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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六、穿著回家,看起來就像連衣裙

穹頂之下 斯蒂芬·金 15733 2018-03-18
現在是上午七點半。他們全都圍在一起,甚至就連死去的班尼·德瑞克那悲傷的、雙眼紅腫的母親也是。阿爾瓦摟著艾麗斯·艾普頓的肩膀。 這個小女孩過去的魯莽與勇敢如今全都不見踪影,當她呼吸時,窄小的胸口中還會發出明顯的雜音。 等山姆講完他要講的話以後,四周沉寂了片刻……當然,只除了風扇那無處不在的呼嘯聲。 接著,生鏽克說:“這麼做太瘋狂了,你們會因此而死。” “難不成我們留在這裡就能活?”芭比問。 “你怎麼會想嘗試這種事情?”琳達說,“就算山姆的點子有用,你——” “喔,我覺得會有用。”羅密歐說。 “當然會,”山姆說,“那是有個叫彼得·伯傑隆的傢伙在一九四七年巴爾港大火後告訴我的。彼得是個話很多的人,但從來不會撒謊。”

“就算這樣好了,”琳達說,“那又為了什麼?” “因為有件事我們始終沒試過,”茱莉亞說。此刻,她已下定決心,芭比也說他會跟她一起去,所以她十分鎮靜。 “我們還沒試著乞求他們。” “你瘋了,茱莉亞,”托尼·蓋伊說,“你覺得他們真的會聽見?而且真的會聽?” 茱莉亞表情凝重地轉向生鏽克:“你的朋友喬治·萊斯羅普用他的放大鏡活生生燒死螞蟻時,你聽見它們乞求了嗎?” “螞蟻不會乞求,茱莉亞。” “你說'我突然想到,螞蟻也是條小生命。'為什麼你會想到這點?” “因為……”他拉長了音調,接著聳了聳肩。 “或許你真的聽見了。”莉薩·傑米森說。 “我很尊重你們,但這真是狗屁不通。”彼特·費里曼說,“螞蟻就是螞蟻,它們不會乞求。”

“但人類可以,”茱莉亞說,“我們不也是一條條小生命嗎?” 沒人回答。 “不這麼試試看還能怎麼辦?” 寇克斯上校在他們後方開口。他們全都忘記了他也在場。外界與外界的人現在似乎已變得與他們毫無關係。 “要是我就會試。別引述我的話,但……對,我會試。芭比你呢?” “我早就贊成了。”芭比說,“她是對的。我們沒有別的方法了。” “讓我們來瞧瞧那些袋子。”山姆說。 琳達把三個束口垃圾袋遞了出去。其中兩個袋子原本放著她與生鏽克的衣服,以及兩個女兒的幾本書(現在這些上衣、褲子、襪子與內衣,全都胡亂扔在這一小群倖存者的後方)。第三個袋子是羅密歐提供的,裡頭原本裝著他帶來的兩把獵槍。山姆把三個袋子全都檢查一遍,在放槍的袋子裡發現一個破洞,於是扔在一旁。另外兩個袋子是完好無損的。

“好了,”他說,“聽好了。我們就挑艾佛瑞特太太的貨車到方塊那裡去,不過我們得先讓那輛車保持密閉。”他指向那輛奧德賽貨車,“你確定車窗是關著的?艾佛瑞特太太?你得確定才行,因為我們要活命就全靠這點了。” “是關著的,”琳達說,“我們開著空調過來的。” 山姆望向生鏽克:“你負責那輛車,醫生,不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掉空調。你知道為什麼吧?” “為了保護車廂裡的空氣狀態。” “你在開門時,一定會有些壞空氣跑進去,這是一定的,但只要你動作夠快,壞空氣就不會進去太多。裡頭依舊會有好空氣。鎮上的空氣。所以里頭的人在前往方塊時,可以輕鬆地呼吸。那輛舊貨車之所以不行,不只是因為窗戶是開——”

“我們逼不得已,”諾莉說,看著那輛偷來的電話公司貨車。 “空調壞了。爺、爺爺說——” 一滴淚水緩緩自她左眼流出,劃過臉頰上的灰塵。 黑暗的天空中,不斷有灰燼與煙塵飄落,微細得幾乎看不見。 “沒關係,親愛的,”山姆告訴她,“反正這輛車的輪胎也不值半毛錢。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這輛車肯定是從那個小混球的二手車停車場裡弄來的。” “所以如果我們還需要另一輛車,我想就是我那輛了。”羅密歐說,“我能理解。” 但山姆卻搖了搖頭:“最好是用沙姆韋小姐的車,因為她的車輪胎更小,更好處理。再說,那些輪胎是全新的。裡頭的空氣也是新鮮的。” 小喬·麥克萊奇突然咧嘴一笑:“用輪胎的空氣!把輪胎的空氣放到垃圾袋裡!自製的氧氣罐!威德里歐先生,這真是太天才了!”

懶蟲山姆自己也笑了,露出僅餘的六顆牙齒:“功勞不在我身上,孩子。功勞是屬於彼得·伯傑隆的。他告訴我,有兩個人在巴爾港那場大火的火勢散開、燒到樹冠以後,便被困在火勢後方。他們人沒事,只是沒有能呼吸的空氣。所以,他們把一輛紙漿卡車的輪胎充氣蓋拔掉,輪流吸著裡頭的空氣,直到風勢把空氣吹乾淨為止。彼得說,他們說那味道糟透了,就像是放久的死魚,不過這麼做卻救了他們一命。” “一個輪胎夠嗎?”茱莉亞問。 “或許吧,不過我們得相信你那顆備胎,不是那種只能撐二十英里、好讓人開下高速公路的緊急應變用品。” “不是,”茱莉亞說,“我討厭那類東西。我叫約翰尼·卡佛拿一個全新的給我,他也照做了。”她朝鎮上的方向看去,“我想約翰尼現在已經死了,就連嘉莉也是。”

“我們最好還是從車上拆個輪子下來,以防萬一,”芭比說,“你帶著千斤頂對吧?” 茱莉亞點頭。 羅密歐·波比的笑容裡沒有太多幽默感:“我跟你比賽看誰先回來,醫生,你負責你家那輛貨車,我負責茱莉亞的油電車。” “油電車我來開,”派珀說,“你待在這裡,羅密歐。你的狀況看起來鳥透了。” “這話出自牧師的嘴裡還真棒。”羅密歐發著牢騷。 “你應該慶幸我還那麼有活力,可以講出這些垃圾話。”事實上,利比牧師看起來離有活力還差得遠,不過茱莉亞還是把鑰匙交給了她。他們看起來全都沒辦法去外頭好好狂歡,但派珀的狀況的確更好一些,克萊爾·麥克萊奇就跟牛奶一樣蒼白。 “好了,”山姆說,“我們還有另一個小問題,不過首先——”

“什麼?”琳達問,“還有什麼問題?” “現在先別擔心。首先,讓我們先把車子弄過來吧。你們想什麼時候開始?” 生鏽克看著磨坊鎮的公理會牧師。派珀點了點頭。 “心動不如馬上行動。”生鏽克說。 其餘的鎮民們全都在看著,但不止他們,就連寇克斯與將近一百名士兵也聚集在穹頂的另一側,彷彿網球比賽的觀眾一樣,專心而沉默地看著。 生鏽克與派珀在穹頂那裡用力吸氣,讓肺部吸進盡可能多的氧氣。接著,他們手牽手跑了起來,朝著車輛的方向前去。抵達時,他們分頭行事。 派珀絆了一下,單膝跪地,油電車的鑰匙落在地上,使所有看著的人全發出了一聲緊張的呻吟。 她迅速撿起草地上的鑰匙,再度站起身子。 在她拉開那輛綠色小車的車門、衝進車裡的時候,生鏽克已經發動好貨車的引擎了。

“希望他記得關上空調。”山姆說。 車輛轉彎時,幾乎完美地串連在一塊兒,油電車跟在體積大上許多的貨車後方,就像牧羊犬在趕羊一樣。兩輛車快速駛向穹頂,在崎嶇不平的地面上彈跳著。那群流亡者散落地站在他們前方,阿爾瓦牽著艾麗斯·艾普頓,琳達的雙手各摟著一個正在咳嗽的艾佛瑞特姐妹。 油電車在離滿是髒污的屏障不到一英尺處停下,但生鏽克的奧德賽貨車卻又甩了一圈,使車頭對著來時方向。 “你老公開車很帶種,不過他的肺甚至更厲害。”山姆實事求是地告訴琳達。 “那是因為他戒了煙。”琳達說。抽筋敦哼了一聲,但琳達可能沒聽見,不然就是假裝沒聽到。 不管他的肺好不好,生鏽克並未繼續磨蹭。 他從身後甩上車門,立即沖向穹頂。 “小事一件。”他說……開始咳了起來。

“車子裡的空氣就像山姆說的一樣沒問題嗎?” “比這裡的好多了。”他慌亂地笑了一下,“不過他還有件事說得沒錯——每次一打開車門,就會有一些好空氣流出來,讓一些壞空氣流進去。你們或許不需要用到輪胎的空氣,就能成功抵達方塊那裡,但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辦法在沒輪胎空氣的情況下回來。” “他們誰也不會開車,”山姆說,“負責開車的是我。” 芭比覺得自己的嘴唇在這幾天以來,還是第一次發自真心地向上揚起,露出了笑容:“我還以為你的駕照被吊銷了呢。” “反正我也沒看到這裡有警察。”山姆說,轉向寇克斯,“你呢,上校?看到任何本地的鄉下警察或郡警了嗎?” “一個也沒看到。”寇克斯說。 茱莉亞把芭比拉到一旁:“你確定要這麼做?”

“對。” “你知道機會非常渺茫吧?” “知道。” “你要怎麼乞求他們?芭芭拉上校?” 他想起了費盧杰的那棟體育館:埃默森就在他面前重重踢了一名囚犯的翠丸一腳,而海克梅耶拉著另一名囚犯的頭巾,朝他頭部開了一槍。 鮮血濺在牆上,就與一直以來不斷發生的事情一樣,像是回到了人們還拿著棍棒打仗的時代。 “我不知道,”他說,“只知道,也該輪到我了。” 羅密歐、彼特·費里曼與托尼·蓋伊用千斤頂把油電車抬高,把其中一個輪子拆了下來。那是輛小車,在一般情況下,他們或許可以直接用手把車尾末端抬起。但現在不行。雖然車子停在離風扇很近的地方,但在他們完成前,還是得不斷反复跑回穹頂那裡呼吸。到了最後,蘿絲不得不把咳得太厲害因而無法繼續下去的托尼換了下來。 但最後,他們還是成功地把兩個新輪胎全給靠在穹頂上頭。 “到目前為止都很好,”山姆說,“現在還有一個小問題。我希望有人可以想出辦法,因為我肯定想不出來。” 他們看著他。 “我的朋友彼得說,那兩個傢伙拔掉閥門,直接從輪胎上呼吸,不過這招在這裡不管用。我們得裝在垃圾袋裡頭,代表需要更大的洞。你可以打破輪胎,但是沒東西可以插進洞口——例如一根吸管之類的——所以失去的空氣會比得到的多。所以……我們該用什麼才好?”他充滿期望地環顧四周,“有人會出乎我意料地帶了帳篷來嗎?用其中一根鋁製空心管什麼的?” “我的兩個女兒有一座遊戲帳篷,”琳達說,“但放在家裡的車庫裡了。”接著,她想起車庫已經沒了,就連整棟房子也沒了,於是瘋狂地笑了起來。 “一支筆桿呢?”小喬問,“我有一支……” “不夠大,”芭比說,“生鏽克?救護車上有什麼嗎?” “一根插管?”生鏽克疑惑地問,接著回答了自己的問題,“不行,也不夠大。” 芭比轉身:“寇克斯上校呢?有什麼想法?” 寇克斯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們這裡可能有一千種東西可以派上用場,不過全都幫不上你們那邊。” “我們不能讓這種小事阻止我們!”茱莉亞說。芭比聽出她的聲音裡有挫敗感,已經接近恐慌了。 “別管袋子了!我們帶著輪胎,直接在輪胎上吸氣!” 山姆在她話還沒說完前便已開始搖頭:“這麼做可不行,小姐。抱歉,但不會有用的。” 琳達朝穹頂俯去,深吸了幾口氣,閉住最後一口。接著,她跑去她的奧德賽貨車後方,擦掉後窗上的煙灰,看進裡頭。 “那袋子還在裡面,”她說,“感謝老天爺。” “什麼袋子?”生鏽克在她身後問。 “在購物網站上幫你買的生日禮物。十一月八號,你該不會忘了吧?” “我是忘了。還是故意忘的。誰會想要自己變成四十歲啊?裡面是什麼?” “我知道要是我先把它拿進屋裡,那麼在我準備把它包起來以前,你就會先發現它……”她看向其他人,表情嚴肅,臉上臟得就像在街頭流浪的孤兒。 “他是個很愛追根究底的人。所以我就把東西留在貨車裡了。” “你到底要送他什麼,琳達?”杰姬·威廷頓問。 “我希望這份禮物可以送給我們所有人。”琳達說。 他們準備好時,每個人都擁抱與親吻了芭比、茱莉亞和懶蟲山姆三個人,甚至包括孩子們也是。 在這二十幾個即將留在這裡的流亡者臉上,只帶著一絲絲的希望。芭比試圖告訴自己,那隻是因為他們精疲力竭,長時間呼吸急促,但他其實清楚得很,這根本就是吻別。 “祝你好運,芭芭拉上校。”寇克斯說。 芭比對他點了個頭,表示謝意,接著轉向生鏽克。生鏽克比寇克斯重要多了,因為他也是穹頂之下的一分子。 “不要放棄希望,也別讓他們放棄希望。要是沒成功的話,盡力照顧他們,讓他們盡可能地撐下去。” “我知道。拿出你最好的表現吧。” 芭比用頭朝茱莉亞點了一下:“我想,主要是看她表現才對。誰知道呢,就算沒成功,說不定我們也還是能回來這裡。” “肯定會。”生鏽克說。他的聲音熱切,眼中卻洩露了真正的想法。 芭比拍了拍他的肩,接著朝穹頂走去,加入山姆與茱莉亞的行列,盡可能深吸著滲進來的稀薄的新鮮空氣。他對山姆說:“你確定你真的要去?” “嗯,我要補償某件事。” “什麼事,山姆?”茱莉亞問。 “我寧可不說。”他微微一笑,“尤其不會跟鎮上的報社小姐說。” “你準備好了嗎?”芭比問茱莉亞。 “好了。”她抓住他的手,簡短而用力地握了一下。 “我已經盡我所能地準備好了。” 羅密歐與杰姬·威廷頓就守在貨車的後門。 當芭比大喊“走!”的時候,杰姬打開車門,羅密歐則把兩個油電車的輪胎丟進去。芭比與茱莉亞直接撲進車內,身後的門在不到一秒內便被關上。山姆·威德里歐雖然年紀已老,同時長期酗酒,但依舊敏捷得像蟋蟀一樣,已經坐在這輛奧德賽貨車的駕駛座上,正在發動引擎。 貨車裡的空氣現在混入了外面的味道——先聞到木頭燒焦的味道,再來則是顏料與松脂的惡臭——但還是比他們在穹頂那裡吸進的空氣好得多,就算那邊有十幾架風扇在吹也一樣。 時間一長就好不到哪兒去了,芭比想,不夠我們三個人吸。 茱莉亞抓起鮮豔的黃黑色網絡購物袋,把東西倒了出來。掉出來的東西是個塑料桶,上頭寫著完美回音,下方寫的則是五十片裝CD刻錄片。 她想撕開包在外頭的收縮膜,卻沒辦法馬上撕開。 芭比伸手想拿自己的小刀,心中一沉,想起小刀根本不在身上。當然不在。那把小刀如今已在警察局的殘骸下成了一塊廢鐵。 “山姆!拜託告訴我你身上有小刀!” 山姆沒回答便直接往後丟了把小刀:“那是我爸的。我這輩子都帶在身上,記得要還我。” 那把小刀的木製刀柄早因長期使用幾乎全被磨平,但他把刀刃拉出來時,單面刃卻依舊鋒利無比。這把刀可以割開收縮膜,也可以利落地刺破輪胎。 “快點!”山姆大喊,準備重重踩下這輛奧德賽的油門。 “我們可沒時間讓你慢慢來,我懷疑這輛車的引擎,在這種空氣中可能沒辦法撐上那麼久。” 芭比劃開收縮膜,茱莉亞則把收縮膜扯掉。 她把塑料桶的蓋子往左轉開,隨手拋開。原本將作為生鏽克生日禮物的空白CD片全放在附有一根固定軸的黑色塑料底座上。她把CD片倒掉,握緊那根固定軸。她的嘴巴因施力而抿得緊緊的。 “讓我來——”他說,但接著她便成功拔出來了。 “女士也很強壯,尤其是她們嚇得半死的時候。” “是空心的嗎?如果不是的話,我們就又回到原點了。” 她把那根固定軸舉至臉前。芭比從一頭望了進去,在另一頭看見她的藍色眼珠。 “出發,山姆,”他說,“我們準備好了。” “你確定會有用嗎?”山姆回吼,把排擋杆打至行車擋。 “一定行!”芭比回答,因為要是回答我怎麼會知道的話,肯定振奮不了任何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站在穹頂前的倖存者們,靜靜地看著貨車揚起塵土前進,朝諾莉·卡弗特口中的“閃光方塊”前去。那輛奧德賽貨車在飄散的煙霧中逐漸模糊,變成一道幻影,隨即消失無踪。 生鏽克與琳達站在一起,各背著一個孩子。 “生鏽克,你怎麼想?”琳達問。 他說:“我想我們得抱著最好的希望。” “然後做好最壞的打算?” “沒錯,兩件事都要。”他說。 他們經過農舍時,山姆往後方喊:“我們現在要進果園了。你們要係好安全帶,孩子們,因為就算撞破了底盤,我也不會因此停車。” “去吧。”芭比說,接著車身一陣猛力彈跳,把手臂上掛著備胎的他給拋了上去。茱莉亞抓著另一個輪胎,就像船難的受害者抱著救生圈一樣。 在他們眼前一閃而過的蘋果樹葉子看起來臟兮兮的,毫無生氣可言。大多數的蘋果全在地上,因先前爆炸引發的風勢被震落下去。 又是一次劇烈彈跳。芭比與茱莉亞一起彈了上去,又一起掉了下來,茱莉亞趴倒在芭比腿上,依舊抓著輪胎不放。 “你這個老王八蛋到底是從哪裡弄到駕照的?”芭比大喊,“郵購目錄嗎?” “是超市!”老人回喊,“沃爾瑪超市的每樣東西都很便宜!”接著他停下來哈哈大笑,“我看見了。我看見那個發光的渾賬玩意兒了。那個紫色光芒還真是亮得很。我會停在旁邊。你等我停車以後再刺破輪胎,否則可能會不小心劃破一個大洞。” 不久後,他用力踩下剎車,奧德賽貨車猛地停了下來,讓芭比與茱莉亞翻進了後座裡。現在我知道當顆彈珠是什麼感覺了,芭比想。 “你開車就跟波士頓的出租車司機一樣!”茱莉亞氣憤地說。 “你只要記得給——”山姆停了下來,重重地咳了一聲,“——兩成的小費就行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快窒息了。 “山姆?”茱莉亞問,“你還好嗎?” “可能不太好,”他平鋪直敘地說,“我有什麼地方流血了。可能是喉嚨,但感覺像是更深的地方。我想我的肺可能破了吧。”他又再度咳了起來。 “我們能幫得上什麼忙嗎?”茱莉亞問。 山姆壓下咳嗽:“把那個他媽的發動器關了,好讓我們可以出去。我已經沒煙了。” “一切都交給我,”茱莉亞說,“我要確保你知道這點。” 芭比點了點頭:“是的,女士。” “你只要幫我拿著空氣就好。要是我沒成功,我們再交換工作。” “要是我能確切知道你到底想怎麼做的話,可能會對你更有幫助。” “沒什麼是確切的。我只有直覺跟一點點的希望而已。” “別那麼悲觀。你還有兩個輪胎、兩個垃圾袋,以及一個空心的固定軸。” 她露出笑容,那張滿是灰塵的緊張臉孔因此亮了起來:“多謝提醒。” 山姆又開始咳嗽,整個人靠在方向盤上。他吐出一口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親愛的老天爺啊,這還真是夠難受的。”他說,“快!” 芭比用刀刺穿輪胎,在拔出刀時,立即聽見空氣流出的聲音。茱莉亞把固定軸放到他手上,就像做事效率高超的手術室護士似的。芭比把空軸插入洞裡,看見橡膠夾住空軸……接著感覺到清涼的空氣噴在他滿是汗水的臉上。他無法控制地深吸了一口。這比風扇吹進穹頂的空氣更加清新充足。他的大腦似乎醒了過來,臨時做出一個決定。他沒把垃圾袋套在臨時湊合的噴嘴上,而是直接把其中一個垃圾袋給撕下一大塊。 “你在做什麼?”茱莉亞尖叫。 沒時間向她解釋她不是唯一有直覺的人了。 他把撕下來的垃圾袋碎片作為塞子,塞住空軸洞口。 “相信我。你只管去方塊那裡,做好你要做的事。” 她彷彿告別似的看了他最後一眼,打開奧德賽貨車的車門。她半跪著跌倒在地,又站起身子,在一塊突起的小丘上絆了一下,跪在閃光方塊的旁邊。芭比拿著兩個輪胎跟在她身後,口袋裡放著山姆的小刀。他跪了下來,把插有空軸的輪胎舉至茱莉亞面前。 她拉開塞子,吸了一口——臉頰用力地鼓了起來——轉自一旁吐出,接著再吸一口。眼淚順著她臉頰滑下,帶走了流經之處的灰塵。芭比同樣哭了起來。但這與情感沒有任何關連,更像是他們遇上了世界上最可怕的酸雨。這裡的空氣比穹頂那裡糟上太多了。 茱莉亞吸了更多空氣。 “好。”她用氣音說,幾乎就像在吹口哨似的。 “很好。不腥。沙沙的。” 她又吸了一口,把輪胎往他斜去。 他搖了搖頭,雖然肺部一陣痛楚,卻還是把輪胎推了回去。他拍了拍胸口,接著指向她。 她又深吸一口,隨即又吸一口。芭比擠壓輪胎的正上方,好讓她更容易能吸進空氣。他彷彿依稀聽見山姆不斷咳嗽的聲音,從另一個世界里傳來。 他會把自己給咳死,芭比想,覺得要是不盡快呼吸,就連自己也會死掉。當茱莉亞第二次把輪胎推向他時,他朝作為代替品的噴嘴俯身,深深地吸進空氣,試圖把雖有灰塵但卻滋味美好的空氣壓進肺臟底部。 有那麼一刻,當恐慌(天啊就跟要溺死了一樣)幾乎快吞沒他時,他打從心裡覺得這幾口還遠遠不夠,而且感覺就像是永遠無法滿足。那股想衝回貨車的衝動——別管茱莉亞了,讓茱莉亞自己照顧自己就好——幾乎強大得難以抗拒…… 但他還是成功抗拒了。他閉上雙眼,吸著空氣,試圖重新找回冷靜。他得讓自己完全平靜下來。 放輕鬆。慢慢來。放輕鬆。 他又從輪胎裡慢慢吸了第三口氣,劇烈跳動的心臟也開始變慢了些。他看見茱莉亞往前俯身,握住方塊兩側。什麼也沒發生,而這並不讓芭比感到意外。他們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她就碰過方塊了,現在已經對電擊免疫了。 突然之間,她的背部高高拱起,發出呻吟。 芭比把噴嘴伸到她面前,但她沒有反應。血從她的鼻孔中流出,就連右眼眼角也開始流出血珠。 紅色的血滴沿著臉頰滑落。 “發生了什麼事?”山姆大喊。他的聲音沉悶,像是被堵住了一樣。 我不知道,芭比想,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但他知道一件事:要是她不盡快吸入更多空氣,肯定會死在這裡。他把空軸從輪胎中拉出,用牙齒咬著,將山姆的小刀刺進第二個輪胎,接著把空軸插進洞口,用垃圾袋的碎片封了起來。 接著他開始等待。 在沒有時間的時間裡:她在一個巨大、沒有屋頂的白色房間中,正上方是外星球的綠色天空。這是……什麼地方? 對,遊戲室,它們的遊戲室。 (不,她躺在演奏台的地板上。)她是個有一定年紀的女人了。 (不,她是個小女孩。)這裡沒有時間。 (這裡是一九七四年,地球上的每段時間都在這裡。)她需要用輪胎吸氣。 (她不用。)有東西看著她。某個可怕的東西。但她對它來說也挺可怕的,因為她比她應該要有的大小還大,而且就在這裡。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她應該在方塊裡才對。但她依舊是無害的。它知道這點,就算它(只是個孩子)非常年輕;事實上,才剛剛從幼兒園畢業。 它說話了。 ——你是幻想出來的。 ——不,我是真實的。拜託,我是真實的,我們全部都是。 這個臉上沒有眼睛的皮革頭注視著她。它皺著眉,雖然沒有嘴巴,嘴角卻是往下撇的。茱莉亞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幸運,能夠遇到它們之中的單獨一個。這里通常會有更多個,不過它們已經(回家吃晚餐回家吃午飯上床睡覺去學校放假了,它們去了哪裡都無所謂。)不知道去了哪裡。要是它們全在這裡的話,就會直接把她送回去。眼前這個皮革頭也能把茱莉亞送回去,但她卻相當好奇。 她? 對。 這個皮革頭是女的,就與她一樣。 ——求你放了我們。求你讓我們這些小生命能繼續活下去。 沒有回答。沒有回答。沒有回答。然後:——你不是真的。你是——什麼?她會說什麼?你是玩具店裡買來的玩具?不,但一定是類似的東西。茱莉亞突然閃現她與哥哥小時候做了個螞蟻農場的回憶。這段回憶來去不到一秒。螞蟻農場也不太對,還是更像玩具店裡買來的玩具,這個說法更接近。就像大家常講的一樣,只能大概形容。 ——你們又不是真的,怎麼會有生命? ——我們絕對是真的!她大喊,而這正是芭是真實存在的! 比聽見的呻吟——就跟你們一樣,一陣靜默。隨著皮革的臉孔開始轉變,這間沒有屋頂的巨大白色房間,不知為何變成了切斯特磨坊鎮的演奏台。接著:——證明給我看。 ——把手給我。 ——我沒有手。我沒有身體。身體不是真的。 身體是夢。 ——那就把心給我! 這個皮革頭孩子沒這麼做,也不打算這麼做。 於是茱莉亞只好把心給她。 在不是任何地方的地方裡:這裡是寒冷的演奏台上,她是如此害怕。更糟糕的是她那……丟臉的感覺?不,比丟臉糟糕多了。要是她知道自卑這個詞的話,她肯定會說:對,對,就是這樣,我很自卑。她們搶走了她的褲子。 (在某個地方,有群士兵正在體育館裡踢著一個裸體的人。這是別人的羞恥過往,與她的混在一塊兒了。)她哭了起來。 (他也有想哭的感覺,但沒哭出來。現在他們得遮掩這件事才行。)那些女孩已經走了,但她的鼻子仍在流血——萊拉甩了她一巴掌,威脅要是她說出去的話,就會割掉她的鼻子。她們還全都朝她吐了一口口水。 現在,她就躺在這裡,由於覺得眼睛就像鼻子一樣流出鮮血,所以認為自己一定哭得非常淒慘,同時覺得自己似乎無法呼吸。但她不在乎是哪裡流血,她寧願失血過多,死在音樂台的地板上,也不要穿著她那條愚蠢的小孩內褲走路回家。她很樂意因為流血死在任何地方,只要她不用去看那個士兵芭比試著不去想那個士兵的事,(在這之後,不過當他如此努力時,想到的事情卻是“駭人沒理性的海克梅耶”)拉著裸體的人(頭巾)頭上的東西,因為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只要你在穹頂之下,接下來發生的事就總是一模一樣。 她看見其中一個女孩走了回來。回來的是凱拉·貝芬斯。她站在那裡,低頭看著以為自己很聰明的笨蛋茱莉亞·沙姆韋。那個小笨蛋茱莉亞·沙姆韋穿著她的小孩內褲。凱拉準備回來搶走她剩下的衣服,把衣服全丟到演奏台的屋頂上。這麼一來,她是不是只能用手遮著她的下體,裸體走路回家?為什麼這些人要這麼討厭? 她含著淚水閉上雙眼,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凱拉已經起了變化。現在她沒有臉,在她頭上那頂彷彿不停移動的皮革頭盔上,看不見同情,看不見愛,甚至連恨也沒有。 只有……覺得有趣。只有這樣。 對,要是我…… 這麼做的話,她又會有什麼反應呢? 茱莉亞·沙姆韋毫無價值可言。茱莉亞·沙姆韋無關緊要,小得不能再小,從上面看著她,她變成了一隻不斷趕路的沙姆韋蟲。同時,她也是只裸體的囚犯蟲,一隻身上沒有衣物,只有一條已經鬆開的頭巾,待在一間體育館裡的囚犯蟲;在頭巾下方,他最後的回憶是妻子拿著剛烤好的大餅的香氣。她是一隻尾巴燃燒著的貓;一隻放大鏡底下的螞蟻;一隻在雨天裡,被一個三年級生好奇的手指拔去翅膀的蒼蠅;一場給沒有身體的無聊小孩玩的遊戲,而遊戲裡的那個世界對他們來說,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她是芭比,她是在琳達·艾佛瑞特的貨車中瀕死的山姆,她是在灰燼裡瀕死的奧利,她是正在哀悼死去兒子的阿爾瓦·德瑞克。 但最主要的她,仍是一個在鎮立廣場演奏台的木頭地板上蜷縮著的小女孩;一個因為天真的自負而被懲罰的小女孩;一個誤以為自己長大後會很聰明,誤以為自己很重要,誤以為這個世界會保護她的小女孩。而她根本不知道現實世界其實是具巨大、麻木的火車頭,空有引擎,卻沒有車燈。她的心、頭腦、靈魂同時大喊起來:——請饒我們一命!我求你,拜託! 就在一瞬間,她變成了在白色房間裡的皮革頭;變成了回到演奏台的女孩(之所以會回來,完全出自某種她無法解釋的原因)。在那恐怖的一瞬間,茱莉亞成了加害者而非受害者。她甚至變成了拿著槍的士兵,也就是那個駭人沒理性的傢伙。也就是這個人,才讓戴爾·芭芭拉至今仍不斷夢見自己沒出手阻止他的事。 接著,她又再度變成了只是自己。 而且還正抬頭看著凱拉·貝芬斯。 凱拉家境清寒。她的父親在TR-90合併行政區那邊當裁紙工人,總是在法國佬酒吧里喝個爛醉(在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那裡變成了北斗星酒吧)。她的母親臉頰上有個很大的粉紅色胎記,所以小鬼們都叫她“櫻桃臉”或“草莓頭”。凱拉沒有任何一件漂亮衣服。今天,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老舊的棕色毛衣、老舊的格紋裙、磨破的帆船鞋,以及一雙襪口松掉的白色襪子。她的一邊膝蓋上有著跌倒或被人在操場上推倒的擦傷痕跡。 沒錯,這就是凱拉·貝芬斯。只是,現在她的臉是皮革做的,而且皮革不斷變換形狀,看起來甚至無法說是接近人類。 茱莉亞想著:我看著的是孩子們看著螞蟻的臉。要是螞蟻開始燃燒以前,從放大鏡底下抬頭看去的話,模樣就會像是我這樣。 ——拜託,凱拉!拜託!我們是活生生的! 凱拉只是低頭看著她,什麼反應也沒有。接著,她的雙手在茱莉亞面前交叉——在現在的模樣裡,它們有著人類的手——把毛衣脫了下來。她說話時,聲音中沒有愛,也沒有後悔或自責。 但其中或許有著憐憫。 她說。 茱莉亞在方塊前方往後彈去,彷彿有隻手用力打了她一下。她閉住的氣吐了出來。就在她要吸入另一口氣以前,芭比抓住她的肩膀,拔掉噴嘴上的垃圾袋碎片,把噴嘴塞進她口中,暗自希望不會割傷她的舌頭,或是——老天保佑——把塑料管用力刺進她的上顎。但不管怎樣,他都不能讓她吸進有毒的空氣。她的狀況極度需要氧氣,所以那口毒氣可能會讓她開始抽搐,或是徹底害死她。 不管茱莉亞的狀況如何,她似乎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她沒有試著掙扎退開,而是用雙臂死命地抱住油電車的輪胎,開始瘋狂地吸起空軸。他可以感覺到,她全身都劇烈地不斷顫抖著。 山姆總算停止咳嗽了,但此刻出現了另一個聲音。茱莉亞也聽見了。她又從輪胎裡深深吸了一大口氣,抬起頭來,深邃發黑的眼窩中,雙眼睜得老大。 有條狗在叫。一定是賀拉斯,因為它是唯一倖存的狗。它——芭比抓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讓她覺得手臂就要斷了。他臉上的表情是純粹的驚訝。 那個有著奇怪符號的方塊,正漂浮在離地面四英尺高的地方。 由於賀拉斯離地面最近,所以最先感覺到了新鮮的空氣。它開始叫了起來。接著,就連小喬也感覺到一陣驚人寒冷的微風,吹上他滿是汗水的背部。他正靠著穹頂,而穹頂開始移動。還是向上移動。諾莉正在打盹,紅彤彤的臉蛋就靠在小喬的胸口上,此刻,他看見她頭上有一綹骯髒、糾結的頭髮開始飄揚起來。她睜開了雙眼。 “怎麼——?小喬,發生了什麼事?” 小喬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卻因太過震驚而無法開口。他可以感覺到一股涼意在他背上滑動,就像一塊沒有盡頭的玻璃板被抬了起來一樣。 賀拉斯現在瘋狂地叫個不停,它的背彎成弓形,鼻子貼在地面上。這是它表示我想玩兒的動作,但賀拉斯不是在玩。它把鼻子塞進浮起的穹頂下方,嗅著清涼甜美的新鮮空氣。 就跟天堂一樣! 穹頂的南側,一等兵克林特·艾姆斯也在打盹。他盤腿坐在119號公路旁的草地上,用一張印第安風格的毯子裹住自己。空氣突然間變黑,彷彿噩夢從他腦中飛出,變成了實際存在的形態。 他開始咳嗽,因而醒了過來。 煙灰在他腳邊飄起,落在他每天穿的卡其色制服的褲腿上。老天在上,這是從哪兒來的?裡頭已經全部燒個精光了啊。接著,他看見了。穹頂就像一個巨大的百頁窗簾一樣向上移動。這是不可能的——穹頂的寬度與高度都很驚人,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但這就是發生了。 艾姆斯沒有一絲猶豫,立即手腳並用地往前爬去,雙手抓住奧利·丹斯摩。有那麼一刻,他感覺到背部中間磨到了上升中的穹頂,感覺就像是堅硬的玻璃,突然想到:要是穹頂現在又往下降的話,就會把我切成兩半。接著,他把男孩拖了出來。 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像是在拖一具屍體。 “不!”他大喊。他抱著男孩朝呼嘯的風扇奔去。 “不准你死在我面前,小牛童!” 奧利開始咳了起來,接著彎下身,虛弱地吐著。 當他吐的時候,艾姆斯還抱著他。此刻,其他人朝他們跑來,一面還高興地大叫著。而跑在最前方的人,正是葛洛中士。 奧利又吐了一次。 “別叫我小牛童。”他低喃著說。 “叫救護車!”艾姆斯大喊,“我們需要救護車!” “不用,我們用直升機把他載去緬因中央公眾醫院,”葛洛說,“孩子,你坐過直升機嗎?” 奧利眼神茫然地搖了搖頭,吐在葛洛中士的鞋子上。 葛洛滿臉笑容,握住奧利那臟兮兮的手:“歡迎回到美國,孩子。歡迎回到這個世界。” 奧利一隻手抱著艾姆斯的脖子,知道自己就要昏倒了。他想試著撐到自己可以說出謝謝為止,但卻沒能成功。在他再度陷入黑暗以前,最後一件感覺到的事,就是那個南方來的士兵親了他的臉頰一下。 在北端那裡,第一個出來的是賀拉斯。它直接朝寇克斯上校跑去,開始在他腳邊繞圈。賀拉斯沒有尾巴,但這不重要;它整個後半身都在不停跳著搖擺舞。 “我的媽啊。”寇克斯說。他抱起這條柯基犬,而賀拉斯則開始瘋狂地舔起他的臉頰。 倖存者在穹頂內側站在一塊兒(草地上有明顯的分界線,一邊明亮,另一邊則是死寂的灰色),開始理解了是怎麼回事,但卻不敢相信。這些人包括了:生鏽克、琳達、艾佛瑞特姐妹、小喬·麥克萊奇與諾莉·卡弗特,而他們的母親分別站在他們兩側。吉妮、吉娜·巴弗萊諾與哈麗特·畢格羅摟著彼此。抽筋敦抱著他姐姐蘿絲,而滿臉淚水的蘿絲則抱著小華特。派珀、杰姬與莉薩三人手牽著手。彼特·費里曼與托尼·蓋伊這兩個《民主報》的成員則站在他們後方。阿爾瓦·德瑞克靠在羅密歐·波比身上,而羅密歐則以雙手摟著艾麗斯·艾普頓。 他們看著穹頂的骯髒表面迅速升至空中。而穹頂另一側的楓葉,則明艷到了叫人心碎的地步。 甜美的新鮮空氣拂起了他們的頭髮,也吹乾了他們皮膚上的汗水。 “先前我們彷彿是透過黑色的玻璃看著這一切,”派珀·利比說,已然淚流滿面,“但現在,我們就像是面對面地看著這一切。” 賀拉斯從寇克斯上校的懷裡跳了下來,開始繞著8字形朝草地走去,一面吠叫,一面不停嗅著,想要把所有東西都用它的小便做上標記。 倖存者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這個晚秋的星期天早晨,位於新英格蘭地區上方的明亮天空。而在他們正上方,先前囚禁他們的骯髒屏障仍在上升之中,移動速度越來越快,縮小成像是藍色紙張上頭用鉛筆劃過的一條長線。 一隻鳥向下俯衝,穿過了先前曾是穹頂的地方。依舊被羅密歐摟著的艾麗斯·艾普頓抬頭看著那隻鳥,笑了起來。 芭比與茱莉亞跪在輪胎兩側,輪流藉由空軸吸氣。他們看著方塊又開始往上升起,速度由慢至快,在接近六十英尺的高度時,似乎徘徊了一秒,彷彿有些遲疑。接著,方塊直接往上方射去,速度快到人類的眼睛無法跟上,就像試圖看到射出的子彈一樣不可能。同時,穹頂也同樣飛上上方,感覺就像是被拉了上去。 這個方塊,芭比想著,拉起穹頂的方式就像是用磁鐵吸起鐵屑一樣。 一陣微風正朝他們吹來。芭比可以從草地的擺盪看出微風吹到了什麼位置。他搖了搖茱莉亞的肩膀,指向正北方。原本骯髒的灰色天空已變回藍色,讓人直視時甚至會覺得太亮。果樹開始進入了明亮的範圍裡。 茱莉亞從空軸上抬起頭來,吸了一口氣。 “我不確定空氣有沒有好到——”芭比才說到一半,風勢便抵達了這裡。他看見微風拂起茱莉亞的頭髮,感覺到風勢就這麼吹乾了他髒污臉上的汗水,溫柔得就像是情人的手掌一樣。 茱莉亞又咳了起來。他拍著她的背,而就在他這麼做的同時,也吸進了周圍的第一口空氣。 空氣依舊很臭,像是在撕裂他的喉嚨,但如今已經是可以吸進肺裡的空氣了。惡劣的空氣朝南邊吹去,就像新鮮的空氣從TR-90合併行政區的那一側——曾經是穹頂的TR-90合併行政區的那一側——大量流入一樣。第二口的空氣更好;第三口還要更好;至於第四口,根本就成了上帝的禮物。 或者說,是一個皮革頭女孩的禮物。 方塊原本的位置處有塊黑色區域,芭比與茱莉亞就在旁邊緊緊地相擁著。只是,那裡沒有任何一根花草,而且也再也不會有了。 “山姆!”茱莉亞大喊,“我們得去通知山姆!” 他們跑向奧德賽貨車時,仍在繼續咳嗽,但山姆沒有。他趴在方向盤上,眼睛睜著,呼吸變得很淺,臉部下方的鬍子上沾有鮮血。芭比把他扶起來時,看見老人的藍色襯衫已變成了污濁的紫色。 “你可以載他嗎?”茱莉亞問,“來得及把他送到軍方那裡嗎?” 答案幾乎確定是來不及,但芭比說:“可以試試。” “不要,”山姆低喃著,把視線轉向他們。 “情況太嚴重了。”他每說一個字,鮮血便會自口中滲出。 “你們成功了嗎?” “茱莉亞成功了,”芭比說,“我不知道確切的情況,但她的確成功了。” “有部分是因為一個在體育館裡的人,”她說,“有個駭人沒理性的傢伙開了一槍。” 芭比的嘴張得老大,但她並未註意到。她抱著山姆,在他兩邊臉頰上各親了一下。 “你也成功了,山姆。你開車帶我們過來,你看見了那個在演奏台上的小女孩。” “你在我的夢裡不是小女孩,”山姆說,“你已經長大了。” “但那個小女孩還是存在。”茱莉亞摸著胸口,“她還是在這裡。就活在這裡。” “扶我下車,”山姆低喃著,“在我死以前,想要聞一下新鮮的空氣。” “你不會——” “噓,女人。我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們各自扶著他的一隻手臂,輕輕地把他帶出駕駛座,讓他躺在地上。 “又聞到空氣了,”他說,“感謝上帝。”他深吸一口,接著咳出一口血來。 “我聞到了一股忍冬花的香味。” “我也是。”她說,把他額頭上的頭髮往後撥。 他把手蓋在她的手上。 “他們……他們表示歉意了嗎?” “只有一個在場,”茱莉亞說,“要是有更多皮革頭在場,我們就永遠不會成功。我不認為有人能說服一群天性殘忍的人。除此之外,沒有——她沒有歉意。有憐憫的感覺,但沒有歉意。” “這兩種東西可不一樣,不是嗎?”老人輕聲說。 “不一樣,不太一樣。” “憐憫是強大的人才有的,”他說,嘆了口氣。 “我頂多只能擁有歉意。我為了酒而做出了那件事,覺得十分抱歉。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把酒給還回去。” “不管到底是什麼事,你最後都彌補過來了。”芭比說。他握著山姆的左手。結婚戒指就在他的中指上,由於手指的肉很少,所以鬆到有點古怪的地步。 山姆眼中的哀傷轉淡,把視線移到他身上,試著露出微笑。 “或許我是……為了那件事才這麼做的。不過我很高興參與。我不認為有人可以彌補像是——”他又開始咳了起來,更多的鮮血自他沒有牙齒的嘴中濺出。 “停,”茱莉亞說,“別再開口說話了。” 他們跪在他的兩側。她望向芭比:“忘了開車載他回去的事吧。他體內有什麼地方已經破了。我們得去找人幫忙。” “喔,看看這天空!”山姆·威德里歐說。 這就是他最後所說的話。他籲出一口氣,胸口變平,再也沒了下一次的呼吸。芭比正要伸手合上他的雙眼,但茱莉亞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就讓他看吧,”她說,“就算他死了,也還是讓他能看就看吧。” 他們坐在他身旁。附近有鳥叫聲。而某個地方,賀拉斯仍在叫個不停。 “我想我們該走了,我還得去找我的狗。”茱莉亞說。 “說得對,”他說,“貨車?” 她搖了搖頭:“走路吧。如果走慢一點的話,我們應該還是撐得了半英里的距離——不是嗎?” 芭比扶她起身。 “那就試試看吧。”他說。 他們牽著手,走在老舊的運輸道路的突起部分,她盡量把她稱之為“方塊裡面”的事情全都告訴了他。 “所以,”等她說完後,芭比這麼說,“你告訴她我們做出的那些可怕的事——或者說是展示給她看——而她還是放了我們一馬。” “他們全都很清楚那些可怕的事。”她說。 “費盧杰的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回憶。而之所以會那麼糟糕……”他思考著該怎麼告訴茱莉亞,“是因為我也加入了,而不是事情結束後才來到現場。” “那不是你幹的,”她說,“是其他人幹的。” “這不重要,”芭比說,“不管是誰幹的,那傢伙都死了。” “你覺得要是你們只有兩三個人在體育館裡,這件事還會發生嗎?如果只有你一個人呢?” “不會,當然不會。” “那就怪罪到命運頭上吧。責怪上帝或宇宙也行,就是別再責怪自己了。” 他或許沒辦法做到這一點,卻能理解山姆最後所說的話。芭比認為,對一件做錯的事感到後悔,絕對比不把它當成一回事好上許多。然而,這並不代表你做了錯事以後,就要這麼一直哀傷下去,利用喜悅被剝奪的方式來作為自己的贖罪。不管是燒死螞蟻,或是開槍射殺囚犯,全都是一樣的道理。 他在費盧杰時沒有任何喜悅的感覺。從這點來看,他可能真的算是無辜的。這麼想讓他好受多了。 士兵們朝他們跑來。他們或許還有一分鐘的時間可以單獨相處,說不定還有兩分鐘。 “我很感激你做的一切,茱莉亞。” “我知道。”她靜靜地說。 “你做的事非常勇敢。” “你會原諒我偷了你的回憶嗎?我沒有這個意思,但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完全原諒。” 士兵們越來越近了。寇克斯跑在後頭,賀拉斯則跟在他身後跳著。很快地,寇克斯就要到了,他會問肯尼過得好不好,以及他們如何讓這個世界恢復正軌的一堆問題。 芭比抬頭看著藍色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正在淨化中的空氣:“我真不敢相信,穹頂就這麼消失了。” “你覺得穹頂還會再出現嗎?” “或許不會在這個星球上,起源也不會是同一群孩子。他們會長大,離開他們的遊戲室,但方塊還是在那裡。其他的孩子會發現方塊。這是遲早的事,鮮血總會濺在牆上。” “這實在太可怕了。” “或許吧,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句我媽常說的話嗎?” “當然。” 他背了起來:“每過一個晚上,我們都會變得聰明兩倍。” 茱莉亞笑了起來,聲音很悅耳。 “那個皮革頭女孩最後跟你說了什麼?”他問,“快告訴我,否則他們就要到了。這是只屬於我們兩個的秘密。” 她似乎很吃驚他竟然會不知道。 “她說了凱拉說的話:'穿著回家,看起來就像連衣裙。'” “她在說那件棕色毛衣?” 她又再度牽起他的手。 “不,她是在說我們的生命。我們這一條條小生命。” 他想著這句話:“如果她給了你,那就讓我們好好穿上吧。” 茱莉亞指著前方:“看看是誰來了!” 賀拉斯看見了她。它加快速度,左右穿過奔跑的人,等到它跑在最前面時,則開始壓低身子,全速跑了起來。它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大大的微笑,耳朵往後飛去,平壓在頭骨上方。它的影子在滿是煙塵的草地上與它賽跑。茱莉亞跪了下來,伸出雙手。 “親愛的,快過來媽媽這裡!”她大喊。 它跳了起來。茱莉亞一把接住它,往後倒在地上,不斷大笑。芭比扶她站了起來。 他們一起走回了這個世界,身上穿著他們得到的禮物——生命。 憐憫不是愛,芭比如此深思……但要是一個孩子把衣服給了某個赤身裸體的人,那絕對是朝著正確方向所邁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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