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31章 第六節

每天下午的這個時候,酒店的大廳總是很熱鬧,到處都是人,今天也不例外。準確地說,到處都是外國人。披金戴銀的女士,穿亞麻西服或軍裝的男士。到處能聽到熱烈的交談,聞到高級香煙的味道,還有忙忙碌碌穿梭不停的跑堂。當然也可能到處都是惡棍,其中有一位還在等我。雖然裝出愉快的驚喜,但是一看到他我簡直有些毛骨悚然。從表面上來看,他還是前幾天那個馬努埃爾·達席爾瓦,自信滿滿,穿著近乎完美的西服,鬢角的幾絲白髮彰顯出成熟穩重,溫文爾雅。沒錯,他看上去跟前幾天沒什麼不同,但光是看他一眼,我心裡就充滿了抗拒,要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不要轉身飛快地逃跑。逃到街上,逃到海灘,逃到世界的盡頭,逃到任何一個遠離他的地方。之前一切都只是懷疑,我還抱著一線希望,以為在那迷人的外表下也藏著一個同樣堂堂正正的靈魂。但現在我已經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很不幸,那些最壞的猜測都變成了現實。希爾加斯的懷疑在教堂的一張板凳上得到了驗證。在戰亂的時代,做生意不再以誠信和忠實為本,達席爾瓦已經把靈魂出賣給了德國人。而且彷彿這樣還嫌不夠,他為這筆交易添上了最惡劣最陰險的一筆:如果那些老朋友妨礙他的好事,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消滅。想起馬庫斯正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我心裡又感到針扎般的疼痛。

我的身體告訴我應盡快從他身邊逃離,但是理智告誡我不能那麼做。並不是因為這時候一輛裝滿了衣箱和行李的小車暫時堵住了酒店的旋轉大門,而是因為其他更加不容置辯的原因。我剛剛得知二十四小時後達席爾瓦將要在家裡款待他的德國朋友。毫無疑問,那就是希爾加斯的妻子預見的聚會,而且在那次聚會上很可能會披露英國人渴望知道的所有信息。我的下一步目標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讓達席爾瓦邀請我參加他們的聚會。但是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我必須迎難而上。 “親愛的艾瑞斯,我也感到很難過。” 我愣了兩秒鐘,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是他可能把我的沉默理解成了一種感情上的反應。 “謝謝。”等我恍然大悟的時候,低聲說,“我父親不是天主教徒,但是我還是願意用宗教的方式來懷念他。”

“你有興趣去喝一杯嗎?雖然現在可能不是最合適的時機,但是聽說你去過幾次我的辦公室,所以我今天特來回訪。真不好意思,你去了幾次我都不在,最近出差特別多,其實我很不願意經常出門。” “我覺得去喝點兒東西也不錯,謝謝。我這一天也比較忙。沒錯,我去過你的辦公室,不過就是想去跟你打個招呼,一切都進展得十分順利。”我硬著頭皮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得以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擠出了一個微笑。 我們走向頭一夜見面的那個露台,所有的場景又開始重演。或者說,基本上一樣。雖然表演的道具別無二致:微風中輕輕拂動的棕櫚樹,視線盡頭處的大海,皎潔的銀色月光,溫度正合適的香檳酒,但是我們之間開始有了些不一樣的東西,不在我,也不在周圍的環境。當馬努埃爾又開始跟周圍的客人打招呼,我從身後細細地觀察著他。於是我發現,那不和諧的感覺源自他。他表現得很不自然。雖然當面非常熱情,像往常一樣施展出渾身的魅力,嘴裡說著友好的話,臉上掛滿了親熱的表情,但是等到同他說話的人一轉身,他的臉上就只剩下一絲嚴肅而專注的苦笑,不過他轉身朝向我的時候,這種神色又自動消失了。

“這麼說你又買了更多的布料?” “還有絲線、輔料、裝飾,還有許許多多小物件。” “那你的顧客會很驚喜的。” “尤其是那些德國女人。” 箭已經離弦了。我必須讓他做出反應,這將是我最後的機會,讓他邀請我去他家參加聚會。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我的任務也就到此結束了。 他揚起眉毛做了個詢問的表情。 “那些德國顧客是最挑剔的,也最關注衣服的品質。”我解釋說,“西班牙女人比較關注衣服做成以後的樣子,但是德國女人卻對每一個細節都要求完美,非常苛刻。不過幸運的是,我跟她們相處得很好,理解起來也毫無障礙。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有種特殊的能力,能討她們的歡心。”說著我狡黠地朝他擠擠眼睛。 我舉起酒杯送到嘴邊,強忍住沒有一口喝光。來吧,馬努埃爾,來吧,我心裡想。想想我說的話,邀請我,我會對你有用的,在你們為“狼的口水”討價還價、並且商量怎麼擺脫那些英國人的時候,我可以負責幫你招待來賓們的太太,哄她們開心。

“馬德里也有很多德國人,是嗎?”他問。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絕對不那麼單純,並不只是因為好奇而想了解鄰國的社會環境。事實上,他是想知道我有哪些熟人,跟他們的關係又怎麼樣。離我的目標越來越近了。我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使用什麼樣的字眼兒:一些關鍵的名字,有分量的職務,還有漫不經心的口吻。 “相當多。”我假裝沒什麼興趣地說,然後靠在椅背上,佯裝慵懶地垂下手,又架起腿,喝了一口酒。 “斯托赫爾女男爵,就是德國大使的夫人,上次來我店裡的時候說馬德里已經成了德國人理想的殖民家園。說實話,她們中的一些人確實給我帶來了不少生意。比如艾爾薩·布魯克曼,據說是希特勒的密友,每星期都會去我那兒兩三次。而在漢斯·拉薩爾家最近舉行的一次宴會上,哦,他是德國大使館的新聞官……”

我講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趣聞軼事,又假裝不經意地提了幾個名字。 表面上漫不經心,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這些事有什麼要緊。而就在我用淡然的語氣講述的過程中,我注意到達席爾瓦聚精會神地聽著,似乎他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幾乎根本就不理會身邊人的招呼與問候,從未抬起過酒杯,指間的煙越燃越短,上面的煙灰越來越長,好像一條絲質的蠕蟲。直到最後我決定鬆一鬆手中的繩子。 “真不好意思,馬努埃爾。我想這一切對你來說一定相當乏味,宴會、漂亮衣服,還有一群無所事事的女人之間的瑣事。還是你來說說吧,你出差還順利嗎?” 我們又聊了半個多小時,這期間誰也沒再提德國人。但是這個話題仍像氣味一樣飄在空氣中。 “我想現在是該吃晚飯的時間了。”他說著看了看表,“你願不願章……”

“我覺得很累。要是你不介意的話,要不我們明天晚上一起吃飯?” “明天恐怕不行。”我注意到他猶豫了幾秒鐘。我屏住了呼吸。然後他繼續說:“明天晚上我已經有安排了。” 來吧,來吧,來吧。只需要再輕輕地推一下。 “那太遺憾了,那將是我們的最後一個夜晚。”我的沮喪是真真切切的,因為我是多麼渴望從他嘴裡聽到等了那麼久的一句話。 “星期五我就要回馬德里了,我那兒攢了一堆活。佩德利諾男爵夫人,就是拉薩爾的妻子,下星期四要開個招待會,到時候我有好兒位德國顧客想在宴會上……” “也許你會願意參加。” 我感到心臟停止了跳動。 “只是幾個朋友的私人聚會。幾個德國人和幾個葡萄牙人,在我家裡。”

“帶我去里斯本,多少錢?” 車裡的男人左右看了看,然後摘下帽子,使勁撓了撓頭。 “十塊。”他嘴裡叼著煙頭說。 我遞給他二十。 “我們走吧。” 在此之前,我想睡卻睡不著。各種思緒和情感在腦子裡不停地翻滾碰撞。為自己的任務終於有了轉機而滿意,又為第二天等著我的那一切焦慮,還為令人悲傷的真相而心煩意亂。此外,最煩惱的是,因為知道馬庫斯·洛根正是馬努埃爾黑名單上的人物之一而感到極大的恐懼,而且我想很可能馬庫斯還不知道這件事。因為不知道怎麼通知他,心裡生出了沉重的挫敗感。我不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兩次遇見他的地點截然不同,距離也很遠。也許只有在達席爾瓦的辦公室裡才能找到一些線索,但是我不該再去打擾貝阿特麗絲·奧利維拉了,更何況她的老闆已經回來了。

凌晨一點,一點半,一點四十五。我感到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兩點。兩點十分。我起來了無數次,陽台的窗戶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喝了一杯水,點亮了燈,又關上了。兩點四十。三點。三點一刻。就在此時,我突然想到了辦法,或者至少是值得一試的途徑。 我從衣櫃裡找出顏色最深的衣服穿上,一套黑色的馬海毛套裝,一件鉛黑色的外套,還有一頂寬檐帽,一直壓到眉毛。最後我拿起了房間的鑰匙和一把零錢。除了運氣,不需要別的了。 我踮著腳尖從服務人員樓梯走下來,周圍一片沉寂,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裡,只是憑直覺分辨著前行的路。廚房、食品儲藏室、洗滌間、鍋爐房,最後從地下室的一個後門來到了街上。這當然不是最好的選擇,因為我剛剛才注意到那是一個垃圾出口,但至少都是有錢人的垃圾。

正值半夜,在相距幾百米的地方,賭場的霓虹燈還在閃爍,時不時從那里傳來最後幾個熬夜賭客的聲音,幾句告別、哈哈大笑或者汽車發動的聲音。然後一切又都歸於沉寂。我豎起領子,雙手插兜,坐在馬路牙子上,躲在一堆吸管盒子後面,靜靜地等著。從小在貧民社區長大,我知道很快就有人要忙碌起來了,很多人天不亮起來,就為了讓那些可以一覺睡到大中午的人們生活得更舒適。不到四點鐘,酒店的服務人員區就亮起了燈,接著從裡面走出兩個服務員。他們在門口停下來,用手籠著火點了一根煙,然後慢悠悠地走遠了,第一輛經過的車是一輛小客車,遠遠地停下,卸下十多個年輕女孩走了。那些女孩還帶著朦朧睡意,我知道她們是下一班的服務員。第二輛車是一個三輪貨車,從裡面出來一個瘦瘦的男人,鬍子拉碴,下車後就跑到車後部翻找著什麼東西。然後我看到他拎著一個大竹籃子走進了廚房,因為天黑,距離又遠,我看不清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但是看上去很輕。當他出來,又走向那輛小車時,我來到了他身邊。

我試圖用一塊手帕把座位上的麥秸撣乾淨,但是根本沒用。車裡一股雞糞的味道,到處都是羽毛、碎的雞蛋殼,還有乾掉的雞糞。別看酒店裡用來招待貴賓的雞蛋都被精心烹製,放在金絲邊瓷盤裡。但把它們從雞窩運到酒店廚房的車可遠遠沒那麼精緻。一路上隨著三輪車的突突聲不停地顛簸搖晃時,我試圖不去想喬恩駕駛的賓利車那柔軟的皮質後座。我坐在這位送貨員的右邊,兩人擠在不到半米長的前座上。雖然身體貼得很近,但一路上都沒有說話,除了不得不告訴他我需要去的地址。 “就是這兒了。”到達的時候他說。 我認出了這棟樓。 “如果兩個小時以後您能來接我回去,我會再給您五十。” 他不需要口頭表示同意,用手碰碰帽簷,表示成交。 門廳緊閉,我坐在一張石凳上等著巡夜人的到來,帽簷依然壓得很低,領子高高地豎著。為了不讓自己為那渺茫的機會擔憂,我試圖集中註意力把粘在衣服上的麥秸和羽毛一根根地摘掉。幸運的是,我並沒有等得太久。不到十五分鐘,我等的人就到了,手裡拿著一大把叮叮噹當的鑰匙。我磕磕絆絆地告訴他我把包落在裡面了,他相信了,幫我打開了門。我在信箱上尋找著名字,三步並作兩步走上樓梯,用一個比我自己的手還大的銅把手敲了敲門。 裡面很快就有人醒了。我聽到有人趿著舊拖鞋,拖著疲倦的步子走出來,貓眼被拉開了,門的另一邊出現了一雙黑色的眼睛,眼裡除了眼屎,還有詫異。然後又聽到更加輕快敏捷的腳步聲,低而急促的交談聲。雖然隔著厚厚的木門,我還是認出了其中一個嗓音,正是我要找的人。當一隻藍色且富有生氣的眼睛出現在小小的洞口那邊時,我更確信了這一“羅薩琳達,我是希拉,快開門!” 一個門閂打開了。另一個。 重逢是如此匆忙而出人意料,我們各自強壓著心頭的狂喜,她連珠炮一樣低聲地說: “我的天啊,這真是一個天大的驚喜!可是,深更半夜的你來幹什麼?他們告訴我說你要來里斯本,叫我不能見你。你在馬德里怎麼樣?還有……” 我心裡也充滿了喜悅,但恐懼讓我變得更加謹慎。 “噓——”我試圖讓她冷靜下來。但是她沒有理會我,而是繼續說著熱情洋溢的歡迎詞。雖然是在凌晨時被我從床上叫起來,她卻仍然光彩照人,消瘦的骨骼和近乎透明的皮膚外面是一件象牙色的絲綢睡衣,長及腳麵。大波浪的長發似乎稍稍短了一些,說話又像以前一樣,英語、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混雜在一起,搶著往外蹦。 這麼近距離地跟她在一起,長久以來一直埋在我心裡的無數個問題一下子都蹦了出來。自從匆匆離開西班牙,她到底過得怎麼樣?她是怎麼想方設法掙扎著開闢新的天地,又如何能承受貝格貝爾的離去?她的房子還是那樣豪華氣派,可我知道她的經濟來源有限,絕對無力獨自承擔這樣一棟住宅。但是我不想問她。不管境況有多麼艱難,環境有多麼黑暗,羅薩琳達·福克斯渾身上下還是散發著一如既往的自信和活力,那種樂觀的精神足以橫掃一切障礙,應對一切艱難險阻。只要她願意,甚至可以令人起死回生。 我們手拉著手走過長長的通道,在黑暗中竊竊私語,然後來到她的房間,關上了門。那一瞬間,得土安的記憶像一陣非洲的風向我席捲而來。摩爾人的地毯,摩洛哥燈籠,還有那些畫。我認出了一幅貝爾圖奇的水彩畫。阿拉伯人的石灰牆,賣橘子的里夫女人,負重的騾子,穿著長袍的男人女人,背景是摩洛哥天空下一座清真寺尖塔的剪影。我轉移了視線,現在不是思鄉的時候。 “我得找到馬庫斯·洛根。” “不會吧,怎麼那麼巧。他前幾天來找我,打聽你的消息。” “你怎麼跟他說的?”我警覺地問。 “我說的全是實話。”她說著舉起右手好像要起誓一樣,“我說我最後一次見你還是去年在丹吉爾。” “你知道怎麼才能找到他嗎?” “不知道。他只說還會再來卡爾戈,別的什麼也沒說。” “卡爾戈是什麼?” “我的倶樂部。”她說著朝我擠了擠眼睛,然後斜靠在床上,“是我跟一個朋友合夥開的,很棒的生意。我們現在就以此為生。”她笑了起來,“不過我另找時間詳細告訴你吧,現在我們集中精力來談最緊急的事情。我不知道在哪兒能找到馬庫斯,親愛的。既不知道他住哪兒,也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不過,你過來,坐在我身邊,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重又找回一如既往的羅薩琳達,對我來說是一個多麼大的安慰啊!雖然她仍特立獨行,神秘莫測,但是即便是在半夜,也還是那麼清醒果決。一旦經過了最初的驚喜,並且了解到我深夜來訪的具體目的,她就再也不把時間浪費在無用的問題上了。既不問我在馬德里過得怎麼樣,也不追問我這趟是來做什麼情報工作的,雖然當年正是她自己親手把我送上了這條路。她很明白眼前有更緊迫的事情,而且做好了幫助我的準備。 我大概敘述了達席爾瓦的情況,以及馬庫斯跟它的關係。我們倆都窩在她那張大床上,旁邊只有一盞昏暗的燈,上面罩著一個真絲的褶皺燈覃。雖然我明知自己已經違背了希爾加斯要求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跟羅薩琳達接觸的命令,但是我一點兒也不擔心讓她幫我出主意會妨礙我的任務。我對她的信任幾乎是盲目的,而且她也是我唯一可以求援的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他們逼我來找她的,因為我被派到葡萄牙來的時候,完全沒有任何保護,沒有緊急求援的線索,沒有靠山,所以我別無選擇。 “我經常碰見馬庫斯,有時候他會來我的俱樂部,有時候我們會在阿維玆酒店的餐廳裡碰到,有幾天晚上,跟你一樣,我在埃斯托里爾賭場跟他相遇。他還是那麼熱情有禮,但是對自己的職業始終有些躲躲閃閃,從來沒有明確地告訴過我他現在到底在幹什麼,不過當然,我相信肯定不是記者。每次我們遇見的時候都會聊幾句,然後親熱地告別,承諾要常常約見,但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這麼做。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幹些什麼,親愛的。也不知道他幹的事情是不是乾淨,或在攪什麼渾水。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定居在里斯本,還是經常在里斯本和倫敦或別的地方之間往返。但是如果能給我幾天時間,我可以試著去調查一下。” “我想可能來不及了。達席爾瓦已經安排他手下的人,要除掉他們給德國人讓路。我必須得盡快通知他。” “當心點兒,希拉。也許他也正在參與什麼你不知道的勾當。別人沒有告訴你他跟達席爾瓦之間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而且我們在摩洛哥跟他在一起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不知道他離開以後都經歷了什麼。事實上,就是那時候我們也並不了解他。” “可是他幫我接回了我母親……” “他不過是個中間人,再說,他是提出條件作為交換的。你要記得,那不是一個完全無私的恩惠。” “可那時候我們知道他是個記者……” “我們以為是,但事實上後來根本就沒有看到哪張報紙發表了他那篇著名的對胡安·路易斯的採訪,可那不是他去得土安的主要目的嗎?” “也許……” “而且他在摩洛哥的西班牙轄區待了那麼長時間,卻沒發表過任何關於那裡的報導。” 也許可以有上千個理由來解釋這一切,而且一定很容易找到,但是我不能在這上面浪費時間了。非洲已經是過去了,葡萄牙才是現在。而我手頭的事情真的十分緊急。 “你必須得幫我找到他。”我摒除一切疑慮,“達席爾瓦已經吩咐下去了,至少應該讓馬庫斯知道這件事。然後他會知道該怎麼辦。” “我一定會努力找到他的,親愛的,你放心吧。但是我希望你行事謹慎些,你要知道我們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誰也不是曾經的自己了。在幾年前的得土安,你是一位年輕的時裝師,而我是一個大人物單純快樂的情人。你看看我們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看看我們倆現在在哪裡,得用什麼樣的方式見面。馬庫斯跟他的環境很可能也已經變了。這就是生活,尤其是在這樣的年代。如果說我們當時對他不夠了解,那現在更不了解了。” “他在做生意,是達席爾瓦自己告訴我的。” 聽到我的解釋,她充滿諷刺地笑了。 “別那麼天真,希拉。這幾年'生意'這個詞可以用來當做任何事情的黑色保護傘。”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該幫助他?”我試圖掩飾自己的困惑。 “不。我說這些只是為了提醒你萬事小心,不要太冒險,因為你都不能肯定自己想要保護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到底在幹什麼。命運的百轉千迴真是令人驚訝,不是嗎?”她帶著一絲笑意說道,從臉頰上拂開金色的頭髮,“在得土安的時候他瘋狂地愛上了你,而你卻始終不肯答應和他在一起,雖然你們之間相互吸引。而現在,過了這麼長時間,為了保護他,你冒著暴露的風險,把自己的任務放在一邊,誰知道你還為此做出了什麼瘋狂的事。我還是不明白你當初為什麼不肯和馬庫斯開始戀情,但是我想他在你心裡留下的痕跡一定很重很重,所以你才會為了他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已經跟你說過一百遍了。我不想開始一段新的戀情,因為我對拉米羅的事情還記憶猶新,他留下的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 “可那已經過去很久了……” “還不夠久。一想到又要忍受那樣的痛苦我就充滿恐懼,羅薩淋達,我真的很害怕。拉米羅給我留下了太多傷痛,那段回憶對我來說真的鮮血淋漓,不堪回首。我知道馬庫斯遲早也會離開的,所以不想再經歷一次。” “可是他不會以那樣的方式離開。他早晚會回來的,而且你當時可以跟他一起走。” “不。得土安不是他的地方,卻是我的。我母親就要到了,我身上還背著兩個官司,而且西班牙內戰還沒結束。最重要的是,我還在為自己之前的經歷感到困惑、挫敗和心力交瘁,一邊急切地盼望著母親的到來,一邊努力構建一個虛假的形象,一邊在那片奇怪的土地上招攬顧客。沒錯,我在心裡築起一道高高的牆,害怕自己會瘋狂地愛上馬庫斯。但即便是這樣,他還是成功地逾越了,就像從裂縫中悄悄地擠進來,走進了我的心裡。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愛上過別人,甚至沒有被任何一個男人吸引過。對他的回憶是我力量的源泉,幫助我面對孤獨。相信我,羅薩琳達,這麼長時間以來我一直獨身一人。而當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的時候,命運卻讓我們在最不適合的時候相遇了。我並不是想挽救他,也不想與他再續前緣,重新找回我們失去的東西,我知道在這個瘋狂的世界,那不可能。但是,如果有可能幫助他,不讓他在某一天某一個角落被人暗殺,那我至少應該試一試。” 她一定是感覺到了我的聲音在顫抖,因為她抓起我的手,緊緊地握,“好吧,我們只看現在。”她堅定地說,“等天亮以後我就找人幫忙。只要他還在里斯本,我就能找到他。” “我不能見他,而且我也不希望你直接跟他說這件事。你得找個中間人,讓他知道這個消息,但不知道來自於你。他只需要知道達席爾瓦不但不想得到他的消息,而且已經下令如果有必要的話就除掉他。回到馬德里以後我會告訴希爾加斯其他人的名字。哦,不,”我糾正說,“也許最好是把這些名字給馬庫斯,你把它們都記下來,我都記在腦子裡了。讓他負責散佈消息,也許他認識那些人。” 這時候我感覺到一陣說不出的疲憊,自從貝阿特麗絲·奧利維拉在聖多明戈教堂裡遞給我那張可怕的紙條以後,我的心一直像在被文火煎熬。這一天對我來說多麼漫長而殘忍:先是參加教堂的九日祭並跟貝阿特麗絲見面,然後跟達席爾瓦見面,想盡一切辦法讓他邀請我參加聚會,接著是輾轉難眠的幾個小時,在黑暗中守著酒店的垃圾堆等待,然後坐在渾身散發著難聞氣味的雞蛋商身邊一路顛簸到達里斯本。我看了看表。離他的三輪車來接我還有半個小時。縮在羅薩琳達溫暖的大床上閉上眼睛,對這時候的我來說簡直是世界上最令人嚮往的事。可現在不是想著睡覺的時候,我得先知道我的朋友過得怎麼樣,就算是了解一丁點兒也好。誰知道這是不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 “現在你告訴我,簡單一點兒也行。在離開之前我一定要知道你的近況。你離開西班牙以後是怎麼度過的?都經歷了些什麼?” “最開始的時候很困難,孤身一人,沒有錢,而且不知道胡安·路易斯在馬德里境況如何。但是我不能因為失去的一切坐在那裡哭,必須得掙扎著活下去。我甚至遇到過一些很可笑的事情,有些情景簡直像是最好笑的喜劇。有幾個沒落的百萬富翁想要跟我結婚,我甚至還迷住了一位納粹高官,他信誓旦旦地說,如果我願意跟他遠走高飛,到里約熱內盧去,他就從軍隊裡逃走。這些事情很好玩,但有些事情確實沒有那麼如意。我見到一些以前的追求者,現在卻裝作不認識我,有一些老朋友也翻臉不認人了。有的人曾經受過我的恩惠,但是似乎突然全都忘記了,還謊稱自己窮困潦倒,生怕我找他們藉什麼東西。但最糟糕的還不是這些。在那段時間裡,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跟胡安·路易斯斷絕了一切聯繫。我們先是放棄了打電話,因為他發現有人監聽,之後連通信都終止了。接著他被停職,然後監禁。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收到的最後幾封信就是他交給你,你又交給希爾加斯的那些。然後,一切都結束了。” “他現在怎麼樣?”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又把頭髮從面前拂開。 “還算可以吧。他們把他遣送到隆達,這對他來說幾乎算是種解脫,因為一開始他以為他們會將他處以叛國罪,直接把他結果了。但最終他們沒有用軍事法庭審判他,這並不是出於同情,而完全是出於利益考慮。用那種方式解決一個剛剛上任一年的部長將會在西班牙人民以及國際輿論中產生非常負面的影響。” “他現在還在隆達嗎?” “是的,只是住所監禁。他住在一家酒店裡,似乎剛剛有了一點兒行動自由,又開始抱著幻想參與一些計劃。你也知道他是個不安分的人,永遠都想找點兒事情做,參與一些有意義的事業,策劃一些事情。我相信他很快就能來里斯本,然後,到時候再看吧。”說完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憂傷的微笑。 我沒敢問都是些什麼樣的新計劃,他剛剛從失去一切的懸崖邊爬上來。這位前外交部長,英國人的朋友,在如今跟軸心國緊密無間的西班牙幾乎沒留下任何痕跡。他想要重新獲得權力,那得等世道發生巨大的變化。 我又看了看表,只剩下十分鐘了。 “繼續跟我說說你吧,你後來是怎麼走出來的?” “我認識了提米特里,一位俄羅斯人,布爾什維克革命以後他逃到了巴黎。我們成了朋友,他當時打算開一傢俱樂部,我說服了他,讓我做他的合夥人。他出錢,我負責裝修和聯絡。卡爾戈從一開始就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所以生意剛走上正軌,我就開始找房子,終於離開了之前在幾個波蘭朋友那裡寄宿的小房間。就是那時候我找到了這座公寓,如果這棟有二十四個房間的房子也叫公寓的話。” “二十四個房間!我的天啊!” “你不相信吧。我是打算拿它掙錢的,這很顯然。里斯本現在到處都是顛沛流離的人,身上的財產所剩無幾,沒有辦法長期住在髙檔酒店。” “你別告訴我你在這裡開了家客棧!” “差不多吧。不過是些有層次的房客。他們來自世界各地,身份與教養並不能讓他們倖免,還是徘徊在深淵的邊緣。我跟他們共享我的房子,而他們儘自己所能向我支付費用。這裡沒有價目表,有人住了兩個月一分錢也沒給,有人住了一星期卻贈與我一隻閃閃發光的利維耶爾腕錶或一個萊利胸針。而我也不會主動向任何人收取費用,每個人都儘自己的力。這是一個艱難的時代,親愛的,我們都得活下去。” 沒錯,我們都得活下去。而對我來說,活下去就意味著重新坐上那輛充滿雞糞味道的三輪車,在早晨到來之前回到帕克酒店的房間裡。我真的很想一直跟她聊下去,直到時間的盡頭,躺在她那張舒服的大床上,什麼都不去想,第二天早上只需要摁一下鈴就會有人送來早餐。但是回去的時候到了,不管現實有多麼黑暗,也必須回去面對。她把我送到門口,在開門之前,她用單薄的身體擁抱我,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我不太認識馬努埃爾·達席爾瓦,但是里斯本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聲:一個大企業家,風度翩翩,善於拈花惹草,同時也是鐵石心腸,對對手毫不手軟,為了一筆大買賣他可以出賣自己的靈魂。要加倍小心,因為你正在一個危險人物面前玩火。” “給您送乾淨毛巾!”衛生間門外有個聲音說。 “放在床上吧,謝謝。”我大聲喊道。 我沒有向服務台要毛巾,所以很奇怪下午這個時候又有人來送毛巾。但是我想肯定是服務員之間沒有協調好。 我對著鏡子刷上睫毛膏,化完妝,現在只需要穿上衣服就行了。離喬恩來接我還有將近一個小時,我還穿著浴衣。為了找些事情打發時間,不要老是胡思亂想萬一任務失敗的種種可怕結局,我老早就開始梳洗打扮,因此時間還很充裕。我走出衛生間,一邊系上腰帶,一邊猶豫著到底該干點什麼。等一會兒再穿衣服吧。或者,也許至少應該先穿上長筒襪。不不,也許最好……就在那時候我看到了他,於是全世界的衣服和長筒襪都不復存在了。 “你在這里幹什麼,馬庫斯?”我難以置信地問,幾乎結巴起來。一定是剛才有人送毛巾來的時候放他進來的。也許不是。我用目光掃視了一遍整個房間,但沒看到有什麼毛巾。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既沒有跟我打招呼,也沒有為自己以那樣的方式貿然闖入我的房間做任何辯解。 “別再見馬努埃爾·達席爾瓦了,希拉,離他遠一點兒。我來就是為了跟你說這個。”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他站在那裡,左手扶著牆角處一把椅子的椅背,穿著白襯衫,灰西服,既不緊張,也不放鬆,稍顯莊重。就好像他有一種使命,而且一定要完成一樣。 我沒有回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不知道你跟他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繼續說,“但是現在抽身還來得及。離開這裡,回摩洛哥去……” “我現在住在馬德里。”我終於說得出話來了,我一直站在地毯上,一動不動,光著腳,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想起了凌晨羅薩琳達的話:對馬庫斯要謹慎一些,不知道他到底為誰效命,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生意。於是我打了個冷戰。我不但現在不了解,或許從來都沒有了解過。我等待著他繼續說話,以便判斷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能向他敞開心扉,又在多大程度上要對他加以防範。他認識的那個希拉可不可以偷偷地溜出來,還是我必須繼續扮演這個截然不同的艾瑞斯·阿格瑞克。 他離開椅子,朝我走近了幾步。他的面容沒有任何改變,眼睛也沒有。筆挺有活力的身體,絲絲分明的頭髮,皮膚的顏色,還有下頜的輪廓。我曾擁抱過多少次的肩膀,挽過多少次的臂彎,還有那雙曾經捧起我手指的手,熟悉的嗓音。這一切突然顯得那麼近,那麼親密,同時又那麼遙遠。 “那就盡快離開,不要再見他了。”他堅持說,“這樣一個男人不值得你交往。我完全不知道你為什麼換了名字,也不知道你為什麼來里斯本,更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接近他。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是自然而然發生的,還是有人強迫你這麼做,但是我向你保證……” “我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我來葡萄牙只不過是為了給時裝店採購原料。我在馬德里認識的一個人幫我聯繫上了達席爾瓦,所以我們見了幾次面。他只不過是個普通朋友。” “不,希拉,你別弄錯了。”他斬釘截鐵地打斷我,“馬努埃爾·達席爾瓦沒有朋友。他有臣服者,有熟人,有阿諛奉承者,還有很多有利益關係的貿易夥伴,但是他沒有朋友。而且最近這些貿易夥伴也開始不受待見。他正在參與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現在我們每天都能得到一些關於他的新消息,而你應該置身事外。這個男人不適合你。” “這麼說的話,他也不適合你。可是那天在賭場你們看上去是很好的朋友。” “我們純粹是因為貿易關係互相感興趣。準確地說,是曾經。據我得到的最新消息,他已經不願意再跟我有什麼交往,不只是我,他不願意再跟任何英國人交往了。” 我鬆了一口氣,這說明羅薩琳達已經成功地找到了他,並且找人把我的信息傳遞過去了。我們還是面對面站著,但是不知不覺間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他往前走一步,我也往前走一步。他再走一步,我也再走一步。剛開始說話的時候,我們一人站在房間的一頭,像兩個互相猜疑、戒備森嚴的對手,彼此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不自覺地越走越近,直到兩人都走到了房間中央,在床和寫字台之間。只要稍微動一下就會碰到彼此。 “我會照顧好自己,你放心吧。你那天在賭場給我的紙條上,寫著得土安的希拉怎麼樣了。現在你看到了,她已經變得更加強大,更加謹慎,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充滿幻想。現在,我要問你同樣的問題,馬庫斯·洛根,那個拖著滿身傷痕來到非洲的記者,就為了給總督做一個史上最長的專訪……” 我沒能說完,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的話。有人在外面。如此不合時宜,而且正說到關鍵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問問是誰。”他小聲說。 “我是坎博阿,達席爾瓦先生的助理。他叫我送點兒東西過來。”聲音從走廊上傳來。 馬庫斯悄無聲息地跨了幾步,閃身躲進了衛生間。我慢慢地走到門口,抓住門把手,深呼吸,然後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打開了門。坎博阿正捧著什麼站在門口,看起來很輕,卻用棉紙層層包裹著,看上去十分奢華壯觀。我伸出手去想要接過來,但是他沒有給我。 “最好還是讓我把它放在一個平面上吧,裡面的東西非常易碎,是一盆蘭花。”他解釋道。 我猶豫了一下。雖然馬庫斯已經藏到衛生間去了,但是讓他進到房間裡來我還是有些害怕。但如果我拒絕讓他進來,反而像在掩飾什麼一樣。而在現在這個時候,我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就是引起他們的懷疑。 “請進吧。”我終於讓步了,“麻煩您把它們放在寫字台上吧。” 就在這時候我發現了它。真希望腳下的地板裂開一條縫,讓我一下子陷進去,被吞噬,然後永遠消失。這樣我就不用面對剛剛看到的景象可能引起的後果了。就在那張小小的寫字台中央,在電話和金色的檯燈之間,放著一個完全不合時宜的東西。它是如此無稽,不應該讓任何人看到,更別提是達席爾瓦的親信了。 我馬上改口說: “不不,最好還是放在這兒吧,放在床尾的這張凳子上。” 他一句話也沒說就照我說的去做了,但是我知道他已經發現了。怎麼可能沒看見呢。在寫字台剛打過蠟、光亮如新的檯面上,放著一樣跟我毫不相關,而且跟一個單身女人所住的房間完全不協調的東西:馬庫斯的禮帽。怎麼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呢。 聽到房間門關上的聲音,他從衛生間走出來。 “你走吧,馬庫斯。快離開這裡,求你了!”我堅持著,一邊在心裡預測著坎博阿需要多長時間去向他的主人告發剛才看到的一切。或許馬庫斯已經註意到了他的帽子可能引起的災難,但他沒有表露出來。 “不用為我擔心了。明天晚上我就回馬德里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從……” “你真的明天就走?”他抓住我的肩膀問。雖然心裡還是充滿了焦慮和恐懼,但是一種久違的感覺一下子湧上我的心頭。 “是的,明天晚上,露西塔尼亞特快專列。” “你不會再回葡萄牙了?” “不,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那回摩洛哥嗎?” “也不回。我會繼續待在馬德里,那裡有我的時裝店和我的生活。”我們沉默了幾秒鐘。很可能兩人正在想著同樣的事情:命運跟我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讓我們在這樣動盪不安的時候再次相遇,讓我們不得不相互說謊,這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情! “好好照顧自己。” 我沒有說話,點了點頭。於是他輕輕地捧起我的臉,用手指撫摸著我的臉頰。 “在得土安的時候我們沒有更進一步,真是遺憾,你說是嗎?”我踮起腳尖,把嘴唇湊到他的臉上,給了他告別的一吻。當我聞到他的味道,他也感覺到我的味道,當我們的肌膚貼在一起,我的氣息瀰漫在他的耳邊,我小聲地給出了答案: “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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