎?送氧氣罐過來給我的那些傢伙——隨便哪個都一樣,總之就是在這裡變得一塌糊塗前——可以直接在他們的卡車上填充氧氣。他們有一種,不知道該怎麼說,泵之類的東西。” “氧氣萃取機,”生鏽克說,“你說得沒錯,車上是有一台。但不幸的是,那東西已經壞了。”他露出牙齒,擠出一個笑容。 “三個月前就壞了。” “是四個月。”抽筋敦說,走了過來。他是過來找山姆要煙的。 “你那邊該不會還有菸吧?還有嗎?” “你想都別想。”吉妮說。 “你怕二手煙會污染這個熱帶天堂嗎,親愛的?”抽筋敦問,但懶蟲山姆朝他遞出那包美國鷹時,抽筋敦還是搖了搖頭。 生鏽克說:“我申請更換一台氧氣萃取機,申請書送到了醫院管理委員會。他們說預算超支了,但或許可以從鎮公所那裡得到幫助。於是我把申請表送到了公共事務行政委員會那邊。” “倫尼。”派珀·利比說。 “倫尼。”生鏽克同意道,“我收到一封回信,說我的請求會在十一月鎮民大會審核預算時決定。所以我想到時候應該就會下來了吧。”他朝天空拍了一下手,笑了起來。 現在其他人全聚集到了這裡,一臉好奇地看著山姆,同時也以驚駭的表情看著他的香煙。 “你是怎麼過來的,山姆?”芭比問。 山姆很高興能說出他的故事。他先從原因說起,也就是肺氣腫的診斷部分,說多虧醫療保險,讓他能定期拿到氧氣,有時還會把全滿的氧氣先留著。他也說了自己聽見爆炸聲,走到屋外時看見的事。 “我一看到事情嚴重的程度,就知道大概發生什麼事了。”他說。現在,他的聽眾還包括穹頂另一側的軍方人士。穿著四角短褲與卡其色內衣的寇克斯也是其中之一。 “以前我還在樹林里工作時,曾經見過幾次嚴重火災。有幾次我們不得不放下一切,拔腿就跑。那段時間我們有幾輛很舊的卡車,要是其中有一輛在逃命時卡住,我們就會連車也不要,直接逃跑。樹冠火災是最可怕的,因為火焰會直接隨著風勢迅速蔓延,所以我才一看見,就知道大概發生了類似的事情。有東西引起了驚人的大爆炸。是什麼引起的?” “丙烷。”蘿絲說。 山姆摸了摸他那長滿白色胡碴的下巴。 “嗯,不過一定不只丙烷。還有化學藥劑,因為有些火是綠色的。 “要是火往我這邊燒的話,我可能早就死了吧,你們也是。不過火勢被吸到南邊去了。我想應該是地形的關係。還有河床也是。不管怎麼樣,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就去了我的氧氣吧——” “你的什麼?”芭比問。 山姆吸了最後一口煙,在地上捻熄。 “喔,這只是我幫我放氧氣罐的小棚屋取的小名而已。總之,我有五罐全滿的——” “五罐!”瑟斯頓·馬歇爾幾乎是呻吟地說。 “是啊,”山姆開心地說,“不過我可沒辦法拉五罐上來。你也知道,我上了年紀了。” “你沒有找輛汽車或卡車?”莉薩·傑米森問。 “這位女士,我的駕照在七年前就被吊銷了,說不定都有八年了。酒駕的記錄太多次了。要是我在任何比卡丁車還大的車子駕駛座裡被抓到,他們就會直接把我丟進牢房,把鑰匙扔了。” 芭比在想是不是要指出這話裡頭的邏輯問題,但何必呢?現在就連呼氣也如此困難,幹嗎還要浪費一口氣去講這種事? “總之,我覺得用那台紅色小推車的話,應該可以載上四罐,結果不過才拉著走了四分之一英里,還沒吸完第一罐氧氣就沒力氣了。不過我非得繼續走下去不可,不是嗎?” 杰姬·威廷頓問:“你知道我們在這裡?” “不知道,女士。我只知道這裡是高地,而且知道我的罐裝空氣不可能永遠撐下去。我沒料到你們會在這兒,也沒料到這些風扇。來這裡只是因為沒其他地方可去。” “你怎麼會走那麼久?”彼特·費里曼問,“從神河到這裡還不到三英里遠呢。” “嗯,這件事就有趣了。”山姆說,“我是沿著道路上來的——你知道的,就是黑嶺路——接著我過了橋……還在吸著第一罐氧氣,只是路上實在很熱……對了!你們有人看到那頭死熊了嗎?看起來像是一頭撞死在電話線桿上的那頭?” “看見了,”生鏽克說,“讓我猜猜。經過那頭熊沒多久後,你就頭昏眼花地暈過去了。” “你怎麼知道?” “我們全是這樣,”生鏽克說,“那裡有某種力量在運作。似乎對小孩與老人影響最大。” “我可沒那麼老,”山姆說,聲音聽起來像是被冒犯了。 “我只是白頭髮長得早,就跟我老媽一樣。” “你昏倒了多久?”芭比問。 “呃,我沒帶錶,不過當我總算醒來時,天已經暗了,所以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吧。我中間因為難以呼吸醒來過一次,換了一瓶新的氧氣,接著又回頭繼續睡。很瘋狂對吧?而且我還做了一堆夢呢!就像三環馬戲團一樣!最後,我醒來時,這回可就真的醒了。四周很黑,我想換另一罐氧氣。要換不難,因為四周並不是完全暗的。本來應該是的,在穹頂都被火勢的煙灰蓋住後,應該要黑得跟公貓的屁眼一樣,不過在我醒來的下方,有塊很亮的地方。白天的時候看不見,但在晚上,那裡亮得就跟一億隻螢火蟲一樣。” “我們都叫那個地方'發光地帶'。”小喬說。 他與諾莉和班尼窩在一起,班尼正用手摀著嘴咳嗽。 “取得好,”山姆讚賞地說,“總之,那時我聽見了風扇的聲音,還看到了燈光,所以知道有人在這裡。”他用頭朝穹頂另一側的營地比去。 “我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在氧氣用完前來到這裡——這座山就像個雞姦犯,就算我吸個不停,都未必有辦法倖免——不過我還是辦到了。” 他好奇地看著寇克斯。 “嘿,寇克林上校,我看得到你吐出來的氣。你最好穿上外套,或者過來這裡,這裡溫暖多了。” 他哈哈大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齒。 “我叫寇克斯,不是寇克林。謝了,我很好。” 茱莉亞說:“山姆,你做了什麼夢?” “你會這麼問還真有趣,”他說,“因為那堆夢裡頭我只記得一個,就是跟你有關的。你就躺在鎮民廣場的演奏台上,一直哭個不停。” 茱莉亞握緊了芭比的手,力道很大,視線卻一直沒離開過山姆臉上:“你怎麼知道是我?” “因為你身上蓋著報紙,”山姆說,“全都是《民主報》。你把報紙抱得緊緊的,像是底下什麼也沒穿。不好意思啦,不過這可是你自己問的。你聽過比這還有趣的夢嗎?” 寇克斯的對講機連續發出三聲雜音。他從腰帶上拿起對講機:“怎麼回事?說快一點,我這裡很忙。” 他們全聽見了回复的聲音:“我們在南邊這裡發現一名倖存者,上校。我重複:我們發現了一名倖存者。”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太陽升起時,丹斯摩家族最後的倖存者提出了要求。奧利躺在地上,身體貼著穹頂底部,對著穹頂另一側的風扇不斷喘氣,吸著那些僅夠勉強保命的空氣。 他在氧氣罐的氧氣用完前,匆忙把穹頂內側清出一塊地方,好讓空氣可以吹進。那罐氧氣是在他爬進馬鈴薯堆前留在地板上的那罐。他還記得當時他在想那罐氧氣是否會爆炸。結果沒有,而這對奧利·丹斯摩來說,絕對是件再好不過的事。 要是那罐氧氣真的爆炸,他現在已經死在黃褐色的土堆與一堆白色馬鈴薯下方了。 他跪在自己那側的穹頂旁,挖著一塊塊的黑色殘渣,清楚知道那些殘渣裡,有些是人類的遺骸。 他不斷被骨頭碎片刺傷,所以實在無法忽略這件事。要是沒有艾姆斯不斷鼓勵他,他肯定早就放棄了。但艾姆斯始終不放棄,不斷逼迫他挖下去。 該死,把這些臟東西挖乾淨,小牛童,你非做到不可,這樣風扇才能派上用場。 奧利認為他之所以沒放棄,是因為艾姆斯不知道他的名字。奧利學校的同學,總會叫他“挖糞的”或是“擠奶的”,不過要是在他死時,還只能聽見這個南卡羅來納州的傢伙不斷叫他“小牛童”,那就真的太可惡了。 風扇打開時,發出了呼嘯的聲音,讓他第一次感覺到有微風吹到他過熱的皮膚上。他把氧氣罩從臉上扯下,用嘴與鼻子直接貼在穹頂骯髒的表面上,他氣喘吁籲,咳出煙灰,繼續擦著那一層炭。他可以看見艾姆斯就在另一邊,四肢著地,頭向下彎著,就像有人試著要看進老鼠洞似的。 “就是這樣!”他大喊,“我們正在拿另外兩颱風扇過來。別放棄,小牛童!別放棄!” “奧利。”他喘著氣說。 “什麼?” “名字……奧利。別再叫我……小牛童。” “要是你持續清下去,讓風扇能起作用,從現在開始,直到世界末日為止,我都會叫你奧利。” 奧利的肺用某種方式吸收了從穹頂滲過去的空氣,正好讓他可以保持活命與清醒。他看著他清出的那一小塊地方逐漸明亮起來。就連這道光也幫了他一把。只是,看著黎明昇起的陽光在依舊髒污的薄膜遮阻下變得污濁,同樣也讓他感到難過。陽光是好事,因為在這裡,每樣東西都是暗的、焦的、硬的、沉默的。 五點時,他們試圖想叫人與艾姆斯換班,但奧利尖叫著求他留下,而艾姆斯也拒絕離開,於是命令就這麼收了回去。慢慢地,通過把嘴貼在穹頂上頭,奧利吸到更多空氣,於是開始講起他倖存的經過。 “我知道,我得等火熄了以後再出去,”他說,“所以我讓自己放輕鬆,慢慢吸著氧氣。湯姆爺爺曾經告訴我,要是睡著的話,一罐氧氣就可以撐過一整個夜晚,所以我就躺在那裡不動。有一段時間,我連氧氣都沒用,因為馬鈴薯下方還有空氣,可以呼吸得到。” 他把嘴唇貼向穹頂,嚐到了煙灰的味道,知道那可能是二十四小時前還活著的人的殘骸,卻完全不在乎。他貪婪地吸著,把黑色的殘渣咳出來,直到可以繼續說下去。 “一開始,馬鈴薯下面很涼,但接著就變得溫暖,然後變得很熱,讓我以為自己會被活活燒死。穀倉在我頭上燒掉了。所有東西都燒了起來。雖然很熱,但很快就沒那麼熱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救了我一命吧,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底下待到第一罐氧氣沒了為止。接著,我不得不出去。我很怕另一罐氧氣已經爆炸了,不過沒有。只是我敢說,應該就也只差一點吧。” 艾姆斯點點頭。奧利從穹頂這裡吸入更多空氣,就像是透過一塊又厚又髒的抹布呼吸一樣。 “還有樓梯。要是他們用木頭代替水泥,我可能就出不來了。一開始,因為實在太熱,我甚至沒有嘗試上樓,直接爬回馬鈴薯堆下面。外面的馬鈴薯有一堆已經被烤熟了——我可以聞得到味道。後來,氧氣越來越難吸到,所以我知道,就連第二罐氧氣也要沒了。” 他停了下來,咳到全身都在震動。等到咳完後,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其實是想在死前聽到人類的聲音而已。我很高興那個人是你,艾姆斯。” “我的名字叫克林特,奧利。你不會死的。” 但那雙從穹頂底部的骯髒小洞中看過來的眼睛,就像是棺材玻璃窗裡凝視著外頭的雙眼一樣,像是知道了些什麼其他的事,知道了更為真實的真理。 嗡嗡聲又響了起來。雖然這聲音把卡特從無夢的睡眠中吵醒,但他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在他體內的某個部分,直到一切結束,或是他死掉以前,都不會真正睡著。這是求生本能,他猜,在他的大腦裡,有個從不睡覺的守護者。 嗡嗡聲第二次響起的時間,約莫是星期六早上七點半。他會知道,是因為他的表是那種按下按鈕就會發光的手錶。緊急照明燈在晚上時已經熄了,所以輻射塵避難室里處於完全的漆黑狀態中。 他坐起身,覺得頸部後方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他猜是他昨晚用的手電筒吧。他摸索著接過手電筒,將其打開。他睡在地板上,老詹則睡在沙發上。用手電筒戳他的人正是老詹。 他當然可以睡沙發,卡特憤憤不平地想,他是老大啊,不是嗎? “去吧,孩子,”老詹說,“趕快處理。” 為什麼非我不可?卡特想……但沒說出來。 當然是他,因為老大是個老頭,老大是個胖子,老大有顆爛心臟。當然啦,因為他是老大,詹姆斯·倫尼,切斯特磨坊鎮的皇帝。 也就是個二手車行的皇帝而已,卡特想,身上全是汗水跟沙丁魚油的臭味。 “去啊。”聲音變得急躁起來,其中還有害怕的情緒。 “你在等什麼?” 卡特站了起來,手電筒的光芒從輻射塵避難室的貨架上移開(這麼多罐沙丁魚!),照向前往上下舖床位房間的路。這裡的緊急照明燈依舊亮著,但卻搖曳不定,就快熄了。這裡的嗡嗡聲更為大聲,變成一陣穩定的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就像厄運即將到來的聲音。 我們再也離不開這裡了,卡特想。 他用手電筒照著發電機前方的暗門,發電機持續發出沉悶惱人的嗡嗡聲,不知為何,使他聯想起老大高談闊論的模樣。或許是因為這兩種噪音同樣愚蠢與著急吧。餵我,餵我,餵我。給我丙烷,給我沙丁魚,給我的悍馬車高級無鉛汽油。 餵我,我就要死了,這樣你也會死,不過誰在乎啊? 誰會鳥你?餵我,餵我,餵我。 儲物箱裡只剩六桶丙烷。等他把幾乎空了的另一桶放進去時,就會只剩五桶。而且還是小得不行的尺寸,只比最小的型號大不到哪裡去。等到空氣淨化器停下來後,他們就都會因窒息而死。 卡特從裡頭拿出其中一桶,但只是先放在發電機旁。他沒打算馬上換掉,想等到現在這桶完全用完,就算那恩恩恩恩恩恩恩聲很煩人也一樣。 就像麥斯威爾咖啡的廣告詞,直到最後一滴都很棒。 不過那個嗡嗡聲還是讓人神經緊張。卡特覺得他應該找出警報器的位置,把聲音直接關掉,但這麼一來,他們之後要怎麼知道發電機的燃料用完沒有? 就像兩隻被困在倒過來的水桶裡的老鼠一樣,這就是我們的處境。 他在腦中計算著。這裡還剩六桶,一桶約莫能用十一小時。但他們可以關掉空調,或許能把時間拉長到每桶十二或十三小時。安全起見,先以十二來算。十二乘六……應該是…… 那恩恩恩恩恩恩恩恩的聲音,讓這道計算題比原本的程度困難,但他還是算了出來。七十二小時後,他們就會在黑暗中可悲地窒息而死。為什麼會在黑暗中?因為沒人費心去換緊急照明燈的電池,這就是為什麼。那些燈可能已經有二十幾年沒換過了。老大把錢都污了起來。為什麼這裡的儲物箱裡,只有七桶小得不行的丙烷,而WCIK電台那裡卻有數之不盡的丙烷,就這麼等著被炸個精光?因為老大喜歡把每樣東西放在他想放的地方。 坐在這裡,聽著恩恩恩恩恩恩的聲音,讓卡弄丟一塊錢。 特想起他父親說過的話:存住一分錢,這就是倫尼會有這個下場的原因。二手車行的倫尼皇帝。說大話的倫尼政客。毒梟倫尼。他從毒品生意裡賺了多少錢?一百萬?兩百萬?這重要嗎? 他可能永遠都花不到那些錢了,卡特想,而且就連現在也他媽的花不到。這裡根本沒東西好買。他大可把所有沙丁魚全吃掉,那些都是免費的。 “卡特?”老詹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你到底是想換掉一桶,還是我們就乾脆這樣聽著發電機叫個不停?” 卡特才准備張口大喊,想解釋他們得等一下,別浪費任何一分鐘,但就在這時,恩恩恩恩恩恩的聲音總算停了下來。所以,就只剩下刮一刮一刮的空氣淨化器聲音了。 “卡特?” “我在處理了,老大。”卡特把手電筒夾在腋下,將用完的丙烷桶拉出,把全新的那桶放進金屬平台。那個平台大到足以容納十桶這種尺寸的丙烷。他把丙烷管接好。 每分鐘都別浪費……是嗎?要是最後都難逃窒息的命運,又何必要這麼做? 但對於大腦中的求生守護者來說,這根本是個白痴問題。求生守護者認為七十二小時就是七十二小時,每一分鐘都包含在這七十二小時裡面。畢竟,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說不定軍方那些傢伙總算找到了破壞穹頂的方法。說不定穹頂自己會消失,就像出現時那麼突然與毫無原因。 “卡特?你到底在那裡做什麼?我他媽的祖母都比你的動作快,而且她還已經死了!” “差不多了。” 他確定管子接得夠緊,用拇指彈開啟動開關(他突然想到,要是這台小型發電機的啟動電池就跟緊急照明燈的電池一樣舊,那麼他們可就有麻煩了)。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如果是兩個人,只能用七十二小時。但如果只有他,就可以延長到九十,甚至是一百小時。 只要先把空氣淨化器關掉,等到真的太悶再打開就好。他曾向老詹提出這個建議,卻直接遭到否決。 “我的心臟有問題,”他提醒卡特,“空氣越悶,我就越有可能出問題。” “卡特?”一副大聲詰問的樣子。聲音才傳進他的耳朵,他就覺得鼻子裡又聞到了老大身上那股沙丁魚味。 “那邊出了什麼事嗎?” “全搞定了,老大!”他大喊,按下按鈕。 馬達發出聲響,一次就啟動了發電機。 我得好好想想這件事,卡特這麼告訴自己,但求生守護者想的不同。求生守護者認為:每過去一分鐘,就是浪費一分鐘。 他對我很好,卡特告訴自己,他給了我該負起的責任。 他給你的,是那些他不想親自動手的骯髒事。 還給了你一座可以死在裡頭的洞穴。 卡特做出了決定。他走回主房間時,從槍套拔出貝雷塔手槍,考慮著是不是要把槍藏在身後,讓老闆不會知道。但他最後還是決定算了。畢竟,這個人叫他孩子,或許還是真心的。在他沒料到的情況下朝他後腦勺開槍,讓他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死去,絕不是他應得的結果。 鎮上東北方盡頭處並未一片漆黑,但由於穹頂被熏得厲害,所以離透明也同樣遠得很。陽光照進裡頭,讓所有東西全變成狂熱的粉紅色。 諾莉跑向芭比與茱莉亞。這女孩一面咳嗽,一面氣喘吁籲,但還是繼續跑著。 “我爺爺心髒病發作了!”她哭著說,接著跪了下來,一面乾咳,一面喘氣。 茱莉亞摟著女孩,把她的臉轉向呼嘯的風扇。 芭比爬向被流亡者包圍的厄尼·卡弗特、生鏽克·艾佛瑞特、吉妮·湯林森與道奇·敦切爾等人。 “大家給他們一點空間!”芭比厲聲說,“給他一點空氣!” “這就是問題了,”托尼·蓋伊說,“他們給了他原本要留給……原本應該要留給孩子們的東西……但——” “強心劑。”生鏽克說。抽筋敦遞給他一個針筒,生鏽克隨即註入厄尼體內。 “吉妮,開始心外按摩。你累了就換抽筋敦,再來換我。” “我也行,”喬安妮說,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但她看起來似乎仍足夠鎮靜。 “我上過一堂課。” “我也上過,”克萊爾說,“我也能幫忙。” “還有我。”琳達靜靜地說,“我今年夏天才又上過一次。” 這是個小鎮,我們全是同一隊的,芭比想。 吉妮——她也受了傷,臉還是腫的——開始心外按摩。她把位置讓給抽筋敦時,茱莉亞與諾莉也一同來到芭比身旁。 “他們可以救活他嗎?”諾莉問。 “我不知道。”芭比說。但他知道,已經沒希望了。 抽筋敦從吉妮那裡接手。芭比看著抽筋敦額頭上的汗水滴落在厄尼的襯衫上,變成了一塊黑點。約莫五分鐘後,他停了下來,邊喘氣邊咳嗽。 正當生鏽克準備過去時,抽筋敦搖了搖頭。 “他走了。”抽筋敦轉向喬安妮,“很抱歉,卡弗特太太。” 喬安妮的臉抽搐著,接著皺成一團。她悲痛地哭出聲來,後來哭聲變為咳嗽。諾莉抱著她,自己也再度咳了起來。 “芭比,”一個聲音說,“跟你談談。” 說話的人是寇克斯。現在,在寒冷的另一側,他身穿棕色迷彩服,外頭還加了件羊毛外套。芭比不喜歡寇克斯臉上那種陰沉的表情。茱莉亞跟他一起過去。他們朝穹頂俯身,試著緩慢平靜地呼吸。 “新墨西哥州的柯特蘭空軍基地發生了意外。”寇克斯保持聲音壓低,“我們得先測試才行,但他們在做鉛筆核彈的最終測試時……可惡。” “爆炸了?”茱莉亞問,整個人被嚇壞了。 “沒有,女士,是熔化。兩個人當場死亡,其他幾個人很可能會死於輻射灼傷與輻射中毒。重點在於,我們失去了核彈。我們失去了他媽的核彈。” “是因為故障?”芭比問。幾乎希望就是這樣,因為這代表了不需要重新開發。 “不,上校,並不是。這就是為什麼我會用意外這個詞。趕工的時候總會發生這種事,而我們全都在趕個不停。” “我為那些人感到遺憾,”茱莉亞說,“他們的親屬都得到消息了嗎?” “以你們自己的狀況來說,你還能想到這點真的十分體貼。他們很快就會接到通知。意外發生在凌晨一點,我們現在已經在製造'小男孩二號'了。應該會在三天內完成,最多四天。” 芭比點了點頭:“謝謝你,長官,不過我不確定我們撐得了那麼久。” 一聲拉長的悲泣——是孩子的聲音——自他們身後傳來。芭比與茱莉亞轉身時,哭聲變成一連串乾咳與喘不過氣的聲音。他們看見琳達跪在她大女兒身旁,用雙手把她擁入懷中。 “它不能死!”賈奈爾大喊,“奧黛莉不能死!” 但它死了。艾佛瑞特家的金毛在晚上時便已死雲。當時艾佛瑞特姐妹睡在它身旁,它就這麼靜靜離開,沒有一絲吵鬧。 卡特回到主房間時,磨坊鎮的次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正在吃著一盒麥片,盒子正面印有一隻卡通鸚鵡。卡特在許多次童年的早餐時光中,早已與那隻虛構的鳥熟識:大嘴鳥山姆,香果圈的守護神。 一定早就不知道過期多久了,卡特想,在短暫的一瞬間,感到有點同情老大。接著,他又想起七十幾小時的空氣,以及八十到一百小時之間的差距,於是又讓心硬了起來。 老詹又從盒子裡抓了更多麥片圈,接著看見卡特手上的貝雷塔手槍。 “嗯。”他說。 “對不起,老大。” 老詹把手放開,讓麥片圈像瀑布一樣掉回盒子裡,但他的手是黏的,所以手指與手掌上還黏著一些色彩明亮繽紛的麥片圈。 “孩子,別這麼做。” “我非這麼做不可,倫尼先生,這與私人因素無關。” 的確不是,卡特如此認為。甚至連一點點也沒有。他們被困在這裡,就這樣而已。這事會發生,全是因為老詹做出的決定,所以老詹得付出代價才行。 老詹把整盒麥片放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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